碧柔第一次出远门，是六月，和三个同乡一起，顶着已具威势的太阳，离开了那梯田结成阵，羊肠小道盘曲的山区家乡，到广东这片据说遍地是黄金的地方找工作。只是她运气不佳，下了火车，晕车晕得找不着南北，又是初次出门，晕晕乎乎地和同乡们一起到了广东东莞。再检查随身携带的行李，发现别的什么东西都在，只是身份证丢了。这身份证，可是外出人员的宝贝疙瘩，没有身份证，寸步难行啊。她一急，当时就哭了起来。
一个同乡安慰她：“别急，没有身份证让家里补办一张就好了，我们先慢慢找工作，或者有不要身份证也给安排工作的地方呢。”
碧柔这才停止了哭泣，睁着泪光盈然的大眼睛，期盼着真会有一个不要身份证可以让她工作的地方。
碧柔十八岁，人如其名，虽然家乡的山水灵秀，养育出来的她青葱水灵，但性子柔柔弱弱，胆子又小，要不是家里弟妹要读书，那贫瘠的山沟沟里实在无法支付在她眼中天文数字一样昂贵的学费，碧柔也不用背井离乡来到这里。
休息一天，养足精神后，四个人便出去找工作。
东莞厂子多，同来的老乡都是十八九岁的女孩子，虽然普通话里还带着浓浓的乡音，会把“什么？”说成“啥子？”但农村人有吃苦耐劳的精神和朴实的美德，想找一份工作并不是难事。难的是碧柔，因为碧柔没有身份证，招工的人连看她几眼，然后挥了挥手，说：“走，走，没身份证在这里凑什么热闹！”像赶苍蝇，活像她是故意没安好心来捣乱的。
碧柔哀求，招工的人不耐烦了，厌恶地看了她一眼，转身进了门。
碧柔便只能羡慕地看着三个姐妹走进那道门里，走进那道门里的便意味着将马上拥有一份可以包吃包住还有工资可以拿的工作。碧柔因为没有身份证，便失去了这样的机会。
碧柔又走了好几家，还是一样的命运。
晚上同乡们回来了，一个个兴高采烈，说着厂里的新奇趣事，说着说着就笑成了一团，眼里充满了对明天的憧憬。只有碧柔又开始眼泪汪汪了，找不到工作，那弟妹的学费问题倒是小事，这租房子住一天要算一天的钱，同乡们都进了厂子，要搬到厂子里去住，她一个人支付房租，身上带的钱又不多，还能支持多久啊？再说这没有身份证，要是遇上治安队的，把自己遣送回去，不是更惨了？
碧柔打了电话回去，可家里人说办一张新身份证最快也要两个月。碧柔着急：“能不能快点！”
“山沟沟里面，出来都不容易，两个月能办到身份证就不错了。”电话里爸爸的声音无比地苍老：“要真不行，你就回来吧！好歹家里还有吃有住，别太苦了自己。”
碧柔不能回家，她出来打工的路费还是爸爸借的二舅家的钱，这样子回去，不但没有赚到一分，还倒贴了本。弟弟读高中，妹妹读初中，两个人的成绩都在前几名。自己出来打工，就是不想让他们像自己一样辍学，想帮他们挣一些学费。现在挣不到钱，减轻不了家里的负担，反要家里倒贴，说什么也不能。
连着三天，碧柔跑遍了这个工业区所有的厂子，招工的不招工的，都去哀求一番，但没有哪家工厂敢招没有身份证的人，她只有一次次失望而归。到第四天下午，碧柔无精打采地在工业区里转，转着转着到了一片新开发出来正在兴建的厂房前，施工工地上机器隆隆地响，几个人在不远处忙碌。她看着忙碌的人群，想着自己找工作的苦处，一颗泪珠就滑下了面颊。
“妹子，你怎么啦！”一个关切的声音，女声。
碧柔抬起头来，就见到一张虽然饱经风霜但温和平静的脸，她一看到这张脸，心里就有一种很安心的感觉，觉得这张脸可以让她信任。
听了碧柔无奈的诉说，那女人笑了：“你能不能吃苦？”
碧柔连连点头：“能，能，当然能！”农村的人，吃苦是最基本的能力了，每个人都具备。
“我们工地倒是有一个打杂的工作，也不要什么身份证，只是一般人都受不了，你能做吗？”
“我能做，我能做！”碧柔大喜过望，忙不迭地点头，小姑娘的单纯心思，只要有一份工作，有包吃包住的地方，就胜过了一切，哪里知道这份工作的苦处。
但是，碧柔毕竟是有了一份工作。每天早上，她就早早起床来，提着水泥桶，和沙浆……这可是一般男孩子都吃不消的活儿，晚上，就和那女人挤睡在工棚里，虽然环境简陋，但到底是不用付房租的，讲好的工钱是做一天二十五元，吃住不算钱，一个月再结工资。
每天，碧柔累得像一摊泥，一挨枕就能睡着，一双手上也满是血泡，一个压一个，一个挨一个，碰一下，钻心地痛。但是，想到一个月后可以结到七百五十元工资。这七百五十元相当于爸爸土里刨食大半年的纯收入，对她来说，是笔不小的数目了，进厂里，还不定能挣得这么高呢。于是，她咬着牙，忍着泪，还是每天起早贪黑。
工地上的小工和泥匠师傅，都是来自五湖四海的，这样繁重的体力劳动之余，他们会大声地谈笑，说一些粗俗的笑话，或者扯开嗓子唱歌。碧柔力弱，有时候泥浆供应不及，或者没有和匀，那些师傅也能理解，对她都挺照顾。碧柔庆幸虽然丢了身份证进不了厂，但幸好遇上了一群好人。
到碧柔手上第五次血泡平了的时候，已是七月了，太阳灼热地照射大地，炙烤得人掉了一层又一层皮。碧柔脸晒黑了，但这样的苦她也习惯了。工地上又来了七个人，是包工头的家乡来的，其中有一个高中刚毕业，没来得及等到高考通知书，就来挣学费了。这七个人的到来，让大家都轻松了一些，因为一直小工难找，一个人要干两个人的活儿。这七个人的到来，无疑缓解了这样的劳累。
当初收留碧柔的那位阿姨，碧柔叫她张姨，是包工头的老婆，本来一直在工地上做饭，现在家里有点事，要回去一段日子，正好工地上现在不缺人，便让碧柔去做饭。
碧柔第一次煮饭，心中还有些紧张，以前在家里虽然经常做饭的，但一家人也就六个，现在可是几十个人，多了那么多。在家做饭时灶里生一把稻草火，几下子就好了；现在烧大块的木头，大大的灶膛，又是七月，热得不行，一顿饭做完，总是脸上黑灰一片，比较狼狈。但现在工资照小工时一样算，虽然工地上有百十号人，但毕竟只是一日三餐，没有那么多体力活，人轻松多了。
做完饭后的空隙，碧柔才有时间看一看自己心爱的课本，进工地来，课本都生了虫了。
第三天做午饭的时候，碧柔正低了头对着那个大大的灶膛撮了唇吹，但那火就是不燃，急得碧柔一个劲往里面添柴，然后再吹，吹得浓烟阵阵。工棚里煮饭不是用煤，烧的是旧房子拆卸下来的木头。
这时就听见外面一阵咳嗽声，碧柔从简陋的灶台后探出头来，只见门口进来一个男孩子，二十岁左右，略显单薄的身子，穿了一件汗衫，裤子上泥浆点点，但眼睛明亮，有一股文质彬彬的书生气。原来是新来的小工，正被烟呛得咳呢。
那人看碧柔一张脸上黑一道白一道，好像舞台上唱花脸的张飞，根本看不清本来面目，只有那双眼睛是调皮的，明亮的。他“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碧柔引不燃火，又急着，当下没好气地说：“笑什么笑？”说着又低下了头，对着灶口鼓起腮开始“扑扑”地吹风。
这男孩子走过去一看，原来是灶膛里木柴塞得太多，碧柔吹不燃，喷出来的烟还熏得她往后退。男孩子笑着伸出手，拿出两根大木柴，再用力吹了几下，火苗呼地一下就起来了。
碧柔看着那男孩，奇怪地说：“我吹了这么久都不行，你怎么一下就吹着了？”
男孩子笑着说：“灶膛里塞得太多，没有氧气了，火怎么还会燃呢？不是塞得越多火越大的。”
碧柔脸上微微一红，唇边倒泛出一丝笑意。然后想起什么来似地说：“他们都在干活，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男孩子好像这才想起来这儿的目的，跑到放凉开水的地方一阵猛灌，喝过水后，他快乐地说：“哎，真舒服。对了，我叫志博。你叫什么名字？”
“碧柔！”
志博笑着说：“好名字，很好听。你看武侠小说么？那里面形容大侠客大英雄都说他们是碧血丹心，侠骨柔情，你一下子占全了。”
碧柔也笑了，说：“我没有看过武侠小说！”
志博说：“我也没有看几本，在学校的时候，就看了梁羽生写的两本，后来学习一紧，就不能看了。现在更不能看了，我现在有时间，得温习一下高中的课本。看课外书太多会消耗很多精力！对我们来说，这太奢侈了！”
哦，原来他就是高考刚完就出来打工的那个人，碧柔说：“你为什么不等通知书下来了再出来呢？”
志博说：“我想在家等也是白等，还不如趁这等的时间出来打工，看一看外面的世界，也挣一点钱，减轻家里的负担。”志博边说边走，要出门的时候，他笑着回头说：“你把脸上的灰洗掉吧，难看死啦！”
碧柔脸上一红，有点生气地瞪了志博一眼，又“扑哧”一笑，这一笑，脸上的黑灰立时生动起来，眼睛亮亮的，像两颗宝石。志博呆了一呆，这时，外面有人叫起来：“志博，快点快点，没沙浆啦！”志博拔腿就跑出工棚，来到工地操起锹和沙浆。碧柔那张带着黑灰的笑脸老是出现在那一堆沙浆上，搅得他有点恍惚。
中午吃饭的时候，志博去得最晚，碧柔正在工棚口张望，脸上的黑灰已经没有了，看见志博，她笑着说：“我还以为你不吃饭了呢。”
志博笑笑，过去盛了饭，和一个叫王嘉的小工坐在一起，菜剩下的不多，就着残汤，志博竟然也吃得十分香甜。王嘉用肘轻轻碰了一下志博，笑着悄声说：“那个女孩子一个人做这么多人的饭，真不简单哦！”
志博笑着点头，低头扒饭到口中。
王嘉初中毕业后就在家里做农活，土里刨食，然后从牙缝里省钱给妹妹读书。妹妹成绩好，眼看到进高中了，学杂费生活费一摊的，那几块土坷垃再怎么鼓弄，也没办法鼓捣出妹妹的上学费，所以，王嘉才出来打工。农村人，虽然没有文化，但有的是力气。用力气赚钱，虽然辛苦，但想到妹妹可以安心地坐在宽敞的教室里读书，王嘉心里觉得再累也值。
志博知道王嘉的情况，王嘉对志博也挺照顾的。
工地上环境比较简陋，水电虽然都有，但使用起来毕竟没有那么方便。所做的活儿又是纯体力活，没有技巧可讲的，只要有一把力气就行。志博和王嘉常干到脸色青白，汗水滴下来都来不及擦一擦。不过做得久了，瘦弱的小胳膊小腿倒有了几分力气，脸晒得黑红，再不是初来时的文弱样子了。
中午吃饭后工地有半小时休息，碧柔收着大家吃饭后的残汤剩菜，清洗满是油污的碗。做完这些事，工地上差不多开工了，碧柔休息一个小时，再去一里外的菜市场买晚饭菜。
晚饭后的时间，收拾好厨房的东西后，都由她自己支配了。
周末，吃过晚饭，碧柔去看和她同来的几个老乡，因为周末老乡是不上班的。
碧柔去的时候，在老乡的厂门外等，十分钟后，老乡便像一只花蝴蝶一样飞了出来，她穿了一件漂亮的花裙子。看见碧柔，立刻笑嘻嘻地说：“你看，我今天刚买的裙子，漂亮吗？”说着，快乐地在碧柔面前旋了一个圈。裙边像花蝴蝶的翅膀一样舞动起来，斑斓而艳丽！
碧柔夸道：“真的是很漂亮呢，好像电视上看到的那些明星穿的衣服！”
“那当然了，三百多块钱买的呢！”
老乡一句不经意的话，让碧柔惊得嘴半天没有合上，三百多块钱，可是她半个月工资了。老乡看了碧柔的样子，笑嘻嘻地说：“现在，我们在这个城市就要融入这个城市，要还跟在家里一样穿得太老土，走出去都不好意思。碧柔，你也得买两件好一点的衣服穿，不然会被别人看不起的。”
碧柔笑了笑没有说话，她知道她和老乡不同，老乡自己赚钱自己花，可是她清楚她出门的目的是什么。她知道辍学的无奈，无论如何，她也不想让弟妹再尝那种辛酸。老土一点有什么关系？累一点有什么关系？值得就行了！要她花可以让弟妹做两个月生活费的三百多块钱去买一份虚荣，她只怕漂亮的裙子穿在身上会硌得痛。
老乡变了，和她走在一起，只是说哪件衣服好看，哪里好玩，哪个地方可以玩得更开心……难道这就是她所要的生活吗？也许，但一定不是碧柔所要的生活。她不要自己的生活这样空虚，这样空洞的快乐，不是她要追求的快乐。
可是，她要追求的快乐是什么呢？碧柔有些茫然。
老乡工厂所在地是在比较繁华的地段，从老乡的厂子走到工地，有两里多路，是由繁华慢慢转为冷清的路段，很远才有一个路灯，路边绿化的树长了一人多高，黑影瞳瞳的。
碧柔回来时已快九点，一个人走在那片路段上，心里就有点冷虚虚的。怕什么就有什么，眼见得远远地可以望见工地上的微弱灯光了，树后就窜出一个人来。碧柔吓得惊叫一声，但前不挨村后不挨店，这一声惊叫就生生地飘荡在夜空，袅绕到树后去了，连个囫囵回响都没有。
那是一个小青年，花格衬衫牛仔裤，但衬衫只扣了两个扣子，还是斜扣着的，嘴里叼了根烟，但没有点着。他用舌头顶着烟顺了嘴左右地转，痞痞地笑着：“小妹胆挺大啊，一个人啊！”
“你想做什么？”碧柔有些心慌地问，离工地还有那么远，要跑，断然是跑不过这小青年的。
小青年逼近一步，笑嘻嘻地说：“也不想做什么，要你一点钱花花，再陪哥哥玩一会儿就好了啊，哥哥心软，好说话的。”
碧柔退了一步，再退了一步，小青年拦住去路，碧柔前进不得。一急，说话便开始打结了：“你，你，我……没钱，你让开……”
小青年伸出一只手来抓碧柔的胳膊，碧柔咬了牙闭上眼睛猛力一把推开小青年逼近的身子，向前就冲，人虽然害怕，倒是并不糊涂，还知道工地上近一点，往工地方向跑。
小青年一怔，气得吐掉烟，骂：“小丫头，还挺厉害啊。”拔腿便追。
碧柔又急又怕，跑着腿就发软，一边跑一边大叫“救命”！眼看就要被那小青年追上了，迎面忽然看到两个身影，正从十多丈处跑过来，边跑边叫：“你干什么！”
小青年一看有人，而且还是两个，停住了不敢追，碧柔听出其中有志博的声音，这下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又跑了一段，看见前面是志博和王嘉。王嘉说：“好了好了，那个人没有追来！歇口气。怎么回事？”
碧柔喘着气说了，志博说：“幸好，我和王嘉收工了，刚冲完凉，正要去夜市买东西呢。以后一个人就不要这么晚回来了。”
王嘉笑嘻嘻地打趣：“要是再回来这么晚，记得找我和志博做护花使者啊！免费的。”说着很帅气地做了一下健美的动作。
这一下，把碧柔也逗笑了，说：“哪里知道外面还有这样一些人哦，不好好干活挣钱，这不自己糟蹋自己吗？”
志博说：“要人人都像你这样想多好，有些人就是想不劳而获，还不是脑海中好逸恶劳的心思作怪！这大好的青春，可就浪费了！”
碧柔一笑，心里想：这读过高中的人就是不一样，用的词儿也这么高深，而且这么顺溜。
王嘉说：“走，要不再去夜市上转一圈去，跟着我们，不怕的。反正现在还早嘛！”
碧柔想想也没有什么事，平时也没有睡得这么早。不如和他们一起去夜市上看看，买一些需要的日用品。再说，和他们在一起也安全，省得到时候自己一个人来时又遇到这样的人。
这一路很愉快，志博的风趣，王嘉的幽默，让碧柔早忘记了初时的惊吓。
第二天，又投入正常的生活中，王嘉和志博照样和沙浆、挑砖、铲混凝土，汗水掉土里摔几瓣儿，碧柔仍然是做一日三顿饭。
工地上的生活，毕竟还是危险的。一天志博提了一桶沙浆到建了几米高的砖墙下，正把桶上的绳子挂到滑轮的挂钩上，侧面的王嘉猛地推了他一掌，志博跌到一边去，这时，一块砖头在志博刚站身的地方“轰”地掉落，碎砖四面溅开。抬起头来，是砌墙师傅吓白了的脸。原来，那师父一个失手，让一块砖从手中滑落了下来，差一点就砸在了志博的头上。志博惊魂未定，吓得脑海里一片空白，忘记了思想，要不是王嘉，志博就在这块砖头下做了鬼。王嘉拍拍志博的肩，两人合力将沙浆运了上去。
他们就在这样艰苦劳累的环境里，成了最好的朋友。
第四天晚上收工早，王嘉拉志博说：“走，我们去逛一圈。”
“哎呀，累得跟什么似的，还有力气去逛啊！”志博一边翻书一边说。
“就是平时累得跟什么似的没有空，所以今天出去玩啊！走，我们叫上碧柔，一起去！”
志博本来不想动的，但听王嘉说叫上碧柔，就从铺上坐了起来。他们去找碧柔，碧柔很高兴地和他们一起去逛街。三个人年龄相仿，都是情窦初开的年龄，在一起倒并不拘束。
走上一里多地，就到了夜市。夜市上摆地摊的多，东西齐全，又很便宜。因为这期工程催得紧，志博他们平时并没有多少时间休息，一些必需的日用品都会多备一些，基本上都是在夜市买的。到回来的时候，每个人手中都提了一大堆东西。志博看碧柔走得有点气喘，正要帮她提东西，王嘉已接了过去。
碧柔看了志博一眼，眼角有一丝笑意。
回来之后，背着王嘉，志博把一把漂亮精致的浅黄色木质小梳送给了碧柔，这是志博趁她和王嘉买东西的时候悄悄买下的。
碧柔很高兴地接受了，看碧柔的笑脸，志博心里也高兴。到工棚里，一点也不觉得累，王嘉也挺兴奋的，他们开始聊天。王嘉说：“志博，你的通知书应该快要下来了，要是考上了，一定马上回去上大学的是吧。”
志博点头，心里泛起了憧憬，脸上不由有了笑意。志博最大的愿望就是上大学，和同学们一起坐在宽敞明亮的教室里学习新的知识，或者走在宽阔的林荫道上畅谈着理想……这是多么美好的生活啊。等到毕业之后，就可以实现理想，改变家乡的贫困面貌了。但是家里实在太穷，志博即使考上了，家里也拿不出钱让他去读，这才是志博呆在这个既危险又累得要命的工地上的原因。挥自己的汗水，为自己的明天努力，其实，志博心里也感觉挺自豪的。
“那样真好，以后我可以跟人说，我跟大学生一起打过工呢？哈哈！”
“还不如说救过我的命呢！”志博笑着说：“再说还不见得能考上。”
王嘉把手臂当枕头，对了顶棚说：“我的目标很现实，就想挣一些钱，给妹妹读书，给妈妈买点好吃的，然后自己找个女朋友，好好结婚过完这辈子就行了。”
“得了，早点睡?，明天又要累得跟什么似的了。”志博笑着说。
过了几天，工地上休息。王嘉去他表叔家了，志博邀碧柔到文化广场去玩。碧柔早听说过文化广场，听说那边有大片的草地，有长得青翠葱茏的树，有石子路，十分漂亮。心里便很高兴，爽快地答应了。这阵子碧柔因为在工地上的时间少了，多半时间都是在棚屋里做饭，当初晒得微黑的皮肤也慢慢恢复过来，越发水灵了。
文化广场离得很远，志博怕碧柔累着，要坐车。碧柔不让，说可以省下钱来买水喝。志博想：碧柔真是善解人意，又能吃苦，不像一些女生，又虚荣又贪玩。她性格又这么开朗，和她一起漫步，没有别人打扰，一定也很开心的。到时她累了再坐车也不晚。于是也没有坚持。
碧柔看志博不坚持，心里想：志博不像别的男孩子，为了在女孩子面前表现自己的风度，就花一些冤枉钱，这样的性格很好。而且他是高中毕业生，说话一套一套的，这一路走过去，可以学到很多东西！
他们一路天南地北地聊，志博把他在学校里的好玩的事儿一古脑地讲给碧柔听，碧柔听得“咯咯”直笑，其实这样的校园生活，也是碧柔一直向往的生活，可是，因为家里穷，碧柔是不能圆这个梦想了，这成了碧柔心中的遗憾。碧柔想，这个梦，只能让弟弟妹妹去圆了。
碧柔笑起来很生动，阳光灿烂的感觉，笑过之后一双眼睛看着志博，目光中满是钦佩与羡慕，志博被碧柔这样的目光注视，感觉甜甜的。每当看到碧柔的这种目光时，志博都会觉得有些心跳加快，心里面也暖洋洋的。
文化广场风景很美，最可爱的是那一片绿茵茵的草坪，躺在上面，好象躺在地毯上一样舒服。几对情侣买了饮料，零食，铺在草地上一边吃着一边快乐地聊天。志博也买了一堆零食，和碧柔一边吃一边讲笑话。天是蓝的，云是白的，风轻轻地吹，碧柔看着志博的目光，也变得如水一样温柔。看着远处情侣们的幸福样，志博觉得很幸福。真希望经常可以在这片如茵的绿草上和碧柔相对坐着，讲笑话，聊天，多好啊。
碧柔看志博，问：“你傻呵呵地在那里笑什么呀？”
志博回过神来，笑着说：“没有什么，你讲的笑话好笑啊！”
碧柔抿嘴笑了笑，也不追问。
他们高高兴兴地玩到五点多钟，才决定回去，碧柔笑着说：“不坐车了，我们又走回去吧。”
“你不累吗？”
“累了你背我啊！”碧柔冲口而出，说完脸有点红，然后抿着嘴笑。
志博笑嘻嘻地说：“好啊，你别后悔。”
志博和碧柔真的一路走回来了，碧柔没有叫一声累，而且一路都在开心地笑。
志博看着碧柔，很有感触。在学校的时候，有的同学家里有钱，总会讥笑他穿得不时髦，太吝啬，让他感觉有些自卑。即使没有同学说他的时候，他心中也会生出一些自己不如人的感觉，很少与同学们走在一起。但和碧柔相处之后，碧柔的率性不做作，以及吃苦耐劳的精神打动了志博。志博知道，通过这一阵的打工，自己回去后一定可以坦然面对同学们的目光。以后，自己的贫困不会成为心中的困扰，可以安心学习啦。
后来，碧柔和志博一起出去玩过几次。不和志博出去玩的日子，碧柔会借了工地微弱的灯光将带过来的所有初中课本都看过，志博将随身带的一些高中的课本也送了给碧柔，鼓励她有机会去读夜校。志博说：“知识是很重要的，即使我考不上大学，我也会复读一年再去考大学。我要学到更多的知识，这样，我就可以改变我家乡的穷困面貌，我相信，凭家乡人的努力，以后，我们那里也会发展起来的。一个城市要发展，太需要有知识的人了！碧柔，你还年轻，你别放弃学习的机会。以后家乡要发展，就要靠我们这样的年轻人呢！”
志博说得太好了，碧柔听了后，心里就暗下决心，以后换一个工作，要找一间离夜校近一点的工厂。这样一边读夜校，一边上班，尽量多给自己充电，又不误弟妹的学习，多好。
碧柔的心里，充满了憧憬。
志博自己也没拉下，有时间的时候就在工棚里看书，而且他很热心，碧柔有不懂的问题，就向志博请教，两个人一起讨论。志博时常抬头看着碧柔，赞赏地说：“你进步得好快哟！这样，再过几个月，我就不能教你了，要你教我啦。”
碧柔抿嘴笑，得到志博的夸奖，她心里可甜滋滋的。
一天晚上，碧柔正在做饭，志博拿了一本杂志过来，兴冲冲地找到碧柔，叫道：“碧柔你看，你看！”
碧柔在做饭的围裙上擦了擦手，接过来，问道：“什么啊？”志博“哗哗”把杂志翻到一篇文章上，醒目的标题写着《流水线上走出清华大学生》，还配有一张意气风发的脸。志博激动地一迭连声地说：“看到没有，碧柔，他也只是一个中专毕业生，在流水线上做员工的，但是，他就是凭自己的努力，凭自己的坚持，凭自己心中的信念，考上了清华大学。相信我，碧柔，只要我们努力，我们也一样可以的！”
碧柔很感动，她想到老乡一味追求虚荣的日子，想到老乡那空虚的幸福，心里有什么东西在上涨。她想，这就是我要追求的生活了，虽然我不能在学校读高中，读大学，但我一定要自强，学好知识，追寻我自己的梦。这样，也不枉了志博对我的鼓励。
在这样的互相鼓励互相学习中，碧柔与志博的感情，已经有了一个质的飞跃。虽然两人什么也没有说，甚至手都没有牵过，但这种感情是不知不觉中滋生的，或者是在两个人都没有觉察的情况下产生的。两情相悦的男女，有些话是不用说出口的，那种感觉真好。
八月，天气逐渐转凉，这一期工程也差不多到了尾声，看样子可以比原计划提前十多天竣工，工地上便每天都收工比较早。
只要工地收工早，志博和王嘉会来帮碧柔洗碗，收拾过后，三个人一起出去玩。回来后碧柔再看看书，用志博的话说，这叫劳逸结合，这样才能学进去更多东西，所以现在身体虽然累，精神却是轻松的。又过了几天，包工头的老婆张姨处理完家里的事，也过来了，和碧柔一起做饭，碧柔一下子有了大把的时间。这样的时候，碧柔都用来看书了，她现在已经学完了高一的全部课程，正向高二的课程进军呢。
一天王嘉问志博：“志博，你说，如果喜欢一个人，是告诉她好还是不告诉她好？”
“当然告诉她，不告诉她，她怎么知道你喜欢她！”
“可是，如果她拒绝了呢？”
“都没有试过，怎么知道她会拒绝呢。做什么事都要试过了心中才不会有遗憾！”
王嘉好像想到了什么，沉默着，若有所思，一会儿对志博说：“到底你书读得多，说的话真有道理，谢谢你！”
志博抬起头笑：“你不是有喜欢的女孩子了吧？”
王嘉腼腆地笑了笑，没有回答。
这天晚上，王嘉说请志博和碧柔吃宵夜，这阵子，他们三个人都已经成了好朋友，经常一起吃饭什么的。王嘉把他们带到一个小餐馆里。以前他们一起出来吃东西的时候都只是在路边摊子上，王嘉这样的奢侈，也是少见呢。背着碧柔，志博笑着打趣：“王嘉，有什么好事啊，居然请我们在这里吃饭？”
王嘉只嘿嘿地笑，不透露。
菜上来了，王嘉倒了啤酒，然后举起杯来，对着碧柔说：“碧柔，今天志博也在这儿，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就把放在我心里很久的话说出来吧。我一直很喜欢你，你做我的女朋友吧。”
碧柔怔住了，这段日子，她一直当王嘉是好朋友。她心中，喜欢的是志博啊。回过头，她看见，志博避开了她的目光。
其实志博的心里也很震惊，他不知道王嘉喜欢的是碧柔，而且还会在这样的情况下表白出来，王嘉，是自己最好的朋友啊。面对碧柔愕然的眼神，他居然没有与她对视的勇气。
王嘉没有注意两人脸上的微妙表情，接着说：“碧柔，我虽然给不了你很好的生活，但是，我对你是真心的。志博也知道，我一直在喜欢着你。志博，是不是？”
志博失去了思维能力，机械地点头。
“如果不是志博的鼓励，我也许永远也不敢说出心里的话来！志博，谢谢你！”
这时，志博看见碧柔有些愤怒的眼神，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碧柔心里有些生气，她想，原来志博也知道，难道志博不知道自己喜欢的人是他吗？这些天来，她以为志博也是喜欢她的，虽然志博从没说过。原来不是，原来是自己自作多情了。她心中更觉得有些受伤，是的，志博终是要回去读大学的，自己只是一个初中毕业的打工妹，现在连身份证都没有，只能在工地上打苦工，志博凭什么喜欢自己呢。可是志博，你不喜欢我，你也别要王嘉来向我表白。难道我会缠着你吗？
她却不知道这样想，对志博可真冤枉。志博鼓励过王嘉，可是，那天王嘉没有说他喜欢的人是碧柔呀。
王嘉说：“碧柔，我这个人是直来直去的，不会拐弯，但说的都是真心话。你答应不答应，说句话吧！”
看着王嘉炽热的眼神，碧柔心里想：王嘉，我一直当你是我哥哥一样啊，你叫我怎么答应你？碧柔说：“对不起，王嘉，太，太突然了，我，我一直当你是我哥哥！”
王嘉笑了：“我也知道太突然了，是我自己太急了些，没有关系，你可以过几天再答复我！”
一顿饭，本来是菜香饭美，三个人却吃了个没滋没味。
志博一晚上辗转反侧，王嘉是自己在这边惟一的一个朋友，是他把自己从砖头下救了出来，他一直对自己这么照顾……
志博怎么知道，原来王嘉也喜欢碧柔。而且，王嘉在自己前面对碧柔表白了。自己怎么做？去向碧柔表白，那样会伤了王嘉的心；如果自己帮助王嘉，又会伤了碧柔的心，自己心里也是爱着碧柔的啊。现在，爱情友情，就好像自己的左右两个心房一样，缺了哪个，都不会活得健康，该怎么办呢？
碧柔在床上也翻来覆去睡不着，心里想：志博你这样鼓励我，让我对生活充满希望，让我对前景充满憧憬，让我以为，你是爱我的。现在才知道，原来你的热情和关注，只不过是让我迷惑的幌子，那么，你对我，难道没有一点感情？难道这么久来，都是我的错觉？
两天前自己拿到了家里补办过来的身份证，老乡那个厂子离夜校近，而且正在招工，我本来想进那个厂子，离开这个工地。只因为舍不得这个工地上的你，舍不得待自己像亲哥哥一样的王嘉，可是现在，自己当哥哥一样的人要自己做他的女朋友，自己喜欢的人却是这样模棱两可的态度。
身份证补回来是好事，可以进工厂去过有规律的上下班生活是好事，可以进夜校读书也是好事，这些好事，正准备和志博你分享，没有想到，只过了今天晚上，一切都变了，那么多的好事积聚起来的好心情也都没有了。
志博，我本来不想这么早就离开的，可是，我以后该怎么面对你呢？该怎么面对王嘉呢？
第二天，志博因为睡眠不足，在提沙浆上滑轮的时候滑了一跤，头磕在砖头上，当时就晕了过去。
他却不知道，碧柔已大清早就收拾完行李，和包工头老婆告了别，进了老乡所在的那家厂。
志博醒来时已在医院，王嘉来看过他几次，神情很落寞，只嘱他好好休息。王嘉也隐隐知道了一些，心想可能是自己的鲁莽吓走了碧柔，心里很自责。
还好志博的伤不碍事，休息一阵就好了，三天后志博出院，第一件事就是去工棚找碧柔。工棚里，那个对着灶膛从容添柴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大婶。她告诉志博，碧柔的身份证补办回来了，她三天前离开了这里。
志博颓然，知道碧柔肯定是伤心了。志博一下子像抽空了骨髓般，变得有气无力。正好工程已经竣工，在做一些善后工作，也不需要那么多人。志博便请了假去找碧柔，周围的工业区，一家一家的找，一家一家去问，他觉得他欠了碧柔一个解释。
七天后，志博找到了碧柔。
那天阳光是灿烂的，天上白云几丝几缕，衬得天更加蓝了，志博看到一张夜校的招生广告，立时福至心灵，他按照广告上的地址，跑到夜校里去。去得太早，夜校还没有开课，学员们也没有来。志博的心里却很安定，有一种很强烈的感觉，他知道，他在这里一定可以找到碧柔。
等到夜色笼罩这个城市，华灯初上的时候，夜校的学生三三两两地挟着书过来了。志博静静地站在门口，等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眼中。
离上课还有五分钟的时候，志博看到一个匆匆过来的身影，他笑了，迎了上去。
碧柔穿了一件短袖衬衣，头发向后束起成了一束“马尾”，扬起脸来，一脸的阳光，一脸的青春，一脸的自信，她的眼里燃烧着希冀，她的目光中充满了憧憬。看着迎面走来的志博，碧柔怔了一下，脸上绽放出笑容来，她兴奋地叫：“志博！”
志博笑着：“碧柔，你可真难找！没想到你竟然上夜校了。”
碧柔有些羞涩地一笑，说：“我四天前才报的名，我想趁现在年轻学一点东西，你不是一直对我说，知识很重要吗？我现在也知道了。只是我不知道你在找我。”
志博说：“我以为你在生气……”
碧柔噘起嘴，瞪了他一眼，又“扑哧”一笑，说：“是啊，我在生气！”但看她的神情，那些不快早就随了志博那一声“碧柔”而消逝去了。
志博说：“你不生气了就好，我找了你这么久，有很多话想对你说！”
碧柔温柔地笑了，看了看表，说：“哎呀，要上课了，志博，明天白天我去找你吧，明天周末，我们工厂公休。”
志博说：“还是我来找你吧，这两天工地上没事。现在你先进去上课吧，别耽误了。”
碧柔笑着说：“好！”走到教室门口，回过头来对志博一笑，然后进去了。
这回眸一笑，让志博心里甜蜜了好久才缓过神来往回走。
第二天，志博在夜校门口等碧柔，碧柔踩着轻盈的步伐来了，看见志博，就像一只小燕子一样飞过来，拉了志博的胳膊，说：“走，去看看我们工厂，这家厂离夜校近，还有一个工友和我是夜校的同学呢！”
志博打趣说：“现在，你可是快乐自信，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碧柔笑：“这还不是你的功劳，说实话，要不是你的鼓励啊，我铁定是不会这样想，也不会读夜校的。说不定和我老乡一样，每天只知道去攀比，只在意哪件衣服漂亮，只想去追求虚荣呢。”
两个人相视一笑，很多话都不用说出口了。
碧柔说：“你的通知书下来没？”
“还没有打电话回去。”
“拿到通知书，你就要离开广东了是吧！”
志博踢着一块小石头，说：“是啊，我这三个月，也挣到了自己的学费，回到学校去读书，期望可以学到更多东西。不过，我会给你写信的，你有什么不懂的问题，也可以写信过来我们讨论啊！”
碧柔点头：“那好啊，你要先跟我写信！”说着调皮地笑。
志博也笑了：“那当然，傻瓜，我不先跟你写信，你怎么知道我的地址呢？！”
八月二十日，志博打电话回家，家人告诉志博，他的录取通知书下来了，他考上了华东师范大学。二十八日，志博收拾好行李，离开这片他生活了三个月的工地。临走前夜，他给碧柔写了一封信，信中说：“不管生活给我们什么样的待遇，我们都不必去埋怨，埋怨的时间，我们可以做很多事。碧柔，其实生活对待每个人都是公平的，我们要争取的东西，只有靠自己的努力来得到。流水线上可以走出清华大学生，流水线上也可以走出一个与众不同的你！碧柔，不要放弃心中的梦，不要放弃，只要不放弃，梦想便能变成现实。碧柔，我在大学里等你！！”
看着这封信的时候，碧柔就坐在夜校课桌前，她对着那信纸点了点头，像对自己说，又像对信纸说：“我会的，我会努力把我的梦想变成现实！”然后，她将信郑重地夹进书中，翻开了课本。
教室外，华灯初上，霓虹的光影折射过来，五彩斑斓，好像梦中的仙境，如此美丽！
责任编辑：蔡祖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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