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在的，第一次见到她我是不太满意的。满脸皱纹，像烫不平的衣服，找不到哪怕是半点平整的地方。当然我并不是唯美主义，但也应达最低的审美标准吧。个子只到我胸前，和她说话要尽量低着头，这让我不舒服，我习惯抬头说话。头发白中掺着几根黑，稀拉拉的贴在脑袋上，以至于我和她说话视野总在她的头上，没有半点美感。职介所说她五十八岁，我看有六十八了。我要的是四十到五十的中年女性，她绝对属于老年人了。
和她聊了一会儿。我说我家平时只有我和我儿子在家，你要负责打扫卫生，洗衣服，做早餐和中餐，不包吃，你做得了吗?她立即说做得做得。我说好吧，一星期内我会通知你的。目送她离开，我已打定注意再找一个。一星期内通知只是搪塞，就像现在的人才招聘都是这样回答――委婉而不决绝。当然她说话反应还是比较快，走路也还稳健，可我还是不愿请一个老人来做家务，万一有个闪失不好办。
我又与B职介所联系。我对我登记了二个月的A职介所第一次介绍这样一位老太太很是不满意的，好在现在的职介所遍地都是。
一个星期后我的手机显示一个陌生的电话，是老太太打来的，问可以来我家做吗?我吱吱唔唔说再过一个星期吧。我不好当面回绝，我想下个星期不跟她联系，她应该清楚我的用意的。可没等到下个星期她就主动找到我单位来了。她说你定下来了没有?没定下来我会等的。我只好实说了，在一个老人面前不应该撒谎，何况她又是电话又是亲自跑来。我说我希望找个年轻一点的，说完我瞟了她一眼，我怕伤了她，其实我已伤了她――我嫌她老。她说没关系，如果你没找到，我这里留个电话和姓名给你，需要就打电话给我，说完走了。
我看了她给我的姓名――彭冬秀，一个和她本人一样老气没有特色的名字，我丢进了废纸篓。
我不再在同一棵树上吊死，我向市里有点规模的职介所都登记，我不相信找不到一个年轻点的家政服务人员。我开出的月薪是三百，与下岗职工每月领一百多元工资，与低保人员每月领几十元的生活费，诱惑力还是蛮大的。一个月过去仍没人做，我问职介所这是为什么?他们说不为什么，他们说这句话时不紧不慢，好像我请钟点工与他们没有关系似的，他们当然不在乎，他们在门外墩几块房产信息、招聘信息、家政服务等牌子，守株待兔，介绍一个收取中介费20至50元不等，现在只有我这个买方市场没有卖方市场，他们当然不急。他们看我仍站在那里，说现在的人很懒，宁愿搓麻将也不愿做家政，愿意出来做的反而是一些老年人。老年人?我不由想起彭老太来，可我已把她的电话丢了，电话丢了就无法联系。我回过头去找A职介所，我和彭冬秀联系上了，我说你明天来我家做吧。
第二天她来了，我带她熟悉环境，她不会用的东西太多，不会用微波炉、热水器、电饭煲、搅拌机……我慢慢教她，一天只能教一种，教多了她记不住。每教一样我就问她，你没用过?她卑微的笑说没用过，几十年都没见过。我也笑了，我说你现在不仅见到了还要会用它们。她没进过学校门，教起来很费劲。我想了一个办法，在所有的电气开关上，在“关”这里写上一个0，在“开”这里写上一个1，当然0不能读作0而是读作圆圈，用上逻辑数学后她反而会用了。开头这段时间很担心，上班都想着家里的她――不会用不要紧，绝对不能出事。不过还好，基本上教了的都会，这真是难为她了。为此，我把她作为教育儿子的好材料，我对儿子说，你看这位婆婆，这么老了还要学习，你也要努力学习。
一个陌生人进入家庭，儿子很不适应。儿子对我说他的茶杯别人不能用，拖鞋别人不能穿，碗筷要专用……儿子对我说这些都是命令式的，换句话说是没有半点商量余地的。当然我不会这样生硬的跟彭阿姨说。我说彭阿姨，这双拖鞋是我儿子穿的，这只茶杯是我儿子喝水的，这碗筷是我儿子用的……彭阿姨说我知道我不会动他的。
那天我休息，彭阿姨对我说，小胡，我跟你说件事。我说什么事?你说吧。她说我在你家做了一个星期了，你感觉做得怎样?看她郑重其事的样子，我还以为她要说不做了呢，原来是问我满意不，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她在担心这份工作是否做得长久?还是为了做得更好?也许两者兼而有之吧。面对诚恳的她，我能要求什么呢?她能问出这句话，已让我感动了，现在有几个人能像她这样认真负责的做着这样一份工作?何况在她的能力下，已经做得很好了。我对她说，阿姨你做得很好，你就安心在我家做吧，有什么做不了的你也可以提出来。她立即说我做得做得，没有什么做不了的，你尽管吩咐，说完又去忙了。
做钟点工不包吃。她每天早上六点四十分赶到我家给我儿子煮早点，儿子吃完早点七点一刻去学校，她接着整理饭桌、房间、厨房。八点左右她下楼吃早点，然后回来洗衣服、打扫卫生、准备中午的饭菜，中午我们回来她走，第二天早上再来，每天重复做这些事。我观察过她好几次，她的早点一般是两个馒头，有时借口不饿就不吃。一天早上她又说不饿，不知她是真不饿还是为了节省，我不想让她饿着肚子帮我干活，虽然她饿着肚子不是我的责任，可饿出病来晕倒在我家责任就大了。我对她说从明天起你的早点我家包了。她说这怎么可以，说好了不包吃的，我不能反悔。我说说好了的事是可以改变的，以前说的不算数，你就听我的吧。我没说从今天开始，不是为了省这点钱，而是想要单独给她买套碗筷，不能跟我们混在一起。
第二天早上她来我家，我准备告诉她，她吃饭的碗筷放在厨柜里，但已看到她手上拿着一付碗筷，她说我自己带了。我嘴上说我家有许多碗筷，没必要带，心里却暗自高兴，这样更好。她的碗是搪瓷的，边缘漆已掉得差不多，看来有一定的历史，估计碗的岁数比她还大。我给她喝水的茶杯是一次性的，我对她说一次性的茶杯用两天就换新的，可她用了一星期都不舍得丢，她不丢我丢，她说丢了可惜。第二天她从家里带来一个瓷杯，这我没预料到，我家的钢杯、瓷杯、塑料杯很多，我早应该给她一个好了。天气很冷，我把我家最暖和的拖鞋给她穿，她死都不肯，从家里带来一双手工做的棉鞋。以后她从家里带来好多东西：工作服、围群、手套等。她自己用的东西尽量从家里带来，不占用我家的。我们用的和她用的黑白分明，这是我最满意的相处境界。
但我心里又有点不舒服――她在和我们保持距离。这种距离体现在很多细小的事上，例如手机找不着了，我问她看到没有?她会立即说我没动你的手机，我说不是动，是看到没有?床头柜抽屉开着，我说阿姨搞好了卫生抽屉要关上，她说我没开你的抽屉，没经你同意我不会随便开的。我随手放的硬币，她会整在一起并告诉我，茶几上有三个硬币，书桌上有五个硬币，地下有二个硬币，我都给你整在一起，共十个硬币几块几角整……
哪里放了几个硬币我也搞不清楚，我也不想搞清楚，这都是我随手丢的，经她这样一说我想起了看过的一篇文章，说是主人为了考验小保姆是 否贪便宜，经常在家里各个地方放上几元钱，下班回来第一件事是瞄一眼钱在不在。小保姆当然是聪明人。一次，小保姆有意把茶几上的十元钱放在别的地方，主人一回来就问茶几上的钱呢?保姆说我放到你房间了，主人现出尴尬……我怕彭阿姨也这样理解我，我不能在家随便放钱了。
我觉得事情变得有点复杂了，如果我想长期用她，如果她想长期在我家做，这种现状是不能长期维持下去。我喜欢简单――不管是生活还是与人相处，一复杂我就头痛，一头痛就睡不好觉，睡不好觉必然要找原因，我找到是我自己存在太多的杂念：从开始讨厌她的外貌到她多次要求来做到最后我的默认，心理上一直占着优势，这种优势表现的结果是在行动上设置许多障碍，在语气上居高临下，在灵魂深处多了一份恩赐，在眼里也目无长辈。什么东西都有因果关系，找到了原因，结果就看如何绘制了。
在我家吃早点，我可不想让她天天吃馒头。我问彭阿姨你早上喜欢吃什么?她说她吃什么都可以。我知道她会这样说，这不是我想要的答案。像她这样遭受过苍桑洗礼的人，对生活要求很低，生活斌予她的电少。这个我知道。冰箱里有很多鸡蛋，我要求她每天早上吃个蛋，其它面条、米饭、米粉等随她自己，愿吃啥就吃啥。可你随她，她就尽为你着想，她说蛋留给你儿子吃，我随便吃点就可以。她不煮了吃我就到外面买给她吃，买粽子、饺子、面包、蛋糕，专挑她没吃过的买，不管买多买少，她总要留一份明天吃，她不吃，我不能塞进她嘴里，这下我是没辙了。我改变战略，我说阿姨茶几上的水果你每天要吃一点，她说我会的。说会，但从没见水果变少。这一一招不灵，我又说阿姨你提这袋水果回去――我做好了拒绝的准备。她说留给你儿子吃。我说我儿子不喜欢吃，我说再不吃就会坏掉。她接了过去。第二天高兴地向我诉说她孙子见到水果乐坏了。她就是这样，不管是为了我儿子还是她孙子，她总要从自己的嘴里省下吃的来。以后有什么好东两我都会给她孙子留一份。
时间长了，彭阿姨也和我说些她家里的事。她没工作，老伴在她三十多岁时死了，留下三个幼小的子女。她的惟一经济来源是抚恤金，靠着这点钱把儿女拉扯大，并在她的操办下成家了，这是她的骄傲。但子女们没立业，这电是她的遗憾。老大夫妻在市里一家工厂打工，每月交二百块钱伙食费，一家三口在她邪里吃。老二夫妻在广东打工，小孩由她照料。老三跟丈夫离婚，一个人带着孩子经常回来吃饭。来我这里之前，她帮人带过小孩，在餐馆冼过碗，服伺过病人，打扫过卫生……
我有时劝她，我说彭阿姨，你这么大年龄不应该出来做事，没钱问子女要，他们有责任照顾你。她就说，他们也难，帮别人打工，每月几百块钱，要负担小孩读书，要买房子，要日常开支，我有抚恤金足够吃了，就是不要生病，生病要好多钱，人要有什么不能有病，要没什么不能没钱，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在城市哪样不要花钱?我现在还能做就帮帮他们，等老了做不了就问他们要。
我不得不佩服她想得长远，也找到了她一脸沧桑的原因。圣经上说人生下来是受罪的。这罪其实是指人在生活中的磨难、不幸、曲折……人一辈子也许无法过上荣华富贵的生活，但一辈子不可能平平安安，总要遭受大小不一的磨难，大小不一的不幸，大小不一的曲折。只有战胜了这些，人才会活在这世上。我知道，她活得不容易。
她经常对我说，我在你家做事会把你家当着自己的家一样，你尽管放心。我知道她说这句话是发自内心的，她的行动已说明了一切。自从她来了后，我家的卫生可以说达到了星级标准。橱柜擦得光亮照人，衣服叠得平平整整，东西放得规规矩矩，地拖得干干净净；饮食质量也有提高，煮的饭软硬适中，炒的菜香甜可口，煲的汤也鲜美营养，连嘴叼的儿子都增加了饭量，我担心自己像发面包一样长肉。我怀疑她进过烹饪大学或者天生就是一个好厨师，也许生活就是她的一座大学堂。刚见她时，我的第六感觉她是一个粗糙型的女人，生活中的她也必然是粗线条的，实际上也是这样，生活无法给予她精致、精巧、精细，可她在她的能力下比任何人都做得更好。上帝是公平的，造就的每个人都有生存的本能，当初我拒绝她时上帝肯定在嘲笑我的无知。
我和儿子是越来越依赖她了，这种依赖在我一次生病中更是不可救药的越陷越深。
那次我生病，应该是病得不轻的，在床上睡了几天，她也几天没回去，家里的一切都靠她打理。我心里过意不去，我说阿姨你家里还有一大堆事等你做呢，她说没事，这几天他们自己可以解决，我走了你倒是没人关照。她说的是实话，没有她还真不行，当时的我是吃什么什么没味，这下忙坏了她，不是煮面条，熬稀饭，就是煲肉汤、煮饺子……然后端到我床边，用勺慢慢舀起，吹冷．靠到嘴边试试温度，不烫了，送进我嘴里，我努力伸出嘴接应，一勺，二勺，三勺……四周静悄悄，只听到她吹气的声音和我吸下去的响声，热气在我和她之间无声流动。我吃着看着，看着吃着，眼泪情不自禁就流了下来――我多像一只弱小的乳燕，在母燕的怀里享受温馨。她一边用纸帮我擦眼泪一边劝说人哪能不生病呢，挺一挺就会过去的，人活在世上没有过不了的坎。她以为我是因生病而哭，其实不是这样的。我是因她而哭，因感动而哭，因找回了一种丢失很久很久的心灵的共鸣而哭。小时候为得到父母的疼爱，总盼着生病，因为只有生病才能得到父母特别的关爱，我现在何偿不是在享受这种特别的关爱呢?因为有了这种爱，我的病很快好了。
休息时，我喜欢和她一起做家务，边做家务边和她聊天，聊她家的儿子孙子媳妇，聊她的过去现在未来，聊物价菜价股价……聊到动情处我满脸是泪。我觉得现在的电视剧为什么会被韩剧占领，根本原因就是缺少这种感人的、真实的、曲折的、传统与现代的、老人与年青人的、父与子母与女的思想碰撞，观念转变，继承与发扬，给人以鼓舞，振憾人的灵魂的家庭生活剧。如果以彭阿姨为原型拍摄电视剧，收视率肯定会很高的。有时我也会和她去逛街，买一些日常用品，随便买一些吃的用的给她。她当然不会要，这不要紧，我送到她家门口。她说花你这么多钱实在不好意思，我说没什么，我说你做事把我家当你家，吃的用的我也要把你家当我家。
每当下班回来，我总喜欢说：阿姨我回来了。然后她会在厨房或是阳台或是房间里及时响应：回来了。并出来迎接。我进门喜欢说这句话，不但喜欢说，听起来还比较甜，因为我自己感觉我说这句话时心里是甜滋滋的，心里甜滋滋，吐出的声音必然是甜的。有了她在家我总觉得有了一种人气、安全、依靠，以前我回家面对的是冰冷的墙壁，空荡的四周和做不完的家务，好不容易等到儿子放学，吃完饭儿子进入房间，又剩下我一个人面对这空荡的四周。现在家里有了她的身影，有了她做事发出的声音，有了她的气息，就有了满满的人气。连儿子放学回来第一句话由原来的妈妈我回来了也变成了婆婆我回来了。我也听出甜甜的味道。
我会在她做事时剥粒糖放进她嘴里，或是炒菜时夹块肉给她吃，或是削好一个水果给她。这时的我流露出女儿对母亲的那种娇气，这种娇气没有半点做作，完全是发自内心的不由自主的自然外溢，是一种天性，本能，恋母情结。有时我也惊讶，在我的情感里还存在这样一种情感?一个人的情感是丰富的，变化的，多样的。如细腻、粗心、大度、小气、高兴、痛苦、悲伤、兴奋、娇气、坚强、软弱……有些情感的产生有一定的外部条件，我认为我缺少娇气的外部条件是因为在我懂事前就没了母亲，这种情感扼杀在摇篮里，成家后丈夫也没给我产生这种情感的养分，在他面前我表现更多的是一个能干的女人。我认为在我所有的情感里，唯独这种情感已消失。在情感的释放中，我苦苦寻觅属于女性这样一种特有的东西，好想靠在谁的肩膀或怀里找回它。当我去追逐时，它只能在梦中出现，它的出现对我来说无疑是沙漠中的甘露，冰雪中的篝火，荒野中的炊烟，是那样拨动我的心弦，融入我的血液，浸润我的灵魂。我想牢牢抓住，越想抓牢，它越离我远去，醒来的我总是泪眼涟涟。我不甘心这是梦想，拼命追忆，不愿丢失一个细节，脸上始终露出梦一般的微笑……
想不到在现实中，在过了二十年后，在她面前，这种情感是那样快速的复苏了，萌芽了，就像一颗埋在地下的种子遇到阳光雨露自然发芽了，这种迟到的发芽，并没影响它的内核，眼看还在茁壮成长，枝繁叶茂，真有点不相信，这是奇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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