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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姻过去式|过去式

时间:2019-02-20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尧山壁 1939年生于河北隆尧,河北大学中文系毕业,河北省作协专业作家,1986年起任河北省作协主席,河北大学教授,文学创作一级,享受国务院津贴专家,已出版诗歌散文四十余部,散文《母亲的河》、《理发的悲喜剧》、《石头的生命》、《陶醉壶口》入选语文课本。
  
  井台
  
  半个世纪前,华北平原地下水十分丰富,可地表却多为旱地,水田很少。以我村为例,不过十之二三。毛泽东说水利是农业的命脉,“八字宪法”(注1)之首,没有井水灌溉,旱地只能望天收,平常年景每亩三五斗,大旱之年颗粒无收。水田一年收一石多,所以显得十分金贵,被农民视为命根子。解放前水田多为地主富农所有,至少上中农才有份,穷人只能在旱地里疲于奔命。土改后,按人口分配水田,每家多者三五亩,少者三五分,至少有了菜地。再加上一些旱地。旱涝有收。
  家家有水田,就要置买提水工具。一般户用辘轳,井上支木架,木架横轴上安辘轳,辘轳上缠绕井绳,井绳拴着柳条木桶,俗名栲栲,摇转木柄,水就提上来了。胆大的人放起辘轳来嘎嘎作响,如同翻身农民的笑声。富裕的人买水车,纵横两只铁轮互相啮合,横轮上绑根长杆,用牲口或人力推动长杆,带动井中链形水斗,水就源源不断提上来了,顺着水垅沟流到地里。水车转动时有节奏地叮叮当当,像一曲动听的音乐。
  井台自然成为活动中心,歇畔的、送饭的都围在这里。这里也成了农民的戏台,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欢声笑语,乡情浓郁。戏台的主角往往是姑娘媳妇们,趁着空儿,洗脸梳头,纳鞋底织毛衣,叽叽喳喳,三个女人一台戏。井台也常常是谈情说爱、保媒拉线的地方。
  那时我刚十七八岁,情窦初开,以井台为背景写了一首诗:“歇工哎!井台变成梳妆台,人眼是镜子,对坐梳起来。嫂嫂看妹妹,直把嘴笑歪,怕人不知女秀才,墨水染两腮。妹妹看嫂嫂,笑出泪珠来,瞧你起床多草率,哥哥的纪念章,当作发卡戴。梳起来,梳起来,刘海能藏情,辫梢儿会系爱,别让人说好劳动,就是不懂穿和戴。梳着梳着妹发呆,梳子溜下来,嫂嫂回头喊奇怪,是哪个刁羊倌儿,鞭声单朝这边甩!”
  这个羊倌确有其人,正和我姨家的闺女谈恋爱,家里不同意,嫌他没本事,八字又不合。我到大队找支书,支书是我表舅,成人好事给那羊信调了个工作,到公社铁器门市部上班,吃起了皇粮。姨家也慢慢认可了,隔年办了喜事。有所感,我又写了一首诗:“咱俩结婚时,有过多少波折――你娘嫌我憨,我爹说你泼,算命先生说八字克,你是水,我是火。凑巧今天全应着,你开锅驼机(注2)管水,我在铁匠炉看火。你因那泼性格,驯服了一条龙。我有这憨力气,打出来好家伙。你娘我爹到处说,俺一家出了俩劳模。算命先生见你我,一个劲儿饶口舌,好猛的水,好烈的火,都是公社福气大,什么灾星都冲破。”
  这两首诗在《河北文学》发表后,前一首《歇工》受到了批判,说是小资产阶级情调,作者是一位编辑。后一首《水火》受到了表扬,说是无产阶级美学观,作者是诗人田间。两篇评论文章先后在《河北文学》发表,将功补过,不再追究,保护过关。可是从此以后,不再敢写爱情读者论坛了,下地劳动时也尽量离井台远一点。
  注1:八字宪法:1958年,在“大跃进”和人民公社化运动的高潮中,中共中央和毛泽东提出我国农业的高速度发展,必须抓好“土、肥、水、种、密、保、管、工”等八个方面的工作。这八项措施被概括为农业“八字宪法”。
  注2:锅驼机:五十年代常用的抽水时用的电动机。
  
  小女婿
  
  旧社会造成许多许多畸形婚姻,有钱人讨小老婆,却给独生子娶大媳妇,“女大三,抱金砖”是最低标准。女方比男方大五六岁、七八岁司空见惯。财主们为了早抱孙子、四世同堂,儿子结婚的年龄越来越提前。那时候结亲讲门当户对,有钱人是少数,可供选择的余地很小,所以这种婚姻谈不上幸福。
  小学二年级时,我的同桌臭仓刚8岁,寻了个对象17了,紧锣密鼓地张罗办喜事。花轿要动身时却找不到新郎官,而臭仓正混在仪仗队里,手抱一杆黄龙旗不放。孩子们喜欢过红白事打旗,一路风光,混顿好饭,末了还能领一两角钱小费。臭仓身子骨儿弱小,这样的好事通常轮不到他。今天自己娶媳妇自己打旗,显得格外气粗。出发的礼炮响了,臭仓还是抓住旗杆不放,直到答应他吃口奶才抹抹鼻涕上了轿车。臭仓是老生子,养得娇惯,七八岁了还动不动扎在娘怀里,嘬口干奶。
  迎亲路上,有两个轿夫30多岁还打着光棍,成心把轿子往高颠,颠得臭仓胆汁都吐出来了,呜哇哭叫。回来时还迷迷糊糊,由他娘抱着拜了天地。晚上臭仓怕见生人,死活不进洞房。好容易才把他拍睡了,送进新媳妇被窝里,第二天一看尿湿了半截坑。邻居二片编了一个快板:“十七大姐八岁郎,新婚之夜抱进房,有个小鸡不中用,啥也不会会尿床。头更尿湿红绫被,二更尿湿象牙床,三更屋里发大水,绣花鞋儿漂一双。睡到半夜要吃奶,劈头盖脸一巴掌。叫你丈夫年岁小,叫你儿来不喊娘,盼到郎大姐已老,等到花开叶早黄。”我学会了,念给臭仓听,臭仓听着好玩,说给他娘,他娘听了跳着高儿地骂。
  三天回门,新媳妇一路哭一路号,臭仓躲在车棚角落里不敢动,倒像一个受气的媳妇。丈母娘好说歹劝,才平息了闺女的怒火,懂得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孩子抱着走”的道理。回到婆家进入了角色,用体己钱买些糖果点心,哄着小女婿玩,背着抱着当小弟弟带,一来二去也不生分了。
  第二年搞土改。臭仓家划了个上中农成分,虽没挨斗,也成了“献田户”,交出了部分土地耕畜。随着家产的缩水,臭仓家门风也大变,向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媳妇抛头露面了,碾米磨面、下地送饭啥都干。一天,大媳妇领着小女婿到井台儿抬水,一群看稀罕的人跟在后面。大媳妇为了显示“解放”,也治摆了小女婿一下,臭仓擦眼抹泪的。第二天二片的快板又发表了:“大媳妇、小女婿,争争吵吵拾水去。骂骂咧咧把人欺。媳妇这边一使劲,女婿杵了个嘴啃泥。老汉看到提意见,叫声大嫂听仔细,教子方法可不对,把他杵到泥窝里。说得媳妇红了脸,羞羞答答把头低,你看俺俩谁是谁,他是丈夫我是妻。”
  再二年,实行婚姻法,解除了婚约,媳妇走了,十二三岁的臭仓打起了光棍,直到1963年发洪水时,才捡回来个童养媳,臭仓已经二十七八岁了。二片说,臭仓是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
  
  童养媳
  
  童养媳是旧社会陋习之一,与小女婿相反,童养媳是收养穷人家的女童,准备养大做媳妇。这种事财主不做,他们讲门当户对;穷人做不了,他们养不起;一般发生在中等人家,不花钱或少花钱,为了孩子不打光棍儿,又省一笔财礼。邻居小丑姑娘比我大几岁,可能是全中国最后一批童养媳了。邻居当家的叫老细,在街口摆“穷货摊”,就地铺一块旧布,摆放一些七零八碎的破旧物件,如犁片、锄头、门吊儿、筲箍、烟嘴儿、螺丝什么的,为穷人之间互通有无充当 中介,从中赚个角儿八分的。因为进价低廉,甚至是白捡回来的,虽说蝇头小利,积攒起来也就可观了,他家日子过的比较殷实。
  1943年发大水,东泊一对逃难夫妻。拉着一个七岁左右的小闺女,饿得皮包骨头,一双眼睛大得吓人,乱蓬蓬的头发上插根草棍,无奈的爹娘要给孩子找一条活路。老细过来,像买小牲口一样,摸摸骨架,看看牙口,末了花了一斗高粱买下来,卖身契上写明是童养媳。他唯一的儿子发暗疯(癫痫),抽上来口吐白沫,不省人事,寻不上媳妇,二十七八岁还打着光棍儿。
  小丑进了门,十来岁的孩子当曼妮子(女仆)使唤,碾米磨面,洗洗涮涮,烧火做饭,喂猪喂牛,好像鞭子抽打下的陀螺,一天到晚不停地转。老细一家大大小小都把她当作出气筒,想打就打,想骂就骂,像一群恶狗掐一只小鸡。尤其那个发暗疯的男人,总是瞪着色迷迷的眼睛,流着口水,随时会扑过来的架势。吓得小丑总是低着头,溜着墙根儿走。
  小丑毕竟是个不满十岁的孩子,出来割草打水时,难免向左邻右舍倒倒苦水。这小丑天生的嘴巧,说出话来一摞一套的,“纸糊的风筝断了线,爹娘卖我隆平县,三个公公四个婆,五个小姑管着我,十二个尿盆我来端,累得腰疼胳膊酸。”“拿起筷子放下碗,童养媳妇众人管。一家人全在炕上坐,逼着我小丑去推磨。放下筷子拿起针,婆婆还骂我懒断筋。”
  灾荒年过去了,小丑亲爹娘后悔了,好说好道接孩子回去住两天。老细攥着卖身契,到时辰就得送回来。小丑诉说:“回一次家门上一回天,回到婆家像坐监。回一次家门唱一出戏,回到婆家泪如雨。白菜帮子萝卜菜,小丑的苦难是爹娘害。亲爹亲娘要人家钱,亲闺女送到阎王殿。白菜帮子蔓菁根,亲爹亲娘好狠心。梅豆开花一串串红,卖给人家当牲灵。”小丑哭诉一次,村里就流传一阵,传到老细耳朵里她就挨一顿打。
  村里王家地主一个儿子在外边当八路军,知道共产党的政策,迟早要搞土地改革,听说陕甘宁边区正在搞试点,就三番五次往回写信,动员他爹变卖土地庄园,以免将来遭罪。他爹很明智,使了个金蝉脱壳计,放把火烧了自家场院,然后装病哭穷,辞去长工。村北一处40亩水浇地,平时至少五石麦子一亩。他说磨扇压住手了,如今一石麦子就出手。老细捡便宜惯了,倾其所有买了下来,还雇了个长工。三年后果然搞起土改,计算他家的地亩和剥削量,正好划了个地主成分。而王家已经没落,划了个下中农。工作队念老细剥削生活不长,是花钱买的地主,也便没有扫地出门,只剥夺了村北那40亩水浇地。老细这才回过味儿来,惊呼上当。
  工作队经过调查,没把小丑划成地主家庭一员。相反觉得她苦大仇深,发展为土改运动积极分子。小丑登台揭发老细,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说:“树根在下树叶在上,财主和俺不一样。喇叭是铜锅是铁,人是人来鳖是鳖。蝎子尾巴马蜂针,狠毒不过财主心。太阳不照老细家,藤是藤来瓜是瓜。财主冬天穿皮袄,小丑破布包芦花。财主屋里煤火炉,小丑冻成冰疙瘩。财主吃的鱼和肉,小丑碗里豆腐渣,老咸菜来干巴巴,糠菜窝窝用手抓……”
  斗倒了地主老财,穷人翻了身,小丑的腰杆挺直了,丑小鸭变成了金凤凰,红润的脸蛋,水灵灵的眼。工作队动员她参加村剧团,演《白毛女》,一登台就进入了角色,好像当众描述自己的身世,声情动人。这样一来老细怕她飞了,发暗疯的男人更是急红了眼。一天竟然把小丑关在屋里,动手“开脸”,就是用双股细线,相绞相缠,把脑门上的汗毛一根根绞去。在农村开脸就是圆房的表示,小丑拼死挣扎不让绞,外边把门的疯男人神经紧张,昏倒个仰巴脚。小丑趁机摆脱纠缠,顺着梯子爬上房,大声呼喊起来。工作队闻讯赶来,把老细一家带到村公所。应小丑请求,正式解除婚约,当众撕碎了卖身契。后来小丑进了地区文工团,成为当地著名演员。
  
  带犊儿小新
  
  小学二年级时,插班来了个女同学。水汪汪的眼睛双眼皮,粉嘟噜的脸蛋深酒窝,细长的脖颈白生生,天生一个美人胚子。特别是那银铃般的笑声,听起来就像唱歌。家里人会打扮她,常穿一身浅绿碎花衣裳,如一枝出水荷苞,在我们这帮蓬头垢面黑鸦鸦灰溜溜的臭小子中间亭亭玉立。听母亲背后说,要不是她大我几岁,就托人提亲讨来做媳妇。
  女同学单名一个“新”字,听起来很入耳。大家开始对自己猫三狗四歪毛淘气一类粗俗的称呼不满了,求老师给起一个像“新”一样文雅的名字。老师说:“你们哪里知道,新姑娘并非新奇之‘新’,乃辛苦之‘辛’。她可是个苦命人。”
  听人说,新姑娘的老家在很远很远的平山县,生父是个地主。那里搞土改村村点火处处冒烟,动不动就砸核桃,就是用石头把恶霸地主的脑瓜子砸碎,露出核桃仁一样白花花的脑子。她爹罪恶不大,但害怕砸到头上,就寻了短见。娘领着她逃之夭夭,辗转来到这里,给光棍老明当了老婆,新姑娘就成了带犊儿,有地方叫“拖油瓶”。明叔是反称,天生弱视,如花似玉的媳妇在她眼前也不过是一根肉桩桩。明婶所以肯嫁个瞎子,图的就是改变一下成分。那时新姑娘还小,阶级的要领还不深刻,很快就跟我们这帮穷小子玩到一起了。我长得瘦小,经常得到她的同情。孩子们打架时她护着我,到地里挖野菜,看我筐不满就匀过一部分。大雪天到官道上拾粪,看我穿着单薄冻得丝丝哈哈,就主动给我暖手。一边攥着我的手,一边说:“看这一对小粪叉子!”我愿意跟她玩,就叫她新姐。
  新姐极聪明,每次考试都是第一名。升初中时老师说:“小新若是考不上,挖下我的眼珠儿当泡踩。”放榜时,新姐果然高中榜眼。奇怪的是,我们都接到了录取通知,新姐却久等不来。教师到中学去问,兴冲冲而去,蔫头耷脑地回来。原来是村冶保主任银蛋从中作梗,他专门跑到中学,说这妮子根子坏,你们立场站到哪里去了?新姐听了三天没吃饭,眼睛哭成一对桃儿。她说银蛋早就对她不怀好心,多次在官道上拦劫她,说下流话。
  银蛋是个丑八怪,七岁上出天花,落下一脸麻子。老师形容他的脸:筛骨牌、苍蝇拍、雨打尘台、虫吃的白菜、石榴皮翻过来……因为丑,三十岁还没说上媳妇。土改工作队进村充当勇敢分子,因为蹲墙根抓住地主倒浮财,当上了村治保主任。自打新姐进村那天起,他就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把她看成猎物。但是银蛋并没有得逞,半路上杀出来个程咬金,副乡长牛四说:“把这小妮子让给我,提拔你当村长。”权衡利弊,银蛋将一口馋涎咽到肚子里了。
  牛四是个粗人,因为管不住老二,屡犯错误,快四十岁的人了,还想老牛吃嫩草。银蛋出主意,派新姐她爹出河工。明叔大白天走路还撞墙,怎么能推独轮车上河堤?河工可以不出,条件是闺女嫁给牛副乡长。明叔说:“让我去吧,大不了是个死。”明婶说:“你死了俺们就没成分了。”新姐说:“这个火坑非我跳不可了,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娘说:“那牛四黑得像一块炭。”新姐说:“一块炭也强于麻子蛋。狗窝挪到狼窝,反正没好了。”对这种婚姻我曾极力反对,新姐说:“一家三口的性命攥在他们手心里,别无选择 了。”婚后新姐成为牛四生孩子的机器,十年生了五胎,一色的小黑人。
  
  离婚不离家
  
  1950年颁布了《婚姻法》,举国欢庆。欣喜若狂的是“小二黑”和“小巧儿”们,偷偷地乐的是“一头沉”的军政干部。他们有了尚方宝剑,就可以堂而皇之地斩断家中的“包办婚姻”了。
  村剧团庆贺《婚姻法》,栓柱他娘王二婶成了主角,在台上走来走去,指手划脚。她是妇救会主任。台下有人起哄:“王主任,陈世美是包办婚姻,能不能离?”二婶一时答不上来,说那得组织上决定。
  第二天,一声马嘶,二婶听着耳熟,跑出门来,果然是栓柱他爹那头大红马,可是不见当专员的丈夫,只有通信员一个人来了,区公所的老刘低头跟在后面。二婶拍着巴掌往家里迎,鸡窝里掏蛋,烙饼擀面。
  下午,大红马走了,奇怪的是二婶没像以往一样送客。不久家里传来嚎啕大哭,左邻右舍闻声起来,二婶哭成了泪入,也不顾主任的面子了,撒泼打滚,亲娘祖奶奶地骂,像戏台上的青衣一样拖着腔儿哭,台上台下的陈世美一起叫骂,比戏文里秦香莲还悲恸十分,引得我母亲等一伙娘儿们个个擦眼抹泪。从哭骂声中大家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大意是抗战八年过去了,栓柱他爹拴不住了,被手下一个女科长勾去了魂。
  一直哭到掌灯时分,劝说的人累了走了,只剩下我母亲一人与她做伴,怕有个好歹,陪着说话搭理。二婶阵谷子烂芝麻地说到鸡叫还不改口,坚决要领着栓柱去邢台告状,不信如今就没有一个包青天。我跟栓柱一旁听不大懂,反正他爹男的女的不正经,听着就睡着了。
  第三天起来,二婶还不吃饭,她口述我记录,写下一张诉状,说副专员忘恩负义、流氓下作,一定要闹个鱼死网破的意思。末了还咬破中指,摁了个血手印。正要走区公诉的老刘来了,手里拿着个牛皮信封,使个眼色,示意旁人回避。回家后,母亲不时侧耳听听隔壁,开始吵吵闹闹,后来悄声细语,再后来就沉默不语了。头晌午老刘满意地走了,二婶送出门外,用手捂着红肿的眼睛。
  晚上不等母亲过去,二婶倒先来了。眼上的肿消多了,还换了一件衬衫。不管母亲问话,二婶就说,区公所老刘来,开导了半天。他是代表组织来的,从牛皮纸信皮里取出信瓤来,几行大字,还盖了大红官印。说副专员这么做是组织上决定的,为了工作,为了他爹的前程。咱再委屈也得服从组织,相信组织,谁叫咱是组织里的人哩。不能台上八五人六,背后叫人戳脊梁骨。再说,这是离婚不离家,逢年过节回来看看,中间还有咱栓柱呢。为了表示心诚,他爹还剪下了一绺头发捎回来,不忘结发夫妻呢。二婶相信了组织,可惜那张状纸让我白写了。
  离婚证寄回来,二婶知道受骗了,那个副专员18年没回家,连口信也没有,直到文化革命第三年,他被打成走资派,被手下那个女科长一脚踢了,他才想起乡下的“离婚不离家”。一天突然蓬头垢面地站在大门前,瞧着门楣上那块“光荣军属”的牌子,试了几次不敢推门。门开了,栓柱不认,死往外推。二婶伸过手来拉了一把,她心里还真是“离婚不离家”。
  
  换亲
  
  我记事遇到的第一次大规模群众运动是土地改革。由上边派来的工作组坐镇,村农会主持,把农户按人均土地和雇工剥削量,划分成地主、富农、上中农、中农、下中农、贫农、雇农七个成分,张榜公布,三榜定案。成分有点像印度的种姓制度把入分成婆罗门、刹帝利、吠舍、首陀罗、旃陀罗几种等级,贵贱分明。种姓制度的特征是,血统延续,职业世袭,内部通婚。
  享受过剥削生活的成年人定为地主分子、富农分子属于敌我矛盾是无产阶级专政对象自不必说,对他们未成年的子女实行“唯成分论”,也都打上“胎记”,列入另册,苦不堪言。地主、富农甚至上中农的子女,当兵、上学、入团入党都要受到限制,连婚姻上也受到歧视。贫下中农的子女,如果与地富子女搞对象,组织就会出面干涉:“要对象还是要党票!”出于无奈,社会上出现了新的“门当户对”,剥削阶级出身的青年,只能在本阶层里找对象。
  村里的焦丙文比我大几岁,人长得精神,学习成绩也好,就是因为出身地主,被剥夺了上中学的权利。丙文在家务农也是一把好手,可是没人上门提亲,二十五岁还打着光棍儿。他爹沉不住气了,四处托人保媒,近处不成,找到二十里外陈村一家姓杜的富农。杜家答应了,条件是“换亲”,把他家的闺女嫁过来,把焦丙文的妹妹娶走,互为条件。
  丙文他爹去陈村暗访,对杜家的闺女满意,可他家儿子小字形象太差,一只眼大一只眼小,一条腿长一条腿短。自家的闺女丙书如花似玉,聪明伶俐,让孩子受一辈子委屈,实在于心不忍。可是儿子都到了这岁数,又怕过了这村再没这店了。儿子娶不上媳妇,便断了焦家香烟。焦老头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两眼模糊,最后狠狠抽了自己几个嘴巴,给闺女跪下了。
  丙书是我小学高年级的同学,心灵手巧,模样也好,村里的小伙子们都想打她的主意,可是一想到成分问题,又都想吃肉又怕腥风血雨了。只有村治保主任的儿子大保,愿意做出牺牲,二人暗地里来往着。今日她爹这一跪,无异雷殛头顶,把她惊呆了。听爹的,窝囊自己一辈子。不听吧,她娘土改那年连惊带吓暴病而亡,是爹千辛万苦把她兄妹拉扯大的。那年月重男轻女,这种思想女的往往比男的还重。自己早晚是外姓人,而哥哥是一脉单传,断了焦家香烟,她会感到罪责难逃,痛苦一辈子的。寻思了几天,还是委曲求全地答应了。答应之前她找大保大哭一场,二人如此这般地商量了一夜。
  陈村姓杜的富农分子心眼也很多,言明两家迎亲的马车同一个钟点准时对开,同时拜天地。哥哥这边欢天喜地,老焦头压在心上的一块石板落了地,多喝了几杯。妹妹那边愁眉苦脸,看到新郎倌的尊容,当场晕了过去。公公杜老头看到百里挑一的媳妇进了门,暗暗为自己残疾的儿子小宇庆幸,也多喝了几杯。
  晚上入洞房,焦家这边一切顺利。杜家那边就出了岔子。新郎倌乘着酒兴要行房事,遭到拒绝,被新娘抱住脖子三摇两摇,醉鬼显形倒在一边呼呼大睡了。第二天晚上小宇不喝酒了,早早吹灯上炕,又遭到拒绝,撕打起来扯破新娘的外衣,触到一片硬梆梆的东西。点灯看时,原来是防身的铁甲,亮着寒光,小宇顿时浑身软了下来,还有些发抖。原来村治保主任儿子大保,记得土改时抄过一个清末武举人的家,抄出来一身软甲,用精钢丝扣编织而成,刀枪不入,经过一番改制穿在了丙书内衣之外,外衣之内。
  经过这番较量,残疾人杜小宇本来心存卑琐,看到丙书如此铁了心,不敢再侵犯了。事情不光彩,也羞于向父母和外人学说,夜夜和平共处着。一来二去,小宇反而对丙书产生了敬意,哀叹:“换亲换不来心啊!”同是天涯沦落人,渐渐不再仇视,甚至于还有相互倒苦水的时候。
  这样和平共处了一年多,形势出现了危机。原因是丙书嫂子生了个大胖小子,焦家后继有人了,觉着在杜家做“人质”的任务完成了,与大保商量私奔去新疆支边。也还是因为和平共处久了,产生了和平麻 痹思想。丙书想这个假丈夫人也不坏,甚至值得同情,把本来不应该说的秘密也向他说了。她不知道,一个弱者,一个好心人,心理承受能力也是有限度的。
  杜小宇蒙头大哭一场之后,突然露出了笑容,说咱俩是一个绳上拴着的两只蚂蚱,你蹦了,我也就自由了。人也突然变得殷勤起来张罗着为丙书收拾东西。半夜三更公婆睡下之后,杜小宇出去打了酒买了猪头肉,泪流满面地向假媳妇敬酒,说咱们好离好散,修个来世的姻缘吧。可怜丙书只顾高兴,没提防杜小字在酒肉里下了毒药。
  第二天杜家坟地添了两个新坟,一对冤家依然和平共处着。我村这边,大保把治保主任的家里瓶瓶罐罐砸了个稀巴烂。
  
  拉帮套
  
  拉帮套本来是农村赶车的术语。以骡马为动力的木制大车,通常用两头牲口,一头驾辕,在两根辕杆之间,充当主力。一头拉套,在辕马之前,套绳一端系于车舆,一头用枷板固定于牲口肩部,起辅助作用。牛车和驴车只用一头牲口驾辕,超载、上坡或牲口软弱时,车把式常常另加一个绳套,自己为牲口助力,叫做拉帮套。后来人们把这种现象借用到生活里,专指一个人心甘情愿为另一个家庭义务劳动,解决生活困难。用现在的话就是家庭生活的志愿者,不同的是这种志愿行动,常常融进去浓厚的个人感情。
  拉帮套者,有男也有女。
  我街坊一个大姐姐叫蜜蜜,土改运动积极分子,村妇救会主任,因为忙于工作忽视谈婚论嫁,当时流行早婚,20多岁就算是老闺女了。解放太原,战场上抬下来一批重伤员,连级以上的进荣军疗养院,排级以下的分配到各村照料。一个叫大魁的排长是战斗英雄,第一个踩云梯登上太原城墙,被炮弹炸飞了一只胳臂半条腿。听上级领导介绍他的英雄事迹时,蜜蜜大姐激动得泪水横流。那时人民群众审美倾向是崇高,崇拜英雄人物,蜜蜜没加思索就请求安置到自己家里,更没想到这般重担一旦背上是很难推卸下来的。
  一时间大魁成为村里的新闻中心蜜蜜也赢得了众人的赞美,只有一个人心里酸楚,那就是顺顺大哥。顺顺是民兵排长,与蜜蜜长期工作配合,彼此心里都有着对方。可是当时的社会心理,正规军排长比民兵排长显赫得多,更何况是一位战斗英雄。顺顺痛苦了几天就理所当然地退却了。不久,大魁就成了蜜蜜的男人,自然也就成了村民。
  开始,蜜蜜日子还顺利。解放前后村里实行“代耕”制,村政府派入轮流给烈军属干农活,农业合作化了,队里给残疾军人记头等工分,蜜蜜家里日子过得也不差。大魁虽然丧失了劳动能力,还一连生下五个孩子。可是经过三年困难,大家心里的乌托邦破灭了,连大魁头上的光环也渐渐消失了,成为一个实实在在的残疾人。1963年发放自留地,他家人多,分到三亩半地。蜜蜜被一拨拉孩子绊住了手脚,下不了地,大魁连急带病,眼睛也失明了。村里没有了一大二公,瞎子拉二胡自顾自了,“光荣之家”变成了困难户,蜜蜜家三亩半自留地荒芜起来。
  顺顺看在眼里,一方面出于怜悯,一方面旧情难忘,经常起早贪黑出现在蜜蜜家自留地里,耕耨锄耢,浇水施肥,不误农时。起初蜜蜜并不知情,后来村里人议论开了,这个说“拉帮套”,那个说“代耕”。终于传到蜜蜜耳朵里,到地里一看,庄稼绿油油的,并不比别人差。一屁股蹲到地垅起不来了,心里打翻了五味瓶。
  从此蜜蜜也经常起早贪黑下地,希望碰上顺顺。终于等到了机会,玉米吐出红线线了,一个黄昏,顺顺扛着一袋尿素来追肥。两人开始都有些脸红,后来坐在垅沟上说话。被生活重担压垮了的蜜蜜,全没了当年做妇救会主任时的机灵,不会说什么感谢的话了,动手就解自己衣襟上的扣子。顺顺腾地站起来说:“蜜蜜,你小看我了,我是珍贵过去的情分,错过的事情永远错下去吧,对于你和大魁,我还是和从前一样敬重。”看着顺顺逐渐模糊的背影,蜜蜜呆呆地站了很久很久。
  此后,一切如故。蜜蜜家自留地里的庄稼长得更好了,好像追了一次长效化肥。顺顺有时也到蜜蜜家里去,给孩子们送去学费什么的。两个说起话来很自然,蜜蜜再也不脸红了,尽管大魁什么也看不见。这个帮套顺顺一直拉到现在,没人说三道四,传为一方佳话。
  我记忆中村里还有另一个“拉帮套”,故事开头相似,结尾大不相同。乡邮员马英英住在西街石头道,老婆暴病而亡,留下三个小马驹,大的上高小,二的上小学,三的刚会跑。马英英虽说是脱产干部,那时实行供给制,每月只挣120斤小米,并不比一般人家优越,没有女人愿意来当后娘,日子过得很惨。那时乡下还没自行车,全乡26个村,天天都要步行走到。他起早闷一锅小米干饭,让孩子们吃一天。两个上学的还好些,怕小三跑丢了,用绳子系个死扣,拴在门吊上。邻居兰花看没娘的孩子心疼,天天过来做一顿午饭,隔天岔五洗洗涮涮的。英英早出晚归,心存感激,又充满疑虑。
  兰花没了丈夫,只有一个小闺女,寡妇门前是非多。英英听了些闲言碎语,想敬而远之,态度总是冷冰冰的。可是兰花还是满腔热情贴上去,三天两头做点好饭给孩子们送去,平时缝缝补补,过年每人添身新衣裳。村里人说,看这帮套拉得多展。开始说兰花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后来看她一年到头态度不变,说她傻,这样倒贴下去,把自己家都挖空了。末了转为同情,说英英有眼不识金镶玉。英英大男子主义始终冷冰冰的。到了第四年头上,这块冷石头终于被暖热了,因为三个孩子早已倒戈过去,站在了兰花一边。兰花终于从拉帮套换到了驾辕的位置。
  
  放鹰
  
  齐安他爹是晚清贡生,知书达理,就是教子无方,致使独子齐安生在农村,却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跟街面上一帮五浪混鬼学成了一个二流子。掷骰子,推牌九,打麻将,玩啥输啥。一个债主给他出主意,说走背字是因为你家书多,所以要输。齐安就趁他爹卧病在床,把半屋子书都倒腾出来卖了,可是依然照输不误。另一债主出主意,说你命里缺点什么,要想赢就得买一架鹰。解放前农村人口少,荒地多,野兔成灾,猎兔成为一种副业。齐安买了一架鹰,一条猎狗,白天地里逮兔,晚上村里赌博。气得他爹在床上哭喊:齐家出了个输(苏)学士呀。边哭边念苏轼的《江城子》: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岗……半阙词没念完,气绝而亡。
  爹死了,齐安待鹰比爹还亲,好生供养着,心血来潮就下地逮兔。那时雨量大,地里积雪一冬不化。雪白鹰眼疾,半天能逮十几只兔子,吃剩下还能卖钱。有了钱买了个童养媳,十三岁进门,十五岁迫不及待圆了房,第二年就生了个小子,取名小鹰。人说齐安时来运转了,偏偏老天爷不放过他。1945年前后大旱三年,赤地千里,寸草不生,野兔也绝迹了,齐安一家吊起嘴来。危难时期,在老婆和猎鹰之间,齐安选择了后者,2000万冀南票(合2000元人民币)把小鹰他娘卖给了人贩子,度过了灾荒。两年后闹土改,小鹰他娘突然回村来,上台控诉齐安的罪行,人贩子把她带到白马河上游,转卖给宋家庄一个地主,吃尽苦头。小鹰他娘逢人便说,她回来不是为了那狼 心狗肺的东西,而是舍不下孩子。可是村里有些人高估了齐安,说他是个放鹰的高手。旧社会把游手好闲的人放出去打“野食”叫“放鹰”。
  转眼到了1960年,又一个三年困难,每人每天四两口粮。齐安下地劳动发懒,到公共食堂打饭勤快,为了抓住勺把子,先填饱自己肚子,然后喂他的鹰,最后才是老婆孩子。一天他躺在炕上,想起上次度荒的经验,又打起老婆的主意,要真的放一次鹰。甜言蜜语地劝她:不费油不费电,省下一份口粮,养活咱的儿子。小鹰他娘破口大骂,掴了他一耳光,一跺脚走人了。
  小鹰他娘走后半年猎鹰死了,人们说齐安气数尽了。猎鹰跟了齐安十几年,是老死的,浑身没肉只剩一架骨头。齐安也不念旧情,剁巴剁巴熬一锅汤喝了。屋里空荡荡的,齐安想起小鹰他娘,没人把锅燎灶,没人缝补洗涮,父子俩过得叫花子一样。终有一天,他想不如真的当起叫花子,带上儿子进山觅娘。放风筝靠一根线,儿子终究是扯着他娘的一条线呀。
  齐安一手拄着棍子,一手拉着孩子,沿白马河往上走,走一山又一山山山不断,过一水又一水水水相连,边要饭边打听小鹰娘的下落。眼前山恋起伏,如波翻浪滚,找一个人难似大海捞针。有个老汉告诉他,别看山掌大村子多,可也有个窍门,山里的村庄部分都在河沟两岸,顺蔓摸瓜就有希望。齐安按老汉的指点。找遍了宋家庄川几十个村子,又往南排查了稻畦川、浆水川、路罗川,最后摸到了路罗川最后一个村庄栲栳井,再往前迈一步就是山西省地界了,奇迹居然出现了。
  齐安父子蜷缩在村外圪梁下一个废弃的羊洞里,黎明见一个女人往地里担尿罐,看后影像小鹰他娘的身段,就尾随下去,到一家石头门楼,做了一个记号。早饭时便领上小鹰来到门口,一人靠一边门框,哀叫道:好心的奶奶给口饭吃吧,救救这孩子。人出来了,手里拿着两个窝窝头,边走边说:“我就见不得可怜的孩子。”果然是小鹰他娘,可是那女人一时没认出,眼前一老一少蓬头垢面,破衣烂衫,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齐安没脸张嘴,把孩子推在前面说:“快叫娘,快叫娘!”小鹰他娘这才认出来。看看齐安,眼里冒火星,给了他一个脊梁。转身抱起小鹰,都十四五岁了,还瘦巴巴地像个八九岁的孩子,放声哭了一下,又赶紧压住嗓子,变成了抽泣,泣不成声。看看太阳,男人该下工了,急忙回屋端了一多半箅子窝窝头,倒进齐安要饭的褡裢里,厉声说道:“不是人的,再也别让我见到你了。”
  齐安自知理亏,无脸上门,隔一两天就打发孩子来,每次都带回半褡裢窝窝头,有时还提回来一罐子豆沫汤。这齐安吃饱喝足,老毛病又犯了,还没脸没皮地往人群里凑,引起了小村的警觉,有人跟踪父儿俩的行动,告诉了这家男人老傻。老傻并不傻,只是特别老实,他也发觉缸里的面下得太快,还特意到那个羊洞前,瞪了那“狼”几眼。回来红着脸跟她说:“是不是那个放鹰的来了?”小鹰他娘咕咚跪下,一五一十地说明情况,发誓跟定你了,一步也不离开栲栳井。她知道老傻是好人,当初进门讨饭,病倒在山路上,是老傻走二十里把她背回家中,一口水一口饭地喂,将养了一个月才保住她一条命。而且明媒正娶地留下来,进门就当家。她再也不会回那个狼窝了。最后谈判,齐安要了两口袋玉米,一刀两断。小鹰见了亲娘死活也不跟齐安了,又加了二百元。齐安有了粮有了钱,屁颠屁颠地回来了。村里又多了一条歇后语:齐安放鹰,赔了夫人又折兵。
  
  珍姨的等待
  
  走动的亲戚中,母亲和珍姨最近,尽管只是干姐妹。她们同病相怜,母亲二十五岁上守寡,珍姨二十四岁上丈夫牺牲,小母亲一轮,也是属虎的。民间传说,属虎的女人命硬。
  但是她俩的性格迥然不同。母亲内向,沉默寡言;珍姨开朗,快人快语。这也许与时代和经历相关:母亲饱经磨难,从水深火热中走来;珍姨过门时已经是“解放区的天,明朗的天”了。
  土地改革时我已经记事了。工作队访贫问苦,动员母亲出来当妇救会主任。母亲说孤儿寡母小门小户担不起事,两个孩子张着嘴等食儿,耽误不起工夫。再来缠磨时,母亲住了姥姥家,一走了之。珍姨娘家是小商贩,嫁到贫农家里捞上个好成分,不等动员,一朵大红花把新婚丈夫送上前线。丈夫前脚走,珍姨后脚就当上了妇救会主任。农会主任领着积极分子斗争地主富农,清算庄窝土地牲口农具。珍姨带一帮娘们斗争他们的女人们,平分箱柜衣物绫罗绸缎。珍姨带头举拳头,吐唾沫,革命劲头十足。
  农业合作化时,母亲家底薄,入社带着三张嘴,心里不落忍,就起早贪黑下地干活儿。珍姨有娘家陪送的一头大犍牛,昂首牵到了社里,她就可以不下地,晚上记记工分就行了。母亲一门心思土里刨食儿,出来进去一只筐,身上常带着汗味儿。珍姨干净利索,穿衣服像戏子亮箱,换了又换,脸上总有一种香胰子味儿。我从小就喜欢让珍姨牵着手走。或者坐在她怀里,看她熟练地嗑着瓜子儿。珍姨还有一个洁癖,井上挑水回来,只吃前边桶里的水,后边桶里的洗衣服浇花,害怕从身上发出的气味污染。
  “文化革命”初期红卫兵扫“四旧”,五经四书琴棋书画翻出来就烧,花瓶茶壶瓷枕烟嘴抄出来就砸,桌椅板凳锅碗瓢盆凡有龙凤图案、福禄寿字样者无一幸免。母亲有个用了多年的搪瓷脸盆,盆底有齐白石画的虾,也被搜去砸了。红卫兵说贫下中农只能吃杂交高粱棒子面,鸡鸭鱼肉那是地主资本家的,看一看也犯罪。
  那天晚上,珍姨的公公老响爷慌里慌张进来,看看四下没人,从怀里掏出一对长方形的梳头镜子。说是儿子结婚时买的,背后有剧照,麒麟童、言慧珠的《别窑》,梅兰芳、孟小冬的《登殿》,儿子在家时喜欢京剧,也是他珍姨的心爱之物。可是运动来了,她嚷着忠于毛主席,要交给红卫兵,趁她不在我偷出来,求您给掩藏一下。母亲用当年对付日本鬼子的办法,把镜子放在瓦罐里,在墙根刨个坑埋了,上面放块捶布石。这对镜子直到粉碎“四人帮”才刨出来物归原主,因为埋得太久,剧照都发了霉,铁镜公主和王宝钏长了胡子。
  再关注珍姨是十几年后了。我从省城回来,母亲说快去看看珍姨吧,她可遇到过不去的火焰山了。珍姨已经几天不出门,蜷缩在炕上,脸色蜡黄,眼睛红肿,泪囊鼓得像气球,平添了许多皱纹,一下子变成了老太婆。想起珍姨当年如花似玉的面貌和对我的许多好处,禁不住心酸起来。
  珍姨拉住我的手不放,抽泣着说:“不知平时造了什么孽,得罪了何方神灵,让我活见了鬼!”她抖抖颤颤地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封信,是繁体字,很难认。我看了一遍,颓然呆在椅子上,说不出话来。
  几天前,来了一位台湾人,捎来这封信,并亲自解释了半天。原来珍姨的丈夫并没有死,一九五○年渡海攻打金门时中弹,身子沉下去,海面漂起一滩血,部队报了牺牲。谁知后来漂到对岸,治好枪伤送到鹿儿岛,经过几个月洗脑,穿上国民党的军装,从此四十年音信断绝。好不容易等到两岸关系松动,有位朋友途经香港,求他捎来了这封信。
  不能接受的现实,天外飞来的殒石打破了珍姨几十年的平静,惊破了一个长长的梦。一夜之间,从 烈士家属变成了反革命家属,从多不胜数的荣誉变成了一个骗局,从习惯了的自豪和风光变成无地自容的难堪,会有多少人戳脊梁骨。她不相信这会是真的,脑袋里呼呼地刮风,神经像毕毕剥剥的导火索。她把来人骂出去,还要把那封信撕碎,被老响爷一把夺去了。珍姨哽咽着求我,无论如何去台湾查证一下。她希望写信的人是个骗子,是个恶作剧,还给她一个清白。多少年来她把荣誉当作财产,当作第二生命,终日与之相依为命,相依相恋。然而事实是那么严峻可怕,经过托朋友再三调查,验明正身,那个写信的人正是她四十年春闺梦里的“烈士”,我可怕的“姨夫”。
  接上线后,“姨夫”不顾一切地要回来探亲,他也是十分忠诚的,几十年没有再娶,在那灯红酒绿的地方守身如玉。然而在珍姨心中,他已经失去人的形容,变成了一个偶像。珍姨痛不欲生,要不是几十年像亲闺女一样待她的老响爷老泪纵横、长跪不起,她是永远也不会松口的。
  又过了半年,台湾方面来了电话,定了归期。此时的珍姨已经气息奄奄,被痛苦吞噬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终日精神恍惚,哭笑无常,满嘴胡话。终于在那人到家前一个小时,长叹一声,芳魂出壳,永远地解脱了。
  “姨夫”进门后捶胸顿足,泣不成声。他拾起从床上滑落的一对摔裂的镜子,捧起那《别窑》,翻过去那《登殿》然后,晕厥过去。
  
  贺喜闹洞房
  
  小时候最喜欢参加别人的婚礼,除了打龙旗吃好饭外,那一套繁文缛节的典礼还给人宗教仪式的庄重,眼花缭乱的美感。
  婚礼当天,主家早早张灯结彩,请来响器(乐队)、执事(仪仗)和花轿。大门贴上对联:诗歌杜甫其三句,乐奏周南第一章。时辰一到,三眼铳响,鞭炮齐鸣,五彩缤纷的旗、锣、伞、扇在前,悠扬动听的笙、笛、唢呐随后,红蓝两顶花轿缓缓而行。蓝轿上坐的“公公”,一般是村上头面人物,红轿上坐的是新郎倌。浩浩荡荡,地动山摇,有半副銮驾的威风。
  同时,女方也在紧张地举行送亲仪式。重点是亮嫁妆,把陪送的箱柜布匹摆在门外,以示风光。听到迎亲声,开始“哭嫁”,新郎的丈母娘抱着女儿大哭,有现成的词儿:“嫁到婆家去吃苦呀,一年四季住茅屋呀,有好身子没好衣呀,吃糠咽菜难下肚呀……”其实往往不对题,亲家明明是财主也得这样的哭。嘴笨的没词儿,只会喊叫:“娘的儿呀,可别走呀,挖了娘的心头肉呀,撕下娘的心肝肉呀…--”习惯叫“哭肉”。
  迎亲花轿临门,哭声戛然而止,母女破啼为笑。新娘内穿红衣绿裤,外着凤冠霞帔,换上绣花鞋,把旧鞋留在娘家。盖上蒙头红(盖头),由伴娘搀着,从红毡上款款走过,钻进门口的红轿。新郎换乘蓝轿回程,把“公公”留下喝酒去了。花轿后面长长的送亲队伍,姥姥妗子,七大姑八大姨,各自带着“填箱”的礼物,两个半大小子抱着公鸡、母鸡,以图吉利。食盒里放一把艾,期待恩爱。沿路的丑石怪树、古旧建筑,都贴上了红喜字,防止不利影响。
  迎亲队伍回到本村,不断有横放一条板凳,摆上茶水,拦轿贺喜,给响器和轿夫一个施展才艺的机会。只见唢呐朝天,声遏行云,直吹到声嘶力竭,脖子青筋暴跳,眼珠子都要憋出来的样子。四个轿夫,进进退退,扭腰晃肩,左旋右转,把几百斤花轿在肩头上把玩,把轿里的新娘颠得大口呕吐,屁滚尿流。
  新娘娶回来,傧相成为喜事的主角,上蹿下跳,指手划脚,一肚子喜歌脱口而出。新娘门外下轿,由伴娘搀扶,抬脚跨过扣在门槛上一副马鞍,鞍下放一盘点心。有人擎着笆头篮,把草节、高粱、黑豆、红枣和铜钱,不断撒在新娘身上。傧相唱道:“一把草,一把料,新媳妇,下花轿,新人下轿贵人搀,铺天盖地撒银钱。”新郎拉开桃木弓,比划着向新娘连射三箭。傧相唱道:“新郎拉开宝雕弓,弓上搭上箭雕翎,朝着凶神射三箭,妖魔鬼怪影无踪。”
  天地桌铺红布,桌下笆斗装满红高粱,插三炷香。桌上摆上女家送来的尺子、剪子、升子、镜子、算盘和秤,象征三媒六证:粮食多少升子为证,衣服好坏剪子为证,礼物轻重秤杆为证,家财多少算盘为证。
  鼓乐声中拜天地,傧相唱道:“某月某日大吉祥,天上织女配牛郎,满院亲朋来贺喜,请出新人拜花堂。”拜天地后唱贺礼某庄她姥姥大礼一万一(冀南票),她妗子一万一,某村她大姑九千九,某村她二姨六千六……蒙着盖头的新娘,听一笔拜一下,最后让新娘从钱筐里抓一大把,带回洞房。新娘走后,公婆便成为取笑对象,左邻右舍用锅底黑给他们抹上花脸,出洋相。据说因为抹上花脸就得洗,洗与喜谐音。
  然后傧相在众人簇拥下走进洞房,用秤杆挑下新娘的蒙头红:“秤杆本是圣人留,一行金星光溜溜,俺把此物拿在手,挑起新人红盖头。”这便拉开了闹洞房的序幕。
  洞房布置以红色为基调,蒙红的桌椅条几,朱红的箱框梳妆台,粉红的被子,大红的喜字。穿衣镜前一对红烛,洗脸盆盛一盆清水,叫做“镜前点灯灯照灯,水中月明明映明。”新娘要耐着性子在炕上“坐福”。窗台上放一个红包,等小叔子用红筷子捅破窗纸夹走,新娘子回头看见娃娃脸,预示早生贵子。前一天晚上要四个童男在新房睡一夜,“婚前童子压床,来年子孙满堂。”
  那时农村寂寞,婚礼和闹洞房成为一种娱乐活动。洞房闹三天,三天之内不论辈份,堂叔大伯子都可以参加。如果没有人来闹、冷冷清清,说明主家没面子,还得请人来闹。洞房闹得乱哄哄,乱作一团,才算红火喜庆,叫做“搅粥”。搅粥人有自然形成的高手,有“代表队”的意思,大家七嘴八舌向新娘提出五花八门的问题,直问得新娘面红耳赤,哄堂大笑,才算闹出水平。搅粥人言词有一定套数,或者即兴顺口溜:“一进院来喜气生,大红喜字贴上门,还请新人抬头看,别把我们当外人。”“手拿木棍光又光,骑上独龙游四方,今天来到主家院,贺喜搅粥闹洞房。”他们轮番上阵,“进了屋就上炕,新房新人花衣裳,看见点心流口水,请用筷子来送上。”“搅粥人呀眼儿尖,看见桌上有好烟,快快送到咱嘴上,每人一根点一点。”“主家发财是好手,洞房里面有好酒,开瓶香得满屋醉,一人一杯喂一口。”新娘要依次倒茶、点烟、倒酒,送到嘴边。接着步步升级,“一条线儿拴块糖,新娘上前拉新郎,咬住糖块嘴对嘴,一人一半尝一尝。”“刚才咬糖没看见,再把筷子舔一舔。”“摸摸手,亲一口,学学火车拉钩钩。”新郎新娘要弯下腰,两臀相对,各自从裆下伸出手相勾,在炕上走来走去。闹洞房一直闹到后半夜,大家才尽兴而去,只留下三两个人“听窗根”。
  有时洞房闹得过分,喜事也会闹成悲剧。隆尧县某村闹洞房,第一个小伙子把新娘压在身下,第二个第三个相继扑上去,一直摞了七个大小伙子,最后把新娘憋死了,惊动县长来村审判定罪。第一个人闹洞房无罪,第二人肇事判一年,第二三人罪加一年,依次加重,最上边的判了六年。邢台县山区也发生过一个悲剧,闹洞房时嫌新郎碍手碍脚,就把他推出门外,绑在一棵柿树上。大家闹定洞房才想起他,等赶到树下,新郎倌已被野狼撕吃了,只剩下一副骨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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