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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流变里的他,和她 时光流变守望不变

时间:2019-02-20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沈 宁又名沈安妮,上海人,初中毕业,在贵州插队,1983年移民美国。现任加州州立大学程式分析师。自2002年起为海外中文报纸介绍英文获奖书籍兼写随笔。2006年,所撰知青生活故事(英文)被斯坦福大学列为高中课文阅读材料。
  
  1950年至2000年中的他
  
  和一般人不一样,他不愿回家乡,甚至都不愿意想到家乡,他在那里倒运倒霉颠倒着过,这倒是和大多数人一样,不愉快的事情谁都想忘记!一望无际的德州大平原是他的家乡,家乡人在高速路上开车一点不费神,只管使劲儿踩油门往前冲,就为开车爽快,谁都不愿意离开!洛杉矶堵车的阵势不憋出心脏病,起码也要血压飙高,他宁愿血压高。
  站在家乡展眼四方,高耸的教堂尖顶必定插入视野,就像太阳永远在天空中一样,教堂永远矗立在人们的心中。小时候的他随父母去教堂唱赞美诗,做礼拜,矮壮的他永远是站在唱诗队伍的边上。他很喜欢骑马,马上的他,阔肩膀,强壮,宽边草帽,长统皮靴,活脱脱一个西部牛仔!骑着马到处游荡成了他的最爱。“上帝保佑,你长大了,我的儿子,你不能不去做礼拜,我天天都在祷告,求上帝饶恕你。”每隔几天,他的母亲就要罗嗦这几句话。有时候哀告,有时候哭求,有时候抽抽噎噎地挤不出话来,刚开始他还被说动过几次,去教堂并不是难事,难的是他必须呆坐几小时,忍受更多的唠叨,而且他知道那些长论短道是专门“拯救他的罪孽”的,太受罪了,骑着马迎风跑一圈多快活呵。渐渐地,母亲一开口,他就转身走开,让她说吧,说得再多,也是飘过耳边的风,刮不掉草帽,甚至扫不去皮靴上的灰土。风在平原上卷来顺去,风声里虫叫鸟鸣树叶哗哗响,他爱听不听的,谁管得了?风刮过去了,他还是他,戴着草帽,骑在马上看风景,看见教堂,他转开脸。不过,按了习俗,他的婚礼还是在教堂举行的。
  这一生,若不是他母亲的坚持,他是不会与那个金发无脑的女人走进那奏著婚礼进行曲的小教堂的。大家都说金发女人蠢,一点不错的,他的老婆天下第一蠢,决定嫁给他就是明证,再蠢的女人也应该看得出来他对女人没兴趣。他不跟女孩子约会,他的老婆,未嫁前,以为是自己闪亮的金发和高耸的胸脯,挡住了他那可能落在其他女孩子身上的目光,照他老婆看来,他的眼神忧郁得躲躲闪闪,那是最让女人着迷的。金发老婆怕读书,怕到高中勉强毕了业后就再也不踏进学校一步了。蠢老婆有时候好像并不笨,借着向他母亲学做苹果馅饼,烤火鸡,煎牛排,甚至煮汤,天天上他家来混日子。曾一度,他有点搞不清自己到底是喜欢女人还是喜欢女人手上香喷喷的烤肉和脆脆的馅饼皮,由厨房里钻出来的各种气味刺激着他的舌头、肠胃,让他作出了与同龄小伙子们一样的决定:结婚。
  和老婆脸对脸地才过了一天,他就彻底明白了:他错了,犯了大错!什么老婆?他是在自己身上套了铁链套了锁,“喀嚓”一声上了锁,老婆攥了钥匙。没办法,他只好出走求学,离家经年读书,读完了学士修硕士。铁链在身的他只回去家乡两次,一次是女儿出生,另一次是和老婆在离婚书上签字,签完了字他拥抱了前老婆,感谢她终于了解他的真相,撤下了铁链。
  在太平洋边的旧金山市内,他觉得如鱼得水了,他成了个受人尊重的绅士。那些肤色浅棕,深棕,乌黑,黄中带黑,白里透黄,黄中泛白的外国人叽咕起来好像乌鸦在聒噪,说起英语来好像是坏了的录音带,就像他不属于他的家乡一样,他认为那些人不属于美国,对那些外来者来说,他是真正的美国人,正宗的主人。作为一个主人,他昂首阔步在每一条大街小道上,挺着胸走进商店,抬着头走出餐馆。旧金山四季如春,风里蕴含着柔和暖意,白天的街景五彩缤纷,晚上的灯火眩目,街头巷尾到处透着文明,艺术和历史的气息,古老典雅的建筑物散布在各个角落,一个全世界都向往的美丽城市。
  卡斯楚街上的每一个行人都透著亲切和气,街角咖啡馆里的顾客和老板笑容满面地招呼他,视他为多年的老朋友,酒吧老板的人生宗旨崇高无私,不是赚钱,而是要让来自全美国,甚至全世界的男人们在他的酒吧里宾至如归,相识,相知,相交。在酒吧里,他结交了许多亲密朋友,结识了他一生中的至爱――约翰。他决定了,他将在旧金山度余生。家乡,他是不会再回去了,一次都不会,他看够了那些鄙视他的嘴脸。邻居亲友们风闻了他亲近男人,斜着眼看他的神气,好像他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魔鬼。走在家乡小镇的路上,他可以感觉到两旁窗子后的诅咒,镇民们看他的眼神在白天里都显著些刀光剑影,暗夜中,也许会有人打他一闷棍。在自己的家中也不清静,他的母亲一见了他,便无休无止地祷告,钝刀子割肉般难受。周围的人都知道他的母亲对上帝虔诚无边,如果没有母亲同住,毫无疑问,他家的窗户早就砸破了。
  他是学海洋生物的,约翰在他工作的艾滋病办公室帮他找到了差使。艾滋病似一把自动游走的带血双面刃,在他的朋友圈里到处袭击。那些年青英挺的同志们,一个接一个迅速地消失了。有的人几星期前还那么生龙活虎,发达的肌块,健美的体魄,风流倜傥得让人羡慕!转眼间,却衰弱得连梳子都举不过头,不甘心以青面骷髅般的形骸吓人,将自己封闭在公寓里,整日开著电视,试图在单一的闹钟滴嗒声中加点人类的喧哗。有的人感染后,辞工远走东方,说是去探寻在泰国深山里的神医,既然文明不能救人,何必归来,从此返璞归真了。最令人欲哭无泪的是:一些诊所和小医院以没有设备为由,拒收奄奄一息的艾滋病患。见死不救了,还要宣扬什么上天降惩罚于邪恶之人。他最听不得这种话,谁胡说,他要捶扁谁!
  约翰有著一颗金子般的心,那么重情厚义,世上少有的。世纪绝症击中他时,约翰没有离舍他!周旋于所有认识的朋友熟人,遍找名医为他诊治,搜寻最新发明的药物让他试用。当他的脑袋枕著约翰的手臂昏昏沉沉时,他记起了德州草原上的秋夜,他家的旅行车就停在满天繁星中,从玉米田里卷来的熏风是微甜的,烤牛肉的浓香弥漫在跳动的篝火旁。母亲忙著翻烤牛肉的手臂是肥厚温暖的,不似约翰那样强壮有力。约翰不但细心地呵护他,更是想方设法要让他开心。运用了他所有直接与间接的关系,帮助他升了迁。在他的新职位上,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从未被发掘的价值――天生的领导才能。上任第一天,他命令大家搬桌椅,他坐在办公室最前方中央,所有称他为老板的人在他的眼皮下排出两列办公桌,整个办公室转化成大教室,如果说他是老师的话,下属们就是该好好上课的学生。如果由他选择的话,他更愿意当个指挥打仗的司令,他指向哪儿,士兵们端着枪冲向哪儿。站在司令部里,眼光可以扫遍所有的战壕,也可以盯着一两个他该多管着点的家伙,他感到了他的重要性:他的每一句话将支配影响这些人生命中的几小时,几天,几月,甚至几年。
  他讨厌女人,那个打扫办公室的南美小子,指著桌子上他女儿的照片,一迭声地讨好他:“你的女朋友好漂亮,好年轻。”气得他火冒三丈,立刻吼了回去:“闭嘴!我没有女朋友!我恨女人!”他的七个下属中倒有三个女人。巴西来的女秘书十分漂亮,交友面极广,听说在局长办公室也有一两个肝胆相照的知己。菲律宾女人见了他,永远是笑脸相迎,他总觉得那问寒问热有点腔不正调不顺,不过礼多人不怪嘛,更何况人家还筹划着为他办生日派对呢。打字的中国女人职务最低,将数据输入电脑而已,打字速度很快,讲话速度成反比,慢不说,且极少讲话,他很怀疑她是否听得懂他所有的指示,听不懂装懂,从来不发问。三个女人都对他毕恭毕敬,反显得有的男人更讨厌。从越南战场归来的大个子也是个同性恋者,老好人一个,他刻意与大个子拉开距离,垂直距离意味著高与低的上下级关系。自非洲来的黑人曾在伦敦受高等教育,正在等职业技术移民名额,天天西装笔挺,是个默默地执行他指示的绅士。希腊裔的小老头和意大利裔的小伙子不知仗著英文好,还是皮肤白,一开始对他的升迁就有微词,言语间冒犯他多次,说他小人得志便猖狂,绿豆官的气势比卫生局局长还盛,同性恋是堕落,是罪恶,气得他恨不得一拳打过去。两个人有空就谈女人。意大利人单身,见了年轻些的雌性动物,双眼鼓出,目不转睛地行注目礼。希腊小老头孤家寡人多年,秃头,邋蹋,当他声言他的女朋友是泰国公主时,全体下属,包括那个沉默的中国女人都哄笑了。那个意大利人未能保住工作,是他做的决定,理由是一年试用期内表现不够好。本来他打算叫希腊人也一起滚蛋的,小老头阅历丰富,请了律师来向他宣战,他就暂且让半步了。走着瞧了,希腊人再张狂,还是他屁股底下的马儿,从来都是骑马的甩鞭子,马儿挨鞭子。
  
  1950年至2000年中的她
  
  二十世纪中国社会大变动时,她的父母亲搬离了旧朝都城,在上海的弄堂里建了新家,以为凭著点技能总有饭吃。石库门房子的前前后后有那么多的地方供她跳橡皮筋,踢毽子,水门汀上划线,丢布包,跳来跳去“造房子”。满城锣鼓响红旗飘时,她也爬上了屋顶,跟著呼喊吆喝,打光那些在城市上空吓坏了的麻雀,节约农田里的粮食,那些天,熟食店的酱麻雀又便宜又好吃。她也跟著打苍蝇,灭蟑螂,天天早上检查老鼠夹有没有斩获。
  每天似乎都有新鲜事,弄堂里封了一个过家楼底,成立了民办小学。她家的保姆看见她心烦,立刻将她送进了过家楼底,两个识字的前家庭妇女便成了她的启蒙导师。老师们运用各自的家法建立校规,她是乖宝宝学生,幸免了被扭耳朵,额头上吃“毛栗子”的德育。
  民办小学送了她和一个女同学去附近的正规小学,参加“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的诗歌朗诵比赛。她的同学上了台参赛,她坐在台下,着实见识了那小学里的大礼堂,电影院般成排的座位,紫红色的幕布,淡蓝色的舞台背景,教室里的桌椅整齐划一,过家楼底的课桌椅,没有两张是相同的。比赛结束了,她真不知道怎么会有人想出民办小学这种事来,她的同学还在念叨:“公社的稻子堆得比山高,应该在发“高”字音时将手臂高展。”她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她没见过稻子,也没见过真正的山。
  初中二年级时,红卫兵抄了她的家,她的父母亲被抓走了。在她十七岁时,她不但见识了水稻,还上了山,不是公园里的人工假山,也不是上海方圆五百里内的小山包,而是真正的山区,连绵不断的崇山峻岭。她在山寨落户了。寨中的布依族苗族们视她为天外来客。就连刷牙齿时都有许多眼睛观望着,然后“嘴上冒白沫”的新闻从一家传到另一家。
  那是初春时分,一担担沤烂的草粪从牛马圈里起出来,挑到田边地头。老年妇女们两手抓起牛马粪草,分发到挖好的浅坑里,跟著有人在粪草上丢几颗苞谷种。她和大部分人是用锄头扒拉黄土,盖好土坑。“是哪个狗日的做的好事?连粪都不放,就丢苞谷种?”“这样种庄稼,来年大家等著饿饭罗!”骂人的老头是偷种鸦片而吃了几年官司的坏分子,在赶麻雀的城里,坏分子是阶级斗争的对象,山沟沟里的老头却一派长者威风,训得那些后生小子抬不起头来。寨民们对“饿饭的那几年”记忆犹新。她算了一下,当她的小同窗在台上指天划地,抑扬顿挫于“稻子堆得比山高”时,这些乡民们正在熬过他们那“饿饭”的年头。
  她还是非常幸运的,在国外的亲戚们助了她一臂之力,她总算飞离了无限期的“修地球”工程,登上新大陆,加入了鹰国的挣面包行列。
  第一次获准坐美国写字间时,她高兴得合不拢嘴。自制衬衫新裙,购买了有生以来第一件风衣外套,现学眼影腮红的涂抹,在银行的小角落里她飞快地打字,打出她的新生活呢!好景不常,银行宣布裁员,她赶著找工作。在政府部门的艾滋病防治办公室里,女老板问她:“你怎样看待同性恋?你怎样对待爱滋病人?你是不是歧视同性恋?”“NO!NO!NO!我一点也不歧视同性恋。”她急急地搜索著枯肠中所有理解,关心,同情,帮助之类的英文字眼,统统搬出来作筹码。女老板微笑,同时一只眼睛眯了眯,好象是满意她的回答,又似乎窥破她急于就业的心态。事后,她还一直前思后想著同性恋及艾滋病。
  文化大革命时,一个女性朋友神秘兮兮地告诉她和几个荡马路的女伴,这位女朋友姊姊的单位里抓了一个坏分子,是屁精。“什么是屁精?”女伴们睁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听说是两个男人发生关系了”,未出嫁的她们更惊奇了,大家连男人和女人之间是怎么回事都懵懂不清,更别说男人与男人发生关系了,倒底是怎么回事?最后的消息:屁精被送到公安局关起来了。尊重每一个人是她的为人之道,她所鄙视的不是穷人弱者,而是品格低下的人渣。她不了解同性恋,男人爱男人不能也不应该成为她歧视他们的理由,但是她很清楚,艾滋病是毫无救药的世纪绝症。仔细想想,若幸运受雇,她只是在收集艾滋病资料的办公室里打字,纸上谈兵,不似护士,必须在艾滋病人中冲锋陷阵,安全应该是无虞了。想起孩子的笑脸,她庆幸不曾学护理。
  她被雇佣了,新老板是屁精。一个矮壮结实的男人,直挺挺地昂著头,眼睛俯视每张办公桌上趴著的下属们。每天她认真仔细地将保险箱里磁盘上的艾滋病档案解密,输入新资料两次,准确无误后储存,然后再转为密码,储进磁盘,收进保险箱锁好,最后清理电脑,锁上电脑。一切都按照规矩办理,她还给自己加了几道检查保险箱锁,电脑锁,拉掉电源等步骤,求个万无一失。
  她总以为自己的工作无可挑剔。一天下午,新老板与他的女上司走到她的办公桌边,突然她听到新老板的吼声,“滚开!你给我滚开,让我用电脑!”她一时懵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叫嚷是冲她而来的,太不可能了!“滚开!”第二次的吼叫,她立刻明白了,不是凭常识理智,而是惧怕,新老板的吼声好似炸雷甩在她耳边。她哆嗦了一下站了起来,新老板的矮壮身体立刻戳进她的坐椅,双手啪啪地敲打起键盘,键盘里好像躲着他的冤家死对头。“你怎么啦?”白人女上司嗔怪了一声,她抬眼,女上司微笑的双眼正盯着电脑屏幕,跟著她意识到她自己傻张著嘴,她该说些什么,说什么呢?她什么都说不出来,她能说什么呢?她只觉得眼泪快流了下来,她绝不能让人见她流泪。坐在厕所马桶上过了一会儿,她才镇静了下来。仔细想想,她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按常识考虑问题,她应该要求他道歉,为他的极端无礼道歉,问题是按哪个人的常识?老板的?还是她的?她只是个打字的临时工,临时需要的工人,每两星期开一次工资的临时工,新老板就是那位每两星期决定是否“需要临时工人”的重要人物。两星期中的任何一刻里,新老板若觉着她不顺眼了,只要抓起电话,拨几个号码到人事科,说上几句极其简单的话,就可以再对她吼上一次“滚出去!永远别让我见到你!”明天,她不用上班了,不上班,拿什么喂孩子?房租?水费?电费?煤气费?她不敢再想下去了,人不能走绝路!别人在生孩子前准备婴儿衣被毯子小床,她的孩子出生后躺在厚纸箱垒成的纸床上,尽管铺上了好几层她自己絮成的垫被,柔软程度绝不亚於小床垫,她总觉得对不起孩子,自己苦些没关系,别人有的,为娘的一定要让孩子也有,她不能让孩子在纸床上躺下去了。一路从上海到乡下,再到美国,她从来都是忍这忍那,挨别人骂也不是第一次了。人人说,退一步,天地宽,卧薪尝胆也好,当阿Q也好,该忍的就得忍。对着厕所里的镜子,她仔细地补了妆,心里一平静,眼泪自然就停了,念叨着“想开些”、“想开些”她勇敢地走回了办公室。如果必要,她会微笑,而且会努力将微笑保持下去。
  几个月后,政府财务吃紧,那个有著一双咸猪手的意大利男人被辞了。活该!她高兴,报应就在眼前,下流男人遭报应了。意大利男人在被踢出去以前也算她的上司之一,所有的正式员工都可以对临时工指指点点。她刚开始工作,第一次钻进窄小的档案室里整理表格时,意大利男人的手忽然打在她背上,然后顺势而下,就在她愤怒转身的瞬间,男人已经迈开大步几乎走出了档案室,无人目击,无人为证,她能怎样?从那以后,一瞥见那狗男人的身影,她马上就走开。她应该高兴,不过高兴不起来,财务一紧,首当其冲的是临时工,她觉得每一分钟新老板都可能叫她去办离职手续,工作时越发小心了。
  新老板找她谈话了,说是她现有的临时工位置已经被取消,不过他正在写报告设法将她留下来。最好的结果是:从临时工A转成临时工B,全部纸上运作,她一天不停地继续工作下去;不顺利的话,她得停工几天,待请求报告批准后再来上班。谢天谢地,不幸中大幸,她还有希望,她的希望全在于新老板怎样写报告,一句话,全在于新老板的心情。她记不清谢了多少次,即使被裁掉,她依然要对他表示衷心感激。工作太难找了,像她这样讲不了几句囫囵英语的,即使有天大的本事也无法施展,更不要说她根本没本事,在键盘上打数字是每个上肢健全的人都可以胜任的。失去了工作,如一句上海老话:她家只好喝西北风了!
  
  新千禧年开始时有关他和她的结语
  
  生死见得多了,他和约翰的朋友圈子里不少人热衷于东方的佛教,在拟定遗嘱时,他强烈地感觉到他会有来世,约翰和他一定会在来世相逢。
  新千禧年开始时,他已经不是以“人”的生命方式存在了!他得了一场重感冒,一个月内体重掉了几十磅,从床上起身要喘半天气。他觉得生命好像沙漏里的沙,唏唏嗦嗦地从他的身体里漏出去,他不甘心,他要挣扎起来,走出病房,走到蓝天下的街道上,呼吸那被太阳烤热的新鲜空气。他是在人行道上歪来倒去寻地方倚靠时,被一阵昏旋带入了永远的黑暗。
  按照他的遗嘱,一半骨灰投入了太平洋,是陪伴约翰的意思。掷入汪洋的灰烬沾附在礁石、海草、珊瑚、泥沙之上,或许遁入鱼虾之腹,复又潜进大鱼之口,唯如此,他身体里的极细微的称为“化学元素”的一部分转化成了另一种生命形式。他的另一半骨灰由约翰专程赴埃及洒入尼罗河。他和约翰曾经在那条河上受到震撼!无边无际的蓝天,炫目的太阳,不尽的流水,漫漫的黄沙,无生命的永恒神秘莫测!他要成为这最简单组合里的一部分,即使是渺小如沙粒。
  眼看着电视上纽约的那个大苹果落了下来,她的眼睛湿了,她应该很知足了。多年来工作换了又换,倒还没有失过业,工作加上读书是她生活的全部。读夜书,晚上在公共汽车站等车的滋味可不好受,旧金山风大,夜风冷飕飕的,挟裹着太平洋上的水雾刮到哪儿就沾到哪儿,先是紧紧吸附在皮肤上,然后刺进关节,积累成隐痛。旧金山的下雨天更糟糕,再大再结实的雨伞也挡不住四面八方狂扫而来的雨水,有那么一次,课程持续了三小时,她穿着湿透的牛仔裤坐了三小时,包在腿上的湿牛仔裤好象金属盔甲,又硬又冷,挪腿都难!她总是睡不够,眼睛带血丝,同事介绍她一种消除眼球血丝的药水,开玩笑地说,“你是不是在夜总会待得太晚了?”夜总会?她不知道夜总会的门开在哪里,就是一百个想去,她还得先掂掂自己的钱袋呢。工作,读书,她好像就是为两件事而活着。文凭总算到了手,她觉得心不再荡在空中了,找工作时眼睛睁得大了,工作谈话时声音也响了些。她还是读书,读英文书籍,她要了解美国,了解这个她和孩子永远为家的社会。她深信,仁慈的上帝一直在眷顾她,她的心里永存感恩。
  
  2003年6月里的一天
  
  太阳正盛,阳光普照著宏伟的金门大桥、桥畔绵延不绝的一栋栋深浅色的小楼房、缠绕城市的绿地,以及城中的玻璃墙高楼群。城里的人们正在举行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同性恋集会。市场大街上空,大大小小的各色汽球飘来浮去,似彩云般遮去了暖暖的阳光,洋洋的喜庆之气乘彩云飘撞到高耸的血红色巨大金属桥架,继而迸散至全世界。各色人种手执彩旗,呼喊,跳动,奔跑,歌唱,舞蹈,一路狂欢。游行的队伍拖曳数里长。星条旗下,人人尽兴尽情尽力演出自己的角色。坐在中古车里的旧金山市政府最高领导人,频频地向他子民们的选票招手,留著小胡子的高个儿男人头顶银白色新娘花冠,身著纯白色新娘礼服,手捧的鲜花掩不住新娘高耸的胸部,白纱裙盖不住颤颤摇摇的乳白色高跟鞋,与常见的普通新娘一样地千娇百媚,嘴上的两撇八字胡却添了女中豪杰的俏勇。搂著新娘的新郎官,有著与新娘一样宽阔的肩膀,但他的双肩上的责任更为重大――保证新娘的高跟鞋不打滑;面带微笑;左转右转,向街边上成千上万的观众挥手致意;时而在新娘刮净的脸颊上啄一个深情的吻;时而向欢呼者送飞吻。这位既是新郎,又是观众眼里的“男人中的男人”将各种动作操作得有条不紊,熟练自如。摩托车阵里的大汉们、娘子军们带来了普天盖地的隆隆声,似乎在显示他们和她们正在制造出时代的最强音。那拖延不绝,似街道般宽阔的巨幅彩条旗由许多人扯著两边缓缓地在市场大街由东向西游行。八色的彩旗巨龙压住整个街道,旗龙不停地向前游动,身段自市场大街的尽头源源不断地冒出来。一个身著镶著星星的银色长袍的高大男人,如魔术师般,置身彩旗下,双手交替著顶起游走的彩旗,一迭声地向人宣告,彩旗是男人的创造设计。男人头上的彩旗遮了整爿天,周围满地又全是影彩,这设计确是不同凡响,创造了另一个天与另一个地,只是一人的天和一人的地。
  一位浓状艳抹,著粉红长裙,粉红及臂手套的美眉娇娆无比,双颊泛红,蓝眼放光,阔嘴开开合合,吐出一串粗声嘎音,她,或是他,以节目主持人的身份向地球上所有的电视观众们报导著旧金山美丽之外的种种欢庆。
  他曾经在这里活过,她正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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