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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文艺报》编辑部|文艺报

时间:2019-02-20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即送北京文艺报张光年、侯金镜、陈笑雨三同志:看了一点,没有看完,你们就发表吧,按语较沉闷,政治性不足。你们是文学家,文也不足,不足以唤起读(者)注目。近来文风有了改进,就这篇按语来说,则尚未。题目太长,再批判’三字就够了。请你们斟酌一下。我在南方,你们来件刚才收到,明天就是付印日期,匆匆送上。”
  祝成功!毛泽东
  一九五八年一月十九日
  
  成为一名文艺工作者
  
  林彪江青之乱既平,家乡百废俱兴,我记起年轻时的朋友孙迟。趁寄送叶圣陶题写的“昭陵博物馆”五字墨宝之便,我委托和他同在该馆的胞兄阎维向他转致思念之情。孙迟回信,并有绝妙好词见赠:
  摸鱼儿,寄阎纲
  料难忘,早年狂倨,积成多少叹惋。
  羡君扶摇翅翎健,纵横词林文苑。
  雄才展。
  思往事,依稀谈笑宿旧馆。
  拍节击板。
  任鸟飞云散,文字因缘,莫比石潭浅。
  
  音书断,不怨性疏笔懒。
  总为蓬足风转。
  故园春色依然在,重见花香日暖。
  无遗憾!
  君勿念,长征路上夕阳晚。
  来日苦短。
  正瘦马疾奔,奋力望尘,不计征途远。
  我很感动。一首《摸鱼儿》引出一段珍贵的回忆。
  秦腔艺术的浸润,民间文学和群众艺术善恶忠奸的诱惑和教化,像乳汁一样滋养着一根小草,造就了我的艺术情趣和审美能力。与其说我出身后来的文化馆,不如说我出身街头巷尾的“自乐班”。我是“自乐班”里的“全能选手”,我亲身体验着戏曲艺术,而且粉墨登场并创作剧本。
  1949年5月,我16岁,礼泉县城解放,解放军宣传队举办街头图片展览,我的心灵受到剧烈的冲击,一个崭新的世界出现了!我一边高唱《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一边观看图片展览,尤其喜爱宣传队演出的剧照,这对于像我这样的酷爱文艺特?酷爱戏曲的青年来说,引力之大前所未有,所以,当我听到宣传队招生,他们又热情欢迎我参加时,便毅然报名参加了,任务是向部队和群众宣传翻身解放。宣传队的全称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一野战军四兵团第十师宣传队”,我被编入剧团的文武场面(乐队)。
  队领导要到上海买两把小提琴,预定把其中的一把给我,正合我的心愿,因为我一直暗恋着小提琴。队长特意将晋察冀解放区版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送我让我好好学习。毛主席的《讲话》振聋发聩,使我兴奋得难以自己,特别是“要把屁股坐到工农大众这边来”(新版删)的话,十分生动,一下子印在脑子里,觉得能跟上人民的队伍搞文艺宣传实在太幸运了。当我们在操场上为解放军战士演出马健翎编写的大型秦腔剧《血泪仇》、《穷人恨》时,战士们高高举起刺刀,口号声震天动地:“替红喜报仇!”“毛主席万岁!”“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宣传归来,无不欢心鼓舞。开饭时,大家围坐在城隍庙大门前,一圈一圈的,饭菜虽然简单,但是顿顿有肉,中间一个盛菜的大面盆,猪肉炖白菜,主食是不加限量的白面杠子馍,个个吃得兴尽方休。
  宣传队的这段经历,对我说来无疑是一次文艺观的巨大冲击,心想:原来还有比《三回头》、《柜中缘》、《打镇台》、《杀狗劝妻》更为现实也更加动人的艺术?戏曲竟然能够演出如此苦难而悲壮的人生!我不由自主地思考起个人的前途来。从此以后,“为工农兵服务”的思想成为我人生观、文艺观的内核,深深地印在心上,我以做个“人民的文艺战士”为无尚的荣光。
  闻讯西安的学校已经复学,我又想深造了。经队长批准,我回到西安继续念高中,西安一中更名为“陕甘宁边区西安第一中学”。经军管小组审查,加入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我一边上学,一边被西安邮电工会宣传队邀去跑演出。突然一天,县委副书记王育英,捎话要我回县工作,我又回县了。
  到处是宣传,村村有歌声,解放区新的文艺满足了百姓的文化渴求,1950年年初的“礼泉县寒假教师学习会”应时而生。因为我爱好戏曲、唱歌、乐器(包括打击乐),参加过自乐班和剧团的巡回演出,并且在解放军宣传队里受过熏染和教育,所以在学习会上很受器重。我给学员教简谱、教唱歌,导演秧歌剧。我们演出《兄妹开荒》、《夫妻识字》,民众觉得很新鲜。
  此乃谓“思往事,依稀谈笑宿旧馆,/拍节击板。/任鸟飞云散,文字因缘,莫比石潭浅。”
  学习班结束后,命我筹建县文化馆,配合政治任务进行文艺宣传,同时,筹建县文联,组织各种文艺创作活动。文化馆期间,我和孙迟先后都有小戏戏本出版,我出版了《增产捐献》、《传家宝》等,他出版了《送粮路上》,此乃谓“文字因缘”。
  1951年我出席陕西省文艺创作者代表大会,列于王老九等10名获创作奖者的最后一名,也是最年轻的一位。授奖者是柯仲平、胡采、马健翎。18岁的我高兴得蹦了起来,只有一个心愿。就是决心为共产党、毛主席领导下的新中国的新文艺献出自己的一切。授予我的一个红包,我自己分文不留,原封不动双手递给亲爱的母亲留作家用。我开始埋头于苏联的斯坦尼思拉夫斯基的导演体系。
  此刻,回过头来再读这首《摸鱼儿》,乡情、友情与昔日的惊喜、幸福感一齐涌来,赚我热泪两行。
  1952年,政务院下文件,在职干部可以同等学历报考大学,高二的我,考入兰州大学中文系,享受调干生的待遇。在担任学生会宣传部部长期间,我多次组织播放苏联电影,拉小提琴参加周末舞会伴奏,成立秦腔剧团任团长、导演和乐队指挥。
  追忆到此,容我问声:和我“四同”――陕西同乡、兰大同学、作协同事、文革"516"同案犯、相处长达53年从来没有红过脸的周明老弟啊周明,曾记否,你小时在周至上台演过戏,这会儿却委屈你跑龙套你竟然受宠若惊高兴地跳了起来?
  
  走进《文艺报》编辑部
  
  1956年大学毕业以后,分配到中国作家协会。接待我的是人事室李小为,诗人李季的夫人。问我愿意到哪个编辑部去,我说我爱好写作,想去《人民文学》。“《文艺报》改版,到那里去做评论编辑好吗?”从此,告别文艺写作,爱上编辑工作和文艺评论,一干就是27年!
  我们新来的一批大学生,对党中央毛主席直接领导下、并且时常在文坛发难的《文艺报》敬畏备至,情愿为《文艺报》献身。同学谢永旺在会上说的一句话,?得热烈的掌声。他说:当我离开人世的时候,我要像别林斯基一样,将我的《现代人》和《祖国纪事》――《文艺报》枕卧在棺材里。
  1957年《文艺报》的一次联欢会上,节目正在进行中,我临时动议主编张光年朗诵他的《黄河大合唱》,全场好激动啊!20年后的1977年――《黄河大合唱》诞生38周年之际,在他的热情鼓励下,我应《音乐论丛》之约撰写了两万多字的长文《论(黄河大合唱)词作的艺术成就》。1938年秋天,25岁的光年来到黄河壶口,他惊呆了。黄河之水龙腾虎跃,从天上倒下来,撼动着大地,叫嚣之声十里可闻,恍惚千军万马呼啸着压将过来,“黄河啊,多 么伟大、坚强!”衣服被浪花打湿的诗人同黄河融为一体。他暗自定决心:“一定要写一首讴歌黄河的诗!”
  为了呼唤诗神,1961年,张光年给《文艺报》和作协同仁以及人大文学系的青年朋友讲解《文心雕龙》。48岁的光年英姿勃发,他的朗读,立刻在我的眼前浮现出诗人当年朗诵《黄河大合唱》的情景。特别是《神思》篇,听;“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吟咏之间,吐纳金玉之声;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我才之多少,将与风云而并驱矣。”诗人激动起来,神采飞扬,那迷醉,那潇洒,那错落有致的铿锵和不加掩饰的得意与满足!
  张光年温文尔雅的诗人气质,谆谆教诲的学者风度,热情洋溢的演说才能以及刚劲秀美的书法艺术,都是那么清晰和美好,一直保留在我的记忆之中。
  《文艺报》的领导爱才,我们一批年轻人无一例外蒙受到他们精心的荫庇,甚至将编辑部确定的题目交由我们完成。侯金镜对我说:“你自己有了写作实践,方知评论的甘苦,约稿时就有了共同语言。”
  我分工负责长篇小说评论的编辑业务,他要我独当一面独立工作。我当时24岁,此前宣传队和文化馆的工作经验毫无借鉴之处。侯金镜郑重其事地通知我:“我要让你的专业相对地固定下来,长期不变,争取自己在这一领域有自己的发言权。”
  侯金镜手把手教一个成分不好的人怎么阅读作品,怎样发现问题,怎样撰写评论文章。他教我一丝不苟,更要我“有胆有识”。他批评人不留情面,表扬人不顾虑出身。他竟然在创作情况汇报的材料上,几次表扬胡德培和我,甚至写道“阎纲同志虽然不是共产党员,但是”如何如何。为了我的一篇受命而写的评刘树德论的文章,他连夜修改,第二天一大早,见他眼睛网着血丝,满纸红笔点点。仍然不能起死回生,他竟然向我表示歉意,我心里难受极了。这是他惟一的一次帮我修改文章,因为文章基础差,报废了,但他奖掖后进的不遗余力,凝重严谨的学风文风,时不时拿左手捏着眉心以减轻头痛的神态,以及那双高血压患者布满血丝的高度近视但异常明亮的眼睛,给一切受惠于他的年轻人留下终生难忘的印象,
  当代文学史上有名的“三红一创”即《创业史》、《红旗谱》、《红日》、《红岩》,“三红一创”的流行与《文艺报》――特别是侯金镜指导下的规模性的评介有着直接的联系。在他的具体指导下,我们多次拜访梁斌,组织对于《红旗谱》全方位的、包括它的人情人性描写的研究和评论。我们约请冯牧及时撰写《初读(创业史)》,并以《创业史》为例,多次举办关于革命现实主义和革命浪漫主义的大型学术讨论。我们深入部队座谈《红日》,由他编发闻山和我合写的评论《红日》的文章。对于《红岩》的座谈,声势浩大,影响极其广泛。其实,《文艺报》推出的重头作品岂止“三红一创”,此外还有:杨沫的《青春之歌》(《文艺报》上连篇累牍的讨论,知识男女几乎尽人皆知),曲波的《林海雪原》(侯金镜亲自执笔撰写富有艺术说服力的评论),孙犁的《风云初记》(黄秋耘散文诗般的评论充分发掘其阴柔之美),以及特约冯牧重点撰写的《一部具有革命风格的作品――读(在和平的日子里)》、《坚实的道路,淳朴的诗篇――试谈李季的叙事诗新作》。冯牧的《(达吉和她的父亲)――从小说到电影》和《略谈文学上的“反面教员”》具有反潮流的勇气。《文艺报》对于《达吉和她的父亲》历时不短的讨论,欧阳文彬和侯金镜关于茹志鹃小说的争论。侯金镜评论王愿坚小说的文章《结结实实的人物形象》和评论赵树理作品的文章《实干家(潘永福)》等等,其对抗公式化、概念化的倾向十分明显。一时间,评论的身价提高,审美的意识增强,一种艺术多样性的、个性化的批评之风逐渐在《文艺报》上露头。
  早在1956年,侯金镜就尖锐地指出:教条主义倾向在过去几年已经成为“有很大影响、发生了很大危害性的一种思想潮流”,其表现之一,“就是向简单化、庸俗化的极端上去发展,和武断、粗暴的批评方法相融合,形成一种专横的批评风气,在文坛上高视阔步,四处冲击”。他批评说,“有的文章干脆?开对作品的分析,直截了当地对作者的立场宣布可怕的判决。”这种风气在全国泛滥成灾,致使作家“无所措手足”,“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也谈(腹地)的主要缺点以及企霞对它的批评》)在这文学史上不寻常的岁月里,他敢于顶着风为收有萧平的《三月雪》、王愿坚的《粮食的故事》、李准的《信》、杜鹏程的《年轻的朋友》、陆文夫的《小巷深处》、王蒙的《组织部来了个年青人》在内的《1956年短篇小说选集》撰写序言,序言的题目竟然是《激情和艺术特色》!竟然大声疾呼:“不能充分保证他们的个性和想象力在宽阔而自由地发展,公式化、概念化的堡垒也不能最后地、彻底地被冲垮!”所以,到了三年困难时期。文坛依旧反右倾、一步步走进死胡同的当口,一九六一年初,侯金镜写成《创作个性和艺术特色――读茹志鹃小说有感》,发人深省,作家们看到希望。文章写道:“高亢激昂、豪迈奔放的革命英雄主义是我们这时代的主调”,但是“茹志鹃作品的优美柔和的抒情调子,唤起了读者对于时代的温暖、幸福、喜悦的感情,这种感情既是健康的,也反映了人们多样化的感情生活的一方面”。在当时那样狂热的政治气氛中敢于这样开明地衡文论道,实则空谷足音。
  1961年底,侯金镜带我到颐和园云松巢阅读全年的长、中篇小说,朝夕相处,边读边议,耳提面命,帮助提高我的分析能力和鉴赏水平。
  走进云松巢,迎接我们的是《诗刊》的丁力和闻山,还有大师傅于仲沂。老于做得一手好鲁菜,困难时期,大家饿晕了,见我赶忙拉住手说:“看你虚的,我给你补,过些日子保你浮肿消下去!”
  丁力和闻山住耳房,丁力整理《清史稿》,案头一大堆资料,瓦片里一大滩烟头,我和侯金镜都吸烟,但还是呛得不敢进他的屋。闻山,诗人兼书法家,他收集的古碑拓片十分珍贵,宝贝似的,自得其乐。是这些字帖拓片陪伴着闻山澡雪精神、将养身体,侯金镜和我捧之不忍释手,盛赞其富有。侯金镜对于丁力的《清史稿》工程赞不绝口,对丁力发现的绝妙诗词把玩不肯放手。闻山偏头痛,加之困难时期缺蛋白、少脂肪。身体尤其虚弱,不意遇见知心的大烟鬼。闻山极力反对吸烟,但反对无效,然天寒地冻,只好整天关在屋子里叫丁力熏着。丁力对此深表遗憾,但没有办法,对他来说,不腾云、不驾雾,就没有诗、没有灵感。
  侯金镜给我们带来部队的好作风,像指挥战斗沉着冷静,像找士兵拉呱儿掏心窝子;工作时专心致志,一头埋在书本稿纸里,聊天时笑语欢声,一点架子也没有;站如松,坐如钟,行如风,名副其实的“团结,紧张,严肃,活泼”。
  在阅读全年长、中篇小说的过程中,侯金镜一有发现,便到我的房间向我推荐,要么上厕所路过,就在我的窗外喊一声,《红岩》就是他首先喊出来的。我要是也已读过,他便给我分析作品的思想 和艺术,而且引经据典。只要论及鲁迅和苏俄文学,他的话匣子就打开了,对托尔斯泰、果戈里、别林斯基如数家珍。我发现在他的文艺思想里,有一条十分明晰的红线,就是现实主义!就是直面现实的现实主义和干预生活的批判现实主义!
  侯金镜喜欢散步,白天阅读,饭后散步。散步途中,变成小小的文艺沙龙。
  侯金镜喜欢倚长堤而卧的各色桥涵,人迹罕至却别有风味。我们沿长堤跨桥梁,一直绕到十七孔桥。一时兴起,便鼓起勇气寻找寂然独立的玉带桥,那是宗璞在《红豆》里情人约会的地方,宗璞是我们《文艺报》的同事。但侯金镜带我们常去的地方是颐和园的后山,说后山有味,常常被人忽略,而雪后的后山更其有味。他喜欢散步,可是走得比谁都快,小跑一样,哪像散步!我腿长,也喜快走,紧跟不舍。可是苦了闻山,他,多才多病身,遇事不慌,悠然悠哉,一件军大衣紧紧裹住身子,走方步,落在后头。距离拉大了,他就急,说:“金镜同志你当是急行军吗!”我们停下步子,他便重重地说:“困难时期,保存热量!”众大笑。
  散步的时候,往往是侯金镜说话最多的时候。他反反复复强调两个成语八个字:“胶柱鼓瑟”、“有胆有识”,再三提醒当前的创作和评论一定要避免“胶柱鼓瑟”。又强调说,“文似看山不喜平”,写文章和发言。要有曲直和张驰,不能“一道汤”(戏曲名词,意指平铺直叙单调乏味)。(1963年,他和《文艺报》的编辑观看豫剧《朝阳沟》,赞不绝口,转过身子对我们说:你看人家一波三折,“辫子上都有戏”!)他的针对性相当强,就是要打破流行一时的舆论一律和风格单调。
  今生最忆云松巢!
  我清楚地记得,当他发现罗广斌、杨益言合作的《红岩》以后连连称道、欢喜若狂的情景。他叮嘱我说:“现在是困难时期,人民物质生活匮乏,我们要把好作品献给人民,使人民的精神生活丰富起来。”又强调说,我们需要革命的浪漫主义,但更需要革命的现实主义,要拿生活的真实作基础,绝不能拔高人物。他极其肯定地说:“当前环境下,宁肯牺牲浪漫主义,也不能牺牲现实主义!”在侯金镜的鼓励下,我写出了《1961年中、长篇小说印象记》,重点推出罗广斌、杨益言合作的《红岩》。一天。《人民日报》李希凡来,当他得知《红岩》如何激动人心之后,立即向我们约稿,侯金镜指派我执笔撰写。侯金镜再次叮嘱我说:“现在是困难时期,人民群众的物质生活匮乏,我们要把好的精神食粮送给他们,继承传统,艰苦奋斗,渡过难关。”我当夜写出《共产党人的正气歌――(红岩)的思想力量和艺术特色》,认为作品将敌我冲突推向生死关头,烈士们的牺牲精神,给人的心灵以相当剧烈的撼动。文章在《人民日报》上发表后,引起反响,《红岩》大量出版。事隔一月,在中宣部一次文艺理论家纪念《讲话》发表二十周年的筹备会上,侯金镜深入分析了《红岩》的思想和艺术。他观点鲜明,但不正言厉色。讲话微有口吃,反而加重了每一句话的分量。会议期间,侯金镜组织了一次讨论会,共五人:王朝闻、罗荪、王子野、李希凡、侯金镜,由我纪录整理,《文艺报》发表,题为《(红岩)五人谈》,一时间,全国掀起“《红岩》热”,当年全国的报纸副刊被称为“《红岩》年”。
  侯金镜提醒我们在分析一部作品时,一定要抓住人物的个性特征,概念化的批评不好,正如毛主席说的,要注意矛盾的普遍性,更其重要的是注意矛盾的特殊性。但不能把个性绝对化,恩格斯曾批评过拙劣的个性描写。你精细地分析一个鼻子,但要看准它长在什么人的脸上,而人,又是历史的,是社会关系的总合。侯金镜的“鼻子”说,让我久记不忘。
  1962年,鉴于老作家李劫人的《死水微澜》重印以来,一发而不可止,仅仅6年时间,卷帙浩繁的连续性历史小说继《暴风雨前》后的第五部《大波》已经在读者中流传开来。这是一部历史的大书,一座宏伟的建筑,急需评论却难以下手。张光年和侯金镜放手让我完成一篇不大不小的文章。一个年轻的老人在我眼前活跃起来,仅用了一个通宵,我将文章草草写出,题为《绘声绘色的(大波)》。文章说:“我身人大伽蓝中了,它那样的宏丽,观之心神飞越。然而,它太大了,全面而切实地估价五部作品,对于我们不可想象。”“历史上的重大活动,距今五十年矣,竟然这样有声有色,连他们的陈设、礼法、一举手、一投足也无不栩栩如生且切合当时时尚。”“对重大事件和对人物的侧面烘托,在紧锣密鼓中尚腾出手描摩几幅可人的风俗画,语言准确生动富有浓烈的时代色彩。都是作品出色之处。”“历史长篇小说到底怎样处理写入与写事的关系,怎样艺术地塑造真人的形象,可以在李老的大书中寻求答案。”
  没过几天,张光年告诉侯金镜说,他见到周扬,周扬说评李劫人的这篇文章难写,阎纲这样写很好嘛。
  在侯金镜的指导下,我遍览全年的中、长篇小说,继《1961年中、长篇小说印象记》之后,连续三年,对当年的中、长篇小说进行综述。
  1999年5月2日,读《北京青年报》发表的本报记者鲍云帆采访姚雪垠的幼子姚海天写的《(李自成)42年后人去卷终》一文,文中写道:“……之后姚老又被送到武汉东西湖农场去改造,直到1962年第一卷才完稿。1963年中国青年出版社冒着一定风险将该书出版,因为当时姚老还是个摘帽右派。此书出版后不仅报刊上未见到一个字提及,姚老也只能领到最低级?的稿酬。”
  《李自成》第一卷1963年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出版后颇受欢迎。侯金镜和冯牧二位副主编胆识兼备,一致称赞《李自成》一卷的创作成就,认为它在当年出版的长篇小说中无疑是鹤立鸡群,经过商议,同意在我起草的以本刊记者名义发表的《1963年的中篇、长篇小说》一文中加以介绍和推荐,同时嘱我,现在大讲阶级斗争,眼睁睁地盯着右派翻案的活动,下笔要注意分寸,不可过分突出。这样,我便公开地肯定《李自成》第一卷的成功,并在文中提出:“当代题材的创作还在摸索之中,《李自成》却流传开来。《李自成》的成功,原因又在哪里呢?”粉碎四人帮之后,姚雪垠几次见到我都要提及此事,说当时一片沉寂,惟有你们一家公开表了态,我个人非常感动。可见,《李自成》第一卷出版后“报刊上未见到一个字提及”之说不是事实。
  侯金镜教我重视原作,适时对创作做出评述的那份认真,我一直继承下来。1977年底,复刊《人民文学》,我写了《粉碎四人帮一年来的长篇小说》,1978年复刊《文艺报》,写了《谈长篇小说的创作》、《长篇小说印象》和《日趋繁荣的短篇小说》和《中篇小说的兴起》。
  不论是非功过,《文艺报》认真阅读作品和及时推荐新人新作的评论作风源远流长,我终生受用。80年代参加作品讨论会,亲见冯牧戴着老花镜一字一句地引用原著时,我联想起《文艺报》的日子,几乎掉下泪水。90年代以后参加研讨会,亲见一些发言离开文本分析,又想起《文艺报》,不觉悲从中来。
  朱寨在《中国新文艺大系?理论二集》导言里 论及“历史转折中的文学批评”时写道:“建国以后出现的一些著名批评家,如王朝闻、秦牧、侯金镜、冯牧、黄秋耘等,深受读者欢迎,他们对作品都是从思想与艺术的统一或结合上进行分析评价,特?是艺术的分析细密精当。批评文章有理论、有知识、各有文采。”所以,建国以后的文学批评,特?是文艺政治化,文艺批评变成阶级专政的手段(进而为即将到来的文化大革命进行路线上的准备)的历史转折中,真正坚持文学批评的美学原则的,舍侯金镜们其谁!
  侯金镜铁骨铮铮,劬劳敬业,对已严,待人宽,是中国共产党里最讲党性,最讲纪律,又非常实事求是的一名实干家。
  侯金镜为人处世的实事求是作风(其一),为文衡文的现实主义精神(其二),加上严谨周密的卓识锐见(其三)。颇得其终生为之追慕的鲁迅遗风之神韵。因此,在不到一年后的大连会议上,他犯了天条,被打爬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脚下。
  侯金镜痛恨虚假,憎恶浮夸,轻蔑那些懒惰不负责任的人。三年困难快要过去,阶级斗争一抓就灵,他喟然长叹:“吃饱了,又要折腾了!”“要不,我到乡下养鸡去!”
  1971年,侯金镜血亏气绝,以“最恶毒地攻击林副主席”的“现行反革命分子”之身,惨死在干校山头上阴郁浓重的夜里。
  我以有缘亲聆他的教诲为终生幸事。
  1979年,在讨论我入党申请的支部大会上,我说了一句发自肺腑的话:“在从事文学编辑和学写文学评论方面,《文艺报》是我的摇篮,侯金镜是我的恩师。”
  包括文革在内,我跻身《文艺报》总共27年。是张光年、侯金镜、冯牧、黄秋耘他们把我们一伙年轻编辑拉扯大的。
  张光年文质彬彬,侯金镜凝重严谨,冯牧敏锐热情,黄秋耘简约精当,我们应该恭恭敬敬称他们为老师。
  黄秋耘的人道主义文学批评和艺术情调的批评,使他在当代文学批评中?具一格。黄秋耘喜欢“精致而优美的艺术形式”,“宁愿淋浴在小小的浪花中洗净自己的心灵”,不愿“时时刻刻都在装腔作势地咆哮”,他在《孙犁作品的艺术特色》一文中称道其“既有小品文的纤丽韵致,又有诗歌的抒情色彩。”在《(山乡巨变)琐谈》一文中称道其“对人物心灵的细致剖析和对事物的诗意描绘”。黄秋耘的文学创作如《杜子美还家》、《丁香花下》、《雾失楼台》等等,如泣如诉,忧愤有加,成为他人道主义理念的文学范本。黄秋耘的悲悯情怀激起人们对于非人道的仇恨,但是,人道主义随着连续二三十年来“灭资兴无”地被蹂躏,黄秋耘始终不为“马列主义批评家”的主流社会所器重,但他的幽灵却一直在作家群中自由地飘荡。
  冯牧一直到粉碎四人帮,都是我《文艺报》的领导。冯牧热情奔放,敏感有才,在当代文学史上人缘最好,他来客最多,团结作家最多,是阅读作品最多,推荐作品最勤、最热情的文学批评家,一直到老,手不释卷。冯牧精通中外,文艺思想并不保守,可是,当一批新锐作家冒出来挑战冯牧的“革命现实主义”时,他茫然,尽管他对《班主任》、《红高粱》以来的创作推崇备至,他们仍然声称要“跟我的老师分道扬镳”。冯牧代表70年代末到世纪末文学的新时期。冯牧的逝世意味着新时期文学评论的终结。
  “《文艺报》啊,摇篮!”1984年,我在《答(编辑生涯)问》一文中这样写道:“它拥有多少和培养了多少名编辑、作家和评论家!他们的名字是:丁玲、冯雪峰、陈企霞、秦兆阳、康灌、萧殷、张光年、侯金镜、陈笑雨、冯牧、萧乾、钟惦菜、邹荻帆、黄秋耘、唐因、唐达成、陈默、刘剑青、杨志一、闻山、黄沫、侯敏泽、蒋和森、冯宗璞、谢永旺、李基凯、吴泰昌、杨匡满、刘锡诚、陈丹晨、钟艺兵、雷达、孙武臣、何孔周、高洪波、李炳银等等,哪一个文艺期刊编辑部出现过这么多的人才?”“发现人才、爱惜人才、培养人才、重用人才是《文艺报》的优良传统。”《文艺报?再批判》:反右再烧一把火
  1858年1月28日出版的第二期《文艺报》上,发表了《再批判》专辑。“再批判”是对“《野百合花》、《三八节有感》、《在医院中》及其他文章的再批判。”这一期的《文艺报》口气不小,态度强硬,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有来头的。《再批判》发表,中外文坛为之震动。
  1955年下半年,中国作协党组召开扩大会议揭批丁玲,年底,将丁玲、陈企霞定为反党小集团。丁陈二人一直不服,屡次上书申诉冤情。1956年下半年,作协对肃反运动进行甄?,丁陈问题有所松动。1957年6月6日作协党组召开扩大会议讨论丁陈一案,周扬在会上向丁陈等人表示歉意。反右斗争已在全国打响的7月,作协党组再次召开扩大会,重批“丁陈反党集团”,同时猛攻冯雪峰,艾青等人也被点名。9月,在北邻文联大楼的首都剧场举行的中共中国作协党组扩大会议上,周扬对此次会议――实际上对整个文艺界的反右斗争做了总结(后经毛泽东修改,正式发表时题为《文艺战线上的一场大辩论》)。《文艺报》以《文艺界对丁陈反党集团的斗争获得很大胜利》为题报导了这一规模罕见的大会。8月7日《人民日报》发表《文艺界反右派斗争的重大进展》点了冯雪峰的名。
  文艺界一大批老中青作家被打倒,《文艺报》报导了文艺家纷纷深入生活改造思想的实际行动,文艺界的反右斗争在一场暴风骤雨之后画上句号,不料,新年伊始,《文艺报》又吹响“再批判”的号角,反右运动再度升温,文艺界的空气再度紧张起来。
  1958年1月中下旬之交,一大张清样工工整整地摊在王府大街64号文联大楼401作协会议室的长桌上,上面改得密密麻麻。这是1月16日三位总编急送毛泽东后经毛泽东亲手改定的《再批判?按语》,还有他特意批复的一封信,另有一处关于文风问题的几句非常辛辣有趣的话。《文艺报》编辑部的全体人员有幸亲睹这一珍贵的手迹原件。原件发自南方,“即送文艺报”。
  我那时年轻幼稚,不谙世情,以为是天降大喜于《文艺报》,兴奋得不得了。
  毛泽东给《文艺报》正副总编的信笔走龙蛇,雄气逼人,我口诵心记,反反复复,过目成诵,多少年过去。字字句句如在眼前。上写:
  “即送北京文艺报张光年、侯金镜、陈笑雨三同志:看了一点,没有看完,你们就发表吧。按语较沉闷,政治性不足。你们是文学家,文也不足,不足以唤起读(者)注目。近来文风有了改进。就这篇按语来说,则尚未。题目太长,‘再批判’三字就够了。请你们斟酌一下。我在南方,你们来件刚才收到,明天就是付印日期,匆匆送上。”
  我记得信尾的落款,好像是这样六个字:“祝成功!毛泽东”,后头是日期:“一九五八年一月十九日。”
  在校样的另一侧,他又补充写道:
  “用字太硬,用语太直,形容词太凶,效果反而不大,甚至使人不愿意看下去。宜加注意。”
  批评是尖锐的,锋芒毕露,但使人乐于接受。毛泽东的文风着实精美,风采迷人。我们当时幼稚得可以,竟把注意力集中到文风问题上来,对毛泽东的文字和书法赞不绝口,“你们是文学家,文也 不足”,便下决心改变《文艺报》的文风。渐渐地,才觉得文风的背后是政治,“按语较沉闷,政治性不足”,这才是这封信锋芒之所在。所谓“政治性不足”,就是对反革命的丁玲、艾青等作家打击不力,笔法单调,他不满意;但毕竟是一场大胜仗,居高临下,不无得意。
  “编者按”的原稿指出,“再批判”的对象是王实味、丁玲、萧军、罗烽、艾青等发表在《解放日报》副刊上的文章,还有?的几篇。主持这个副刊的是丁玲、陈企霞,他们多是党员。但是,经过毛泽东改写和加写之后,帽子很大,问题提得更加严重,文字犀利,语言生动,颐指气使,极尽讥讽挖苦之能事,有些话语如“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毒草成了肥料”等,成为此后整治“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制胜的法宝。
  现将《再批判》的全文照录如下,文中插入的文字系毛泽东改写和加写的部分,用黑体字标出以示区别:
  (再批判什么呢?王实味的《野百合花》,丁玲的《三八节有感》,萧军的《论同志之‘爱’与‘耐’》,罗烽的《还是杂文的时代》,艾青的《了解作家,尊重作家》,还有别的几篇。上举各篇都发表在延安《解放日报》的文艺副刊上。主持这个副刊的,是丁玲、陈企霞。)丁玲的小说《在医院中时》,是1941年发表在延安文艺刊物《谷雨》上的,次年改题为《在医院中》,在重庆的《文艺阵地》上重新发表。
  王实味、丁玲、萧军的文章,当时曾被国民党特务机关当做反共宣传的材料,在白区大量印发。萧军、罗烽等人,当时和丁玲、陈企霞勾结在一起,从事反党活动。丁玲、陈企霞等人在此后的若干年中进行了一系列的反党活动,成为屡教不改的反党分子。
  (丁玲、陈企霞、罗烽、艾青是党员。丁玲在南京写过自首书,向蒋介石出卖了无产阶级和共产党。她隐瞒起来,骗得了党的信任,她当了延安《解放日报》文艺副刊的主编,陈企霞是她的助手。)罗烽、艾青在敌人监狱里也有过自首行为。
  (这些文章是反党反人民的。一九四二年,抗日战争处于艰苦的时期,国民党又起劲地反共反人民。丁玲、王实味等人的文章,帮助了日本帝国主义和蒋介石反动派,)
  上述文章在延安发表以后,立即引起普遍的又愤。延安的文化界和文艺界,针对这些反党言论展开了严正的批判。15年前的那一场斗争,当时在延安的人想必是记忆犹新的。去年下半年,文艺界展开了对丁玲、陈企霞反党集团的斗争和批判。许多同志在文章和发言里,重新提起了他们15年前发表出来的这一批毒草。
  (1957年,《人民日报》重新发表了丁玲的《三八节有感》。其它文章没有重载。“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许多人想重读这一批“奇文”。我们把这些东西搜集起来全部重读一遍,果然有些奇处,奇就奇在以革命者的姿态写反革命的文章。鼻子灵的一眼就能识破,其它的人往往受骗。外国知道丁玲、艾青名字的人也许想要了解这件事的究竟。因此我们重新全部发表了这一批文章。)
  (谢谢丁玲、王实味等人的劳作,毒草成了肥料。他们成了我国广大人民的教员。他们确能教育人民懂得我们的敌人是如何工作的。鼻子塞了的开通起来,天真烂漫、世事不知的青年人或老年人迅速知道了许多世事。)
  为了帮助读者理解这些文章对于我们有些什么教育作用,毒单何以变成肥料,我们发表了林默涵、王子野、张光年、马铁丁、严文井、冯至同志的六篇文章,而把每一个批判对象的原文附在批判文章的后面。当然,这个批判还是不够的。我们希望文艺界利用这个材料,在各地的文艺刊物上发表深刻的批判文章,给读者以更多的帮助。
  丁玲、陈企霞早在反右之前就被打成“反党集团”,反右时期批得灵魂出窍,“再批判”又特别降罪为“我们的敌人”,戴上“右派分子”的帽子。
  正是《再批判》对“反革命”、“敌人”的宣判,断送了一代革命老作家,将反右斗争进一步扩大化,上接反胡风运动,并为此后的文字狱找到无限上纲的借口,横扫革命老作家之后不到十年功夫,横扫一切革命老干部。
  1962年时康生和毛泽东都这样说过:“利用小说进行反党活动是一大发明。”其实,利用文学进行反党活动的发明权在杂文而不在小说,因为4年前的《再批判》按语中已经给杂文定了性――早在1942年延安时期,丁玲等人就“以革命的姿态写反革命的文章”。
  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一张贴有三位总编送上的《再批判?按语》的清样,纸质很一般,但很大,有点发黄。全篇文字勾勾画画,补写的文宇几乎充斥所有空白的地方,龙飞凤舞,密密麻麻,面目全非。毛泽东给《文艺报》正副总编的信就写在改样的边旁。整个文字一概是用粗软的铅笔书写。左下方,是麻钱大的一个烧焦了的窟窿眼,恐系主席边写信、边吸烟掉下的灰烬所致。此件今安在哉?那是何等珍贵的历史文物和书法作品啊!
  没有人敢写杂文了,杂文没有了。《文艺报》一蹶不振,“文艺茶座”无限期关张。《人民日报》60年代初倡导杂文,发表了不少针砭时弊的“长短句”,主席不高兴。《三家村札记》和《燕山夜话》吐露真声,遭遇更惨,从此杂文绝收。在永远大好的形势下,作家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文学也只好一条腿走路,到了八个革命样板戏出来,无产阶级专政条件下的革命文艺算是走到尽头。
  40多年过去,往事如在目前,晚年丁玲不止一回地这样说:“当年看到《文艺报》上编者按语,就知道那不是周扬手下几个笔杆子的文风,他们没有那么大的气派,除了毛主席谁有那么大的气派?我的案算是铁定了。我心里明白,主席不点头,周扬那几个人是打我不倒的。”特别是在回忆录《风雪人间》中,丁玲最后捅破了那张窗户纸:“中央领导同志一时听信不真实的小报告,一笔下来点了我的名,我成了大右派,难道他就一点不了解我吗?我过去那样信仰他,真诚地认为只有他了解我,如今不成为对我自己的嘲弄吗?”
  关于《文艺报?再批判》一案,还有一些背景情况可供参考。
  到底《文艺报》组织《再批判》的起因和动机是什么?不得而知。据当年在中宣部文艺处工作(经常走动于中宣部和《文艺报》之间的李曙光(笔名黎之)1998年(即粉碎四人帮30年、事后整整40年后)在《文坛风云录》中回忆:中国作家协会党组扩大会议后期,印发了一份材料:《“三八节有感”、“野百合花”及其他》,其中有《三八节有感》、《野百合花》等“反党”文章,并且将1942年统一出版社编印的“统一丛书”《关于“野百合花”及其他――延安新文字狱真相》作为附录。编者按语中特别提到:“统一出版社是国民党特务机关的一个出版机构,这个小册子得自胡风家中,扉页上写有‘陈守梅’(按即阿垅)字样。”毛泽东看到材料后,提出重新发表和批判这些文章。
  1992年2月,张光年在答李辉问时说:1957年,作协批丁玲、艾青等人。次年一月《文艺报》发表《再批判》。这个专辑是我经手的。周扬找到我、陈笑雨、侯金镜,说毛泽东要发表(起?)对丁玲等人的再批判,需要组织批判文章。按语是我写的。 送给毛泽东,毛看得细致,只留下“再批判”三个字。这个按语不好写,我措辞谨慎,毛全改了。他批评我们:“政治性不足。你们是文学家,文也不足。”
  以上回忆提供了一个重要的事实:原来,《文艺报》发起“再批判”,是毛泽东亲自部署的!
  周扬、张光年心里没底,不敢冒然下手,比较谨慎,毛泽东的目的非常明确,就是发动再发动,彻底打倒。
  其实,关于了玲变节和反党的问题,从1957年6月6日开始,历时三个半月的中国作协党组扩大会议上已经有了结论,毛泽东对丁玲、艾青等人视为仇敌的态度已经非常明朗,这点,周扬、张光年心里有数。更何况,在中国作协党组扩大会议已经胜利结束的’月底,毛泽东在接见捷克斯洛伐克访华代表团时,突然说出这样的话:“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搞文学的很糟,了玲这样的人,是一个大作家、党员。现在很好,可以把她赶出去了,赶出去更好办,文学艺术会更发展。”这段讲话,周扬和张光年也是知道的,但是,奉命起草“再批判”的编者案时,下笔谨慎,遭到严厉的批评,批评他们“政治性不足”,并亲自改写按语,把调子一下提到吓人的高度:“以革命的姿态写反革命的文章。”“奇文共欣赏”,“他们确能教育人民懂得我们的敌人是如何工作的。”
  同年,胡耀邦主持的理论工作务虚会上,有人间周扬:“当年你们怎么下得了手?”周扬回答说,抓右派前。我当面请示过毛主席……
  周扬在1979年10月第四次文代会前夕召开的党员会议上表白说:“我这个人作工作时间长搞文艺工作长,欠的债多,不能因为报告总结一下,我的债就还清了,各有各的债。四人帮也整过我。……当然,四人帮整我们和我们过去整人本质是不同的。我们不搞阴谋,不是存心要整人。我们整错了一些人,只能说明我们思想方法上、工作方法上有错误。”
  如此这般,便解开了“丁、陈反党集团”悬案的大疑团!难怪1957后整风运动一开始,周扬明确表态:“丁、陈反党小集团”的结论不能成立,并向丁、陈表示歉意。但是《这是为什么》的社论发出之后,一夜之间,风云突变,作家协会闻风而动,重新燃起战火。大获全胜:丁玲不单是反党集团的头目,而且是“自首变节分子”,不容分说,打人十八层地狱,酿成政治史和文学史上绝世的奇冤!这都是为什么?1955年突袭丁玲,中央怎样批示的?根据什么?到底谁揭发的?揭发材料为何始终不公开?开批丁玲后关于她的历史问题多次起先调查,证明延安时期中央早有结论,为什么现在又翻出来以莫须有给人定罪?周扬、邵荃麟、刘白羽他们(即便上头还有陆定一),能有这么大的胆子吗?多么巨大的疑团啊!然而,多少年来,它摆布历史,困扰着驯服而屈辱的“忠诚的文艺战士们”!
  《再批判》引爆,一大片作家应声倒下。
  毛泽东的信中写道:“我在南方,你们来件刚才收到,明天就是付印日期,匆匆送上。”“南方”就是南宁,毛泽东正在那里主持南宁会议,这封信写于南宁会议期间。南宁会议1月11日至22日召开,主要议题是针对“反冒进”事件的“反反冒进”,周恩来、刘少奇均在会上作了检讨。南宁会议直接导致“大跃进”的开始发动。
  毛泽东在紧急“反反冒进”的会议期间,拿丁玲等开刀,给“再批判”加码,把事情闹大,把火烧得更猛更旺,以期在全国范围内进一步扩大反右斗争的成果,然后,在全国更大的范围内顺流而下发动一场惊天动地的革命――“大跃进”。
  大跃进时期,经过全民大饥荒,进入历史的大倒退。
  
  批判人情、人性、人道主义
  
  周扬1959年底动员文艺界配合国际上的反修开展一场批修大斗争,指出共产主义的人道主义最彻底,而修正主义鼓吹的是人性论、人道主义,就是反对社会主义。说这场斗争落在我们党和毛主席的身上,而“文艺工作者是政治战线的助手。”在1960年初的讲话又强调说:政治标准(第一)与艺术标准的关系就是“道”和“文”的关系,“文以载道”!道有是非,文有工粗,言之无文,行之不远。本质的真实是什么?无非是阶级的真实;“典型环境”就是无产阶级登上历史舞台。接着点了李何林的名,说:李何林的真实论,最后达到否定文学的成绩,拜倒在资产阶级文学之下。写真实,是修正主义的武器。1960年,月又讲话,指出:“人道主义到最后,只相信上帝。”
  根据周扬的讲话精神,作家协会3月底就布置下去,主要报刊批判巴人、李何林,争取钱谷融、蒋孔阳。
  北京师范大学连续批判李何林三五次,接着批判巴人的人性论。其他高等学校闻风而动。
  1960年,《文艺报》第一期转发李何林发表在《河北日报》上的文章《十年来文艺理论和批评上的一个小问题》,“编者按语”严厉指出,李何林提出来的不是“一个小问题”,而是“一个大问题”,它关系到文艺与政治、文艺批评的政治标准与艺术标准的关系这一根本性质的问题。
  的确,李何林的《一个小问题》提出了一个非常大的问题,那就是,由于长期坚持“文艺为政治服务”的观念,文艺越来越走向非文艺。他认为蒋光慈的诗歌、冰心的《超人》一类的小说严格说来都难以被称为艺术。这些论点突然出现在文艺越来越被当做工具的时候,对于维护文艺自身的审美品格都有不可忽视的意义。
  张光年的文章给李何林列举了“艺术即文艺”等五条罪状,结论是“修正了毛泽东文艺思想的根本原则”,成为文艺修正主义在文艺界的代表人物、射击的靶子。
  紧接着,《文艺报》第二期和《文学评论》第一期,同时展开声势浩大的批判,具体对象是:巴人、钱谷融、蒋孔阳,批判他们的“人情论”、“人性论”、“人道主义”和“人类共同的本性”。还发表了姚文元、李希凡对巴人“资产阶级人性论”的批判文章。
  许多报刊也行动起来,对李何林展开批判,文艺界继1958年反右仅仅一年之后,又掀批判浪潮。
  这是文艺界的一次重大行动,目的在于不失时机,配合毛泽东在国际上反修、在国内反对右倾机会主义的残酷斗争。
  其中引人注目的是突然冒出来的黑马――马文兵的《论人道主义》等几篇论文,引马恩之经,据列毛之典,理论性很强,一时成为权威。
  作者马文兵是我跑稿子时发现的。
  由于要配合文艺界批修,我们根据当地反映的意见,准备把刘澍德反映合作化运动的小说《归家》拉出来批判,批判其所谓的资产阶级情调和资本主义倾向,我便到人民大学文学研究班找何文轩(后改名何西来)约稿。因为何西来在研究班期间,写过《(创业史)的史诗效果初探》的文章,我有好感,又因为这个研究班是文学研究所同人大联合组建的,何其芳等名家亲自辅导学员们。批判《归家》,伤害了作者,编辑部同他的关系本来很好,我同和他个人的关系更加密切,刘澍德非常伤心,当然是批错了,何西来后来抱怨我把他引入歧途,但又非常感激,说我把他拉进文坛。正是在何西来那里,我得知“马文兵”正在响应上级指示,加紧攻读马列,寻找武器,批判巴人和李何林。我把 他们紧紧地抓住,他们当然愿意尽力配合。
  当时周扬给人大的批示就是:“边学习、边战斗。”即学习马克思的原著,同人性论、人道主义战斗到底。
  “马文兵”是人民大学的文学研究班的集体化名,主笔是郭拓,成员有王春元、谭沛生、何西夹、缪俊杰、刘建军等。从“马”、“文”、“兵”这三字可以推想是个什么性质的战斗组合。
  发现“马文兵”。解决了《文艺报》配合批修运动的燃眉之急。
  马文兵的主要理论依据,是马克思的早期著作不足为凭。然而,马文兵忽略了一个重要问题,就是把马克思早期和后期关于人道主义的言论完全割裂开来。马克思1843年《(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从“人是人的最高本质”出发。承认人的价值,认识人的本质,引出革命的结论。他当时自居为费尔巴哈派,把人道主义和无产阶级的暴力革命联系起来了。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称自己的共产主义思想是“实践的人道主义”、“完成了的人道主义”。在《神圣家族》里,马克思仍然称自己为“真正的人道主义”。马克思在1845年《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里精确地指出:“人的本质并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合。”这时,他没有继续使用“真正的人道主义”一词,因为要和打着人道主义旗帜、追随费尔巴哈的青年黑格尔派论战。他甚至对那些“真正的社会主义者”说,不管怎么说,反正“我不是马克思主义者!”马克思当时已经看到共产主义应当是现实的阶级斗争的理论表现,而那些“真正的社会主义者”却把它当作抽象的人性要求或者爱的原则的实现了。可见,他没有出现“真正的人道主义”的字眼,实际上并没有放弃“真正的人道主义”的精神实质。所以,到最后,马文兵连马克思一起批判了。但我当时拿到亲手组织来的这些稿件,沾沾自喜,以为给刊物立了一功,接着有南开大学批李之行。
  批判声中,郭拓转来他的母校南开大学开会的通知,南开大学中文系召开大会批判李何林,《文艺报》派我参加。对于李何林,编辑部态度很明确,一、《十年来文艺理论和批评上的一个小问题》不是“小问题”,而是“修正毛泽东文艺思想的根本原则”的“大问题。到南开后,李何林以中文系主任的身份接待我,没有一点架子,这是李先生一贯的修养,并不是逆境时装出来的。我发现这位一生崇敬鲁迅、一直憎恶周扬的人,原来是个非常和善的老前辈,我的目光在他的身上停留了好久。会议开始,不好推辞,我讲了几句,依然是编辑部和主编张光年批判文章的调子,作态度坚决状,伤害了李先生。
  后来,从郭小川日记中得知,南开大学在写给中央的报告里是这样叙述那次批斗会的:4月初,南开大学三次大会批判李何林的《大问题》。他态度傲慢,冷嘲热讽,什么“张光年简单化”,“康濯断章取义,李希凡少年得志。”“同学们批我竟把标点搞错了。”“我就是糊里糊涂包下来,但批得准才能服气!”有人弄不清是非。有人说“李先生坚持真理”,有人同情他、同意他。后来出现大字报,李何林情绪不稳定,抵触情绪更大。开批判会时,来宾很多,当时就要表示态度,他摸不着底,情绪仍不稳定。后来我们又组织文章进行批判,让他开始自我检查《二十世纪新文艺思潮论》,又组织批判文章五十多篇,省委决定,以批李为中心,从全省抽调十多二十人,集中起来,专门对付李何林,集中一二月来搞。
  这次对人情、人性、人道主义大规模的批判,直接配合了国际上反修、国内反对右倾机会主义的斗争,把三年“困难时期”文艺界刚刚打开的一个小口子,又恶狠狠地堵上了,从此,全国性的阶级斗争、路线斗争接连不断,国无宁日,一直乱到毁灭性的、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砸烂一切。
  18年前我伤害了李何林,18年后的1978年12月30日,我所在的《人民文学》在张光年的主持下,召开“文艺黑线”论的大型声讨会,会后发表了大会的发言纪要,他的发言恰好是我整理的,我又惹李先生生气。
  李何林的来信,对《人民文学》次年一月号发表的座谈会报导进行严厉的谴责,称:“本报记者”歪曲了他关于“两个口号”问题的发言,他根本没有说过“国防文学”起过团结作家抗日的作用,并随信附来已经分送有关人士的《两点声明》。人所共知,李何林对周扬“国防文学”的口号一向不满,报导中竟然说他公开表示“国防文学”曾起过团结作用,歪曲了他的本意,故书面提出严厉的斥责。这可惹出大祸来了。
  看到李何林这封质问信,我脑子一下子胀了,因为我是李先生发言的记录整理者!心想,我要是歪曲了李何林的观点,那责任大了!我联想起1960年张光年批判李何林,《文艺报》批判李何林、巴人,马文兵的几篇长文是我亲自组稿的,随后我代表《文艺报》出席南开大学批判李何林的大会口出狂言对李先生大不敬,思前想后,包袱沉重。
  在编辑部主任刘剑青的主持下,我和刘锡诚、吴泰昌对照各自的记录,刘锡诚纪录的原话是:“李何林同志说:关于‘国防文艺’,四人帮把它污蔑成卖国文艺。鲁迅对这个口号虽然有过批评,但没有全盘否定。鲁迅认为,在‘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的总口号之下,‘国防文学’作为应变口号是可以存在的。‘国防文学’是有缺点的,受到王明右倾机会主义路线的影响,但是它在当时确实发生了影响,在一定程度上起了团结文艺界共同抗日的作用。”
  查对证明,《纪要》基本上符合愿意,报导属实,编辑部准备澄清事实,我当时的心情又说不出的复杂。
  这场官司并没有了结,上上下下,反反复复,一直拖到1979年11月第四次文代大会,“两个口号”的公案,仍然悬着。
  不承想,过了20多年,人道主义问题争论又起,由于出在大人物之间,政治色彩更浓,震动极大。周扬为人道主义请命,同时也是对自己以往把人道主义划分为“反动的资产阶级人道主义”和“马克思主义的人道主
  -表示忏悔,胡乔木痛斥周扬。周扬发难,胡乔木讨伐,文化人不服,周扬被迫检讨而后犯病。
  1983年11月初,为了评奖的事,主编葛洛带我拜访他鲁艺的老上级、我心仪已久的前辈周扬。葛洛介绍过后,周扬说“知道知道”。接着,以忠厚长者的口吻对我说:“你写了不少文章呀!”
  我不好意思,说:“都是些短的东西。”
  他肯定地说:“还应该再短些!”他的教诲,我感铭肺腑。
  他对昨天突发的事件――胡乔木驾到(周扬指着我说:“他当时就坐在你坐的这个沙发上。”),劝他主动检讨“异化”论点的错误时所表示的愤怒和克制……提起胡乔木,周扬气得双手颤抖,周扬夫人苏灵扬气愤地说胡乔木是“白衣秀士王伦”。我大为惊异。
  11月6日,各报发表了新华社5日报道的周扬谈话。在这个谈话中,周扬承认他在纪念马克思逝世百周年期间“轻率地、不慎重地发表了那样一篇有缺点、错误的文章。,这是一个深刻的教训”。
  过后没多久,这位晚年让人敬重有加的老人脑病发作,住院治疗,昏迷,静卧在无言的病床上,然后。被迫离开纷扰的现实,中断了对于“五四”以来几次伟大的思想解放运动的突破性的思考。周扬早已被异化了,最后以身殉异化。人虽死了,仍为人所尊敬,因为他学鲁迅,从旧营垒里杀出来,是逆子,是贰臣,“同时也是一些罗曼蒂克的革命家的诤友”。呜呼,历史轮回,公道自在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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