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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角 [北角旧梦]

时间:2019-02-20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一九七八年八月二日上午,我从北角月明楼下街,穿过油街口向东,过两三个铺位,就见到一间书店。铺面很窄,兼卖文具,柜台前的过道只容两个人侧身走过,书店虽小,在我眼里,店里的书已算很多,店名叫可大书局,倒真是可小可大。
  半上午时分,整个书店只有我一个顾客,我随意浏览各种新奇有趣的书籍,用身上仅有的十元港币,买了一本有关荷里活影片的小书,店员找给我三元。
  那是我进入香港的第二天,那是我到香港后进入的第一间店铺,那是我在香港的第一次消费。
  买电影书的原因,是临出国前,单位里一个老工程师说:到了香港,什么事都不要做,先把街上的电影都看一遍。在十亿人口“饿电影”的年代,老工程师的心情是完全正常的。没有看电影,先看一本有关外国影片的书,对我来说也算是一种资料搜集。
  经过多年来的搬家,我已经找不到那本有彩色插页的电影书,而可大书局居然还在英皇道上留守着。
  第三天,我在马宾道口的国宾戏院看了来香港后的第一场电影,上午十点场,大概二三十个观众,黄元申主演的武打片,内容都忘记了,只是从头到尾都有点呼吸不顺畅,不单因为新鲜刺激,还有点不真实的感觉,生怕电影演完了,从黑暗的戏院走到阳光下,又要走回只有残酷斗争、没有好电影、也没有好书看的大陆去。
  七十年代末,北角是大陆新移民、尤其是福建籍移民聚居的地方,成千上万的老乡,从贫瘠的乡下涌来,在月明楼、皇都大厦、南天大厦、新都城的亲友家里落脚。这些大厦都有不同方向的入口,天井昏暗,因为楼面广大,街道七折八拐,几乎就是那种可以打城市游击战的地方。在那些伸一个懒腰都会打中别人的住处,老乡们曲起他们的脚挤坐在房间里,就着一张小圆桌,用花生米和罐头猪脚,来送青岛出产的竹叶青酒。房间里烟雾腾腾,他们两眼通红,神色木然,说起来这个自由而又苦闷的地方,都无可奈何地叹息。
  北角以它的质朴与亲和拥抱这些天涯倦客。清晨,老乡们乘东去的电车返工,傍晚踏过春秧街的污水买菜,他们在华丰国货寻找家乡特产里的乡愁,任窗外衣物上的滴水,不客气地扑打行人的鼻尖。星期天上午,男人们去国都戏院里消磨一部武侠残片,女人们带孩子到小公园里去荡秋千。日子无声流过,虽然每个人见面都诉说劳累,但他们夜里都睡得很香。
  直到今天,北角还是那个老样子,朴实无华,看上去没有光采,而在那些吵吵嚷嚷的大厦里,每个家庭的小日子都慢慢过得滋润起来。
  福建人都节俭,舍不得花费,有钱都积着只盼圆一次买楼的梦,北角因此养不起高档的百货公司。从成报向东去,过了华丰和新光戏院,走一条街子可以碰上三几个老乡。老婆婆们在路旁数落各自的媳妇,媳妇们却蓬头垢脸在早晚的巴士上东倒西歪打瞌睡。他们生了病就去找相识的无牌西医开两三种便宜药,如果要回乡,就到做分销的乡亲家里去买几件时款衣物。那时英皇道一天到晚在修路,老作家司马长风说那是“香港的风湿痛”。路面铺了又掘,掘了又铺,北角在这样修修补补中老了二十多年。
  北角成为新移民聚居的地方是有理由的。它缺乏鲜明的香港风味,却有一般内地城市的那种灰沉色调,建筑物呆板,电车笨重陈旧,市容也较混乱肮脏,住在这里的人也远不如中环尖沙咀的白领们那么亮丽,连百货公司的货物都便宜一些。这一切使初到贵境战战兢兢的新移民们少一点自卑,多一点安全感。大家都是新移民,都够土,囊空如洗,从一个贫困、没有自由的地方来到这里,立志疯狂挣钱,对将来有朦胧的期望,离乡背井,精神苦闷,或许因为这样,便聚拢在一起互相取暖。
  从前渣华道顶端有个小会堂,逢星期天,有中国问题专家在那里演说,听众多半是街坊的阿伯阿婶,我得闲也去旁听,有时还和专家们探讨一番中国问题。初时对这些专家崇拜得不得了,后来听得多了,才发觉专家们对中国的认识,远不如我们这些在那里活过、苦过、思想过的新移民,和他探讨问题,还不如去找我的老乡们,听他们发发牢骚更有启发。
  经过三年困难时期的清苦,再经过”文革”的斗争厮杀,天下再没有什么艰难困苦能摧垮我们的乡亲。住在北角的新移民,虽然每日加班加点做得金睛火眼、睡眠不足、脚步虚浮,虽然住的是陋室,也没有华衣美食,但在这个自由的地方,赚一点辛苦钱,闲来可以挺起胸膛在英皇道上高视阔步。那时候,新光戏院放映中越战争的纪录片,听到《解放军进行曲》,看到解放军冲进谅山的街道,这些离开了祖国的游子还泪流满面,但他们后来在电视上看戴安娜和查尔斯的大婚,也一样为那个童话般的婚礼和她绝世的纯美啧啧赞叹。
  很多人闲的故事在我们身边发生着。一位画家朋友,来香港后无法适应商品画的恶俗手法,终于去了参茸行做送货,后来在书局街街口被一辆货车撞断左腿;另一个发了大财的乡亲,因为八三年的股灾,被迫卖掉豪宅,一家人挤住到福英大厦天台;住月明楼时一对邻居夫妇,优雅斯文,有两个气质清纯的女儿,不知什么缘故,两夫妇突然跳楼自杀,两个女儿也不知所去。
  我在英皇道上的福英大厦住过几年,八三年五月一个晚上,妻子腹中作动,我扶她下楼,截的士送她到医院待产。三天后我到医院接她回家,那天大雨倾盆,满街水浸,我们的肩膀都湿透了,但女儿在我怀里睡得很香。过几年,父亲从菲律宾回来,身染恶疾,深秋的晚上我们召救护车送他进医院,父亲在医院里开了刀,可惜癌细胞已经扩散,出院后回福英大厦休息了一段时间,然后就回乡下去了。我再见到他时,他已经到弥留时候,神志清醒,还在询问我们北角的住处,租金如何,房东怎样。
  岁月匆匆,生命消逝如梦,梦中情景就像陈年旧影片,一些古怪晃动的人影,扭曲的面目,零碎无逻辑的片断,如此迭印起来,就是模糊而真实的人生了。北角也便这样,成了我生命中一个冷暖可感的背景,一个永难磨减的记忆。
  
  【颜纯钩】 生于1948年,祖籍福建省晋江县安海镇。1978年来港定居,任《晶报》校对,后转任《新晚报》副刊编辑、《文汇报》副刊编辑,1988年任天地图书编辑主任,现任天地图书副总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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