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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庆南路_重庆南路(中篇小说)

时间:2019-01-28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我在重庆南路一家老书店里发现了一个小本子,它夹在一排现代文学丛书之中,封面有点破损,看来被翻过无数次了。那看起来是自己打印、装钉的小册子,薄薄的,只有二十几页,淡紫色云彩纸封面,书名是英文字“YOUNG”,内文却是中文打字,没有作者名,也没有标价。我平常逛书店,总是翻一翻,有兴趣看的书就买走;书,是床上读的东西。我也很久没有来重庆南路了,今天来,是为了帮儿子买课本的学习手册和评量,顺便逛逛。这本书却吸引我站在书架前读了起来,主要也是因为它根本不是一本出售的书,我没办法买走它。
  我大约花了四十分钟把它读了一遍,它很像并没有写完,在“我从此觉得黯淡了。”这样一个句子后戛然而止。我首先想到的是,这是某人做的一个实验,想看看读者的反应。我四下张望,根本没有人注意我。我第二个想法是,作者是在面对一种巨大的变化时写下这些文字,但又不得出版,于是自己用电脑印制了许多份,偷偷放进一些书店、图书馆,有些可能已经被店员扔了,而这家老书店,店员大概不是那么勤快吧?也许没发现,也许觉得无所谓,于是它保存了下来。或许在某一个书店的角落里也存在着这样一本书,等待被翻阅,甚至可能还有这本书的后面章节?至于作者的人生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我想到的是:她移民、得了重病、出家、自杀,或者,她只是将要结婚了,走进平凡的婚姻生活之前写下的青春时光。
  再一次四下张望而无人理会之后,我做了一件从来不曾做过的事,我偷偷把这本书带走。这个作者文字并不绚丽,情节也很普通,但是她――作者看来是一位女性――所描述的一些成长的细节,那些无助与挫败打动了我,我想拥有这本书,今晚睡前,能再一次读它。
  当我若无其事地走出这家书店,眯起眼睛向马路上张望时,我有那种做了坏事没被发现的快感。我拦下一部计程车,只想快些回到家。一路有点堵,经过忠孝东路时,我从车窗向一路的咖啡馆、服饰店、骑楼下的摊子张望,看见一张张女人的脸:从地下铁冒出来牵着一个小男孩带着一点点风霜的少妇的脸、扬手招计程车穿着昂贵套装踩着高跟鞋皮肤好好的脸、在仿冒皮包摊子前耐心翻捡有点发福了的脸,咖啡馆玻璃窗里侧面短发正出神想着什么的脸、被路边算命师喊住而迟疑困惑的脸……每一张,我都想象可能是这本书里的主角阿宣的脸。
  从我得到(或者说偷到)这本书开始,我张望这个城市有了不一样的感觉,因为我老在猜:那个女人会不会是阿宣?虽然我曾经设想过作者已经不在人世或者出家、出国、移民了,但愈读它,我愈直觉她还在,还在这个城市里,爱着一些人,讨厌着一些人,吃饭,喝咖啡,买鞋,买花,买书,排队买烤鸭,搭捷运,招计程车,开一辆香槟色Toyota Camry,她是演员、画家、钢琴教师、美容师、模特儿、家庭主妇、CD店店员、餐厅服务生、韩国饰品摊贩……她在这个城市里,在艳阳下,撑一把防紫外线的银色阳伞,像这个城市里大部分的女人一样……
  
  
  YOUNG
  
  1
  记忆之巢
  
  有时我怀疑,在我脑部的贮藏室里对于童年的记忆究竟如何罗列安排、哪些事染过新的颜色、哪些印象已经被岁月稀释、有些记忆是否自创或添加进去的?我胡乱思索,把那些过于单调犹如临终前趋于平直线条的心电图弯曲、编织,在脑子里缠绕成一个结实的巢,我仅有值得珍惜的几个画面住在巢心不时地探出头来……
  后山龙门谷的湖是一种安静的绿色,不时有轻风吹来掉落的叶片、细枝,以大圈大圈的涟漪磨平它的表面。我和明明姐常在无人的湖边凝视那光滑的湖面。明明姐随手摘来酸得人牙齿发软的野莓果,她大胆地放入口里。我也学她,轻咬一下两眼就闭起来眼皮一跳一跳的。
  很多事情我都学她。她自编歌舞教我跳唱,歌词已经不记得,大约多半是关于故乡的怀念。一个才七岁并且是在村里生村里长的小孩如何会有乡愁当时我自是不疑,就像今天她成为唱片作词作曲者我也只觉是理所当然。
  那后山的湖凝结在我记忆之巢的中心,我所有童年的记忆几乎都泅泳或漂浮于静谧的墨绿色湖水中。
  譬如我四岁那年的夏天,爸爸从船上回来,一个酷暑的午后爸爸穿条泳裤把我举起来:“我们去游泳!”我脱口而出:“不要,游泳会淹死人。”我母亲立刻从房里探头出来:“阿宣你说什么?”“游泳会淹死人!”这不祥的话语凉进母亲的背脊:“喂你今天不要去游泳啦!小孩子的嘴最灵!”我爸耸耸肩不置可否,他对禁忌的态度一向是如此地耸肩、遵循,却不相信。不错,他不相信,他说船上习俗吃饭时说“装饭”不说“盛饭”,以免“沉船”,鱼一面吃完了只能把骨头挑起,不能“翻过来”,否则翻船,可是村里男人走了一个又一个,都是一声船沉就全都没了,也没见过老天挑选过人。
  不过半晌,山上就喊起来了:“山上淹死人?!”爸妈立刻拥到门口。我从他两人粗壮的大腿之间挤出一道缝,看见有几个人抬着一个人,每个人身上都湿淋淋的,后面一群人跟着在跑,嘴里一边嚷着:“山上淹死人?!”我想把爸妈两人的腿扳开一些,好看得更清楚些,我爸蒙住我的眼睛说:“小孩子不要看!”而事后母亲却常提这件事,把我当成具有特异功能的神童。
  后来听我爸感叹:“老吴海上不死死在湖里!”老吴就是那天被抬下山来的,他跟我爸曾经在同一条船上。老吴的女儿心兰很喜欢掐人,我们同年但我跟她处不来,我喜欢跟着大我一岁的明明姐,她到哪我就跟到哪。
  明明姐长个胖胖的圆脸蛋,微黑的皮肤,上小学之后就比我矮了。有一次我俩在门口跳绳,我听见她从三重来的阿姨站在纱门前面半开玩笑地叹口气对明明她妈说:“你看看人家生的,你生的!”
  大人喜欢赞美我的瓜子脸、白皮肤、抽长的腿、长辫子,甚至我口齿不清的语音。明明她爸也疼我。我爸长年在船上,我每天傍晚跟明明一起手牵手站在村口的大榕树下等明明她爸的上班车,那其实是军用的大卡车。明明的爸爸是军官,他一下来总是先把我抱起来,在我白胖的手臂上轻轻咬一下,然后一手牵明明一手牵着我走回去。
  据说我跟明明第一次见面的情况是这样子:快两岁时我家刚搬到明明家对面,我妈抱着我在她家门口搭讪,一群邻居围着新到的我们问东问西,一个阿姨拿来一串龙眼,她先剥一个给我,可我还拿不稳,才要放口里就掉下来,而那颗掉下来的龙眼立刻被明明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放进口里。“好敏捷啊!”大人们嘻嘻哈哈笑起来。这是我妈告诉我的故事,但我有那么点不相信,因为在我大部分的记忆里,明明姐都是让着我的。
  但是她举止、行动敏捷倒是不争的事实,她做什么事都是快手快脚,每天放学回家不要半个钟头就把功课做完,然后满山遍野到处跑,玩够了来找我的时候,通常我都还坐在窗户旁的小桌边一个格子一个格子慢慢爬。我妈说我老是在摆相命桌。我写字的时候很难不想到明明已经在爬煤矿山了,或者正拔一根芒草花当做京剧里的马,站在断桥的桥墩上演樊梨花,桥墩下围一群小朋友嚷着要她唱《往事只能回味》。我的心飞到断桥下倾听明明唱“忆童年时煮马请妹……”就在本子上写了妹字,写完一整行才发觉写错了,作业并没有要写这个字,擦掉再重写,本子都擦得黑黑的。
  断桥听说是日据时代炸断的,留下两头的桥墩,被我们当成杀刀的基地,从这头桥墩杀到那头桥墩。经常在兵慌马乱中我还找不到明明就被心兰拍到头:“阿宣你死?!”男生比较不杀我,我虽然不聪明慢慢也发现是这样子。
  不过我毕竟很少跟大伙一起玩,我总觉得自己笨,跳高到腋下就差不多跳不过去了,虽然我比大部分同龄的小孩还都高一点。而打球也是,我的球拍好像总是会漏洞。在学校我最痛恨打躲避球,有的同学传球的时候还会斜眼,好老奸。每次老师说打躲避球我就祈祷,希望被分到外圈,如果在内圈我就希望赶快死,有时候故意去踩线但是都没有人看到,长大后我才知道那种感觉名之为“煎熬”。我始终不能明白教育为什么要倡导这种暴力、使诈、弱肉强食的运动,而当时我没想那么多,只知道能躲过体育课就尽量躲。
  在我羞怯的童年里,明明是我惟一的朋友。我俩经常躺在湖边的树丛里。在安静的湖畔我敢跟明明一起大声唱:“蓝蓝天空云河里,有只小白船,船上有棵桂花树,白兔在游玩,桨儿桨儿看不见,船上也没帆,飘呀飘呀,飘向西天……”一边唱我们一边和着拍子玩面对面手拍手的游戏,百玩不厌。
  
  躲避球的启示
  
  我怕打躲避球,然而这种恐怖的运动像影子一样从小学跟着我到高中,只要体育老师什么也不想教的时候就让我们打躲避球。而我也从一次一次的逃避未果后得到一项启示:我发现不如直接面对、快快出局以了却责任,反正要提心吊胆被打嘛,而且我是一定会被打到的,百试不爽,那么与其在其中身历煎熬不如早死早超生,也就是说干脆快快被球打到,那么我就可以在外圈纳凉不再怕被球打了。
  我发觉面对躲避球的心态运用在其他方面也很有效。最主要的是我的功课,尤其上初中之后我就更加吃力了,数学开始有了XY,历史要背年代,地理要背各地产物,国文要背文言文,英文更是天书,我几乎每天做功课都做到十二点多才上床,但是月考成绩还是都排倒数。我在二段班,随时得担心被拉到放牛班里;初二以后我就不再担心了,因为已经被分到末段班,再差也无处可去了。而且末段班有一个好处,就是初二才迸出来的物理、化学,老师只要求我们背下基本的定理,不像实验班的各个都要去补习班补理化。明明姐自然是在实验班,不过她既不补习而且每天十点钟就上床。就是因为功课吧?初中以后我们之间的距离就拉开了。
  我上音乐课也得躲避。有一次老师要我们一个一个到讲台上唱歌,轮到我时我唱那首《一年容易又春天》,唱到“田里秧苗油绿绿”那句的时候,因为“苗”字要高上去,我的音鲠在喉咙里上不去,结果那个苗字听起来就像是猫叫“喵――”的一声,我被自己愣住了,全班哄堂大笑起来,有的人趴在桌上笑,甚至还边笑边捶桌子。我跑回座位,从此之后再也没有人能把我拉到讲台上去唱一句歌,而音乐老师也不再勉强我了。我真的非常怀念小时跟明明姐躺在湖边的树丛里唱《小白船》的日子,还有那酸涩的野莓果,初三的时候我独自一人到湖边寻找过,却一颗也没有见到。而我上初三那年的暑假,明明已经考上中山女中并且搬到台北的松山去了。
  在学校里惟一不需要躲避的是美术课。小学三年级那年有一次美术课我用蜡笔画一座断桥被老师贴在后面的公布栏里头。那真是教人心花怒放的事情,我每天经过公布栏时都会瞄一眼那幅画,它在公布栏的几张图画中是那么显眼,有时我怀疑好像不是我自己画的。到下一次美术课时我禁不住又去摹仿我画的那座断桥。老师走到我旁边说:“你应该画别的,不要再画一样的啊!”但我没有办法,那时除了断桥之外我脑子里什么也没有。
  小学时代我对美术小小的信心就那样昙花一现。但是上初中以后我的美术老师却很欣赏我。那次我们画水彩画,我从国文参考书上看到一幅风景画的素描就照着把它放大,同时又从其他书本上找到鹅的图形,照着画在小河里,并用水彩上了色。老师给了我八十八分,并且在下一次班上做壁报的时候把我找去。
  我妈更是开心,就好像终于发现原来我在课业上的挫折完全是因为要留下一块空间给美术方面的天赋,她把我的水彩画展示给明明的妈妈看,她也赞不绝口。
  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我跟明明爬到煤矿山上写生,我们只背着画架和图画纸、铅笔,没有带水彩。从煤矿山上看下去,最显眼的是一栋四四方方的工厂,我很仔细地把那栋工厂画下来。画完以后我走到明明旁边看,她的画是一幅远景,群山环抱着我们的村子,天上几处白云,而那栋工厂只是画中的一个小点。
  现在回想起那幅画,就很清楚自己当年为什么每天坐在书桌前好几个钟头书却还念不好;在山上这样辽阔的视野,明明看到的是天空和大地,而我看到的只是近处那一栋四四方方的工厂,我想我在念书的时候心中也是只有一栋眼前的工厂吧。不过当时我关心的只是原来明明很会画画,我的确是有几分嫉妒,原来老天并没有给我留下什么特别的角落。
  
  
  孤芳自赏
  
  明明家搬走后,“搬家”对我而言变成一个非常美好的憧憬,如果能够搬家,我在新的老师和同学面前将具有一种神秘的色彩,他们对我必须重新评价。那时搬出眷村几乎是家家父母心中盘算的事。我爸是船员,虽然经常得在风浪里挣扎,收入却比村里的海军家庭好多了,我们那条巷子搬走两三户以后,我爸妈的心也被鼓动了。爸一回来,就积极地到台北看房子。而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怀念那个破烂的眷村,当时的我甚至对生活是不是比村外的人破烂也毫无概念,只觉得可以借着搬家把没有做好的过去一笔勾销。我已在心里发誓,在新同学的面前我将是一个不轻易开口说话的人。
  初三的寒假我家真的搬出了眷村。搬到永和的一栋四楼公寓的二楼,天花板上装着崭新的美术灯,连厕所旁边的墙壁上都有一个荷花形的壁灯,我做梦也没想到有一天会住到这皇宫一般的房子里来。我以前的房间只是爸妈房间隔出来的一块榻榻米,睡着我跟妹妹两个人,房间一整天都是阴暗的,我只能在客厅的窗下写字,而现在,我的房间有一扇窗,早晨阳光会晒进来,哦!我就是要这样的光线!
  我真的比从前更少开口说话,但是这并没有给我带来更多的好运,虽然是转学生,但只要一次月考我在班上的位置就被定下来了,连美术老师都没有注意到我的画。
  而且都已经初三下,一切确实是太晚了。要报考高中的时候我的导师建议我去考基隆女中,我实在不想再回基隆去,但是功课不好又有什么办法。
  结果我连基隆女中都没考上,为此,我妈对我们的导师很不谅解。明明跟她妈来我家的时候,我妈对她妈抱怨说:“你看!台北那么多学校不去考,基隆就这么一间还偏偏要去跟人家挤!”我看得出来明明她妈听得有些尴尬,因为这显得中山女中反而还好考些,但是她不好意思去纠正我妈的这句外行话。
  后来我念了金瓯商职。我知道我跟势必要上大学的明明已经是完全不同世界的人了。而我们的体育课还是打躲避球。有时候我在课堂上突然想起这就是我的“少女生涯”时会觉得非常悲伤。我想我突然欲哭无泪的脸孔一定把正在讲课的老师吓一跳,一个教会计的男老师就曾经以惊讶的表情瞪着我看而忘了课讲到哪里。
  我从小学开始,每学期成绩单上的导师评语总是“内向”、“沉默”、“沉静”之类的字眼,到高职以后就根本被认为是孤僻了。有一个同学说我是“孤芳自赏”,我心中窃窃喜欢这四个字,却还是不解“我有什么可自赏的?”“你长得漂亮啊!”这是我稍长后第一次当面听到这样的评语,以后,这类似的话在我耳边就像空气的存在一样地自然,但是愈来愈多人说我骄傲,于是我变得愈来愈无法跟人敞开胸怀说话。到高二以后,甚至还有学妹跑到我们班的窗口指指点点来看我,也有人跟我要照片。我觉得很恐怖,这时候我又开始想念从小一起长大的明明姐。
  
  龟房记事
  
  高二以后我跟明明姐又要好起来。我告诉她同学说我“孤芳自赏”的事情,她点点头说:“对啊,其实你是很独立的。”她说她一直到现在,都高三了,“你能相信吗?我上厕所都还要同学陪哦;还有在公车上,要是我自己一个人我就不敢吃东西,但是如果跟同学一起,就可以又吃又叽哩呱啦的,要大声唱歌也敢哦,很奇怪是不是?我几乎做什么事都这样子,我想可能是因为我家兄弟姐妹太多的关系吧!”
  这的确是很奇怪的事,不过我想想自己最常做的事情不过是发呆而已,有谁发呆还需要人陪伴的呢?
  高三时我又多了一个朋友,是我爸送我的一只巴西小乌龟。自从养了它,我就开始疯狂地爱上乌龟和所有跟乌龟有关的东西。
  我常对着它唱歌。有时它略抬起头来,我告诉爸妈小乌龟会听我唱歌,被他们当成是天大的笑话。
  明明倒不这么想,她觉得我的乌龟看起来特有灵性,“你看!它很少把头缩在壳里面;很少有这样子的乌龟,我每次看到的乌龟都是缩头缩脑的!”“真的吗?”我希望它不要像我事事躲避,但我爸总是取笑我:“难怪会喜欢乌龟,到哪去找跟她动作一样慢的啊!”我爸从船上退下来了,他整天老是批评我,我真希望他再回船上去!
  有一天我的乌龟病了,两只眼睛肿得好大,我捧着它去水族馆,眼泪都快要掉下来。那水族馆老板一看见我就说:“小美女,要买饲料吗?”我摇摇头:“我的乌龟眼睛肿起来了!”他愣了一下,对我说:“眼睛肿啊?那要去看眼科哟!”有几秒钟我确实相信他所说的,几乎就要转身离开时我看到他的嘴角笑起来,原来是逗我的!他给我一种药洒在鱼缸里,而我几乎可以听见他的心里在说:“这个笨女生的反应就跟那乌龟一样地慢哪!”
  乌龟到底还是死了,它死的时候眼睛都有些糜烂了。我想我真是什么也做不好,连一只人人都说长寿的乌龟都会被我给养死掉!我躲在房里哭,实在不能忍受我爸的嘲笑。明明知道以后,下次来就带只玩具乌龟给我,是布做的填充娃娃,它的表情好可爱。后来她也不知哪找来那么多各式各样的乌龟,项链、戒指、耳环、文镇、烟灰缸、茶杯、风铃、相框……只要是乌龟造型的她就买来给我,一下子我的房间里充满了各式各样的乌龟,她并且帮我这小房间取个名字叫做“龟房”。我经常凝视每一只乌龟的表情、神态,看得着迷,于是我开始用碎布缝制小乌龟,做得好看的就送给明明。
  
  明明的红楼梦
  
  明明大学念外文系却喜欢中国古典文学。每次流连在她的房间里,对着那满架子的精装厚皮书我就头晕,我绝不会有耐心读完那么大一本书,更何况还有些是文言文。而明明说她最喜欢《红楼梦》,自己都数不清读几遍了。
  有一次明明去洗澡,我在她房里坐得无聊。我已经十七岁了,再也不可能像小时候那样跟明明一起洗澡。记得我们最后一次一起洗澡是我初二的时候,那时候明明的胸部已经开始微微隆起,而我什么都没有,她觉得很不好意思。我们以前一起洗澡时都要洗一个钟头以上,在水缸旁边玩选美的游戏,两个人假装走伸展台走来走去,或是学歌星的手势唱“江水东流一去就不回头……”明明她妈会敲敲浴室的门说:“你们怎么老唱靡靡之音啊!”但那一次明明很不自在,我们洗不到十分钟就出来,以后谁也不好意思说要一起洗了。
  我随手从她的书架上拿那本她最心爱的《红楼梦》下来,随便翻一翻,发觉书里的许多地方都被铅笔涂得黑黑的,拿在灯光下仔细看可以看出涂掉的地方不是“袭人”就是“宝钗”,真是奇怪了,好好的书涂成这样干嘛?明明出来以后我就问她,她有些赧然地说:“小时候涂的啦,那时候实在讨厌这两个虚伪的女人,只要一看见她们的名字就涂掉,一直想再去买一本新的又始终没买。”
  “她们也不过是书里的人啊,又不是真的!”
  “就是啊,不过好小说让你觉得就像真有其人,嗳小时候啦,现在我不会去涂了。”
  我问她:“可是现在你还讨厌她们吗?”她说:“比较能谅解,但是‘喜欢’这种事情实在是很直觉的啊,没办法,我还是不喜欢袭人跟薛宝钗。”
  我向明明借书回去,下定决心好好读一读这本《红楼梦》。但我始终还是没把它看完,大约看三分之一以后我就开始跳着看,一路跳到结局。每每读到被涂掉的地方就觉得触目惊心,林黛玉固然可爱,但是薛宝钗也不错啊,明明的爱恨未免太强烈了。但我又想,我是不是就是因为没有强烈的感情所以对什么事情都不热衷,所以才缺乏毅力、一事无成呢?
  我想到明明已经开始有人追了,我们的世界真是愈来愈遥远了。
  
  西西弗斯的巨石
  
  明明约我去教会,我不知道她几时开始信教的。她笑起来:“没有啦,那个李祖光啊,找我去的嘛!”
  “那我去干嘛?”
  “一起去玩玩嘛!”
  那个追她的李祖光是教会的司琴,弹琴的时候他的眼睛热烈地盯着明明看,就像电影上男主角对女主角所做的一般。我觉得很兴奋。
  走出教会时,李祖光跟一个黑黑壮壮的男生一道走过来,他向我们介绍:“他,我同学,华远志。”他们都是跟明明同校政大社会系的。明明也向他们介绍了我,当她说到我念金瓯商职时我真希望附近有一个洞可以钻进去。明明还补了一句:“阿宣很漂亮哦!”那两个男生却摆出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
  然后我们去了李祖光家,他家没半个人在。他拿出吉他来,说想要组一个Band(编者注:流行乐队),邀明明一起。我们几乎把一整本校园民歌的歌本唱完。后来李祖光弹了一首我跟明明都没听过的歌,他说是华远志做的词,他谱的曲,我们立刻很感兴趣地要他们再唱一遍。说真的,从头到尾唱些什么我真的一句也没听懂,只是一直重复听到一个句子:“啊!西西弗斯的巨石!”我忍不住问道:“什么是西西弗斯的巨石?”
  我想他们一定对我的无知感到不耐烦吧。明明马上对我解释了西西弗斯是希腊神话里面的人物,他因为太骄傲,以为自己就是神,要跟宙斯比赛,后来遭受不幸的惩罚。“不一定,还有另一种说法――”华远志插进来,而明明不理他。“总之,重点是他被罚必须不断地把一块巨石从山下推到山顶上,而每当巨石抵达山顶时,马上就会滚下来……”
  离开李祖光家之后我不停地咀嚼那个很有意思的神话。那个华远志为什么要一直慨叹“啊!西西弗斯的巨石”?是不是他感到自己也是被诅咒的呢?我想我如果知道把岩石推上山的结果是它还是要掉下来,我一定不会去推那个石头;但是假如是不得不推,假如人的意志是不自由的呢?他是不是这个意思?还是他对人生就是那么悲观,觉得自己不论做什么,结果都会像西西弗斯的巨石一般又滚落下来?
  睡前我仍旧想着这个神话,忍不住就拨了当天刚记在本子里的电话号码,“我找华远志。”
  他很像愣住了,没料到我会打电话给他。我对他解释,我很想知道他为什么要写关于西西弗斯的巨石那首歌。
  但是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说我是个傻女孩,“怎么会想到要打这个电话呢?”他说你知不知道爱情这种东西是非常虚无的。我说:“啊?什么?”他说:“你有没有想过呢?譬如说,我讲得直接一点吧,当一个男人跟一个女人做爱的时候,如果他闭上眼睛,或者是在黑夜里,对方是谁、长什么样子、爱不爱她,对他而言有任何区别吗?其实是没有分别的……”我真的不知道他在讲什么!这跟西西弗斯的巨石有什么关系呢?我只知道他的话让我脸红、无地自容,但我甚至不敢立刻挂掉电话,我脑袋乱哄哄的,直到他说:“好好睡一觉吧,不要胡思乱想。”我才放下话筒。
  
  玫瑰的笑靥
  
  从此我没有再跟他们三人同行,只陆陆续续听到他们组Band的事。
  有一次明明问我:“你跟华远志到底怎么回事?”我不知该如何说起,红着脸把那通电话的事跟明明说了,明明笑得腰都直不起来。“唉!”她说,“那些小人之心哪!”我问她什么意思,她说:“华远志喜欢你!”
  “讨厌我吧!”我几乎有点生气。
  “嗳,你不知道。”她说,“他是把他自己的感觉投射在你的身上……”明明讲了一堆,突然又爆笑出来,弄得我也跟着笑,但是对于她的分析我根本一头雾水,我只觉得有那么点开心,如果华远志真的像她所说是喜欢我而不是侮辱我的话……或者,我又想到有没有一种人就是因为喜欢某人所以要侮辱对方的呢?
  “他怎么可能喜欢我!”我说。
  “因为你可爱呀!”明明暧昧地说。
  
  明明邀我去他们学校看民歌比赛,她跟李祖光几个人组的Band也报了名。我犹豫了很久,因为一去就得见到华远志。但我是真的很想分享明明的荣耀,尤其他们将唱的其中一首歌是明明作的词。
  我去了,发觉要跟华远志打招呼是相当困难的一件事,我躲在明明身后避免跟他的目光接触。他们在教室里练发声,明明唱高音,她手按着腹部发出“哈!哈!”的声音,连续发好几声,大家都对她的发声方式觉得好笑,李祖光还故意把窗户打开来对着根本没人的走廊说:“没事!没事!”
  明明写的那首歌叫做《玫瑰的笑靥》,一开始是她的Solo(编者注:独唱):“时间的漩涡中流去多少记忆,却辗不去一朵――玫瑰如你。”我在台下看着她,感觉她真的就像一朵玫瑰,她的脸比小时候更见清丽,虽然有点儿微胖,却是充满了生命力;她的清汤式长发在歌唱中微微晃动着。一段合唱之后,又是明明的Solo:“当梦成空行,色彩中不再有你,玫瑰的笑靥,孤零零的四周……”她唱得很悲伤,曲终时她勉强地笑一下,如歌曲中那朵玫瑰的笑靥。
  接着是李祖光和华远志主唱那首我已听过的《西西弗斯的巨石》。当他们大声呐喊的时候我有点儿想要笑出来,但我发觉华远志的眼光好像看着我时就克制自己装着面无表情。
  我就这样面无表情地面对他直到大伙分手回家。明明他们得了第二名,宣布名次的时候明明的手跟李祖光握得紧紧的。
  
   满天蝴蝶结
  
  这段时间里,明明跟李祖光一个作词一个作曲合作了许多歌。我最喜欢的是一首半押韵的《满天蝴蝶结》:
  
  夜雾在猎户星座的腰上结个松松的蝴蝶
  到日头出来了才肯飞
  高速公路为台湾打一个大蝴蝶结
  穗穗就从佳洛水飘进巴士海峡里边……
  
  我想明明是真的恋爱了,才会写出这么可爱的歌词来。恋爱真可以把凡人变成天使,然而我的爱情却在哪里呢?
  明明的恋爱情事似乎搔动了我的心,以前跟她在一起,我只觉得她对我而言是一股提升的力量,使我尽可能免堕于庸俗;跟她愈接近,我愈感觉同班同学的琐屑教人厌烦。可是她的恋爱却把我抛到更空旷的高原里,只有风和草浪,怎么叫喊也没有回音。
  铺展在我十七岁的路途上的,只有孤独而已。我坐在我的龟房里,看着明明送给我的每一张乌龟的脸。我拿出纸来画我死去的惟一 ―― 一只有生命的乌龟,它微抬起头听我细声的歌唱,明明说它是一只奇特的乌龟,从不退缩,虽然它拥有一个安全的甲壳。
  
  2
  
  圣诞卡
  
  我原想要按着脉络回忆自己的过去,到这里却还是被我自己打断了。我一再提到明明,可能是我一直在乎关于信心的问题,而明明给人的印象从来就是自信的,即使她说过没有人陪伴的时候就不敢在公车上吃东西,我觉得那仍可以解释为一种怕羞、喜欢朋友、合群之类的因素。
  但是不记得哪一年,总之我们长大之后,有一天我对明明说:“真羡慕你的自信,我要是有你一半的信心就够了!”明明却这样回答我:“自信?你知道我小学的时候,三年级吧,有一次学校来了一批伞兵,不知道为什么在我们学校停留半个月左右,好像是晚上住在我们的教室里吧,我也不记得了。下课的时候,那些大哥哥就陪我们玩,聊天,他们走的时候还记了我们的地址。
  “后来,那年的圣诞节我接到其中一个大哥哥的圣诞卡,祝我圣诞快乐,但是最后还附带P.S(编者注:附言):请代我向你们的班长问好,我没有她的地址只好请你代劳。”
  我没有听懂,不知道这跟自信有什么关系。明明姐说:“那封卡片让我从小学三年级那小小的年纪起,看人就变得比较犀利――那个阿兵哥根本无意写卡片给我,他的目的是要写给我们的班长,只是没有她的地址而已。”
  噢!这样子想不是太严厉了吗?“你喜欢那个阿兵哥吗?”
  “小孩子的那种喜欢啊,我想我小时候一定很丑吧,我没有什么自信,所以只好努力一点吧!”她说着笑起来,“唉!其实喔,我那时候还耿耿于怀的是他写卡片来的时候,我们班班长已经换成我啦!很好笑是不是?”
  “我也记得你总是当班长的呀!”
  原来明明姐也不是那么自信,她的这番话让我好过一点。因为我的生活是那么地教人灰心,我的学业、我的工作、我的未来……我连打一个电话给男生都会变成笑话!
  
  卡通画片
  
  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在重庆南路一家卡通工作室,拥塞、零乱的空间,永远弥漫着发酸的甜辣酱或是隔夜的水饺味儿。
  月薪是一万一千元。当我爸、我妈、明明,每一个人听到这个数字的时候,第一个反应都是:“什么呀!这简直是剥削嘛!”更何况我几乎每天加班,有时还熬一整个通宵,大约每半个月就要熬一次,却没有一块钱的加班费。我妈成天在我耳边说:“不要做了啦,哪有人像你做得这么可怜的!”而我爸老是摇摇头:“傻就是傻!那些公司就是喜欢骗你这种傻瓜!”连明明也很怀疑地问过我:“你在那里真的学得到东西吗?”
  我点点头,她还是不以为然:“他们只是让你着色,你要是真的对美术有兴趣,有很多美术工作室可以参加,也有专门训练美工人才的讲习班……”我不想听,我知道我可以花钱去学,但是我害怕,我觉得如果真拿父母的钱去学,结果也只是白缴报名费而已。我就是不开窍!但是在卡通工作室着色我是真的做得很有趣。着色会有什么乐趣呢?又不是自己的创作!我知道他们一定是这么想,但那是对于有天分的人而言;像我,要怎么样找一个跟美术有关,而又不会有人考你创意的工作呢?他们怪公司天天要我加班,我却很难解释,其实是我自己要加的,因为我画得比别人慢,没办法啊,我就是画不快,但是我涂得很细密,我只是想把工作做好而已。
  那些画片每一张是一个停格的画面,要连在一起之后才有生命。有时候我画完几张,自己把它们在眼前快速晃过去,就能感觉到里面的人物、动物真的活了起来,他们怎么能断定我就一定没有成就感呢?
  我想,我在别人眼中,我的缓慢、我常常的无表情,也就像那一张张停格的画片吧?
  有一天我画累了,拿其中几张大头狗画片在我桌上快速舞动,恰好我们老板走过去,他停下来对我笑一笑,我赶忙把画片叠起来,再画下一张的时候,却觉得手会发抖。
  这一切大约都看在他的眼里吧。在我进公司八个月之后,老板请我出去吃晚饭。那天只剩下我一个人加班赶稿,他下班时间快到的时候才进来,七点半左右从他的办公室出来,叫我不要画了,出去吃个晚饭吧。
  我听他的话收拾东西。他问我想吃什么我摇摇头。他说:“你很不喜欢说话哦?”我还是摇头。他终于笑起来,“摇头的意思是不喜欢讲话,还是没有不喜欢讲话?”我被逗得笑出来,眼睛紧紧看着自己的鞋子。我穿一双白色中高跟凉鞋。老板的影子跟我的影子并排几乎是一般高。
  他带我去一家粤菜馆,我有点食不知味,好像还常常夹菜都夹不起来吧。好不容易捱到吃完了他送我回家。我下车的时候他走下来帮我开车门,并且在我的肩头轻轻拢一下。
  那晚,他从办公室走出来邀我吃饭、站在马路口不知何去何从时看着我说你是不是很不喜欢说话、为我开车门、轻触我的肩头……这一连串动作,就像卡通画片一样,被我分割成好几个画面,在我的脑海中重复放映,有时快,有时慢。
  
  荷花?断桥
  
  我们的老板已经快四十岁了,大我不只一倍,而且他的头发有一点花白,但是又蛮有艺术气质,一头乱蓬蓬的头发让看到他的人都能猜出他是搞艺术的。他是师大美术系毕业的,他说教了几年书,实在受不了,“就出来了。”经营这个工作室之外,他并没有放弃画画,也开过好几次画展了。
  他有太太、有小孩、有事业,任何人如果知道他来逗引我,一定会说这个人居心不良。我自己也常这么想,我却没有勇气拒绝他。应该说我对他的感情是带着一点害怕的成分,这种害怕的情绪使我顺从他。
  我顺从于命运的摆布。第一次跟他“在一起”是那次吃晚饭之后的星期六中午,下班离开公司在电梯碰到他。走出电梯时他顺势揽着我的肩出来。我的肩膀抖了一下。他看我一眼,示意我跟他一块儿走,而我竟然真的就跟随他。
  我们走到了新公园。他在荷花池边坐下来,拍拍他身旁的椅子,“坐!”我便坐在他身边。他说念高中的时候常常在这里写生,“画荷花大概是很多追求艺术的少年必经的过程吧!”他问我以前特别喜欢画过什么没有,我顺口说:“断桥。”他很惊异:“为什么是断桥?”我没有回答,不愿意说只是刚好住家附近有一座断桥。
  他握住我的手说:“奇怪的女孩子!”四下都没有人,他对着我的脸,开始吸吮我的嘴唇。我不能相信这是我的初吻,猛地推开他。他轻轻拍我的背说:“对不起。”不久之后,他又亲我,这一次我没有推开他,只是很紧张地注意有没有人经过。听到一阵??声我立刻把背挺直,原来是一只癞皮狗,摇摇晃晃地走过去。我盯住池里一朵比其他花苞都早开的荷花,听任他把我搂在怀中。我只看着那朵荷花,清新、硕大,花瓣被午后的阳光照得透明。一群建中的学生背着书包走过去,有人看了我们一眼又若无其事地把眼光转开。我想到十九岁的自己很可能只比他们大一两岁而已,眼光便追随着他们的书包,然后我的脑子里忽然出现童年的那座断桥,两座对立、腐朽的桥墩,桥边长满白花如雪的芒草。
  “阿宣、阿宣……”他反反复复念着我的名字,念得连我都对自己的名字生分起来。他又低声说:“叫我的名字!”他的名字樊、孟、南三个字在我的脑袋里游过去,但我无论如何叫不出口,我只能喊他:“樊先生。”公司里的人都这么叫他。我几乎是拜托着说:“我想回家了。”
  
  早开的花
  
  不知道在哪里听过,说女人分成两种,一种是早开的花,在十七八岁青春潋滟时怒放,但是很快就枯谢了;而另一种是晚开的花,二十岁前尚不起眼,经过年事增长却愈见美丽,到三十岁上才大放光彩,四十岁以后更见风韵。我担心自己就是属于那种早开的花。
  我常躺在床上想我跟樊先生之间的事。有好几次听从他的暗示我在下班之后留下来,同事都走光之后他把我带到他的办公室。他很温柔地拨弄我的长发,看我、抱我、亲我,“你怎么会这么美呢?”他总是好像很不可思议地这么说。
  我没有办法厘清自己对樊先生的感情,每当他走到我的身后我就好紧张,好像连血管都要迸破了,这种感觉是对其他男同事所没有的。但是每当我们真的在一起,他抱紧我、亲吻我时,那种感觉就跑远了。有时他更进一步要抚摸我,甚或要求我抚摸他时我会觉得厌恶,只想要逃离,只求快快结束。于是我们的相处变成一种重复的游戏,他找我,我紧张、欣喜,一旦在一起了,我又开始挣扎、拒绝,直到他筋疲力尽拗不过我只好放我走为止。
  他在人群中时我总能欣赏着他,我喜欢他蓬乱的头发,喜欢他说话时的自信(尽管并不懂得他的画到底是在什么程度),然而就近面对面时我发觉自己并不喜欢看他,至少面对着他的脸并不会使我兴奋,而他兴奋时扭曲的脸孔更使我恐惧,变得只想逃跑。
  我们之间的情况就这样周而复始。不健康!我经常这么对自己说。而如果我就是那种早开的花,难道这就是我所能拥有的爱情?我感觉深深地被刺伤了。
  
  良心?海芋
  
  “他的良心很纯洁,因为从来没有用过。”
  这是明明讽刺人的时候最喜欢用的句子,或者明明会用疑问语气词问对方:“你的良心很纯洁吗?”
  十九岁那年的圣诞前,我遇到一个对我使用了他的良心的男人。
  我的同事小周在星期天把我骗到公司加班,在我发现门锁着进不去时她跟一个男生一起出现,然后把我拖去喝果汁。她指着那个男的说:“他我哥啦!我无意间说到我们公司有一个女的很漂亮,他就拜托我制造机会,对不起啦!”但是第二天小周却又向我坦白:“嗳,我哥正在失恋之中,你不会介意吧?”
  第一次见面,果汁喝完我就走了。反而是听到小周说他“正在失恋”,第二次他约我时我很感兴趣地赴约了。他是台大化学系的学生。我们在他们学校的草地上坐下来。他问我:“你是学美工的?”我答非所问地说:“失恋是什么滋味?”这时候我看着他的脸,发觉他很好看,我很喜欢看着他说话,或听他说话。
  他好像不太懂我在问什么,我又说一遍,他却很茫然的样子:“我不知道失恋是什么滋味,不过以前学小提琴的时候丢过一把琴,我知道失去提琴的滋味。”我咀嚼“我知道失去提琴的滋味”几个字,感觉像吃一种从来没吃过的东西。
  他说起一些学校的事情。我发现他对于时间的描述是“秋天的时候,那里的样子……”我嘴里重复“秋天的时候”几个字,他问我干嘛,我说:“你讲话都是这样的吗?失去提琴的滋味、秋天的时候……”他有点莫名其妙的样子,我们两个都变得很沉默。
  我以为小周她哥不会再约我了。一个星期以后他又找我去爬山,我想我正陷入幸福之中吧。山上有些地方路不好走,他会伸出手来牵我,我觉得自己的手瞬间都僵冷了。后来一个老太太溯溪上来,肩上担着满箩筐的海芋问我们要不要买,他站起来买了一把,然后递给我说:“你抱着海芋比较漂亮,我拿着花蛮奇怪的。”我倒不这么觉得,海芋,这种纯白色带点诗意的花跟小提琴、秋天这一类字眼不是很相衬吗?但我还是喜滋滋地接过来。
  不记得我们一共约会了多少次。期间我问过小周:“你不是说你哥失恋了吗?为什么他不承认?”“喔,这样吗?”她想一想:“可能是定义不一样吧,大概他觉得追一个女的追不到还不算失恋,要已经在一起了分手才叫做失恋,你觉得是不是?”我点点头:“应该是吧!”“我哥很喜欢你哟!”
  最后一次见面是平安夜,他请我吃圣诞大餐。吃完牛排他要我陪他去学校的实验室,“看一下我正在做的实验就好了。”我心里猜测着他是不是故意的。跟在他身后走入阒黑的实验室,而那里确实有一个实验等着他。
  我就坐在他的身边,四周没有半个人影,我们听得见彼此的呼吸,街上的车声繁华离我们很远。我想我们俩都想着同一件事吧。我有时瞄他一眼,有时看着自己胸前的圣母项链,大部分时间眼光是毫无意识地放在他不知浸着什么的试杯杯缘。我真的听见他重浊的喘息,我在心里呐喊:“看看我、亲亲我吧!我是你的、我愿意!”当我不知在心里央求他多少遍之后,他颓然叹口气站起来。他走出实验室,我一路跟着他。
   后来我们到湖边,有很多学生各自围一个小圈圈,游戏、唱歌、聊天。我们在人群中却不属于任何一个圈圈。我明白他是故意走到人多的地方来,我知道了,他不要我做他的女朋友。
  他终于说话,他说认识我之后挣扎了很久,不愿意伤害我。
  我明白,我想他认为如果他对我做了什么就要对我“负责”了。
  “你真的很可爱,我们是好朋友。”我老记得他说的这句话,但是之后我们就互不联络了。我很难过,但是没有勇气再主动找他。
  
  
  变形的脸
  
  在我跟小周她哥交往的过程中,我和樊先生的关系仍旧像先前一样,他不时找机会跟我独处,我依然既顺从又不顺从他。
  圣诞节过后,那一天在他的办公室里,他亲吻我时我给予了他前所未有的热烈回应,连我自己都惊讶。但是当他兴奋起来,我又看见他眉头皱得紧紧的,两眼变得无神,嘴和脸上的皱褶严重地扭曲变形,那嘴喃喃地说:“让我进去!让我进去!”
  我慌张地摇头,觉得他提出的是极端可耻的建议。他从喉头里囫囵地说:“让我射在你里面,我才能感觉你是我的。”
  “不要――”我怯怯地说。他又重新抱住我:“那你亲我,亲我那边。”我不要、我不要,我不停地摇头,摇到眼泪哗啦啦落下来他才停止。他的脸孔又变得正常、有智慧、像一个艺术家。
  为什么是这样呢?那夜躺在棉被里我想起自己的遭遇,我痛恨他变形的脸,更痛恨自己为什么不能一开始就拒绝他,为什么至少认识了周以后不拒绝他!而我更伤心的是周为什么不喜欢我,一定是因为我太笨、太无知、太言语乏味吧?我想他喜欢的一定是像明明那样的女孩子,聪明、活泼、有才气、随时随地侃侃而谈,而我呢,连问个问题都怕再闹笑话,像华远志,他一定到现在还在心里笑话我吧!
  如果有一天,我再遇到一个像周那样的男孩,而他也喜欢我,那么他要做什么我一定都答应他。我到底为什么喜欢周呢?我努力回想其实我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不像樊先生站在我身后时那样令我惊惶失措,反而让我安心;我也喜欢他说话的语气:“我知道失去提琴的滋味……”他看东西的时候好像都很认真、很专注,那次我们在山里坐下来,他望着溪流,就好像溪里面有一个拼图让他拼似的,望了好久好久,而我看着他微侧的脸,我真的很喜欢看他的脸。
  我又想起那天在实验室里,我俩都压抑着彼此的呼吸,但是我的回忆毕竟脱离了现实,我幻想他吻了我,差一点撞倒那些试杯。他捧着我的脸很轻、很温柔地把他的嘴唇碰到我的。他一边梳理着我微鬈的长发,慢慢把我拥在他的怀中,然后我感觉到他的身体,他某一个变硬的部位和我的身体轻轻摩擦,我的大腿开始不能克制地用力,跟我的腹部以反方向的作用力一起向我的私处挤压,啊,我的小腹不听使唤地用力、用力,一种无以名之的快意淹没了我。我侧头看到忘了阖上门的衣柜里边的大镜子,我的脸泛红却好像在求救哀号一般的表情,那使我想起樊先生那张痛苦扭曲变形的脸孔,天啊,我霍地坐起来,感觉到自己两腿之间的潮湿、无力,我把枕头放在膝盖上趴着痛哭,小时候我就是经常这样子哭。
  
  哭
  
  你会不会有时候,没有什么原因,就是忽然很想哭很想哭呢?我记得初中的时候,有一次明明姐到我房间来,我正坐在床上,两手撑着膝盖上的枕头掉眼泪,明明问我怎么了?我说我也不知道,就是忽然很想哭。
  “我有时候也会无缘无故想哭。”明明点点头说。
  “哭了以后呢?你会想什么吗?”
  她摇摇头:“哭就像大自然要下雨一样,下一下自己就会停了,停了又会想笑,笑自己神经病,反正哭就哭了嘛,也不会怎么样。”
  
  那天我大哭一场之后第二天就向樊先生提出辞呈,当然他百般慰留我,并且向我道歉。我真怨恨自己的软弱,回想起来,我就忍不住敲自己的脑袋。如果我当时显得绝决、不可挽回,不是能给人留下更多怀念的空间吗?而我居然留下来了!
  再次面对他扭曲的脸孔,被他百般地哄劝、索求,在一种心灵极度的疲惫下,我把自己给了他。第二天,我就离开卡通工作室了。
  我这才陡然发现,我是真的不爱他。连对于爱情我的感觉都是迟钝的,我不知道自己这一生还能做什么。
  奇妙的是,离开卡通工作室之后,我开始遇到无数追求我的男人。
  
  这位妹妹我见过的
  
  明明到大四的时候都还跟李祖光在一起,算算已经三年多了。有一晚我睡在明明家,我俩通宵说着话。我问明明:“为什么你对感情能这么笃定呢?”明明的眼睛一亮。我又接着问:“难道你从来就没想过会有别的可能?”
  她摇摇头说:“我是真的爱他呀!”
  我说:“有时候我也觉得自己是喜欢着某人的,但是又总觉得好像另有一个我真正喜欢的人在某个地方……总是可以不停地比较,没完没了啊!”
  明明说:“如果是真爱,就是绝对的,就不能比较了。”明明说这话的时候,不会想到,再过不久,她大学毕业以后,将会遇到一个让她告别初恋、整个世界颠颠倒倒的颓废男人。明明不会想到,一年后,她将哭着问我:为什么爱过的会不爱了?她对李祖光,那个男人对她……而我,哑口无言。
  至少明明总是知道自己爱或不爱,而我面对身旁等我下班、约我去唱KTV、买玫瑰花给我的男生,总是常常忽然觉得陌生。我想要遇见一个像贾宝玉那样会说“这位妹妹我见过的”这样的男生,然而无论我跟对方喝着咖啡,逛着诚品书店,走在敦南林荫大道上,甚至手牵着手,都会没来由地一阵烦躁:这个人是谁?我为什么要跟他在一起呢?我真的要跟他在一起吗?
  
  我从此觉得黯淡了
  
  我不想把后来经历过的情事一桩桩写下来,那好像是在开恋爱铺子,贩售自己其实并不怎么美丽的爱情,何况那通常是一些被追逐的过程,究竟算不算恋爱也很难定义。
  有一段时间我的确困惑,不论到哪里工作、跟哪一群朋友出游,总会有人跑来追求我,他们并不了解我啊。我有种流浪的感觉,但我衷心感谢他们,让我感到一点点的自信,那几乎是我所有的自信了。
  有一天,有一个男人对我说,女人的美总是不经意的,当一个女人自觉到美丽时,她的美也就消失了。说这话的人,前一分钟还赞美着我的身体,我和他做完爱,我要求到浴室冲个澡,他要我把门打开,他蹲着,仰望着我的身体说:“你真的很美!”
  我仿佛咬住一颗毒苹果,感到一种可怕的魔力,把我,从一张色彩鲜亮的照片突然变得泛黄……
  我从此觉得黯淡了。
  
  这本手札在这里忽焉结束,我读着,好像一个失去记忆的人读自己的追忆录,又好奇,又觉得似曾相识。这位阿宣到底怎么样了呢?
  阿宣消隐在台北这个繁华的都市里。
  我拿着这个本子,去影印了十二份,照样加上封面,但在作者处加上了“台北女人”几个字。然后,我又做了一件不曾做过的怪事,我把这些小册子带到重庆南路金石堂、忠孝东路金石堂,带到敦南诚品、天母诚品,带到昆阳站出口的新学友、信义路何嘉仁书店,带到复兴北路口的三民书局,带到九十三巷人文空间,带到罗斯福路三段唐山书店、台大诚品,带到师大路水准书局、牯岭街松林书店,悄悄把这一本薄薄的小册子放进角落书架里,就像不知何年何月阿宣所做的一般。也许这是我的使命。
  我走出这些书店,目光拂过的每一位近中年的女性时,都觉得那是阿宣。她在这个城市里,这个奇异的、什么都可能存在的台北,也许今生就黯淡了,而更可能像许许多多的台北女人一样,在一番生活淬炼之后,重新活了过来,明亮耀眼,好像永远都不会老。
  (选自台湾联合文学出版社《台北?卡农》)
  ?责编 马洪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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