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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树苍凉阅读答案_大树苍凉

时间:2019-02-19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范超陕西礼泉人。法学学士,陕西师范大学在读硕士研究生,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西安市委宣传部文艺阅评组成员、西安曲江管委会文史专家组成员等。   
  我们与树,与生俱来。
  我们从森林出发,最早的家园是树,“乐彼之园,爰有树檀。”我们启蒙的智慧是从树上来的,出生在菩提树下的释迦牟尼在菩提树下大彻大悟。菩提也叫思维树,他结出了“丛林哲学”。老释坐得累了,撕层眼皮掉在地上,变成茶树来解乏。孔子在家里栽下一颗桧树,然后周游列国去了,他劳而无怨挫而弥坚,直到呼喊着“梁木坏了,哲人其萎乎!”定格。庄子在“木雁之间”开拓出中庸之道,他看见孟子的故园乔木已深,知道该回家了。门外,我们在树下纠缠着祖辈讲秦汉唐宋元明清,阳关古道上,《山海经》、《尚书》、《诗经》……青葱翠绿。我们最终极的苦难也是从树上来的,禁果今天依然出售,月上柳梢头,你和我相约黄昏后,听恩雅那首没有歌词的歌――《树的记忆》。
  树无法选择生辰和地点,树是无数机缘的结晶,它只能顺应自然、调节自身、冲破阻碍、顽强发展。树一生的努力只是为了把自己的美丽张扬到极致。
  树挺拔在历史和缘分的天空下,鸟鸣嘤嘤,飞向树的碧绿,阳光荡着秋千,散开树的琐屑沉香。树冠托着天的嘴唇,树根挽着大地的思绪。而从树下走过的每一个人,都有关于树的故事。树的故事,树不说。树经历得太多,体验得太多,所以渊博、平静、祥和。
  树是有眼睛的,树是有耳朵的。但树没有允诺,没有争夺,没有防御。无论静止或舞动,具象或抽象,树都以它独具的个性默默谛听着世事喧嚣,注视着春秋变幻。树把自己坦白交出来,它用贴近自然的情感向我们内心发出最原始的召唤。树透明的孤独令我吃惊,树沉默的语言令我不惑。
  树的履历:年轮
  树的命运:绿化树、途中的根、坎坎伐檀兮和焚
  树的朋友:林和森
  树的爱情:在地愿为连理枝
  树的佛理:站着是入定,死去是坐化,入土成煤是舍利子,温暖人的世界
  树的座右铭:生活就是为了可靠。
  
  艾略特说:村庄是一个人的归宿。诺瓦利斯也说哲学原就是怀着一种乡愁的冲动到处去寻找家园,寻找树。举头望明月,只是因为看见了月亮里的树――桂树。贱民吴刚天天伐树,丽人嫦娥看见树天天生长。低头思故乡,记忆的村庄里长满了一群不死的人和不死的树。
  是树让村庄真正挺了起来。最古老的村庄是半坡,我刚刚才去过,房屋、灶台、瓦罐等等都修复了,唯一没有修复的是树。没有树,没有人烟,只剩下一丝丝遗憾。树是村庄的又一生命。我曾经在西部见过一个村庄,什么都有,但人迁走了,也带走了树,村庄渐渐枯萎,在寂寂中等死。而在华北平原,高高的带着老鸹窝的杨树牵延起一个村庄,牵延进我们的梦境。杨是最普通的北方人。杨是北方的美男子组成的仪仗队。杨的雄姿英发里涌动着对纯朴而正直的生命的礼赞。
  江冬日暮云,渭北春天树。这是我们村的树,我家的树。树永远玉立在我家的房前屋后。房前立着四颗椿树,房后院前角落里有棵香椿树。每年收完秋,我就沿着高高的梯架把金黄的玉米挂在椿树的颈项肩头。
  庄子自比为椿,认为椿树“臃肿不中绳墨、拳曲不中规矩”的本色是人性委曲求全以柔克刚的象征。但在北方的乡村,椿树却是少女的心思。“椿叶子,从绿到黄,小女子,坐在绣房,绣一对鸳鸯量又量,这边枕我,那边枕郎。”在我的老家,这是一个思春女子永恒的歌唱。椿木可做房上的担子,洞房之夜,椿看尽了人间的好景色。椿还可做风箱把,以后的日子,椿紧握着这个女人的手,直到把这只手从丰润握到干瘪。清代的张潮在《幽梦影》中写道:“大椿树姿态奇特处全在枝干之间,平常树凭借绿叶摩抚云彩,大椿树的枝条就足以遮住阳光。枝条向上托起,酷似牡丹花蒂。”这是我见到的唯一盛赞椿树的话,尤其最后一句,绝了。
  我家院子中间有一株葡萄树,搭架撑荫,可做我的天篷,篷下青石桌,犹如青瓦台。每年6月,“葡萄粒长了一点了,一颗一颗,像绿玻璃料作的纽子。硬的。”(汪曾祺《葡萄月令》),我正好可以拿它来串起襟袄。那年秋初,一夜狂风暴雨,葡萄藤轰然匍伏在地,我看见它如同死蛇一样被拖出门去零落成泥。旁边的柿树一脸铁青,这棵被施蛰存称作秋天里最美的树终于渐入老境,俞平伯看见的“遥灯出树明如柿”只是一颗颗空着的心。旁边的核桃同样铁青着脸,“一个个像是铜铸的/上面刻满了甲骨文/也像是黄杨木的雕刻/玲珑剔透变幻无穷(艾青诗)”核桃有脑页,页页闪耀着智慧的轮回,它令我记住很多事。
  我家后院有一棵榆树,榆树有的是钱。榆钱是我迄今所见世上最一无是处也永不会变质的钱,买不来东西,榆钱生来命贱。我不怪它,我也用不上什么值钱的东西,榆树给了我那么多穷开心,这足够了。枣树也在后院,“一天所有的叶子,仍然默默地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我在周树人的院子里也见过枣树的倩影,“一颗是枣树,另一颗也是枣树。”枣树看见面如重枣的先生坐在绿林书屋里,横眉冷对千夫指,枣刺般的目光和笔锋戳透了他的浮世。其时朱安就在旁边一个窗前站着,她忧郁的神情有点像那个于深长巷陌中,打着油纸伞走来的,丁香一般的姑娘。她定定地看着墙角那树紫藤,她巴望着那藤有朝一日能爬上枣树,但是不幸的是,紫藤在风雨中一退千寻,倏然塌成狼藉,她心中的红豆碎了一地。
  什么时候,才能回到那暖暖远人村去呢?美美地睡上一觉,再于荞麦皮为内容外裹戏水鸳鸯的布枕上,听那鸡鸣桑树颠。桑梓之地是我故园,我们扶桑成长,而后把酒话桑麻。汉家桑树御前听过封呢:刘秀为王莽所追,精疲力竭小憩于一棵桑树下,桑椹甜中带酸,及时勤王救驾,助刘秀暂充饥渴,恢复了体力。诸葛亮劳累一生,家园的桑树在苦苦等他回来,他终于没能回来,桑椹哭红了眼睛。一个诗人说:“我一生中看见的树只有一棵,它叫做陌上桑;我一生中遇见过很多荆钗布裙的村姑,但现实主义的村姑只有一位,她叫做罗敷;我一生中的爱情有许多种,但最忧伤最美丽的一种叫乡愁。”听起来倒不如一句商州民谣更直白简朴:男人凭的桑木担,女人靠的梨木案。
  梨花一枝春带雨,梨花是冰冷的火焰。最素艳的梨树种在马嵬坡。一根缟素悬梁,杨玉环香消玉殒。这位肥美的贵妃曾经是江南的荔枝(杜牧诗: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曾经是华清池的石榴(郑单衣诗:石榴,忧郁的石榴啊/夏天要灭掉你心中的火把)。曾经整个唐朝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然而在通往家乡的路上,她被整个唐朝挂在了梨树上。自此后马嵬土成了天然的护肤品,涂在脸上,脸愈白。“只可惜一头绒绒白,白了青春。”成了梨园里不绝的吟唱。梨园是唐玄宗首设的宫中演出场所;刘禹锡“梨园弟子请词来,琼枝未识魂空断”不幸言中了李、杨之恋。《神曲》中说,当自杀者绝望的灵魂一旦脱离肉体,躯壳便悬挂在多刺的树上,迅速变为地狱第七图第二环的树木。很早以前我去探望这朵驿路梨花时,我只是反复默诵着那首著名的诗篇《空心人》:“这儿我们绕着多刺的梨树/多刺的梨树多刺的梨树/这儿我们绕着多刺的梨树/在早晨五点钟。”
  而梅妃呢?她已化成了墙角数枝梅。踏雪寻梅,暗香疏影、红花绿萼的梅花就是梅妃江采萍。生于福建莆田的梅妃自幼爱梅,她回不了故乡,只得在大明宫中植梅树数百株。然而瘦寒高洁清雅实在难堪人事变化,梅妃在梅树下找到了生命的归宿和精神的乐土。多年后,当李隆基在梅树下挖出梅妃的遗骨时,已然斑斑苍老的太上皇泪湿长衫涕泗横流,将满园子的梅花洒在她的身上。南宋的林和靖为之所动,竟一生未娶,以“梅妻鹤子”自称;南宋的陆游走在沈园里慨然长叹:“何方可化身千亿,一树梅花一放翁。”回望前朝旧事,暗香浮动间,夜凉如水,长生殿上灯火通明,最是难忘她在丛中笑的影子。梅花三弄到头来成了长恨一梦。
  其实把现实与梦幻结合最好的还是桃林。夸父追日渴死,死后手杖化为桃林,“达则兼济天下”;陶潜梦筑桃花坞,“穷则独善其身”。而两者皆有的事实妇孺皆知:刘关张桃园三结义。从此马蹄踏踏,坠落纷纷桃花。人面桃花,崔护在长安城南见过,次年再去,桃花般的人面杳然不知何处去,成了桃色事件上永远的失踪者。李渔将桃称为花中领袖,桃是吉祥和长寿的象征,可我一直弄不懂,桃其实最易腐烂了。或许桃花潭水深千尺,也载不动一汪深情的缘故,灼灼其华中,唯余“桃之夭夭”,也无怪乎多愁善感的林黛玉情殇而万念俱灰时有葬桃花之举。与其说她葬的是桃花,不如说她葬送的是自己薄命的红颜。
  性灵的贾平凹是爱桃的,他说:桃是好看的女子,我抱着小桃树,向桃树再见。
  我婆认为,桃绝对不能种在井边,桃花是女人面,井是大地的桃花眼,看久了人会发晕。井里坠人,尤其是女人,总不吉利。井边最佳的树是梧桐,古典中“金井梧桐”比比皆是。梧桐是凤栖息的地方,游龙自然会来,桐叶潇潇,成就帝王妃子云雨之欢。梧桐其实是很低贱的树种,最低贱却是最易与最高贵形成亲密接触,高俅、韦小宝就是例子,因为别开生面。梧桐的花实枝叶,牵扯到帝王的道德仪表,溯源于“桐叶戏”,周成王与弟弟叔虞开玩笑,削桐叶为硅(信玉)封给叔虞,史佚以天子无戏言为由,即让成王封弟,叔虞就此成为晋的祖先。倘用这种游戏般的偶然性来演绎诗歌和爱情,“红叶题诗”可谓良媒,“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一角红枫,一颗心,不知会落入谁的花囊。忍将“千里共婵娟”托付流水,一切都是那么漂泊无定,就像屈原的桔树一样,“后皇嘉树”,树欲静而风不止,水火若无美意,心思只能空耗,桔灯硬是让汨罗江水浇熄了;就像香菱和三毛的橄榄树一样,童年和故乡的橄榄树超前成熟了他们对诗的认识,诗“念在嘴里倒像有几千斤重的一个橄榄。”熟料人情遭恶,凄风苦雨,一部断肠词如何断了女儿的肠。又有谁堪怜呢?
  “每一棵树都对应着一个人的灵魂”。有一年的夏夜,我和我婆坐在我家院子里,我婆望着满院树影婆娑,突然对我说了这么一句。那一刻,我感觉她是个诗人。从那以后,我开始习惯于和树对视,长时间的无语对视,有助于我和树的交流,看的久了,树会动起来。据史料记载,树可能曾是一只动物,亦或一只鸟(汉武帝时,栎树中就跑出来过一只怪兽),但无一例外都是温和的。其实树成了精也是谦恭文雅的。《西游记》中唐三藏遭遇树精算得上最浪漫最富有人情味的一劫了。八百里荆棘岭上木仙庵里,十八公是松树,孤直公是柏树,凌空子是桧树,拂云叟是竹,赤身鬼是枫树,李仙是杏树,丹桂、腊梅则为女童,千年大树与从长安来的唐僧谈经论道,作诗和赋,李树更是杏眼含春,一曲“雨润红姿娇”醉了红颜撩了人心。当这些树被一阵乱耙连跟掀翻时,根上一时间鲜血淋漓。
  我喜欢这些美丽、从容而又睿智的树精,看着他们被愚夫莽徒毁灭,我忍痛合上了书卷,或许劫数未尽,我在《水浒传》中又看到了这生离死别的一幕,东京大相国寺那棵垂柳硬是让鲁智深这厮给玉树后庭花似的倒拔了。“昔我往亦,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柳丝纷披中,谁哭得最伤心,我想还是柳。“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柔韧到最后的柳树喷发出的这句千古绝唱惊天地泣鬼神。我不想听。怕黯然伤魂。
  
  
  树木崇拜是久远的习俗,遍布各地,实际上是认同树作为故园生命形式的一种精神性礼拜。风水树的存在即为例证。风水树一般位于村庄的风口处,它与风水树伴生。风水术认为“煞气”侵入会令人财破身亡,必须植树消之。撕开这层面纱来看,北方盛行季风性气候,风口种树,无疑能抵抗住大风。乡野居址树多则宅必旺,因为“万物莫善于树”,自有吉气相随,成全富贵坦局,同时给人邪不压正的力量。松柏精神与松柏长青就是这个道理。
  我老家的村中央有一棵柏,不知哪朝哪代栽的,我曾围着它歌唱:“柏树柏树墩墩,我是我爷孙孙,我爷我是孙孙。”有人就念成,“我爷是我孙孙”,白让大家笑话。柏树早空死,村人有外出者,必去树下洒酒焚香祈祝平安。有人死了也要弄块柏木垫进棺板。
  柏树总是笼罩在浓厚的森严、庄重、肃穆氛围中,多植于陵园或庙寺。我在很多地方见过……当然最有名的柏还在黄陵。这里有翠柏近十万株,成林古柏抱岭环川,显示了极强的向心力和凝聚力,好像谁在万里荒原泼下青黑一团,更见森森。“人文始祖”黄帝手植柏已然5000多年,这棵“世界柏树始祖”据说是“七搂八?半,疙里疙瘩还不算。”它用浓阴迎迓着历朝历代皇族要人的祭扫(唐代宗大历五年祭扫黄陵被正式列入国家祀典),使得黄帝功德余波惠及代代子民。而在北京国子监里则供着万世师表的孔子,种的树名为“辨奸柏”,明的严嵩就是被此柏摘走了乌纱帽。柏树实质上已成为官方的精神教主,只播洒虔诚与忠正,容不得奸佞与邪恶。
  五大夫松。前219年,秦始皇东巡,登泰山以祭天,下山时“风雨暴至,休于树下。”因封其树为五大夫。五大夫是秦20等爵中第九级,是大夫中最高的。汉代应劭在《汉宫仪》中说:始皇所封之树为松树,所以此后以五大夫为松树的别名。秦始皇的出身有些蹊跷,据说其母是一位貌美善舞的姬妾。黄仁宇认为,在传统的中国历史学家眼里,秦始皇不容易随便褒贬品评,但是从他所树的碑文来看,它除了重视域内长久的和平之外,也极端注重性道德,认为与全民休戚有关。公元前213年,秦始皇进行了一次大焚书活动,明令关于种树的书不在其列,但由此并不能判定他是一个标准的环保主义者。因为大面积伐树的始作俑者中就有他。绵延800多里的阿房宫简直就是一座木头的长城和木头的金字塔,里面充斥着上好的楠木和巨松,任凭项羽一把火烧了三个月,依然噼里啪啦响个不停。据考证,3000年前的先秦时代全国森林覆盖率在70%以上,西北黄土高原的森林覆盖率不低于50%,如今变成这个样子,从秦始皇开始谋反得逞更替朝代的帝王们脱不了干系,秦俑们无法证实这些,他们只是一些跟随者,其情状总是让我想到一棵棵松树。汪曾祺说:“中国松树多姿态,这种状况实在是灾难形成的,松之奇者,大都伤痕累累,中国松是由中国的历史,中国的文化和中国人的性格造成的。”
  与松柏更有一比的是槐树。槐是最民间的信仰,浑身散发着灰尘味与灵秀气。槐与一首歌相关。“问我家乡在何处?山西洪洞大槐树,祖先故居叫什么?大槐树下老鸹窝。”一问一答道出了明朝一段移民史。由于原来近二十年的战争践踏,社会经济遭到严重破坏。明朝建立后,江淮以北大部地区,城郭为墟,尸骨遍野,田地荒芜,遗民逃亡。特别是河南、河北和山东等地战争创伤相当严重。面对这种经济凋敝的惨状,明太祖朱元璋采纳了郑州知府苏琦的建议,在立国之初就实行“移民屯田,开垦荒地”的政策。从洪武到永乐年间,明朝前期从山西向外移民共八次,这八次移民都与洪洞老槐树有着不解之缘。明政府在老槐树旁的广济寺“设局驻员”,从山西外迁的农民不管家在何处,都必先集中于此,登记造册,领取凭证和路费,然后编队遣送,散居到黄河流域下流和淮河流域各地。毕竟是穷家难舍故土难离,临走时大家撮一把洪洞土,捡几片槐树叶,三步回头望,五步转身看,当广济寺在视野中逐渐消失后,惟有那株苍茫挺拔高耸入云的老槐树还绰约在目。围绕着这株老槐树的许多趣事遂被代代相传。比如小脚趾分裂者必是同乡这个简易生命遗传密码的认证;比如“解手”这个与人方便之词的诞生;比如爱背手这个习惯的形成等等。钱钟书背着的手里攥着一本《槐聚诗存》,林语堂背着手散淡出《槐园梦忆》,俞平伯背着手在古槐树下踱来踱去拨弄着红楼梦里的花草虫鱼和石头,门外胡同里,那个被绿原称为“你可能听说过但也未必熟悉的”路翎扫地累了,背着手悄悄吟出一句:“槐树落花满胡同……”槐树落花香满径,槐树落花到天涯,看着苏三泪水涟涟起解洪洞。槐树低头无语落花满胡同,看着一个政权的阴暗和强制最终把自己逼进了死胡同。李自成兵进紫禁城,朱由检匆忙中逃亡煤山,在一棵槐树上自缢。整个明朝就这样被槐树吊死了。对于这棵结束了大明王朝的槐树,许地山在《上景山》中描绘了它后来的命运:“从山上下来,崇祯殉国的地方,依然是那颗半死的槐树,据说树上原有一条链子锁着,庚子联军入京以后就不见了,现在那枯槁的部分还有一个大洞,当时的链痕还隐约可见,义和团运动的结果,从解放这棵树,发展到解放这民族,这是一件多么可以发人深思的对象啊,以后的柏树发出幽恬的香气,好像是对于这地方的永远供物。”
  在北方的乡村里,槐树温暖了很多孩子穷困童年的幸福回忆。如果荒长了年老了还没有人来收拾,槐一不小心就会成为某个村庄的标志。院子不在了槐还在,开会时大喇叭就架在某个枝干上,思亲时树荫下就会有些月光在游荡。五月是槐的好季节,槐的心事都开化了,这时候姐姐会来,她站在那里,手搭凉棚朝远处望,槐也跟着朝远处望,但是路上除了风连个屁大的人都没有。姐姐半天不回去,我和大娘就出来了,也把歌声捎来了:高高粱上一株槐,姐在槐下望郎来,娘问阿姐望什么,我望槐花几时开。歌声把姐姐的脸舔红了,映衬槐花愈是白得耀眼,诱惑了我愈是想采,姐捧回去淘洗干净,在锅里蒸了,吃香了就着煤油灯读书的我。我在槐树下把书念成了(书和树听起来多像一对孪生兄弟),我离开村庄,最后一回眸就把槐树和槐树下的那朵槐花看没了。槐树开始轻摇我的梦境,永远的姐姐在槐荫下遥望,她终于没能等来她心爱的那个人,她等来了没完没了的日子。
  怀念。槐树。那棵当年的树到哪里去了。到哪里去了。那棵当年的、孤独的树。
  
  如今我在城里,多少吃过槐花饭,多少沐浴过树荫的孩子如今都在城里。
  城市和自然是有隔膜的,能把城市和自然连接起来的,只有树。树发芽落叶,彰显着城市的春来秋往。我时常走着走着就会停下来,盯着路旁的一些树发呆。树给我一阵阵的逼仄紧张,而我总感觉树像在坚守什么。树如故人似有难言之隐却欲语还休,那么是我变了还是树变了。城市整天在人的想法中千变万化,任何一个理由都可以增加树的苦难,烟熏火燎、开水浇根、铁钉穿心……在摊贩鳞次栉比的市场上屡见不鲜。城市里的树和谁都无法抗衡,只得不断向路,向管道,向楼堂馆所,向自己的新种类让路(难道一定非得这样吗?城建的弃旧换新就注定要以毁树作为代价吗?据我所知,韩国的高速路都是弯的,那是避树的结果,他们还为专门研究出透气水泥铺在路树之边;而在新西兰的最大城市奥克兰,政府明令不能有高于两层的楼,因此到处可见小楼藏在树丛中,更不用说多少欧洲城市的人们笼罩在大树底下的福祉了。而我们为什么要和树过不去呢),因为不断沦为牺牲。一些悲哀的事情不可抗拒地发生了:去年3月12日,我在老家正在拆迁的城市里看到,树在不断地倒下,春天来了,树却躺在屠杀的血泊里,永远看不到了。这时候,奇迹出现了,在一条僻巷里,有株柚树开始流泪了,谁碰一下都会有大颗的泪珠掉下来,树身湿透了,树周围的地上全是水团,树那么伤心的样子,没有人能解释这其中的原因。那天我在树下徘徊良久,“我愿将此心,西挂咸阳树。”我的心和树一样痛,树有什么错呢?要受到这样的待遇。树由“木”和“对”组成,无论怎样,我都相信树是对的。树被挖掉,使人成了“囚”,因为树的远离,人无法“休息”,变得日益浮躁不安和缺乏教养。
  城市人开始在自己的矛盾中呼唤树了,城市人内心开始奔涌出一种“森林渴”,或者“森林情结”。《白雪公主》住在大森林里,《姑娘》穿行在丛林和榛树之间,《人猿泰山》在丛林中茁壮成长,还有美术、歌剧、奏鸣曲、小提琴、单簧管……所有这些使我们内省、敬慕和稳重的东西都与树木有关。树的绿茵便于我们触摸神灵、抵达智慧。当城市里的夏季到来时,人像鸟一般飞向有树的地方,在行路者的眼里,树成了仁慈而博爱的君主。而每当有这样的安排,我总是踯躅不前,我很怕打碎了那些树的幸存者所营造的完美与宁静。因为我听过100年前一个美国游客悲凉的咏叹。这个叫罗斯的美国人旅行到中国的西部,面对着多泥无水的黄河和无草无木的黄土高原,他惊愕了:“世界上再也没有其他地方比起中国西北滥伐森林引起的大灾难更为明显了。由于使生命有意义的森林大量消失,河水不再是经过腐殖土和苔藓地带的过滤而成的清澈河水,而是充满了光秃秃土坡上冲下的泥土。鱼儿消失了,欢愉的洗浴不见了,泉水干枯了,晚夏的牧场再也得不到从布满森林的山坡上渗出来的水滋润了。再也没有倒下的大树或圆木阻塞小溪,在八月里为鲑鱼提供一个静悄悄的小池塘。数百万人一生中并不知道一种为许多树木环绕的绿色地带的林中空地,也不懂得金色十月里的树叶的光彩,或摘松果、摸鸟巢和追逐松树的童年欢乐。”这段文字令我久久发呆。是什么时候,我们放弃了爱,我们丢掉了最该珍惜的,我们好像靠近了美,事实上我们是越来越远离了美。我们变得越来越聪明却再也没有木质的智慧和思想。我们是文明人吗?《人类文明的功过》中说:“当人类把天然林中的第一棵大树砍倒在地,文明便宣告开始了,当最后一株被砍倒在地,文明即告结束。”这是确凿事实还是危言耸听?梭罗说,文明改善了人类的房屋,但并没有同时改善居住在房屋里的人。库珀则认为“上帝创造了乡村,人类创造了城市。”该怎么办呢?老树一样有禅意的泰戈尔开口下了定语:“第一个孩子出生时所带的神示说,上帝对于人尚未灰心失望呢!上帝等着人在智慧中重新获得童年。”
  那么树呢:可怜的树只剩下了忍耐坚守与等待。我常想,树没有脚,树若有脚肯定早飞了,谁愿意整天和一群使自己不痛快的人呆在一块呢,树会飞么,树那么拼命地往上长,有一天它的灵魂肯定会被清风和白云带走。请允许我用沉痛的笔调叙述这样一件事:在距贵阳30公里的都溪林场,在一个秋天的凌晨3点左右,林场的职工在睡梦中听到火车行驶的轰鸣声,而实际上当地没有铁路。翌日早上,人们惊异地发现林场的三万多亩树林,齐刷刷地倒下一大片。一条宽达300余米的伐木林地,由西南向东北绵延3公里。断木仅留下一米高的树桩,像推土机拦腰砍伐,高度基本一致,断口也十分整齐。然而,这片“伐区”上空的高压线却安然无恙。闻讯蜂拥而至的观光者络绎不绝,这种“怪声伐林”的自然之谜引起了国内外人士的推测,有人认为是飓风所致,也有人臆测是飞碟的杰作,总之至今无人破译――还用得着如此劳心费神么,这明明是树的一次集体自杀行为。沉默者被逼到一定时候不是爆发就是灭亡,没有第二条路可走,面对树临终的悲鸣,难道没有人来良心发现来真诚忏悔?这个民族有很多人十分健忘,是谁让他们患上了“社会无意识”病?在南太平洋的所罗门群岛,土著人奉行一种独特的伐木仪式。天刚破晓,伐木人便以一种特殊的本领悄悄潜行到那棵树前,冷不防用足肺活量对树大声尖叫,连叫三十天,那树便倒下了,死了。土著人说:“叫喊声杀死了书的灵魂。”多么精确而残酷的诊断。当我一次次地目睹树像手无寸铁的弱者被夺去气节时,我甚至想替树策划一个报复的计划,会不会有一天,树也以另一种方式,比如床、比如地板……比如木筷(有报道说,中国每年生产和丢弃的450多亿双一次性筷子,需要砍伐多达2500万棵树。按照目前的木材使用速度,中国将在大约10年内消耗掉剩下的森林),比如贺卡(每4000张贺卡等于一棵大树)……在暗夜里突然裹住我们,撕起我们的衣领,卡住我们的喉咙,向着纵欲的人类大声尖叫呢?这个想法让我不寒而栗,噩梦连连。但我很快就为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举动而自惭形秽了。我知道树的性格,不到万不得已,树是不会轻易像人一样离开自己的家园的。树是什么?树是会呼吸的真正“绿肺”呢。1亩(600平方米)树林,每天可以蒸发120吨水分,吸收3万千卡热量,吸收67公斤二氧化碳,呼出49公斤氧气,足够654人1天呼吸之用。1亩树林,一年可吸附各种尘埃20多吨。树像一把把钥匙,帮我们打开通往幸福的朝天门。如果离开了树的指引,叫我们怎么回得去?
  我总是有一个预感,人最后的归宿是树。(不是有词语叫“寻根”,“叶落归根”么,只要有根在,总会有生命长出来)类似于某些印第安部落所信奉的习俗,人死后灵魂便寄居在树里(该不该除去米兰?昆德拉所说的立下《被背叛的遗嘱》的那个人的后代呢。)梭罗在瓦尔登湖畔访树,加缪形如沙漠里那颗孤独的树木,德国人维尔纳?施托策尔名为“高大的坐着的女人”的木雕里,那个女人的左半身、乳房和大腿都是树的形象。美国绿色和平组织成员“蝴蝶”更是为了保护家门前一株杉树不致于被砍伐,在树上生活了两年,真正成了意大利作家伊塔罗?卡尔维诺笔下《爬到树上的人》……而在我的民间,四川广元旺苍一位品学兼优的高三学生,面对家门前一棵千年银杏树惨遭破坏,毅然退学并举债上万元将肇事者推上被告席,并最终为千年银杏树讨回了公道。或许正因为有这样的举动,能结12种颜色的白果才富含神话,黄黄的银杏叶才会使我父亲的高血压一点点降下来。年迈时远在上海的巴金忆起四川老院子里的银杏树来才不致于渺茫无望。银杏树是天堂来客,天理昭昭理应如此。一切迹象正在朝着善良的方向发展。农民老旦是一棵树,弯人把一群前卫者聚集在榕树下,使得当代人类最进步的工具――网,变得绿意盈盈。一棵枝叶茂密的朴树忧郁地念叨着想回到白桦林中,因为那里有美丽洁白的爱情。那一年的大洪水过去了,留于我脑际中个性鲜明的是一棵树,它无比英勇地挺立于滔滔浊浪中,救下了一个人类的小女孩。树和我们住在同一个世界上,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是围绕一棵树展开的。而一个正在实施的重大举措首先是退耕还林(草),也正是于负向时空中去狠扎猛汲着某种正价值。这是树的哲学。一棵树就是一个幸福的意向,有树是幸福的。
  
  后记:我家的院子在我离开之后荒废了,整个村庄因某种原因很快迁到了高处,树都被伐去盖房了。老村的底盘成了田地,田里偶尔会长出一些树苗来。等他们快长成材时,村子又因某种原因整体回迁,树又派上用场了。新村里却再也没有到当年的葳蕤样。而我无愧自心的是,在那些树在的时候,我是全村男孩当中唯一不会爬树的人,我也没有胆子大到敢提着斧头动树一根汗毛。而在树远离后的日子,我还会梦见它们,在梦中我召唤着这些树的灵魂,回吧,回到咱家的院子里去,挖一个坑,让我跳进去,让我长成一棵树,向着你们微笑。我的绿荫定会留住你们往昔的美好。来吧,靠近我,抱紧我。我爱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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