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东星资源网 > 文档大全 > 担保书 > 正文

春天里 [在春天里破土]

时间:2019-02-19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天奇迹般地开始下雪,小雪粒稀稀拉拉地落下来,发出乒乒乓乓的细微声响。大道上女孩们兴奋地欢呼着,打打闹闹,欢天喜地。空气仿佛失了水,干涩得想让皮肤裂开来。我伸出手摸摸脸颊,一颗雪粒子落下来,落在我的眼睫毛上,然后瞬间融化。雪水静静流过我干燥欲裂的脸。脑海某处开始轰然断裂。那些深埋于泥土的记忆,仿佛受了这雨水的滋润,竟蠢蠢欲动起来,像春天里深埋地下的种子,带着向上的张力,一下,再一下,然后破土而出。
  
  我蜷坐在篓子里,屈膝,头微仰。篓子则挂在单车的后座上,摇摇欲坠地穿过一条又一条漫长的街道。周围寂静一片,只有单车在干巴巴地歌唱。
  冬季,路两旁的梧桐早已落了叶,露出光秃秃的枝丫,在日光里显得异常单薄。正午的阳光直直地落在身上,有种灼灼的温暖。
  干爹悠悠地骑着车,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
  醒了?
  嗯。离家还远呢,再睡会儿吧。
  嗯。
  于是我眯起眼,继续沉沉地睡去,抱着膝,做一颗冬日深雪下细小的种子,等待睡梦中一丝春的讯息,然后雀跃醒来,舒展四肢迎风而舞。
  干爹是典型的河北农民,老实并且淳朴,脸上有刀削斧刻般的岁月的纹路,不善言谈。每天,干爹都会骑着破旧的单车穿过大半个城市来学校接我,然后载着我在河北明晃晃的阳光下,穿越无数春夏秋冬。
  我习惯在旅途中沉睡,安安静静,像一颗等待萌发的种子。
  
  我还记得五岁我离开家的光景。那个时候,爸妈工作都很忙,终日不见踪影。每天我都被关在深深的大院里撕扯着哭喊。然后日渐学会安静地等待或者沉睡。以一种种子的姿态。时间仿佛得了失语症,安静得连空气都没有半点声响。
  我每每就那样坐在冰冷的石阶上发呆或者沉睡,天天年年,没有言语。直到有一天,一个人问我,要跟我回家吗?
  要跟我回家吗?他问。
  我仰起头,阳光从他的头顶笔直地泻下来,刺穿了我的瞳仁,有水从我的眼睛里缓缓地流出来。我仍旧望着他,微眯了眼,眼神茫然而无措。
  跟我回家吧,我带你离开这儿。他弯下腰,心疼地摸着我的头说。
  于是我点点头,跟着他离开。爸爸说,麻烦你照顾陈陈了。
  我一直记得这些情景。它们是如此的清新,仿佛是与生俱来的记忆。以至在每个冬日的睡梦中,我总会想起那日的阳光和那时的干爹。阳光从他的头顶射下来,刺伤了我的眼。然后我跟着他离开。
  是了,我便是这样跟着干爹离开了那个寂静的大院。
  
  我不知自己睡了多久,直到被一双手轻巧地抱起。这双手和干爹的一样粗糙,但要略微小些。于是睁开眼,看到干妈那极好看的眉眼。
  我把你弄醒了?
  我摇摇头。
  干妈摸了摸我的头。先吃点东西,吃了跟妈一块儿下地好么?
  好。
  于是干妈高兴地抱着我在屋里走。我七岁已经能自己走路,但干妈执意要抱我,仿佛我是个易碎的珍宝。而我也喜欢被干妈抱着的感觉,温暖而又踏实。每次在干妈怀里睡去,我总能梦到自己在消融的积雪里抽茎发芽,迎风而舞,于是就格外地安心。
  我想起我刚到这里干妈那欢天喜地的样子。她抱着我高兴得不能言语,只是一味笨拙地问,陈陈要吃东西吗?陈陈高兴吗?
  嗯,高兴。我说。
  我感到我周围的雪开始渐次融化。
  
  我坐在田埂上看这对寡言的夫妻辛勤地劳作,种子落进春风里然后发芽生长。夕阳在他们的身后吞吐出一片壮丽的红色。那些红灿灿的余光落在他们身上,分外美丽。
  梦里面夕阳拂照,鸟语花香,有草在疯长。
  
  干爹家的院落极小,阳光挤进这些斑驳的影。在阳光的影子里,牵牛花绽开娇小的蓝朵,舒展着四肢,绕着秋千奋力地向上攀爬。春天遗落下晶莹的光亮。
  花是干妈种的,秋千是干爹做的。
  只因为我说,我喜欢花,还有秋千。
  我记得那日干爹伐来巨木为我做秋千的样子,蹙着眉,伛偻着背。我站在院落的一角,仰着头看他脸上层层的汗珠和些微抽搐的背,有微小的雪粒子落进眼睛里,融化成细长的水。
  干爹走过来,问,喜欢吗?
  嗯。我喜欢荡秋千。
  嗯,我喜欢荡秋千。我不知何时曾对干爹说过这句话,也许是很久很久以前了吧,以至于连说话的人都已经开始忘却了。
  然而干爹却记得,然后在那个冬日的午后给了我一个如此巨大的惊喜。我站在那里,高兴地说不出话来。
  我荡着秋千,心中无限温暖,不知不觉便开始沉沉地睡去。
  很多时候,我就这样坐在秋千上进入季节的沉睡,有光落在脸上,花香沁鼻。然后便被轻轻地抱起,阳光发出些微的声响。
  我睁开眼。是春天来了吗?
  呵呵,春天永远都在。
  干妈说完就呵呵抱着我向市集走去。干爹在我们背后推着车,车咕噜咕噜发出吱吱的声响。歌声里传来凉粉凉凉的清香。
  干爹和干妈在每个清晨徐来的早晨卖凉粉,小小的摊位前人头攒动。每次我都坐在高高的椅子上荡着脚安静地看着他们忙碌。案上的凉粉,折射出晶莹的光亮。
  偶尔会有人指着我问,这是你们的孩子?
  于是干妈歇了手看着我,眼神里透着些微的骄傲。她说,这是我女儿,她叫陈陈。声音细软,像春季里刚出芽的柳枝,柔柔地带着令人安心的弧度。
  然而更多的时候,我会跳下高椅,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面奔跑。我想,我一定是个被春天宠坏了的任性的孩子。我的背后满是干爹干妈焦急的声音。他们喊,陈陈,陈陈……声音空旷而辽远。
  然后我会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看着他们焦急的脸上瞬间流露出欣喜的神色。我哈哈笑着转身跑开,让冬季在春天的阳光里尽情碎裂。
  我喜欢看到他们为我焦急的样子,从来不为什么。
  
  我常常想如果时间能够就此停止那该多好。
  可是这怎么可能呢?
  这怎么可能呢?
  我是个任性的孩子,喜欢在人群里奔跑,喜欢看别人焦急的样子,喜欢坐在田埂上,喜欢花,喜欢荡秋千,喜欢在秋千上睡着。
  我坐在秋千上安静地沉睡,看到我的时光像个任性的孩子一样在人群里奔跑,口哨响亮。他跑得是如此的快,瞬间消失了踪影。
  我的那些在春天里奔跑安眠的阳光,他们摇摇晃晃,走失在枯枯荣荣的草莽里,走失在熙熙攘攘的人海中。
  一瞬间,便隔了个人海茫茫。
  
  喂,你们去了哪里,你们什么时候回来……
  
  我睁开眼,看到我的父亲。
  他说他要带我回家。
  有阳光在声音里遽然断裂。春天过去。
  我想起幼时那个如噩梦般的寂静院落,想起那段如同得了失语症般的日子。我说,不!语气坚决。
  然而没有人听得到我的话。
  梦里有雪在飘,花朵颓败。
  我转过头去寻找我的干爹干妈,他们躲在房里,自始至终都没有出来。于是到最后,我再也没能看到他们。
  父亲说,他要带我离开,没有人问我是否愿意。
  我随父亲从春天的院落回到幼时的寂静大院,又从这个寂静大院到了另一个寂静大院。我的春天没有留住我。于是,我便这样走了。
  一瞬间,便隔了个人海茫茫。
  
  我又回到了我那得了失语症般的日子。我屈膝坐在江南的院落里,这里永远是春天同时也永远是冬天。我屈着膝坐在每一个日升月沉的早晨,头枕着膝安静地沉睡,感觉自己就像一颗冬日深雪下细小的种子,正在等待睡梦中一丝春的讯息,然后雀跃醒来舒展身肢迎风而舞。
  如果春天还会回来的话。
  很久以后,我开始怀念我的那些在春天宠溺下的日子。我在我的那些漫长的季节睡梦里看到我的那些花,我的那些疯长着的草,我的秋千和秋千上瞬息而过的季节。我在干爹的单车上安静地越过河北无数个落雪的冬天。我坐在他的脖颈上唱新学的歌谣――春天在哪里呀春天在哪里,声音响亮而清澈。
  然后一瞬间又穿越茫茫人海,寂静的世界清澈的童声里忽而又现出了许多杂乱的声响。干妈抱我在人群熙攘的街头,她把我轻轻放在高椅上,举止轻柔,仿佛我是个易碎的珍宝。然后一切静止。空气里有不知名的鸟儿在唱,若隐若现。
  她说,你要乖乖地坐着不要乱跑呀!声音柔软,像春天里的柳芽儿。
  我抬起头来看她,天空中有雪落下。
  
  嗯,我会乖乖的,不再乱跑。
  乖乖的。

标签:破土 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