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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阁儿:抬阁

时间:2019-02-19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窗外下雪了,木格子窗户上,麻纸被风吹得“呜呜”响。姥姥的炕头,缭绕着淡淡的炉火气息。姥姥坐在半明半暗的光线里,兀自轻轻地摇晃着身子。她的手笼在袖筒里,氤氲的热气吹拂着她时,她似乎是睡着了。却并没有躺下去,就那样勾着头,背柔和地弯曲着,脑后的髻寂寞地坠着。我想,我姥姥又是在想我姨了。我姥姥常常这样,尤其在悠闲的冬天,最好是下雪的日子,她就不能自主地要想我姨。
  我姨几十年前就离开了她,她就这样想了几十年。她并不哭。就那样像睡着了似的,却还轻轻摇晃着身子。她整个地沉下去了,沉在密密的往事里,屋子里于是也有了静谧的气味。下雪的声音轻轻传了来,“沙沙――飒飒”……窗格子上不时落了鸟雀,急遽地点着头觅食;也有的将头缩在羽毛里,一副饥寒的样子。有风时,地上也飞起一些雪沫子。
  炕头的墙壁上,有一个斑驳的棕色像框,里面全是古旧的照片,钝黄的颜色,给那个小世界涂上了忧伤,那是姥姥的后花园,我姨就在这里。
  照片里的我姨是个清秀的女人,头发弯弯地打着卷儿,有一些洋气;我姨的眼细细地眯着,眼角儿微微地挑着,因了久远,我姨的眼神迷离着。她穿了西式小翻领,我姥姥说,是件府绸西洋衫儿。我姥姥还说“你姨不爱别的,就是爱唱戏,爱上演抬阁儿”。我就站在炕头久久地看我姨,眼前就浮现出半个世纪前的景象来。
  晨鸡叫过不久,暗淡的天光下,灰色的房瓦鱼鳞似地排列着,漂浮着淡淡的雾气。通往县城小路上,有少许人影晃动着。做小买卖的孩子,扛着糖葫芦架子懵懂地走着,用手揉着眼,昏沉的样子。货郎摇着拨浪鼓:“不楞弓登,不楞弓登。”沙哑的节奏,惊飞了几只早起的鸟。独轮小车“吱扭吱扭妞”地走来,多半坐着一个鲜艳的女人,偶尔也有一头捆着的猪,几只笼装的鸡和鸭。
  远处就飘来一阵吹打声,唢呐的音色高高地挑着,弯弯曲曲地挂在树梢上。接着就走来一支高跷队,男男女女都是彩面妆,抹了厚厚的胭脂,甩着腰里的绸子。我姨就在这队伍里。
  街道上人烟忽然就急剧地稠密起来。
  她高高地坐在抬阁儿上,俯视着队伍里的云彩,这一队绰绰的影子,都是她的陪衬,她秀气的眉与眼,秀气的额头与嘴角,隐在描着脸谱的彩妆里。她被人高高地抬着,饰演着《寒窑十八载》。太阳渐渐升高了,小城也渐渐地热闹。远处的一条小河边,芦苇夹岸。微风吹过,芦花飞扬,在阳光里,宛如白蝶起舞。我姨的笑容里就有了妩媚,有了细腻,有了芦花的意味。那是怎样的笑容?看着芦花纷飞。
  这一年,我姨十八岁,嫁在了一个槐荫浓重的小院里。
  晋南乡下,多槐树。春季,槐花开时,处处蝶飞蜂唱,炊烟袅袅,灶火间缭绕着槐花的食物香,槐花做成的食物将我姨滋润得肌肤如瓷,神清气爽,骨骼间飘逸着秋水、寒星般的气息。她家黑色的院门外,有一棵方圆数里颇有名气的老槐树,因了年代久远,虬根突兀,遮天蔽日,花开时节,院里宛如一座槐花阁,有月光的晚上,槐树的影子就像墨一样泼在了地上。都说那槐树显着灵气,因此也有着传说。槐树下是一个古老的磨房,磨道里印着灰白的路径。
  我的姨夫气宇轩昂、白净面皮,国字脸,浓眉大眼,唇红齿白,挺拔的鼻梁,一头乌发向后背着,纯粹一个美男子。
  我们家的女人,都带有一些精明与浪漫,也不乏浓郁的艺术细胞。
  我姥姥实质上就很漂亮,尤其那一头浓黑的发,八十六岁辞世时,还是乌黑油亮。她一辈子用皂角洗头,用薄荷擦身,屋子里终年洋溢着丰裕的植物香。姥姥没有农村妇女的浓重乡气,她很会唱,不识字,记性却出奇得好,戏台上依依呀呀,抑扬顿挫的道白,姥姥都能听得懂。遥远的故事,她都能依据一些蛛丝马迹合理地想象出来,山环水绕,充满了离奇。姥姥六十多岁时,依然穿着平绒丝面绣花鞋,脑后是一个沉重乌亮的发髻,髻上纶着闪亮的银簪子。
  我姨我母亲都禀承了我姥姥的基因,一律有一副好嗓子,白净,秀气,传神的眼。苗条的身段儿,玲珑的骨架,更是我家女人明显的特征。
  我姨嫁给了我姨夫,本应在凉爽的小院里举案齐眉度日月,可我姨偏偏就在县城的一个戏班里唱青衣,我姨夫在离县城百余里的平阳府做教师。
  我姨唱王宝钏,唱窦娥,唱玉堂春。她似乎就是为唱她们的幽怨、凄凉、伤痛而来的。她的俊俏与嗓音深入了小城里戏迷们的心。台下越来越多的人为她捧场喝彩。在台下见了她就远远地看着她叫她王宝钏、叫她窦娥、叫她苏三。我姥姥说:“戏幔子一拉开,你姨一亮相,台下就潮水一样地热闹着,你姨能抓住人的心。你姨的好处人们看得见,听得着,也说得出,就是学不来,她的一招一式,都是天生的。”可是,我姨夫逐渐就皱起了眉头,闹起了心。
  我姨正值好年华,那时候,有村就有庙,有庙就有台,有台就有戏。我姨整日地挥舞水袖,唱念做打。盘桓在才子佳人的故事里,她似乎从遥远的地方款款走来,眼神被古老的月光洗浴了,一派闺秀风韵使她游历于现实与传说的廊檐下。也常有闹社火的请我姨坐抬阁儿,他们说,我姨就是活脱脱的古女子。我姨也一律不推辞,她能在任何虚幻的情节里沉醉,只要一上装,她就浸溺于一片奇妙的风景。我姥姥说,你姨一天也不能离开舞台,离开喝彩。
  我姨站在舞台上,就像在水上漂,悠悠忽忽,一波三折,水葱般的手指,瓷白细腻,缠绵无骨。我姥姥说,打出的兰花指像一只蝶、一片云、一捧水、一朵花;有气流、有款型、有声响、有气味。我姥姥还说,你姨的声腔,像绸缎,轻柔的地方,能唱出光亮来;繁复的地方,能唱出丝线的盘绕来;初听时,还觉得空中有音,眼中有人;不久,只剩下音韵了,苍冷如青苔,暖和如阳春;凄凉如风雨。她的哭腔,拖的人泪在心里转,却找不到出口往外流。只能用眼睛盯了她,让泪酝酿着,膨胀着,渐渐就回想起自己生活的伤痛,在她水袖飞舞、莲步轻移的时候,泪水随着畅快的节奏畅快的涌流出来。再久,就会觉得身心飘荡,身心俱忘,惟有一片凄迷的悲凉穿透后背。她站在舞台上,忘记了自己从哪里来,也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
  可是,我姨夫的眼里,我姨其实就是一个民间艺人,他不喜欢,他尤其不喜欢我姨的艺名儿,我姨大名翟天云,艺名叫小螺红,意思是在小螺庙唱戏走红的。我就更信服了我姥姥,我姥姥不识字,却能为我姨、为我母亲起出很雅气的名字,我更觉得了我姥姥超人的悟性。天云,祥云,一对小女儿,虽出脱于旧时代,却都美丽如云。
  我姨夫却无端地觉得小螺红有一点青楼的味道。
  我姨夫就严肃地去找我姥姥,我姨夫希望我姨能遵守妇道,生儿育女,坐在槐荫里做女红,在磨道里推磨、箩面、摊煎饼。再也不要被人叫做小螺红。我姥姥就“啐”一口我姨夫,说:“人的天性儿,顺其自然,喜欢唱戏,还得能唱戏,老天爷给了好嗓子,这是命,命中注定的不是你我能变得了的。”我姨夫摇摇头,不屑地扯扯嘴角,高昂着头,走出了我姥姥的视线。我姥姥站在院门外,回想着我姨夫的神态,直感中就有了隐隐的不安,她开始为我姨焦虑、担心、彻夜难眠。她有时几个时辰,久久地看着我姨的小院子,我姨的小院子与我姥姥的小院子一坡之隔。姥姥在坡上,我姨在坡下。
  我姥姥视我姨如生命。她的命运错落纷纭,却始终保持着对我姨的爱。对于这一点,我母亲有着深深的芥蒂。那时候,的确是旧时代,生活里有许多不幸与艰难,迫使人们做出痛心的选择。我姥姥再嫁时,就将我母亲送给了一沟之隔一个没有儿女的人家。这里不必追究我母亲命运中的深层原因,但从最直观的感觉上,我姥姥的母爱似乎最直接的全部给了我姨。我母亲说,她也是最喜爱唱戏的,也是喜欢坐抬阁儿的,她曾眼巴巴地跟着我姨的抬阁儿走出了很远很远很远……社火散了,我姨就款款地从抬阁儿上下来了。
  抬阁儿其实就是人扮演的一个偶像,虚幻的背景中,安置一个真实的人儿,坐在一个小小的木台子上,木台子要搭成一个玲珑的戏台子。上面的人就凝固成了一个特写镜头――林黛玉、祝英台、杜丽娘、崔莺莺,这些经典的镜头也都是我姨的经典,两个人抬着一处戏,走在红火热闹的秧歌队里,锣鼓、唢呐构成的八音会如彩风荡漾,我姨俯视着如河的人流,飘飘荡荡,仿佛沉浮于云霞之际。
  我姨曾将我母亲抱在了她坐过的抬阁儿上,我母亲坐上去时,很兴奋,只是那抬阁儿已经没人再抬上悠悠地走了,社火已经散了。
  我姨夫仍在乎阳府做教师,他教算学。他仍旧对我姨很不满,他说,他最反对女人抛头露面,尤其是唱戏。当然,我姨夫像一切鄙夷唱戏的人一样称我姨是戏子。我姨就将头埋在小院的槐荫里,想啊想啊,想完了就将自己的衣物打了个小包袱,头也不回的走出了小院子。
  柔弱的我姨,做了一个很不柔弱的选择。
  我姥姥就慌了手脚。其实,我姥姥非常喜欢我姨夫。我姥姥的眼睛天生就很刁,她不通文墨,可她有一双透彻的眼。她是带着我姨后嫁到这个小村子里的,她为我选择的姥爷高大,结实,关键是英俊。至于性情儿,我姥姥说:“人是能够调教出来的。”
  我姥姥第一眼看见我姨夫,就在心里确认了他的地位。是我姥姥一步一步引导着我姨经过了媒妁之言,坐上了八抬大花轿,吹打着欢快的曲子,走进了那个槐香袅袅的小小院落的。
  可是,我姨夫却一味的反对我姨用生命喜欢着的唱戏。我姨夫和我姨最终还是离了婚。
  我姨天生就有几分古典美,所以,我姥姥说我姨天生就是唱戏的料。我姨苍白温润的脸上,一双细细的月牙眼,鼻梁小巧挺拔,嘴唇小而丰盈,肩膀瘦削溜窄,一把杨柳腰,烘托着纤纤身段,款款而行时,如怨如诉,尤其眉心一皱,就是一个十足的中国怨妇。
  虽然离了婚,我姨还是常常坐抬阁儿。我姨对着渺渺空间,舞动水袖儿,素白摇曳的袖筒迎风飘飘,将我姨衬托得如雨打梨花,她用自己的身影演绎着一份执著。她飘飘乎乎,荡荡漾漾,像遗落在现实中的汉唐梦寐,像大漠敦煌中飞天的幽灵,远远看去,她如梦如雨,如诗如虹。她是戏魅幻化的影子,她是天神点缀的精灵。她沉醉在天光下,飘游在云彩中。她一穿上戏衣,她就透出了戏魂。难怪我姥姥说,她的眼睛里装着戏种和戏神。她坐在抬阁上,看远山,看斜阳,看黄花憔悴,看细雨飞扬……
  小城里的人们熟悉她,喜欢她,常常像讲故事一样讲着她。讲她的小院子,讲她的离婚,讲她小院儿门外那棵神秘的槐树,还有不远处的一条小河……
  可她却冷冷地活着。
  她像一块冰冷的美玉,闪着迷离的寒光,她对人从来都是浅浅一笑,却笑的人无言以对,她的俏丽,她的温媚,天生就聚集着浓浓的愁怨,她的身后,似乎铺着绵绵的青山,她则是青山前缓缓移动的一片浮云。
  我姨最拿手的是唱青衣。
  这时候,我就想象着我姨由我姨变成青衣时,她坐在怎样的一个背景里,那儿一定是一个露着木椽的低矮的化妆间,门头上雕饰着的木梁头,已经剥离腐朽了。晋南的戏台子大多连带着这样的房屋,做后台用。我姨用的也一定是一个镶着红紫木边的阔大的镜子,她的衣服也一定挂在一个半人高的长长的木架子上,她坐在厚实的四条腿的木凳上,凳子没有靠背,没有颜色,是原木的,多是楸木。她上着粉底儿,涂着凡士林,贴着面红,擦着胭脂,戴着齐眉穗,盖着水纱,别着假发……一个青衣,虚幻的古老的一个戏像就活脱脱的出来了。
  我母亲却怯怯的成了别人的孩子。她从不奢望自己能够去唱戏,她只是强硬的要求自己去读书。
  她的小学就读的极艰难。
  她有一只羊,是她伯父送来的,羊终日拴在院 里的果树下,下了学,她就牵到河滩里,羊就香甜地吃青草,饮河水。我母亲极钟爱这只本地产的土著羊,羊毛是擀毡的好材料,羊毛换来的钱,要交学费,买书本。
  我母亲读书之余,惦记的就是唱戏,向往的就是坐抬阁儿。她常常隔沟相望,她最依恋的是我姨。
  书一天天的坚持读着,转眼间,母亲就走出了小村子,考入了高小。高小在城市里。
  她卖了羊,背着干粮,穿着我姨为她缝的惟一的一双学生鞋走进了高小的门。令她吃惊的是,迎接她的居然是我姨夫。我姨夫是她的班主任兼算学老师。
  我母亲低头坐在座位上,我姨夫就悄悄来到了她身边,送给了她一些纸和笔。她从不称呼我姨夫什么,这种无任何称呼的关系一直维系了下去!我母亲说我姨夫讲课的声调常常很高,就像是唱课,还夹杂着浓浓的乡音。还说我姨夫从小就迷信算卦,西岳庙的高人曾给他算过一卦,卦象很不好,说他命里有大灾,怕不成人,于是,家人就照卦人的吩咐,给他起了一个姑娘的名字,叫孟绛女。
  我姨夫很快就娶了一个新娘子,是我姥姥邻村的一位大姑娘。新媳妇天生的红脸膛,下巴和颧骨很突兀,凹鼻梁,梳着两条大辫子。新媳妇对我母亲很关照,常常送去一块烙饼,一个鸡蛋。我母亲拿是拿了,吃是吃了,可还是觉着很孤独。
  我母亲从平阳府回到乡下,再见到我姨时,已经是一年以后了。
  我母亲在途中要翻过一条沟。翻淘时,在河边就出其不意地遇见了一只狼,狼逼视着我母亲,两只眼闪着灼灼的光,我母亲贴着墙根,觉得草叶呼呼地响,树叶簌籁地落,头发一下子就直立起来……她哆嗦着掏出了火柴,划着了,点着了她的干粮袋。火苗儿“哄”地窜起老高,那两点绿光刹时就暗了下去,狼悻悻的走了。我母亲说她是在半路上才发现干粮袋里有一盒火柴,可能是我姨夫或者是新媳妇装进去的。
  我母亲径直走进了我姥姥的小院子。她怔怔地站在窑门口,眼前的情景惊得她手脚冰凉。我姨靠在被垛上,茫然的望着我母亲。这哪里还是往日的我姨,秀气的脸与眼已经瘦的变了形,眼眶周围布满了浓浓的黑晕,嘴唇单薄灰白,人不停地咳着,骨节似乎要被咳声震裂了,她咳出的痰里渗着殷殷血丝。
  我姥姥轻轻地捶着我姨的背,捶着捶着,就咬住了自己的下嘴唇,牙齿嵌进皮肉里,刹时就紫血淤积,她咽着泪,呜咽着。她已经不能自然地捶一下去,她轻轻地抚摸着我姨的肩胛骨,抚摸着我姨的乌发。
  假期满时,我母亲迟疑着不愿意回学校,她整日坐在门槛上,凄楚地望着我姨,她有一种可怕的预感,我姨的生命火花就要濒临熄灭了。
  夜晚,我姥姥伴着油灯,陪着我姨,我母亲远远坐在暗影里的小凳上,灯花“噗噗”跳着,我姥姥从头发里抽出银簪子,挑去灯花。我姨的脸在灯光的掩映下,枯黄而遥远。姥姥替我姨掖着被头,我姨的喉头蠕动着,眼角滑过一行凄凉的泪。
  大约是一个槐花飘香的夜晚,我姨永远地走了。我姥姥怔怔地坐在灯影里,她木木的身影,木木的沉浸于灯光里,窗外有细微的风吹过,坐得太久了,她就勾着头,轻轻地摇晃着。我姥姥一坐似乎就是几十年……
  鸡叫过三遍,天就要放白了,眉似的下弦月,远了,淡了,悄悄地沉了下去。这时的天,无边的森冷的蟹壳青笼罩着,天地下黑魁魁的树木,一望就出了地平线,淡淡的晓色,一层绿,一层黄,如同切开的黄河蜜――是太阳要上来了。渐渐地,路上有了人的走动声,凉粉世家的后代,推着独轮的小车子吆喝着,只能听见长长的尾韵。
  “――凉粉嗯――凉粉嗯。”
  我母亲兀兀的来到了学校,我姨夫远远地愣住了。我母亲穿着孝鞋,头上扎着白头绳。我母亲告诉姨夫说:
  “我姐姐患痨病,寂寞地走了。”
  我姨夫就三天没有上讲台,捂着被子终日躺着,新媳妇说我姨夫白天睡觉,半夜里就披着衣服坐着。坐到天亮又躺着。这时候,我母亲就看见了新媳妇的肚子,已经微微的隆起了。我母亲的泪又一次夺眶而出。
  那一年,我姨二十一岁。她没有孩子。
  我母亲考取了一所有着古老花园的古老城市的医学院!
  我姨夫与新媳妇生了六个儿女。
  我在姥姥身边长到了十二岁。
  回城以后的第一个春节,姨夫居然来拜年。母亲说,几十年里,同在一个城市里,与姨夫也间歇来往着。其实,我隐隐约约是见过他的,大约是在姥姥六十岁时,那一年,我正好十岁,只是不知道给姥姥送来衣料的人,就是与我姨离婚的人,我总觉得,他应该是苍老的,似乎比我姥姥还要老,其实,这只是小孩子对故事中人物的感觉,姨夫的确是出众的!鞭炮声里,他居然将我抱在了膝头,我有些恐慌,挣脱着。他问起了我的姥姥,眼神一下子奇怪了起来。我幼小的心灵里,忽然觉得,这是和我家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人,这种联系很难言传。母亲始终是淡淡的,当然,母亲对谁也是淡淡的!
  姥姥在母亲家里小住的时候,姨夫恰巧又来了。进门的一刹那,姨夫忽然有些腼腆,脸也微微地红了!姥姥说,过来坐吧!于是,一起说着乡下的事,姨夫始终细细看着姥姥的样子!姥姥说,她不会唱戏唱到老的,如果唱老了,也脱不了我这个样子。于是,姨夫就更加细细地看着我姥姥,眼睛里有些咂摸的样子,眼神也遥远而迷惘……看着,姨夫忽然就有些委顿!又久久地看着窗外的天!这一年,姥姥八十岁。
  五年后,姨夫患了重病,是母亲带着在医院里检查的,检查的结果母亲没有对任何人讲,母亲觉得,已经没有必要对任何人讲,好在,母亲始终是淡淡的,谁也无法从这一副淡淡的神情中看出什么,包括姨夫!大约半年后,姨夫明白了一切,他躺在医院里,也是淡淡地说,回老家的老屋住些日子吧!我忽然有些泪涌,我觉得,我在重复母亲、姥姥经历过的一个细节!姨夫的儿女们方才明白了这半年发生了什么!当年的新娘子已于五年前去世了……母亲淡淡地简洁地说,我知道,我姐姐如果今天站在这里,大概也就是我这个样子!
  姥姥来到槐香袅袅的小院时,扶着墙一步一步走进了屋子。屋子里的一切似乎都变了,只是炕上依然摞着姥姥亲手做给我姨的陪嫁的被褥。
  这一年,我姥姥八十五岁!第二年,我姥姥无疾而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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