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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向一方安静的蓝|aj1黑蓝和皇家蓝区别

时间:2019-02-20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张怀帆 1971年生,陕北志丹人。出版有诗集、散文集《一个人的河流》、《一个人的岸》、《一个人的小镇》等五部。现在长庆油田工作,居延安一小镇。   
  排队
  
   我儿子上幼儿园时,曾听他声音含糖却不含杂质地读过:“排排坐,吃果果。”后来果真见过他们一排排坐在小桌前,眼巴巴望着阿姨。阿姨的手里可能正拿着香蕉、苹果、点心之类,孩子们便安静。也有个别小朋友不停地拍着小手,但并没有从座位上跑过来。大概是因为,他确信一定有属于自己的一份,且等待的时间在他的耐心之内。
   我上初中那会儿,早上要跑操。体育老师总是会雄鸡一样站在队伍面前,厉声喝令立正、稍息、报数。我们的头像向日葵一样望着他,唯恐他不觉得自己是太阳。也有个别胆大调皮的,站得偏了点,报数时故意把头转向另一边。这时,老师就会一个箭步冲过来,手放在那个同学的脑瓜上,像拨一个陀螺一样连他的身子旋转三百六十度。于是,刚才嘣出的笑声便嘎然止住,队伍便整齐,报数声便喊得山响。
   上高中时,身体里好像养了一头饿兽,总也填不饱,饭前那节课常常饥肠难熬。下课铃一响,教室就炸开了锅,学生们一窝蜂地往宿舍跑,拎起饭碗就向食堂冲。有时匆忙中常常会挤掉碗,“当啷”一声掉在水泥地上,但相互已经习惯,没人生气也没人顾及这些,捡起来加倍往前冲。因此,饭碗一定是搪瓷的,且必然是浑身伤疤。食堂售饭窗口的场面更为壮观:一群人水泄不通地挤在一起,好像抢一块元宝似的。身体壮的,撅起屁股;身体弱的,支起肘子;也有两人合作的,勾起胳膊,并肩作战。所有人都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一副赴汤蹈火之势;个个像饿狼,唯恐抢不到一碗热饭而对不起肚子。抢到前面的,个个得意洋洋,好像考了一百分;落到后面的,一脸垂头丧气和阶级仇恨。最悲惨的当然属女生了,每次只能吃男生抢过后的残羹冷炙,一个个身子单薄,面有菜色。
   参加工作后,也是经常要排队的,比如买火车票,买旅游门票、买药……
   买票的排队似乎要好些。不论是火车站还是景点的售票窗口门前,一般都加有一段铁栅,且有戴红袖章的保安人员走来走去。尽管如此,也总是有人从队伍的侧面斜探过来,假装询问事宜地抵近窗口,然后把手长长地伸进窗口。但总算个别,多数人还会循着铁栅,依次向前。有一年黄金周去华山,嗬,人山人海!山脚下的铁栅里三层外三层,人群黑压压,只见人头攒动。幸好有铁栅,不然早挤成一锅粥,出人命也不是耸人听闻。我夹着尿排了三个小时的队,虽满心焦急,但庆幸还算有秩序,等买到票已是下午了。但我五岁的儿子却满脸沧桑、大惑不解地问我为啥要赶那么远的路来这里排队?
   买药就糟糕多了。不知出于何种考虑,药店窗口外一般都没有铁栅,于是窗口就挤作一团。手持药单的人,一个个面无表情,尽其所能地把胳膊伸进窗口,个个像讨饭的乞丐。就在大家挤得满脸严肃之时,总会有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人走过来,旁若无人地将单子从人头上递进去。其他人抬头看一眼,都不作声。国人的潜意识里,靠山吃山嘛,谁不是这样?但有时还是会窝气,如果递单子的人一脸牛逼或者一脸鄙夷。窝气归窝气,自己的单子还得想法递进去,于是加倍地挤,且还要时时警惕。如果稍微礼貌点,不贴紧前面的人,就一定会有人见缝插针,从旁边塞进来;如果要礼貌,就可能半天挤不到窗口。因此必须身体贴紧,一俟有空,立即要将药单放进窗口。前面是男人倒也罢了,最多被踩一脚;如果是个女人,且汗腺发达,高跟鞋尖利,就要遭几重罪。那些后来挤来插队的,绝不是为了什么急用药抢时间,是压根儿没有排队的概念。能挤在前面,跟贪了点小便宜差不多;被挤在后面,自然也会被认为窝囊。我就亲眼看见一个着装入时的女人拿着药单径直走过来,冲着窗口内喊一声(其实,发药的人并不认识她),把单子递进去,取完药,抬头挺胸,一脸得意,连高跟鞋也发出胜利的响声。相比之下,排队的人像傻瓜。遇到这样的景象,很难不上火,但没一个人站出来谴责,也许并不是因为司空见惯,而大概是觉得,犯不着动肝火,不就是屁大一点事吗?
   我常常想,国人为什么不爱排队呢?不是我们从小就有这样的教育吗?据说国外连乘公共汽车也自觉排队,根本不用拿铁家伙做成栅栏规范。
   我见过队伍排得最长最有秩序的是在北京天安门广场,瞻仰伟大领袖毛主席的遗容。许是大家怀着崇敬或者好奇的心情,但更可能因为有排队维护人员的监督督促,否则,大概还会挤作一团――我为什么要老实巴交、规规矩矩排队?我看完还有我的事,我忙着呢!
   几乎可以肯定,只要没有监督,中国人就没有排队意识,就绝不会去彬彬有礼地排队。据说,在世界最不受欢迎的旅游人中,中国列第三。我在看到这个信息后还暗自庆幸:总算不是第一!
   国人的不爱排队无疑与国民素质有关。中国没有经历启蒙运动,更没有经历文艺复兴,五四的薪火也几近失传。中国在现代化的过程中疏忽、放松了对国民现代文明的改造。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中国缺乏有效的监督。不光是社会的监督机制没有有效建立,更主要的是国民的监督意识没有唤醒。中国文化让国民中规中矩,中庸隐忍、墨守陈规。因为都觉得是“屁大的事”而可以不管、纵容,小恶的泛滥就不足为怪了。中国有时会有人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成为英雄,但鲜有人为小事挺身而出。没有人算计“小事”的几何数级下隐盖的更大的积弊,于是在相互做好好先生中苟且偷安了。
   看过一个故事说,一位道士在酷暑中排队接水,不停地有人插到他的前面。但这位僧人面无愠色,超然于世。在敬佩他超绝尘世修养的同时,我仍然想,还是入世些吧,纵然自己可以迟一时喝到清凉的水,但不要让不干净的身子玷污了清凉的水。
  
  屁大的事有多大
  
   有一次去一个洗脚店(不,是足浴堂),如厕嘘嘘时发现面前的墙上挂着一个小框子,框子里夹着一张印制精美的小段子:说是有一个经理和秘书上电梯,经理放了个屁,但却对秘书说:你放屁了!秘书说:不是我放的呀。不久秘书即被免职。经理对别人说:屁大的事都担待不起,要他何用?看后哑然失笑,继而觉得一股屁味袭来,好像的确是那个经理放的。
   屁这个东西,虽不见眉目,但练有扩散妙术,凌空横扫,很少有人能幸免。可恶它没生个好味道,会让鼻子痛苦万状,甚至致人眩晕,便惹得众嫌,避之如讳。小姐女士多会掩面而去,唯恐躲之不及,文人雅士也羞于提及,觉得低俗、有失文雅。但这秽物偏偏喜欢悠游于任何人的体内,皇宫贵族亦不能幸免。毛主席放屁,西施也放屁,大概是没有错的。可见屁本来应是没有阶级性的,讨厌它不等于你不放屁。
   说它没有阶级性,似乎只看到了表层。屁若仅仅是一股污秽的沼气倒也罢了,由它去张狂,世界大着呢!但屁有时也势利、甚至飞扬跋扈,一旦从有头有脸的人物身体出来,便会张牙舞爪,盛气凌人。不管他说的是不是屁话,那是一言九鼎,甚至地动山摇的。谁都知道,对这样的屁话不管你觉得它多臭,都要奉为金科玉律,不然轻者要被打屁股,重了还会脑袋搬家的。看古装片,常会看到臣子磕头如捣蒜地跪在地上山呼老爷,什么“大人不计小人错,你就权把我当个屁放了”云云。有的屁气壮山河,八面威风,有的屁却畏首缩脑,灰溜溜一副狼狈相,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唯恐逃之不及。“大屁”与“小屁”实在不可同日而语!
   常会看到一个满脸横肉的人物,周围屁颠屁颠地跟几个跟屁虫。这一亩三分地,老子说了算,不然让你喝风吃屁,屁滚尿流。然而,把他们只当成痞子流氓或者小瘪三就错了,他们有时会看上去很体面,甚至很高尚,压根儿不像和屁有什么关系。他们出入政界商界,白道黑道,雍容地做座上客,皮条客。他们会形成一个“屁场”,凡乐于熏染臭气者,皆会成为友党。在这一方天地,没有他们摆不平的、拿不下的。你是不是对一句话耳熟:“不就是屁大的事嘛!”
   这或许倒也罢了,惹不起,躲得起。有的时候,你却是躲不开的,生活就是由屁大的事组成的。猪肉涨价了,你只好少吃一点;孩子上学,你就掏一点赞助费,那是你自己的孩子呀!你嫌医院药价高,有本事你别生病呀!你嫌公交车有小偷,走路嘛,走路锻炼身体;你买不起房,是你没能耐,住别墅的有多少人呢!你要不来工钱,那因为你是文盲,活该!至于房屋漏水,汽车喇叭影响休息,村长的小舅子打人,你太没水平了吧?……这些屁大的事你叫喊什么呀,烦不烦?领导在忙大事呢,在抓政绩工程呢,影响了GDP责任你担当得起吗?
   这并不表明领导日理万机、对屁大的事漠不关心。有时,黑压压一个会场,台上的领导正在发表重要讲话,台下鸦雀无声,个个俨然一副小学生做认真聆听状、做记录状。这时,忽然一个屁,横空出世,以迅雷之势响彻会场的上空,或似警笛,或似鸣锣,引起满座哗然。此时,大家都会君子般寻找发源地,并一脸的愤怒和无辜。而肇事者也会同样四处张望,和大家一起寻找,装作清白。发表讲话的领导多半会板起面孔、一脸阶级仇恨,好像恨不得把那个为非作歹的家伙拉出来毙了。这时,会场严肃得休说放屁,大气也不敢出。但好的是,接下来会议一定会缩短,脖子和腰的痛苦就会减轻许多,耳膜也会因为频率不同的冲击更能辨清乐音噪音。其实,不就是个屁大的事嘛,他倒认真了!
   屁有时并没这么可恶。上小学时,我们山区学校没什么玩的,有时会玩一种“摇屁”的游戏。一到课间,四五个小男生聚在一起,轮流比赛。情状是这样:左手作按油门状,右手做握摇把儿摇拖拉机状,然后,一边跳,一边快速地摇,待到右手改为手枪向天空射击状时,若恰能“摇”出一个响屁来,就是胜者。有时也神,屁好像听指挥似的,确能恰如其分地摇出,那时,那个小孩便无比兴奋且荣耀地接受大家欢呼,课间也变得欢快。中学时,我们十几人住一个房间,上下通铺。学校规定十点必须熄灯,但那时精力旺盛,一下子睡不着,又无聊,就偷着说话。铺中有一个家伙不说话,却总爱放屁。尽管下铺和邻居都用被子包了头,但大家都不恼不怨,甚至觉得他的屁消除了我们的寂寞。我们总也纳闷儿,他的屁怎么就那么多。有一次,终于漏了馅,原来他是把手夹于腋下,一夹就是一个“屁”。学会这招后,每晚宿舍“屁”声四起,老师来查房,也悻悻快速离开,我们有时会因此很得意。课堂上屁的故事更多,女生也放屁,这是毫无疑问的,但我班有一个活雷锋,不论谁放屁,他立即站起来,声音洪亮地说:“报告大家,屁是我放的!”,女生因此很喜欢他。但有男生就嫉妒了,觉得这种舍己救人的好事不能由他一人光荣,又有一次,这个男生也站了起来。见此情状,终于有一个女生勇敢地站起来,说:“听口音不像是男生放的,根据屁者先知理论,我更有发言权”。满堂暴叫,把班主任惊得上气不接下气地从办公室跑来。
   我还听过一个故事说,两个青年谈恋爱,男的把女的捧为天仙。但有一天,两人散步,女友不慎放了一个屁。那个男的惊恐万状,他怎么也想不通那么高雅、那么美丽的女友竟然放屁呢!从此以后,他一下子失去了感觉,对她再也爱不起来。一个小小的屁就这样打散了一对鸳鸯。屁有多么可恶,不用我多说,但也有可敬的时候。有一年我住院,做了个小手术。第二天一大早,一个护士推开门就问我:“放屁了吗?”一副认真的样子。我一下子觉得她非常可爱,好像比我的妹妹还亲。是的,对一个手术后的人来说,能放屁就表示正常。如果人人尤其是人物们对“屁大的事”像她那样关切、认真,世界一定会更加美好。
   屁大的事有多大?关乎民生!
  
  去书店
  
   我居住的这座小城,不知人们都在忙什么重要的事,反正好像不大看书。这不是我的武断,因为谁都知道书店也能赚钱,而街上却寥寥。也是了,书又不能当饭吃。倒是有一家官办的新华书店,灰头土脸地挤在商场旁边,每天有成千上万的人路过,但很少有人光顾。而商场却装扮得光彩照人,涌动着熙熙攘攘、川流不息的人流。一个像浓妆艳抹的时鲜女郎,一个像垂垂老矣的弃妇。一个门庭若市,一个门可罗雀。在金钱和快餐时代,这本来无可厚非,但有意味的是,他们巧合地并肩站在一起,像对一个时代的注解和讽刺。
   那个书店我进去过。掀起厚厚的帘子,我看见几个店员凑在一起嗑瓜子、聊天,只用余光扫了我一眼。书架上,摆了两类书:一类是一版再版的名著;另一类是几个名人风花雪月的闲书。都蒙着灰尘,鲜有人问津。门口的矮架上是考试、教辅、学习、题海一类的册子,看一眼都累人。据说楼上还有一个可以看书读报的地方,?了一下,没有人,我也懒得上去……这个书店就这么半死不活地活着,像个文物似的。我想,要不是出于一个城市体面的政治考虑,市场规律早就关了它的窄门。
   街上还看见过一些小书店,有的干脆就叫“考试书店”。想一想就知道,卖的是让学生变成机器的书,不去也罢。
   这样,我要去书店就只得到省城了。省城毕竟是省城,鸟多了,什么林子都有,书店自不例外。所去的书店都门不罗雀,人流不息。
   这里的书店才像书店嘛!古往的,今来的;典雅的,华丽的;庄严的,轻松的;安静的,走俏的;厚重的,轻薄的;张扬的,谦卑的……济济一堂,相安共处。置身其中,仿佛置身一个博大浩渺的大世界。
   而我总能用我的嗅觉找到我需要的书,像一个书童叩开柴扉,一只蜜蜂飞进花朵,或者竟像一只狗找到香喷喷的骨头。就像女人爱时装一样,我爱书。我知道,时下说自己爱书几乎和说自己无用一样,但我很不幸就是这样一个无用的人。书看得手无缚鸡之力,身子薄得见风就倒,眼镜厚得只能找见家门找不见领导家的门。但看见出入酒店、腰肥膀圆的人,我还会阿Q式或者狐狸酸葡萄式地想:傻瓜!又一个傻瓜!我这样想时连我自己都笑呢!
   我有时找不到要买的书,也会很长时间在书店里走。我喜欢那种气味和感觉,就像走在一群翩翩君子中间,走在一群智者中间。我自己仿佛也青卷长衫,孔乙己一样斯文起来。我还想,我就像一块铁走在一片磁场中间,那些智慧的光波也许会投射到我,使我的脑细胞像遨游了太空的种子一样改变;有一种气灌注于我的丹田、心田,从我的身体里渗出来,直到有一天,从背影都能看出来……
   我有时也喜欢蹲在一角看人,看买书的人。他们多半戴着眼镜,目光在书架上运移;他们轻声轻气,仿佛踏进了圣殿,生怕惊扰谁,从书架前圣子一样走过;他们在取书时不慎将书掉在地上,赶紧俯身拾起,一脸的歉意;他们把身子靠在书架上,旁若无人、一本正经地看着,好像关了户外嘈杂的按钮;有的干脆盘腿坐在地上,像一个掘到元宝的饿汉,或者坐佛的和尚,永远不打算离去;他们的腋下夹着书,而不是皮包;把眼镜戴在眼睛上,而不是头顶上;身上飘着书卷气,而不是香水气;走路都轻轻地靠在一边,而不是横在中间……他们的肚子都没挺起来,脸上也没有横肉。但因为书,目光中都满含阳光。
   我爱书店,爱逛书店的人。在这里,我找到了同类;在这里,我更懂得谦卑……
  
  春天,去监狱探亲
  
   春节前,我就打算去探望我的一个舅舅。大概是去年农历十月的时候,我母亲在电话里焦急地告诉我:舅舅因倒卖文物被捕了,打电话说急需要缴四万元钱,警方就可释放他。我的两个哥哥也接到了母亲同样内容的电话。我们三个人费了很大的劲才说服母亲――很显然,如果他确因倒卖文物犯法,不论交多少钱都是不能放人的,四万元肯定是警方要追回的“赃款”;再说了,又不是个小数目,哪能一下子就凑齐。后来就听说,舅舅被判入狱。
   但母亲一直惦记着这事,隔了一段时间又给我们几个打电话,说有一个陌生人在电话里讲,我舅舅托他向我们要两千元钱和一套棉衣,并称他和监狱管理人熟,保证能带进去。我们一分析,还是骗人――也很明显,监狱有专门服装,怎么会允许犯人穿自己的呢?母亲就反问我们:为什么陌生人会知道我们的电话并且“认识”我舅舅?但看我们态度坚决且冷淡,便不再说什么。她兴许想,我们是不愿意掏钱或者觉得舅舅丢了我们的脸,不想理他。
   为了母亲,我们也必须去探望舅舅了。但年底事多,这件事就一拖再拖。母亲也再不提起,当我们说起舅舅时,她总是一声叹息,或者背过脸抹一把眼泪。
   翻过年,我们下决心要去看看。一打听,探望的日子有规定,一月两次,且非直系亲属不许探监。找了许多人,拖了熟人的关系,总算同意了。这样,直到这个春暖花开的周末,我们才终于真正踏上了探监的路。事实上,我们还带了两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在春天的周末出行,未必不是乘机春游踏青呢!
   一路上,一树一树粉白的山桃花掠过车窗,像浮云,又像是缥缈的往事。两个孩子大呼小叫地快乐着,我却怀想起了我的犯人舅舅。
   舅舅家离我家几十里,据说比我们家还穷,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家里人平时走动少,我又一直在外上学,记忆中只见过很少的几面,但回想起来却历历在目。
   最早的一次是他来我家,那会儿我大概六七岁的样子,反正是个放牛娃了。我刚从山里回到家,他就笑眯眯地迎出来,唤我的小名,一下子就把我举起来转圈。他说我“心疼”(可爱的意思),还在我脸上亲。随后,把我架在脖子上,气喘吁吁地爬到我家垴畔上摘了一兜红果子。那时,我爸妈早不那样娇惯我了,突然有个人那样爱我,心里甜滋滋的。我妈就训他,说我那么大了,还把我当小孩,把我惯得不知道是谁了。我躲在一边吃苹果,果然很甜。
   第二次见面,我已经上了高中。有一天他来校园,跑到教室找我,还是叫我小名,惹得同学大笑。我红着脸出去见他,很生气。加之这期间多次听母亲说他是个“二流子”,吃不了苦,常在外面游荡,不务正业。便对他没好声气,更怨他在同学面前出我的洋相。看我态度不好,他就掏出几张皱巴巴的钱,硬要塞给我。我执意不要,看见他穿得干干净净,头也梳得整齐,不像个农民,就想母亲说的肯定是真话。他家多穷呀,哪有钱买新衣服?再说了,头梳得那么整齐!我问他钱是哪里来的?他说干活挣的呀,一脸的委屈。他还夸我学习好,在小县城都有名呢,给我妈争了脸。说这话时,他也好像很光荣的样子。但不论他怎么坚持给我,我就是不要,大概觉得要一个“二流子”的钱是我的耻辱。看我是这样,他就失望地收了回去。然后说,那就到外面一起吃碗面吧。一说起进馆子,我的意志就软了,甚至口水都悄悄流到了嘴里。那时我们一日三餐,顿顿是难以下咽的干涩的小米饭,菜一律是土豆块,不去皮,又麻又涩,一星油花都看不到。我学习又用功,长得像麻杆似的。但家穷,哪里敢下饭馆!有时在星期天,我会悄悄一个人拿一本书,在一家饭馆背后装模作样地看,其实是为了美美地闻里面散发出的香味――那味道真是香呀!看我犹豫,他赶紧拉着我的衣服就走,我半推半就就跟着去了。到了离学校最近的那家饭馆(就是我闻香味的那家),他点了一碗炝锅面,还要了一份回锅肉。这对我来说简直奢侈,但私底下觉得能好好地美餐一顿了。吃饭时,他坐在一边只是看我。我让他吃,他说吃过了,饱着呢!然后笑眯眯地看我吃,满脸幸福的样子。说实话,那顿饭真香!炝锅面几乎是我一口气吃完的,而回锅肉却是一块一块细嚼慢咽的。现在想来,这两样东西放在一起吃有些不搭配,但当时却让我的鼻子、口、胃享受了天大的礼遇。多年过去了,我还能回想起那个香味。看我吃得过瘾,他很高兴且满足。临走时对我说:好好学习,你妈将来会享福的!
   最近一次见面是在我工作后。这期间,母亲也给我说起过舅舅。说他那个懒样子还看不起农村,在西峰“骗”了个裁缝当老婆,人家还是二婚,带个小孩,都不知日子是怎么过的;他一年回不了两次家,村里人都笑话他,家里人也觉得抬不起头。说这些时,母亲唉声叹气一番又会自言自语地说,不晓得媳妇长得是什么样子?我知道她其实还是想见一面的。听母亲说了这些,对舅舅就更没有了好感。那天他来单位找我,见了面看他有些心神不宁。我给他烟抽,他半天才吞吞吐吐对我说,能不能借点钱,他想做个小生意,在西峰开个面馆。我那会儿很怀疑,觉得他也许是赌博输了,要钱呢。看他满脸枯黄的样子,就像整天在熬夜。便不假思索地说,我还没结婚呢,哪有多余的钱?谦让他吃饭,他摇头,然后便悻悻地走了……
   想起这些时,有点难过。那兜红果,那碗面和那盘回锅肉……
   车子已经驶进了监区,顺着一条石子路越走越深。路两旁是庄稼地,还没有翻,去年的苞谷杆还凌乱地散落在地里。山势有些陡峭,草还没绿,地皮灰暗,但飘浮着一树又一树桃花。眼前突兀过来高墙,房顶上是穿着绿色警服荷枪巡逻的警察。无疑,监狱到了。我的哥哥已提前买好几条劣质烟卷和两箱方便面,听说监狱里也只允许送这些。我们来到了和犯人可以对话的屋子,等候安排。这是一间狭小的房间,跟电视上见到的一点都不一样。屋子里等了七八个人,窗户上还有两家人正在和探视的人贴着玻璃说话。透过玻璃,是一排很长的窑洞,犯人们在窑洞前或蹲或坐着,一个个灰眉土脸、无精打采的样子。其时太阳正好,窑洞的顶上,山桃花也开得灿烂,但他们好像对这些无动于衷。能够想象,一堵高墙,阻挡了春风,即使春天,也会因为漫长的等待而疲倦,而其实又岂止是等待……
   我们终于等到了会面的通知。舅舅慢慢地走到了窗口,他的脸色黑暗,光了的头使皱纹更加深得显赫。看见我们时他的脸上掠过一丝高兴,又像是难为情。我们贴在玻璃上赶紧和他攀谈。他说他在监狱里做裁缝的活,并不算苦累,吃得也可忍受,这让我感到意外。我不知怎么竟问他能吃到肉吗?他摇了摇头,这时我看到他的嘴唇干裂,我又想到了那盘该死的回锅肉。这时,我们看到有人从玻璃顶上向进飞速地扔东西,像是给动物园里的猴子扔香蕉。原来,接近房顶有一块玻璃可以打开。见状,乘监视人不注意,我们也赶快效仿着把烟扔进去,只见他饥渴似的赶快从地上捡起揣进怀里藏起。玻璃的缝隙刚好可以塞钱,他也相当配合地把钱抽进去。我后悔走时没带肉或者水果,也许可以侥幸送进去的。我把两个孩子抱在窗台上,他笑眯眯慈爱地打量,忽然眼里转出了泪花。我问他,妗子没带孩子来看吗?他摇头。我后悔问了这个,也许像母亲听说的,两个人只是临时的搭伙,况且孩子也不是他的。他向我盘问母亲,我告诉她都好、很好。他连连说:你妈有福!不一会儿,监视人就通知我们时间到了。这时,他赶紧告诉我一个电话号码,说是监狱里一个孩子父亲的电话,他想念家里人,半年了还没人看望过他……
   从监狱一出来,我就打那个电话,是个空号,心里一阵难过。我的舅舅,果然像母亲说的不是一个好农民,他从不安心待在农村,但农村以外他又没能力容身。现在他快五十岁了,出狱后,接近是个老人了,他会去哪里?又能干什么?我要尽快告诉母亲,我们见到了舅舅,但说什么能让母亲宽心且高兴呢?不论如何,我还去看望他,并一定带上一份炒肉和几个苹果……
   回家路上,孩子们兴致已尽,在车子上安稳地睡觉。窗外,是一树一树掠过的山桃花……
  
  火车上的散句
  
   有时难免会遇到好事,但绝没料到会遇到这等好事;有时不免会遇到意外,但从没感到这样意外!
  由于下雨塞车,我在赶到火车站时火车就要开了。我飞速来到窗口,幸运地买到最后一张票――我取走票转过身时,听见售票员“卡嗒”关了售票窗口。待到持票登上火车走入车厢内,嗬――,我没法不乐了:整节车厢就我一个人!
   这怎么可能呢?铁道部也太慷慨了吧?可是直到火车开走,都再没来一个人。确定无疑了,这节车厢就我一个人了!哈哈,我竟然笑出声来。生活有时真有些滑稽,但这个玩笑开得是否离谱了点?
   是谁这么了解我的心思?知道我喜欢安静。但一个人坐在一节车厢里是不是太寂寞了点?其实,我真正需要的是一个安静的窗口,而这一点,只要心灵宁静就可获得,用不着这么铺排、奢侈。
   是谁要给我暗示什么?这是不是说,对于赶路的人,永远都有一个座位空着?对于追随上帝的人,永远都不存在迟到和愚钝?
   我同时还发现:最后走进考场的那个书生得了头名;等到最后的那个少年,博取了少女的芳心;秋天枝头上的最后一片落叶最金黄透亮;傍晚最后一缕阳光最纯净安详;最后归巢的蜜蜂,提着最沉甸甸的花粉;最后化蝶的心魂,最像人的一个梦……
   走到后面的人,有时会收获生活最宝贵的馈赠……
   一个人坐在一节车厢内,是不是也可以这样理解:我只是上节车厢的零头,是被生活挤出来的局外人。
  是的,我也曾多么愿意坐在人声鼎沸的车厢一角,静静地听南腔北调的声音、天南海北的故事,静静地看千姿百态的人们、多姿多彩的生活,像一个寂寞的书生走出书房,走进一个剧场:车厢的广播里播放着地方特色的歌曲、小品或者用餐广告,人在走廊里熙熙攘攘地穿梭,推着小车卖报纸杂志的、卖方便面小吃的,像唱歌一样吆喝着。座位上,有海阔天空聊天的,吆五喝六打牌的,放开嗓门打电话的,盘着腿织毛衣的,低着头看杂志的,亲亲热热给孩子喂奶的,口水流到口角打呼噜睡大觉的,无所事事磕着瓜子看风景的,戴着耳机哼哼唧唧听MP3的……车厢内,飘着汗味、脚臭味、香水味、方便面味;厕所的门似乎总是锁着,等在外面的人一脸的焦急;过道处,总会有一个男人锁着眉头抽着烟、望着窗外;另一个过道处,可能是两个恋人旁若无人;窗外,是一幅幅山川河流的图景……
  我常常从这里听到百味人生,看到百态世相。尔后,像一个河滩上捡到石子的人,像一尾从河里回到池塘的鱼,慢慢地,再回到一个人内心的生活……
   而现在,我一个人坐在一节火车厢里,这是真的。这么多年来,我不就是这样一个人安静地赶路么?
   坐在窗口,我看见我所居住的小城笼在蒙蒙的细雨里,像一个人在想着她自己潮湿的心事,宁静地……
   这么多年来,我居住在这座小城里,只顾想了自己的心事。现在缓缓地离开她,好像把她一个人留在忧伤里。我乘坐的火车仿佛也染上了长长的相思。我能想象到,火车走远后,那条延伸进雨雾中长长的铁轨……
   小城已远。
   我看见身旁的河流在静静地流淌,我看见她的一瞬,她一定也看见了我。在尘世中不知疲倦又宁静赶路的,是她还是我?
   火车钻过一个山洞后,又从河流的上方越过;山间穿行了一段时间,看见她又在我身旁流淌。今天是她执意要跟着我,还是我在执意地追随着她?
   我最早看见的那段河流,她一定还在我远远的身后,而我没看到的,又流到哪里?其实,多少年里,她就这么旁若无人地赶着自己的路。有谁知道她的寂寞?又有谁知道她为了什么能够坚定不移地埋下头向前流淌?
   而比之于她,我只是一个比火车还快的过客……
   眼前敞开了一片田野,玉米秸还静静地站在空阔的地里,仿佛大地的纪念;一头牛站着抬起头,不吃草遥望着想着什么。哦,对于生活,我也许并不比一头牛知道得更多......
   不远处的山顶上,还亮着去年的积雪......
   一个服务员推着餐车过来,笑眯眯地问我。她的脸光洁圆润,像刚从厨房出来,闪着营养良好的光泽。而我已在窗口耽搁得太久。
   一盒热气腾腾的饭!这似乎是更实在、朴实的生活。但我还是不由自主地想,这难道不也是一种有意味的形式:人生原本就是这样简洁的旅行,一瓢食,一箪饮,悄悄地来,轻轻地去,最多有一缕香飘散在人间的车厢,留下一只空饭盒,供想起的人怀念……
   怎么说,我也不能辜负上天的美意、生活的馈赠。据说,神州六号升空时带了五星红旗、粮食种子等,而遨游了太空的种子生长成粮食就会颗粒饱满、产量翻番……
   在这趟列车上,我携带了一册诗集、一叠素笺,还有一枝笔。祈愿返回时,也能够种出饱满的诗行。
   哦,春天的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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