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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记中的保罗|保罗日记

时间:2019-02-19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余斌1960年生于南京。1978年至1989年就读于南京大学中文系,现任教于该系。著有《张爱玲传》、《事迹与心迹》、《周作人》等书。      在法国那段时间,大约因为又闲而又无聊,居然记了几个月的日记。都是流水帐,当然也不免提到接触较多的一些人,若要归类,则一是中国人,一是学生,还有就是宿舍中人。法国学校照例没有学生宿舍,学生都是自己租房居住。但我任教大学一墙之隔的教育学院情况则不同,因学生多为在职的中小学教师,不少是短期进修性质,时间既短,租房不便,校中便有了一栋宿舍楼。初到法国时不及租房,就与教育学院商量,暂时住在那里,后来因贪学校的食堂,可以不必自己做饭,也就懒得搬了。
  这宿舍常住人口不过三十人上下,法国人到了周末就回家,近的驾车,远的坐火车,有一位特远,经常赶飞机回去。所以宿舍中坚持“留守”的多是如我一般的外国人士。这些人士又都有一特点,即是穷,或来自前法属殖民地,或来自前社会主义国家,和我比起来,有的家也不算太远,但是没钱,也就归不得。都是归不得之人,接触也就较多,这里面有一位,就是保罗。
  日记里关于他的内容大略不出两项,一是他的穷,一是他跟我谈女人。
  日记中第一次提到保罗,说他是美国人,也不知为何这样认定。他说英语发音很好,也甚流利,但绝到不了英语国家人那种程度,而且也不是美式英语。也许是第一次见面时是好多人在一起,介绍时张冠李戴了吧?当然不久以后我就弄清楚了,他是罗马尼亚人,到这儿进修法语,回去就要在大学任教。
  保罗长得高大英俊,一米九以上的身高,且极挺拔,只是稍稍有点谢顶。东方人看欧美人,年龄判断上常易出错,我以为他总在三十上下了,后来才知道不过二十二三岁,算起来我应是叔叔辈的人,但洋人看我们的年岁也是走眼的,通常要年轻十岁,一加一减,双方稀里胡涂的,也就同辈式地相处。其实最经常的交往是一起打羽毛球,球场上也不用讲长幼之序的。他,还有个荷兰人戴维,时常拎了拍子来搦战。上了场就没章法地乱跑,握拍像端着网球拍,或竟像持大刀片。洋人提到羽毛球就像乒乓球一样,对中国人肃然起敬,似乎小球里有着类于功夫的神秘,不然他们身大力不亏的,怎么就不行呢?我恰好能打两下,宿舍里就轰传,那个“西奴娃”(法语中国人的发音)如何了得。将他们整治得满地找牙,确也不在话下,奇的是保罗又不服输,总相信有一天会打败我。也是逗他玩吧,某日就让他赢了一把。于是满宿舍里又传,保罗把西奴娃打败了!像头号新闻。保罗满脸得意地笑,这一笑就不像三十岁,像二十都不到。
  但保罗这么笑的时候并不多,时常有心事。有何心事不知道,与他关系最近的戴维也不知道。戴维只告诉我他极聪明,也极用功,法语很棒,连法国人都称道,有些词语,法国人不知道,他却知道。据此戴维预言,此人将来必有一番作为。我于法语一窍不通,他的才具无法判断,勤奋是真的,宿舍中人似无出其右,不过较之法国人,东欧来的学生普遍更用功,也许是来法国机会难得的缘故。这些我不甚关心,日记里没这方面的内容。
  日记里头一次对保罗有较多记述是吃早餐:
  
  醒来不知几时。听走廊已有动静,匆匆起身下楼。天尚黑,以为尚早,然于餐厅入口处遇保罗,即知再迟则早餐时间已过矣。盖保罗早餐每每为最迟到者。初认其贪睡,渐知其别有用意,因众人离去,他可多取酸奶、黄油等物也。每日所取似均倍于他人。可叹。
  
  这里须做点解释:欧洲餐馆大多早上不营业,我们这边街头巷尾随处可见的早点摊更是没有,吃早餐都在家里,所以再差的旅馆,也须提供早餐,且多半是包早餐(中国的宾馆现在也常有包早餐的,就是学的洋派),学校宿舍也一样,早餐是算在房费里的。当然是自助式,与中餐的不同是不限量,虽极简单,不过是面包、黄油、果酱、巧克力酱、酸奶、咖啡外加水果。你要带些走也没人管你,多数人顶多也只带走个苹果桔子什么的,都是大大方方,并不遮掩。保罗则常常将整包的切片面包,十数小盒的黄油、果酱携归。
  我说“渐知其别有用意”,并非得自有意的观察,实是平日的印象积累。意识到留守诸人的穷,不是始自保罗,是他的同胞。宿舍中来自东欧的,保罗而外,还有两波兰人,两罗马尼亚人,都是女孩。这几位长得比她们的法国同学漂亮,尤其是保罗的同胞,都是黑头发,在黄发金发褐色头发的人当中有几分特?,一位漂亮得有几分俗艳,一位长得玲珑,头发总是梳在后面挽一个发髻,人很文静,比起来就有大家闺秀的味道了。但二人衣履的敝旧则一般无二。据说北美女性不大打扮,除非正式场合,牛仔裤老头衫的,就能招摇过市。欧洲女子则讲究些。一讲打扮,这些东欧女生的寒伧就越发显出来。一是旧,甚至就在破的边缘了,二是不入时,像是从旧货市场里来的,大略近于我们九十年代初的样式。女孩总是爱俏的,何况长得漂亮,但我在宿舍里前后好几个月,总共也没见东欧女孩换过几身行头。
  我不记得问过她们关于罗马尼亚的物价之类,不过日记里既然记着,当然是问过。一个女孩答道:“对你们也许便宜,对我们还是贵。”――我们也算富有的了?令人惶恐。
  细看之下保罗穿得也寒伧,不过男的穿衣要随便得多,也就不显。他的窘迫我是慢慢从吃上看出来的。首先是午餐极少在餐厅里遇到他,在公用厨房里也不大见。即见到也不是在做饭,多半是在啃面包,面包里夹许多奶酪,极少见到他吃肉。这么高的个,又是二十郎当,不吃肉怎么行?有次问他,他说是不爱肉食,但我请众人吃饭,洋人不大问津的猪肉他也吃得不少。我因此知道他是在掩饰他的穷。罗马尼亚长期是齐奥塞斯库独裁,积重难返,政治经济均难上正轨,东欧诸国中是发展最慢的国家之一。保罗不愿谈这些,我每次提起,说不了几句他就把话题岔开。凡直接间接关涉到钱的事,说起来他就有几分不自在。我是在他不自在的神情里才悟得“囊中羞涩”四字的。
  因此想到八十年代到欧美的中国留学生,大概也是类似的窘境吧?但还可以打工,这里是小城市,打工都没机会。
  日记里提到宿舍里人多次聚餐,除了我请客的那次,似大都没有保罗的影子。并非他喜独处,有个周末他与一伙人泡吧到凌晨三四点,第二天说起一脸的兴奋。正是喜欢“群居终日”的年纪,怎么就不赶聚餐的热闹呢?下面闹得沸反盈天的时候,他常一人在二楼的电脑室里。我请客还是国内的习惯,中餐,又限于周末留守诸人,所费不多,通常宿舍中的聚餐则是AA制,各人出钱,提议者操办。有次聚餐,戴维去拉保罗,他道,太贵了。戴维说请他,他拒绝了。其实聚餐每人也就摊两三欧元,尚不及学校餐厅一顿午餐的钱。保罗为何午餐时几乎从不去餐厅,也就不用问了。此外,那顿免费早餐对于他的重要性,亦可想而知。
  法国纬度高,冬天天大亮要到八点半以后,披星戴月吃早餐并不是夸张的说法。保罗总是姗姗来迟,起初以为是他年轻,贪睡。后来发现不是,因为好几次看到他是从宿舍那边来的,而且极其少见他有睡眼惺松之态。我因睡得晚,早上常常要挣扎好久才爬起来,往往是在最后一刻赶到餐厅,这时十有八九,里面只保罗一人在吃早餐。他要顺便再带走些食物。我的出现他想必是不欢迎的,头几回可能还指望挨延到我走,无奈我去得太迟,他虽是有意带本书去,一边看一边吃,也差不多了,没理由再呆下去。捧起那些食物,他有些尴尬,见我眼睛正朝这边,似要说什么,结果没说,变成自己跟自己咕咙,大概是罗马尼亚语吧,表情是羞惭与焦躁的混合。以后次数多了,在我面前也就习惯成自然,不再掩饰。
  其实以“囊中羞涩”说保罗气息不对,轻松了点。客问阮郎“囊中何物”,答曰:“俱无物,但一钱看囊,庶免羞涩尔。”――很有几分自我调侃的。保罗哪有这份不在乎?他的难为情中,毋宁是混合着屈辱感。留守人员中还有个刚果人悉德尼,一样的也是穷,有时早餐也带许多东西走,甚至有一次干脆用口袋装了走,却并不羞惭,天经地义的样子。保罗不能坦然面对他的穷。
  至少部分的,我想是因为他的骄,也源于周围人不经意间偶或流露出的异样的眼光。有个在宿舍中住过一阵的中国学生告诉我,不少法国女生提到保罗都有些看不起的意思。这是真的,还不限于女学生。餐厅有个给大师傅打下手的伙计,长得肥头大耳,看着就像个伙夫,我经常早餐去得太晚,桌上东西都收走了,就找他讨要,跟他混得较熟。有次请他抽中国香烟,闲聊了一会儿,他就蹦几个英语单词带比划地说保罗如何拿走一大堆食物,言下很是不屑。保罗当然意识到了,所以他虽是一群“老外”中法语最棒的,来法目的就是学法语,与法国人的交流却少于他的同胞。他有什么让人看不起的呢?论聪明,他肯定在众人之上,要说有时让人觉得别扭,闷闷不乐,不像同龄人那般阳光,那也与他的贫寒有关。说到底还是因为穷的苦果。
  有个叫米拉耶的,二十八九岁,好像是法国人中年龄最大的,对保罗很好。他对米拉耶也有几分弟弟对姐姐的味道,有事常向她求援,比如让她跟餐厅的人打交道。餐厅周日不开门,通常是周六从那儿拿些面包牛奶黄油之类放到宿舍,以备第二天早上之用,旁人有时会忘记,保罗总是记着的。有次米拉耶决定不回家度周末,保罗就央她去讨要,我说,你干嘛不自己去?他道,我去就给得少,她去能拿回许多。果然米拉耶过去说笑了一通,抱了一大堆东西回来,连通常周日不提供的水果也抱来了。
  周末是保罗最郁闷的时候。虽说留守的有六七人,但我经常不在,有时是学生驾车带我到附近周边的城市转转,有时自己乘火车去巴黎。悉德尼有亲戚在里昂,偶或到那儿去。几个女孩也时有人邀去游玩,有天晚上见露西在厨房做三明治,问她是否要出游,回说谁谁要载她去巴黎,一脸的喜气。她做了好几个,就是替那人也做了。
  辛迪是个法国女孩,个不高,白白净净,戴副眼镜,不能说好看,也不能说不好看。平日不言不语的,戴维说她对保罗有意思,恐怕是真的。“有意思”是日记里写的,戴维说的当然是英语,我现在却没法还原了。“有意思”是影影绰绰的阶段,但法国人男男女女的都是直来直去,不大有遮掩的。说好就好上了,认识没几天就能双宿双飞,宿舍里露水夫妻少说也有四五对,而且隔三岔五就重新洗牌,一拍即好,也一拍即散。也许我是外人,不知内里,见他们聚了散的,都很阳光。唯独辛迪,显得内向,与保罗在一起也没什么亲昵的举动,总是很安静,保罗对她则是不冷不热的。有一度我以为他和波兰女孩玛考好上了,因为有天从宿舍客厅里过,看见玛考枕在他身上看电视。但两天后就遇见玛考和一法国男孩勾肩搭背一起走。虽说男追女的公式早就不存在了,法国还是男子献殷情的多。
  但他喜欢谈女人。谈女人似乎是他不多的阳光时刻。宿舍有公共浴室,距他寝室几步之遥,有次他刚洗过澡,站在门口与戴维说话,我从旁经过,也立谈片刻,日记中记道:
  
  保罗沐浴方罢,仅以毛巾遮羞,毛巾甚小,而彼立廊中,浑若无事,有女经过且与交谈。其寝处门户半开,见墙上多美女照,多半为半裸或全裸。
  
  他那些裸女都是英国小报上三版女郎一型的,其特征是夸张的三围与诱惑的表情,与文弱的辛迪相去太远了,当然那也未必就代表他现实中的美女标准,性幻想而已。
  那一次之后,保罗不知怎么,认定我是可以和他谈谈女人的,碰到一起常引到这话题。也许不过是语言交流有障碍,复杂了没法谈,谈女人是男人普遍话题,不难心领神会吧。我觉得有趣,好几次都在日记里记下了。
  三月末,保罗结束进修,要回罗马尼亚了。我找了一张中国民乐唱碟准备送他作个纪念。这才想到,虽是接触较多,他好像没怎么问过我中国的情形,倒是那些法国佬,英语不灵,交流更困难,却常好奇地问中国这中国那。说起来我们还有过很多相似的国情哩,也许是他太年轻,对历史所知不多也不想知道吧?记得曾向他说起我上小学时在南京如何起大早夹道欢迎齐奥塞斯库,原是想引他说说往昔的罗马尼亚的,他也没什么反应。
  第二天早上,又是在餐厅见到他,说些告别的话,他接了唱碟,神情有些恍惚,有些黯然,是因为要离开法国了。他说他不想回去。我想他在这儿也并非很愉快呀?
  保罗走了好几天之后,辛迪有天找到我,问有没有见到保罗。相互联络都是用手机的,保罗用不起,要找他总是得遍寻他通常会出现的几个地方。辛迪这几天显然找过多次了。我告她保罗走了。走了,去哪里?我说回国了。她便一怔,原本很白的脸变得惨白。还回来吗?我说不会了吧。她有一会儿没说话,又问知不知道保罗的详细联系地址。看来辛迪对他是真动了情了,其实开车带他出游,且只请他一人,那意思就很明白了。无奈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保罗显然连回国的事都没对她说。
  辛迪走后我才想到,不要说详细地址,保罗所在的那个城市我也记不清了。再想想,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全名。对我而言,他等于已经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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