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式火车站】 欧式火车站天津站

时间:2019-02-17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1      我一直把这个火车站看成是由一大片积木   搭垒而成的巨大城堡   深红色屋顶倾斜得多么优美,错落得多么   快活
  连体砖烟囱里说不定藏着小牧羊女
  尖形山墙上的半圆小天窗
  也许会闪露小红帽或白雪公主的脸庞
  柱形塔楼高耸,月白色制服上镶褐色拉链
  高处四个表盘环绕,从正面望得见其中两
  个
  似乎在石制蕾丝花边的双眼皮下面,圆睁
  着一对碧眼
  最上面有个圆顶子,分明是一只墨绿色头
  盔,戴得端端正正
  避雷针直指苍穹,那是肩上毛瑟枪竖了起来
  哦,哦,这个英俊士兵是谁
  他可是由青蛙王子变成?
  
  2
  
  在火车站广场一角
  妈妈用小石子在地上画了个不大不小的
  圆圈
  把我和弟弟,以及一只庄严的柳条箱
  一起圈了进去:
  “呆在这个圈里,别出来,照看好弟弟和
  箱子!”
  我八岁,大眼睛尖下巴,穿人造棉连衣裙,
  辫梢扎塑料皮筋
  弟弟两岁,在灯芯绒列宁服里胖乎乎
  柳条箱是爸爸上大学时用过的
  里面先是盛过一个书生的远大抱负和怀才
  不遇
  后来又盛着一个家庭的温馨和清贫
  就这样,在方形花岗岩墙根,在螺旋长窗下
  我守卫在圆圈里,守卫着一个家庭的
  地之角天之涯
  
  3
  
  朝阳把售票厅门楣上的扁圆拱形大窗
  映成了另一枚光芒四射的太阳
  我看见妈妈沿台阶攀登上了高高的基座
  的确良衬衫和三十二岁的青春一起
  在微风里飘动
  她会仰起脸来,观望墙上蛛网般的巨大地
  图
  先把整个祖国装进胸膛
  再把人民币递进带棕褐围栏的窗口
  换回粉红色硬卡火车票
  不远处有棵墨绿色松树,与我一般高
  我轻唱“小松树快长大,绿树叶新枝芽”
  这时候,塔楼报时的钟声响了,与我的心脏
  共振
  余音在天空中荡漾开来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的云天,跟我的理想
  一样高远
  4
  
  又过了几年,我知道了
  在这津浦铁路和胶济铁路握手的地方。老
  舍生活过近五年
  这个火车站曾多次对他迎来送往
  手提箱里盛着以毛笔小楷写就的讲义和小
  说稿
  斜纹布长袍上有民国的细腻与温淳
  直到有一天,他在炮火中从这塔楼下奔了
  武汉,再未回返
  这大概就是为什么我在十一岁开始阅读
  《二马》《赵子日》《老张的哲学》,还
  有《月牙儿》
  又过了一些年,我才知道
  这座无数次迎送我的童年的火车站,有日
  尔曼基因
  一个叫赫尔曼?菲舍尔的德国人
  把得意之作放在了远东,摆在泰山下黄河边
  还有一天,长大了的我忽然发现,它其实更
  像一座教堂
  它有着自己的信仰
  我相信在我八岁那年,甚至在我更小的时候
  它就曾经用它那厚重坚实的形象对我说过: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
  
  5
  
  当我最后一次从这里送走了
  我的外省同学
  当塔楼钟声最后一次为我的学生时代
  敲响离别之音
  这座火车站突然要被强令拆除
  在这座火车站八十岁、离预期寿命还有三
  百年的时候
  也就是在它的青春期
  被――强令――拆――除――
  这最结实最雄伟的建筑,只能动用炸药
  哥特式身影倒下,巴洛克风姿不再
  塔楼上机械大钟的指针
  永远停在了1992年7月1日8:05
  八十年来,它的精确几乎让时间本身感到
  羞愧
  这是它首次停摆,首次出现差错
  这个从清末民初一秒一秒地走过来的时间
  这个记录这座城市一个世纪每个刻度的时
  间
  这个包含着我童年的时间
  突然中断了
  我为8:05分之前那些逝去的时间悲悼
  我为8:05悲悼,我为接下来的9:00
  以及指针永远到达不了的未来的所有时间
  沉痛悲悼
  
  6
  
  这个城市的大脑一片空白
  这个城市的躯干里失去了年轮,这个城市
  肋骨生疼
  推土机参照作战地图,行驶到了预言的尽
  头
  正在摧毁这个城市的童年和少年
  如果只允许有现在进行时态
  那么,在过去和未来之间,日子只能是一
  个深渊
  没有亘古的哀愁,没有无尽的遐想
  更没有巍巍巨石教导给我们的永恒
  被拆除的不是老火车站
  而是我们
  被拆除的不是老火车站
  而是你,我,他,她
  
  7
  
  如今,我的爸爸已经去了奇异的远方
  他的名字的笔画间长出了苔藓
  妈妈到了暮年,我们兄妹三人将近或业已
  中年
  在当年欧式火车站位置,站立起“火柴盒”
  平板楼
  以马赛克炫耀廉价的繁荣
  也已整整十八载
  每次起程或归来,我都保证对它视而不见
  两道目光是平行铁轨,直视前方和远方,却
  从不看它一眼
  我童年的大气层
  跟现今这座城市的天际线
  永不相遇
  许多年过去了,那个八岁小姑娘依然仰望
  着塔楼上的大钟
  站在小石子画出的圆圈里
  不肯越界一寸,从未走出来
  
  8
  
  那坡屋顶细数星辰
  那石墙反观苍茫内心
  那三角的、半圆的、长方形的窗子
  由会谈心的风来抚慰
  那塔楼高耸,钟声锲进了蓝天的梦境
  那广场,在汽笛声里变得恢宏,像《马太福
  音》
  至今,在那侵占了的地界上,在幻觉之中
  那城堡似的大致轮廓,偶尔还会隐约闪现
  在空气里
  那是被拆的老火车站的灵魂
  被我徒然地爱着
  还有那童年,那会唱小松树的童年
  也还在这人世间轮回
  在二十一世纪的茫茫雾霭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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