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婉与决绝 温婉再次卸妆

时间:2019-02-20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去年冬天的一个早上,我在单位接待了一对来访的母女。那位母亲看上去有五十多岁了,她眼皮浮肿,眼里布满血丝,让我感到她失去良好睡眠已经很久了。她的女儿紧绷着脸,拘谨僵直地坐在沙发里,始终没有大声说过一句话。
  你们从哪里来的?
  李家集。
  有什么事就说吧。我以为她女儿在办理生育证方面遇到了阻力和麻烦。
  我们是来举报的。女人直截了当,有个女的怀孕了……你们管不管?
  噢……原来如此。我知道她接下来要说的,应该是一个政策外怀孕的女人的情况。她显然知道哪种情况是政策允许的,哪种情况是不允许的,她要拿不准,就不会跑这么远来找我了,只是她不知道怎样明晰表达,把政策外怀孕跟正常怀孕混淆了。
  你举报的人是哪里的?
  张家桥的。
  她住在张家桥?
  她不住在张家桥……她娘家是张家桥的。她现在住在城东。
  这就有点玄了。李家集镇和张家桥乡,一个位于县城正南,一个位于县城东北,相距五十里地,它们与被举报者的居住地分别隔开三四十里,虽说不是风马牛不相及,但也相去甚远……中间该有什么隐情吧!
   她叫什么名字?
   叫……叫候丽芳。
   隔得这么远,你怎么知道她政策外怀孕了?
   女人仰起来脸,一副十足把握的样子,我知道,我给你打保证。
  我想问一下,你是怎么得到信息的?
  我……我就是知道。外人不知道。我知道。
  她有多大年纪?
  女人对这个问题很敏感,她开始激动了。她的嘴唇微微颤抖,突然爆出一句粗口,这个小浪X,二十一二吧。
   你怎么认定她是政策外怀孕,一定该做?
   她没有结婚,跟人乱搞,她跟有妇之夫……她下意识看了一眼坐在身边的女儿,女儿脸上掠过复杂的表情,低头看着脚下。
   我已经察觉到了,哦,看来跟你姑娘的婚姻有关系?
   没有,没有……女人矢口否认,有些不安。我不便多问,转了话头。不过,我怎么断定你们的举报一定是真实的?
   女人再次受到刺激,她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我一大把年纪了,还能欺骗领导!我以这张老脸担保,我……我当着孩子的面儿呢!
  我制止了她,示意她坐下。好,好,好……不要赌咒。我相信。你说这个人住在城东?
  女人回问她的女儿,她女儿附在她耳边小声嘟哝了几句。女人回过头来说,离城东菜市场不远。
   能不能再具体一点儿,越具体越好。
   她又回问她的女儿,她女儿又附到她耳边。她接着说,菜市场往西路北第三条胡同。胡同口有一家豆腐店,门口写着“真正卤水……”。
   我一一记了下来。
  顺胡同一直走到顶头,西边有一座二层小楼……小浪X住在二楼东头!
   我觉得情况已经清楚了,对她说,我会安排计生局跟城关镇的人去调查。你们先回去,过两天再来听信儿。
  女人不大放心,她欠了欠身子,用近乎乞求的口气说,你们一定要把她逮住,让她做了引产,千万不能让她生下来。
  我们先看看情况再说,争取让你满意。
  两人对视一眼,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快走到门口时,女人又折了回来。她讨好地对我说,你们布告说举报有奖,我举报不是为了图钱,两千块钱我不要,你留下它买烟抽。我就要一样儿,求你们把她做了!
  
  现在,我已经对这位母亲反映的情况深信不疑了。
  一般来说,关于政策外生育的信访举报,尤其是当面举报,其可信度是很高的。举报本身意味着举报人做好了承担风险和付出代价的准备。风险不可预料,代价可能极其沉重。我的表态意味着要对那个女子展开调查,直至采取技术措施。可是,在当前情况下,我们是否有权这样做,是否可以对一个没有履行结婚登记的公民加以询问、检查,强令其中止妊娠?我们行使权力的初衷和目的,是维护生育政策的公平性和严肃性,但是否会造成新的违法?
  时间倒推十几年,处置此类情况完全不成问题。由于当时人口形势严峻,控制生育数量既是当务之急,也是当务之本。全党动员,全社会参与,绝对的泰山压顶之势,一年四季,乡村干部的主要精力几乎全部投入其中。凡没有取得合法证件而怀孕的妇女,不管什么原因,无一例外视为补救对象。久而久之,乡干部养成一种职业敏感。他们凭借灵敏的嗅觉和经验,在非工作场合、非工作时间,可以驾轻就熟地对任何一位育龄妇女实施生育方面的盘问、检查。以下故事,想必在乡镇呆过的人,一定不会感到陌生。
  两个乡干部走在下班的路上,远远望见一位女子骑自行车过来了。他们打赌,你说她怀孕没有?一个说有,一个说没有。他们等在路边,把她拦了下来,几个月了?女子一脸困惑,什么几个月了?他们单刀直入,怀孕几个月了?女子脸上腾起一片红晕,推起车子想赶紧走开。两人跨前一步,一个牢牢抓住车把,一个死死拽住后座,还没回答呢,往哪儿走?女子羞愤气急地甩下一句,我没结婚!他们松手了,并不以为尴尬。赌输的只好不情愿地掏出二十块钱,拣一个便宜的路边小馆请赢了的吃饭,随着他们醉酒而去,传为笑谈。
  最让人回味的是庙会上的狭路相逢。几个人从村干部家里出来,醉眼迷蒙,脚下轻飘飘的,但警惕性不减,看到人群里有挺着肚子的妇女,比得了宝贝还兴奋,个个两眼放光,围过去要她出示证件。大肚子女人惶恐不安,我来娘家走亲戚,忘记带了。他们把她带往村委会,或者干脆带回乡里,等待她的家人送来证件。她不敢驳诘,乖乖跟着他们走。如果证件没有办下来,或者根本没打算办理,最有可能的是立即被送到县引产指挥部做补救。信息灵通的,四处托人活动,很快凑好几千块钱交到乡里,千恩万谢,说尽好话,侥幸把她领回去。没有门路的,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只得哭哭啼啼地去补救。赶上突击活动,乡镇不再收钱放人,他们要的是进度。甲乡从庙会上拦下带走的女子,正是乙乡苦苦追寻一直见不了面的,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劳而无功,却被甲乡迎面撞见。乙乡听说引产记录上在甲乡的账上,遂发生激烈争执,双方吹胡子瞪眼,剑拔弩张,几乎就要大打出手,最后由县领导出面调停。领导虽觉好笑,但裁断英明,念乙乡前期在人力财力上的付出,破例将这个指标一分为二,给乙乡也记了一例进度,此事才告平息。
  现在是绝对不允许这样做了。现在讲以人为本,讲“七不准”,讲“群众工作八项纪律”,讲“八个严禁”,各级三令五申,敢侵犯育龄妇女合法权益的,将受到组织处理,直至绳之以法。贸然行事不仅会引火烧身,还会给领导惹来麻烦。我得认真权衡,这种情况究竟在不在我们的职权之内。
  一种意见认为,我们能管也该管。所有非婚姻关系的怀孕,都不符合省计划生育条例第19条、第20条规定,应该落实补救。省条例第51条还规定,如果本人未在要求期限内改正,可以给予1000至2000元的处罚,形成政策外生育的,可以按照第46条第6项征收社会抚养费。征收的额度,以男女双方子女总数计算。这是后话。另一种意见认为,我们不该管也不能管。我们管理服务的对象有明确界定,那就是已婚育龄妇女。这个女子既然没有领取结婚证,就不能算做已婚育龄妇女,对其管理显然超出了职权范围,管理即是违法。然而,如果不加干预,举报者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她已经撂过话来,如果我们不管,她将一路举报到市里和省里。省市主管部门领导,很有可能大笔一挥做出批示,责成下属调查,从而让我们陷入被动。
   不是没有前鉴。当我听说她来自李家集乡时,心里暗暗吃了一惊。
   去年秋天,李家集辖下一个不足千人的村子,因为计划生育问题,引发了全县一场大地震。
   因为支村两委换届,两姓争抢上台,触发了由来已久的家族矛盾。台下的举报台上的乱划宅基地问题、经济问题、作风问题,皆如泥牛入海,最后归结到计划生育问题上。举报者扔出人肉炸弹,他们举报了自己。省计生委派员秘密调查。他们在村里转悠,按照信上罗列的姓名,顺利地把张三李四王二麻子的政策外生育情况搞清了。他们得出结论,认为该村计划生育“完全处于失控状态”,下发红头文件,把我们县定为“省重点管理县”。我和乡村领导一干人等受到了牵连。全县自上而下几乎把所有精力都集中到摆脱落后局面上。十多年前大上“四术”的情景重现。技术服务站前车水马龙。县里十天一次调度会,当场颁发流动红黄旗,党委书记表态发言,县电视台排位曝光,四套班子领导坐镇乡村指挥。一次黎明会上,李家集的党委书记本想要转嫁压力给村干部,一句话没有出口,嘴角流下涎水,一头歪在主席台上……想到这些,让我不寒而栗。
   无论如何,再也不能让人给添乱子了。
  
   十点多钟,主管法规的副局长回到了单位。他们按照举报人提供的地址,不费周折找到了那个地方,经过简短的现场询问,把租住在那里的候丽芳带回了技术服务站。
  经过是这样的。
  他们走进那所高宅大院,看见一个女子在楼下洗衣服。她身材单薄面色发黄。她们问她是不是叫候丽芳。她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疑惑不安地打量着他们。他们盯着她微微凸起的腹部,一切了然于胸。有人举报你政策外怀孕了。她呆在原地,一脸茫然。他们问她几个月了,有没有一胎生育服务证,领没有领结婚证,家里还有谁在,男人干什么去了……她一句也不回答,任手中湿衣噼噼啪啪滴水在脚上、地上。你不回答,就证明了人家举报是属实的,请收拾一下,跟我们走吧。
  候丽芳上楼去换衣服,他们在楼下等着,过了很长时间,不见她下来。法规科长上楼去催,见她背对着屋门坐在床边流泪。屋里陈设简单。靠西墙放着一张双人床,北窗下摆着一张三人沙发,东墙是一个双门立柜,门口立着一只铁锈斑驳的盆架,上面一只塑料脸盆,窗台上一盆叫不上名字的花卉,打理不周,叶片已经泛黄。科长在她身边站了一会儿,看她没有止住的意思,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劝她下楼……
  候丽芳在服务站住了下来,如果没有特殊情况,不出三天,她的问题就会得到妥善处理。
  中午时分,我准备下楼吃饭,服务站站长推门进来。情况不像我想象的那样乐观。候丽芳身体不佳,情绪波动,拒不配合,中止妊娠的事一时半晌定不下来。
  她患有轻度贫血,血象偏高,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别的原因,血压也超出正常范围,而中止妊娠需要本人签字同意,否则不准施行。几位站长轮流做她的思想工作,好话说了一火车,连自己都觉得厌烦了,她始终一声不吭。让她通知家人过来,没有反应,说多了就咬着下唇默默流泪。站长们没了脾气,商议等她心情和身体好起来,继续做工作,兴许会有效果。
   候丽芳刚在服务站住下,有关她的传闻甚嚣尘上。有人说她是坐台小姐。有人说她在外面打工,放荡不羁,与多人有染,到底怀了谁的孩子连她自己都说不清。还有一个版本,说她混上了一家木材加工厂的老板,老板比她大二十多岁。
   传闻归传闻,工作归工作。医护人员一边听着这些议论,一边为她治疗,精心做着中止妊娠前的各项准备。他们从改善她的贫血状况入手,用了维生素B12,人胎盘组织液,对症采取了措施。半个月下来,候丽芳的脸色变得红润,血象接近正常,血压趋于稳定,体重也增加了。
   这期间,她始终是形单影只,除了一日三餐,除了上卫生间要到外面去,她把自己严严关在屋子里,要么躺着睡觉,要么呆靠着床头沉思,要么就像个傻子一样站在窗前,一站就是半天。
   施行中止妊娠的条件已经成熟,候丽芳还是不签字,她说要再等几天。我们知道她怀有心事,不再强求。市里决定在我们县召开集中服务活动现场会,手术骤然增多起来。候丽芳的事一时定不下来,白白占着一个床位,我们决定往后推一推。我特意安排了一辆车,本着从哪儿来送回哪儿的原则,让法规科长把她送了回去。
  
  候丽芳回到住处的第二天,消息灵通的举报者跟她女儿又坐在了我的办公室。她对我们的做法颇为不满,以近乎质问的口气说,为什么不给那个小浪X做手术,还把她安安稳稳送了回去?
   她不签字。
   不签字就不做了?你们叫她生下来?
   我们没有叫她生下来。我们只是说,本人不签字,不能强行手术。
   别人就能,你们啥也不说,来了就给做了?
   你说的不是那回事。那些手术都有本人签字,而且还有组织负责。这个谁负责?他男人不来,家人不来,手术出了意外,谁能负得了责任!
   她死了才好呢。她不死人家不能过,她死了都能过了。
   你说得就离谱了。她虽是政策外怀孕,可是还该不着让人死吧!
   她要是一直不签字,家里一直不来人,你们就不做了?
   ……恐怕不好办。
   那我就往上告。
   你愿意上告我们拦不住,那是你的权利。我们不能拿人家生命开玩笑。
   那就便宜了这个小浪X了。她赌气坐在沙发上不吭声了。一腔怒气无处发泄,脸色都变了。
  你为什么对她那么狠,她跟你有仇啊?
  女人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顿了一下,仿佛下了决心。要说家丑不可外扬,事到如今,我也不怕你笑话了。我实话对你说吧,这个小贱人混的男人,就是我家老头子!
   我曾经往这方面猜过,但不敢肯定,现在由她亲口说出,还是让我暗吃了一惊。
   你老头多大年纪了。
   多大年纪了?我五十三岁,他比我大三岁。真是老不要脸了。我三个孩子,两个大的成了人,老小也到了成家的年龄,人家听说家里出了这种败鸟,都看笑话呢,谁还来给你说亲,孩子窝在家里不出门,觉得没脸见人。
   他们在一起多长时间了?
   有两三年了。孩子们先知道的,都瞒着我。这个小浪X到加工厂上班不到仨月就勾搭上我老头了。我知道的时间不长。她怀孕了,孩子们觉得不能再瞒了,再瞒就要出大事儿了。我找到了这个小浪X。我不跟她闹,我跟她说理。我得顾我老头的面子啊。我说这个小浪X,你跟谁不好,跟谁不是图个那呀,为啥非要跟一个老头子。她都能当你爹了。你跟你爹在一块是个啥感觉?你还觉得是多美的事哩!你猜这个小浪X说啥,她说我活是刘家人,死是刘家鬼。唉呀……这个挨刀攮的,她凭什么这样说啊!她有脸这样说啊?把我恨得牙根发痒,恨不得卡住她的脖子……
   我被她的讲述吸引了。
   你知道我现在最担心的是什么?
   我当然知道,但还是愿意听她自己讲。她咬牙切齿地说,我不能看着她把一个小孽种生下来,到时候跟我的孩子们争家产……真不能往下想,一想我手脚都发烧了。
   我突然产生一个想法,要不你让你老头签个字,说不准她会同意的。我们就给她做了。
   我明告诉你吧,老头现在是在家呢。外人知道他往东北定木头去了,实际上他没去。我小子什么也不干,整天看着他。他还想偷偷给那个小浪X打电话,让我撞见,把手机给他摔碎了。他想来见她,别做梦了。我小子说了,他要再敢跟她来往,就打断他的腿,自己也不活了。可是,话是那样说,那是他爹,我能让他们把他腿打断,打断了还不是我伺候。
   听说她娘家跟她断绝了关系,你不让老头来,她又不签字,这事可真难办了。
   女人面露急愤,到底被难住了。她怔了一会儿,突然充满期待地问,要不,让我签个字行不?
   你签字?你跟人家是啥关系?人家会让你签?你签了顶啥用!
   你别管顶用不顶用,也别管啥关系,就这个关系,肯定顶用。你要是同意,我去跟她说。我敢签字,我就敢承担。
   这不是你想承担就能承担得了的,你签是没用的。你们没有亲缘关系,法律不认可。
   管它有没有关系。你当我跟她有关系不就行了。再说咋没关系?她跟我老头有关系,跟我就有关系。我豁出去这张老脸不要了。只要能让她做了,我啥都能干出来。她让我再把她带过来,她要当面做她的工作。
  我担心他们会动起手来。
  女人保证不会动手,她说要动手早等不到现在了。
   我不再说什么。女人跃跃欲试。她甚至已经认为可以稳操胜券了。
   我们的谈话回到了候丽芳遗留问题上。她在服务站住了半月,欠下一笔费用走了,再过来又会发生费用。这些费用谁管?
   女人不假思索,谁管,除了那个小浪X,还能叫谁管!
  她连自己的事都解决不了。她走的时候,食堂的饭钱都没算,别说治疗费了。
   她说没钱是假话,她骗我老头多少钱了。我老头弄俩钱都给这个小浪X了。
   再住进来的话,花费仍然是个问题。
   女人若有所动。她看了她女儿一眼,像是要征求她的意见。她女儿没说话。女人忽然想起什么,这些日子,县里不是负担手术费嘛?
   县里负担的是计划内怀孕的手术费,计划外的不管。她在这里欠下的主要是治疗费,跟计划生育没有关系。我们赔了两千多块了。
   那你说怎么办,这个小浪X……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是一个实际问题,总得解决。按道理说,你老头应该替人家负担。
  女人不说什么了。他们一块出去了。我以为她们被这个问题吓走了,然而过了半天,他们又进来了。
   女人变得底气十足。她说,我们商量好了,孩子们也都同意,小浪X以前和以后的花费我们包了。
   真是石破天惊,突如其来。一刹那,我觉得她太了不起了。没有谁要她这样做。这种事即使让一个男人面对,都会犹豫不决。
   我让自己尽量显得平静,既然这样,那就让她再进来,只要身体状况允许,我们就尽快手术。
   她打算亲自去见候丽芳。她说,我不怕她。她不同意也得同意。这个小浪X,她凭啥不同意。她要敢不同意,看我撕烂她的……
  
   女人离开后的第二天傍晚,服务站站长打来电话,候丽芳住了进来。这次不是我们拉来的,是出租车送来的,跟她一同前来的,还有那个举报了她的女人。
   她的女儿为候丽芳办妥住站手续后离开了。女人陪候丽芳在服务站住了下来。她们合住在二楼西头一间康复室里。
   第二天夜里,值班医生听到候丽芳的屋里传出吵架声,两个女人闹起来了。住站妇女走出门,站在了楼道里,她们听到屋里传出女人侮辱性的叫骂,还有几声响亮的啪啪声,啪啪声停止时,压抑的嘤嘤的哭声传了出来。
   值班过去制止他们。女人没有开门,她隔着屋门对外面说,没事,你们休息吧。我打蚊子呢。
   我担心接下来会发生更严重的事,到时候不好收拾,让服务站劝女人离开。女人对夜里发生的事讳莫如深。她让我们放心,他们的问题已经解决,双方达成了某种妥协。
  那个被响亮和啜泣装饰过的夜晚就那样过去了。举报者信守承诺,在以后日子里,努力实践自己的诺言。与此前相比,她简直像是换了一个人。他们相安无事,融洽和睦。陆续住进来的育龄妇女可能不大留意,服务站工作人员在有意无意之间,还是把发生在他们之间的一切尽收眼底。他们看到那个上了年纪的女人,无微不至照顾着那个年轻的怀孕女人。一日三餐,女人早早端着饭盆到食堂打饭,端回房间伺候她吃完,再到水房把碗筷洗净。上午,医生为候丽芳输液,女人坐在床边为她看针。下午没有液体,候丽芳就在女人的陪伴下,来到楼东的小游廊休息。夕阳晚照,落日余晖,剪影了女人给侯丽芳加披一件外罩的瞬间。夜晚,女人弓着椎间盘突出的老腰,打开了水房的水龙头。候丽芳的衣服,包括内裤,被她洗得干干净净。她女儿偶尔会到服务站来一趟,不进康复室,而是像一个线人一样,在门口或者楼道跟她母亲会面,把有关情报带回去,把买来的水果、点心留下来。她母亲掂进康复室,跟候丽芳一同分享。
  这个口口声声大骂候丽芳小浪X的女人,真的与她朝夕相处时,竟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这是我做梦也想不到的。
  有人问到他们的关系,女人面带微笑,那是我闺女。
  
   候丽芳在这里又住了十天。第三天,她在手术知情同意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翌日黄昏,中止妊娠手术顺利完成。候丽芳虚弱地走出手术室,一直等在门外的女人面露心疼,上前架住了她的胳膊。她像扶着一只景德镇的薄胎大花瓶,小心翼翼把她搀回了康复室。
   之后的举报者,像是完成了一个重大使命,脸上现出前所未有的轻松、惬意,连走路都变得轻快。
   候丽芳的床头柜塞满了牛奶、蛋糕、果汁一类营养品,床头放着替换的洁净的衣服,床脚放着一包包卫生纸。女人在卫生间和康复室之间不厌其烦地跑来跑去,倒掉水果皮、牛奶袋、鸡蛋皮,以及成堆肮脏的草纸。她不再到食堂去打饭,而是在康复室里,用电磁炉和电饭褒,为候丽芳变换花样调济饮食。她一直陪她住到出院的那一刻。
   女人叫了一辆出租车,直接开到服务站楼下。她打开车门,让候丽芳坐进去,再把车门关上,自己从另一边坐上去。出租车一声亮笛,缓慢起步,把候丽芳送回她租住的地方。
  她是否伺候她出了月子,我就不得而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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