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十八年纪念日。 我很想学作家何致和，他在女儿四岁生日时列举了一堆条目，写着“四年前的今天阳光灿烂……我从此注定要围绕着这颗恒星打转。四年过去了，如果没有玫玫，我应该能完成很多事情吧?如果没有玫玫，我应该已拿到博士学位……我应该学会了萨克斯风、看了一百部电影、昕二十场音乐会、买一条独木舟、加入慢速垒球队、爬一次年轻时未能攻顶的雪山、去KTV唱着流行的新歌、在在线游戏中寻宝打怪……想着想着，突然感到一阵恐惧，觉得眼前一片黑暗。如果没有玫玫，我该怎么办?”我想把他的“如果没有玫玫”置换成“如果没有结婚”――那么我至少可以完成好几本长篇小说，可以天天睡美容觉(绝不必每天六点起床做早餐)，可以谈好几个恋爱，可以交几个像《欲望城市》里那样天天混在一起的女友或同志朋友，可以读完二十五史、全唐诗(啊，可以吗?)，可以练一手好字，可以学会古琴、唱京戏，可以不必活到这个年纪连夜店都没去过!……然后再呜呜呜说：“如果没有结婚，我怎么办?”
但我忽然想起琦君阿姨。那年我问她：“听说您的作品，李伯伯常常给您意见、修改?”她立刻不假思索回答“如果没有他，我的文章更好!”那时，她已在渐渐失忆中了，竟然回答得如此迅速，简直是生理反射。琦君阿姨才是“如果没有”说的始祖啊!
然而如果没有结婚?
这流逝的十八年岁月以及自己，究竟会是怎样的样貌?我简直想得痴了……
十八年，跟王宝钏同等资历了呢，这一晚，就写个婚姻日记吧：
他难得今日提早下班来接我，我瞥见后座有一大束花――为了下半辈子还有早餐跟宵夜吃，他没敢忘(午、晚餐?没有!我们是室友，我只供早餐、宵夜)。果然，一上车，他就问我：“晚上要吃什么?”不在周末发生的纪念日真是讨厌!我也不可能八点多了还跑去餐厅吃饭，满脑子想着我今天出门的早，宝宝(狗，不是儿子)会不会在房间里造反?“你想吃什么呢?”他说：“你煮的炸酱面。”哼!我就知道，他早回家果然没好事!
一冲进家门，我把那一大束花先往餐桌上一搁，去开房间门，宝宝乖，没造反，只在垫子上撒一泡尿。拎起宝宝回客厅，餐桌边滴滴答答、地板湿一大片，啊!那个花!那个花底下一大包水不能横放……收拾。
煮面，厨房纸巾没了，“你上楼去拿厨房纸巾好不好?还有……我们房间灯泡一直闪。”几分钟后，他拿了灯泡、工作梯下来，“纸巾呢?”、“噢!忘记了!”噢，是我忘记了，他的内存不足，一次只能吩咐他做一件事。
吃面、收拾，弄水果，一盘送进小孩房，少爷最近喜欢在房间里吃水果(爸爸、妈妈很烦)。我终于可以洗澡了，天花板上吸项灯闪烁不停。我想起十几年前，新婚不久呢，浴室马桶坐垫坏了，嚷着要换，讲了好几个月。那天我一边冲洗地板，一边喃喃哀告：“我真的好想要一个新的马桶盖哟!”他好像也在门外说着什么，打开浴室门：“你刚刚说什么?浴室里听不到!”他狂笑：“我是问你情人节要什么礼物。”唉，抬头看天花板，工作梯搁在一旁，也许会像只石狮子在我房里蹲上一阵子吧?老公已经埋进计算机里，完全忘记这件事。而天花板上那盏灯，像我的十八年婚姻，一闪一闪亮晶晶……
以上写于结婚纪念日当晚。第二天一早，非常感动，老公发觉那个庞大的工作梯摆在床边确实碍路，他以罕见的效率，爬上工作梯把那个闪烁不定的灯泡换新了。我在一旁接下换下的灯泡，有点诧异――不是我想象中的灯泡!平日大部分家事我一手包揽，但换灯泡这种需要“高度”的事情一直还是倚赖先生，以致不太留心灯泡这种小物。这灯泡螺旋形状，不是我梦中的圆形灯泡了!虽然知道大力倡导更换省电灯泡节约能源，卖场购物时也知道老公放进推车里的早就是这种螺旋形灯泡了，没拿在手里，到底没有认真看待过。谁发明这种形状的灯泡呢?非得做得像触角蜷缩没能伸展的章鱼才能够省电吗?那水晶球般，透明的、雾面的，像包裹着梦、童话的灯泡，将来会绝迹吗?
我拿起坏了的灯泡，放在耳边摇摇，没声音。老公笑说：“以前钨丝灯泡烧坏了才会有声音。”
我确实有过“梦中的灯泡”。做过的梦，能记下来的不多，那个十八九岁的梦却记得鲜明：台灯灯泡不亮了，我旋下来摇摇看，想听听有没有声音，这一摇，摇出一堆沙来，哗哗哗哗，漫天盖地……不知道学心理学的人如何解这个梦，不过我换灯泡时，原就习惯拿在耳边摇一摇；灯泡不亮，说不定是开关或是别的什么接触不良?听见声音，才能确认：它真的是坏了。我总是这样，非听见断裂的声音才肯罢休吗?钨丝断裂，标记着结束――是否我们能够用一个个灯泡的生命来记数自己的时光?
2012年刚过完结婚纪念日的早晨，我的丈夫帮我把卧室天花板闪烁不定的灯泡换新了。我就别再计较灯泡的形状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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