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孝文老师没教我之前我就见过他老人家。 1977年的一天，我跟父亲走在王庄堡高中林荫道。一慈眉善眼老者拿着书迎面走来。父亲拉我站住，谦恭地叫，吴老师。我看着这个清瘦的高个子，戴一顶蓝卡基布帽子，衣服素净，脚蹬软布圆口鞋，脸上浮现着安详神态的老人。噢。吴老师与我脑中形象一模一样点。吴老师笑眯眯地向父亲点点头，拍着我的头问，“你儿子？挺机灵的。”倏然，一股儒雅气质弥漫过来包裹了我。我好舒适。
年初，我就听说过吴老师了。
父亲参加民转公考试。地点就在王庄堡高中。“吴老师监考。他老笑眯眯地站在我身后看我答题。”
我们问：“吴老师也不指拨指拨您？”
“吴老师才不做那样的事。”父亲说，“吴家是咱南峪（恒山南麓）的名门望族，很多饱学之士在外做官，研究学问，经商。吴老师少年跟在省城做官的哥哥念书，文革时被发配回老家教书。命运多舛。”
父亲以全县倒数第二名的成绩转正，旋即调入王庄堡高中。
一个月后，县局领导来听新教师的课，对父亲说：“课讲得好。不愧吴老师慧眼识才，尽力推荐。当时，我们看你总成绩不行，不同意调你。吴老师说，监考时看过你答卷。说你语文功底扎实，一手颜体字遒劲端庄。写一手好文章。‘语文成绩第一呀。总成绩不高，因为他拖家带口，忙着找食吃，没时间背政治，拖了后腿。’”
吴老师从没对父亲提过推荐的事。父亲知道吴老师不喜欢空说，也没对吴老师说过感谢的话。父亲拼命教书，报答吴老师的厚爱。
我不禁神往起吴老师来。要让吴老师教上，肯定能学到知识，气度。那该是怎样的福气啊。
现在，吴老师说我“挺机灵的”，我感到福气将降临到我身上。
1979年，我读高中，终于如愿以偿：吴老师代我们语文。
吴老师笑眯眯登上讲台，鞠躬答谢同学们的问好，鼻尖竟挨住讲桌，染上粉笔末。吴老师左手拿起展开的书，右手执粉笔，侧头相研相研（端详端详）黑板，在黑板中间写下课文题目。
吴老师一手柳体字，笔画坚毅，构架严谨，板书工整。重点内容从左往右写，即兴想起的字词资料从右往左写。左右合龙时，正好下课铃响了。看着这艺术品，值日生不忍心擦掉，在吴老师字迹上描画着摹写。快上课了，不得不擦黑板了，可那?钩银戟的字痕，他们费老大劲也擦不掉，好像吃进黑板中了。
吴老师讲课，把课文的旮底旮旯挖掘得清清楚楚。做到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生字词详细讲解。他在黑板右侧写下生字词的篆体，讲笔画的寓意及构字原因。讲《鸿门宴》的“旦日飨士卒”。吴老师说：“旦上边的日指太阳。”说着用红粉笔在黑板上画了个圈，在里边点了一点。“下边一横指地平线。”用黄粉笔在日字下边画一横线。“旦就是太阳从地平线上冉冉升起。意为天明了。”吴老师讲“休养生息”：“休左边人字旁指人，右边的木指树，休就会意人靠着树休息。有个成语叫行将就木。行将指将要。‘就’靠近的意思。比如赛跑时发令员喊‘各就各位’，指各人站在各人位置上。木表示棺材，所以，最初古人用休字表示人死后装在棺材里。咱们这儿停棺材房间对联为：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旦无常万事休。休就表示完了。后来就有休会休业休止符等等。养就是养活。”吴老师在黑板上写上息的篆书，上边的自就像个鼻子，下边的心画成个心形。吴老师说：“息就是心上的鼻子。就是人的意思。古人有子息的说法。所以生息指让人活着。”听得我们如痴如醉。讲句意，段与段内容间的联系，吴老师会拿生活中的事例引导我们理解。文章的主旨，吴老师尽量让我们说，说的有道理，他鼓励。说的牛头不对马嘴，吴老师耐心地引导我们理解。
吴老师就这样激发起我们对语文的兴趣。
吴老师不是每篇课文都这样开肠扒肚讲。碰到内容浅显的课文，他要我们自己找生字词的读音意思，用他教给我们的方法解析课文，鼓励我们探究课文主旨结构语言。
我们受益匪浅。
几年前，我第一次学着用锤勺刀夹叉剪吃螃蟹，突然觉得吴老师教我们理解课文就是用锤勺刀夹叉剪吃螃蟹：取出文章的蟹肉吸出文章的蟹汁，把营养灌输到我们脑海，滋润我们心灵。这种“精细而不包揽”教法，讲解精细便于学生理解，不包揽便于学生形成能力。
许多老师讲课文就是板书生字词，注音解释意思，然后分段归纳段意，总结课文中心思想，总结写法。他们“粗放而包揽”：粗放讲解蜻蜓点水，包揽地布置大量练习捆死学生的思维。吴老师当时就具备了全新语文教学理念，注重培养我们探究性学习了。
记得学一篇有关淮海战役的课文。吴老师把我军与国民党军队部署情况画在黑板上，给我们讲解。愚笨的我没记住课文的名字，但清晰地记住了双堆集碾庄等军事要地，记住了粟裕刘伯承邓小平陈毅黄维杜聿明等历史军事人物。
我们的身体缺乏物质营养，头脑缺乏知识精神营养。物质营养的缺乏让人生理紊乱。辘辘饥肠把我们汲取知识精神营养的注意力摧毁得土崩瓦解，听课效率便打了折扣，我们没学到吴老师知识精神皮毛。
这种“精细而不包揽”的精耕细作方法像铸铁一样铸进我的意识。
后来，我当了老师，讲课时，不由自主地用这方法。一些年轻教师嘲笑我学究冬烘气，板书过细，讲课过深。我不为所动。06年评高级职称，评委也说我教学方法落伍。可我就是用吴老师这种精细研读的方法，研读了好多教学论文，并写了好多教学论文，发表在报刊上。近读《收获》编审叶开的一些博文，他主张小学初中语文教材分《汉字王国》《文学世界》即可。这不是跟吴老师的教学理念一样吗？行文至此，我的一位武汉大学在读研究生学生在QQ上祝福我新年快乐。我问她当年我的“精细而不包揽”教学方法有效果吗？她回答：理解字词透彻不说，关键是我们懂得研究学问的方法。我导师夸我：“你的语文功底很好。你的语文老师肯定知识渊博。”这更坚定了我发扬吴老师“精细而不包揽”“笨”功夫的念头。
试想，一个语文老师教不会学生字词及认字方法，教不会学生阅读方法，学生怎能感受文章中博大精深的文化精神？
我自豪我学会了吴老师的“精细而不包揽”教学法。
我不羞耻。我也绝不悔改。当然我更喜欢把这种教学方法与新教学方法嫁接起来运用，推陈出新。
吴老师还“因地施教”教育我们。
深秋。我们到十里外东山打柴，以备冬天烧土炕取暖。
出发前，吴老师要我们观察环境人物，回来以打柴为题材作文。
吴老师拄着木棍跟我们上山。我们埋头割着荆条，吴老师扳枯枝。
休息时，我们围坐吴老师身边，吴老师教我们调动感觉器官，仔细观察感悟景物形状，色彩，气味……眺望远山断崖上层林尽染的色彩斑斓，仰望蓝天白云间鹰击长空的力度，嗅树上残留野花野果的香味。吴老师指点着龙一般蜿蜒在王庄堡盆地的唐河。说，唐河向东流入大清河，汇入海河，奔腾不息到渤海……
爱忠情不自禁地吟诵起刚学过的毛泽东的《沁园春?长沙》。吴老师和同学们应声吟诵起来：
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头。
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漫江碧透，百舸争流。
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
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携来百侣曾游，忆往昔峥嵘岁月稠。
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
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
曾记否，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
吴老师说，孩子们。祖国山河壮丽，百废待兴，你们要刻苦学知识长才干，为建设祖国出力。
吴老师吟诵起苏轼的《浣溪沙?山下兰芽短浸溪》：
游蕲水清泉寺，寺临兰溪，溪水西流。
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萧萧暮雨子规啼。
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
我理解这首词是一首意气风发的生命交响乐，一篇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宣言书，流露出对青春活力的召唤，对未来的向往和追求。
猎猎长风卷起吴老师的衣角，吴老师傲然站立山巅，沉浸在词的意境中。我知道吴老师借词人以顺处逆的豪迈情怀，政治上失意后积极乐观的人生态度，抒发自己的人生感怀。我感到吴老师那颗跳动炽热的心，油然生出奋发自强之感。
我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同学们的掌声激荡在山坡上。
我脑海里翻腾着毛泽东的《清平乐?六盘山》，吟诵起来：
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
不到长城非好汉，屈指行程二万。
六盘山上高峰，红旗漫卷西风。
今日长缨在手，何时缚住苍龙？
吴老师呵呵一笑，带头鼓掌。“何时缚住苍龙！道衡志向远大啊。”
吴老师清清嗓子，背诵起苏轼的《题西林壁》：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吴老师说：“观察的立足点不同，看同一事物的角度就不同。看事物要有自己的立足点，不能人云亦云，成了应声虫。切记要有自己的独立思想。”
二十年后的今天，我清晰地记得，我在作文里记录了这些活动。我用稚嫩的笔墨描摹了一行一列的树像解放军战士一样守卫者山峦。红红的霜叶染红了我们的脸庞。云淡风清传递着树的苦香，直抵我们心底。我们懂得了要有独立的思想。我们的身心喝蜜般甜。
作文发下来了。这段话用波浪线画出来，眉批着：观察细致，描写逼真，寓情于景手法运用娴熟。
寓情于景？看着吴老师坚毅的字，我豁然明白啥叫寓情于景了。
吴老师的学识行为当得起“学高为师身正为范”的内涵。
王庄堡高中前身是农业中学，是真正的校园。南北贯通的马路被两排钻天杨夹着，西边四排教室，东边四排宿舍。这些建筑坐落在果园菜园中间。当年农中学生在果园里学习农林技术。
那时，家乡很穷。同学们饥饿难挨，春天到野外刨刚发芽的豆苗吃。夏秋到菜园偷西红柿黄瓜水萝卜果子充饥。校工逮住他们，学校就让他们在大会上作检讨。他们感到耻辱，就退学不念了。
从小，父亲教育我们不偷人。我们给父亲长脸，不偷学校的瓜菜。
秋天的一个晚自习，我尿紧，出教室方便。厕所在学校西围墙边，围墙外就是乱坟滩，我不敢去，就跑到我班西墙边一棵苹果树下撒尿。诱人的果香勾得我肚里的馋虫蠕动，我胡乱扎紧裤带，趴上树，“嘎查嘎查”吃起苹果来。吃饱了，想多摘几个存着吃，低头寻苹果，蓦地发现树下吴老师袖手仰头望我。我一个激灵“出溜”下树，“哧”。裤子膝盖挂在树杈上扯了。
我狼狈地站在吴老师跟前，兜里的苹果直往下坠裤子。我的心“咚咚咚”击着鼓，快跳出喉咙了。吴老师这么正直，肯定会告诉学校。学校肯定要我作检讨。我给父亲丢脸了，父亲肯定会打我。我的腿抖起来了。
“马孩。别怕。”吴老师低声说。
马孩？吴老师不叫我官名，不认我是他学生了？我不敢抬头。
“晚上上树危险。以后可不敢了。走。跟我回去缝缝裤子去。”吴老师宽厚的手掌拍了拍我的脖颈。我看着他笑眯眯的眼里有一丝担忧，我羞愧的泪流满了脸。吴老师拉着我，低着头，慢慢走。我心头像揣着兔子，跳的厉害，我不敢抬头看老师。我羞愧地跟着吴老师回他宿舍。
吴老师让我脱裤子，我忸怩着不脱。吴老师说，别不好意思。说着撩起我的裤腿，“呀。膝盖剐破了。来。快点拖吧。”我感觉出了疼。
吴老师拉开抽屉瓶云南白药及纱布碘酒，往纱布上倒了点碘酒，清清擦洗去哦的膝盖，然后往脸盆倒了热水，绞了块毛巾给我敷上，又敷上云南白药，用胶布贴好纱布。
吴老师戴上老花眼镜，从抽屉里拿出针线，举起针线对着电灯往针鼻眼里纫针，我多想帮他纫，怕惹怒他，他告诉父亲。
吴老师小心翼翼地纫好针，端详端详裤子破处，一针一针地缝起来。他按布料的纹理走着线。我感激地看着吴老师，觉得我真是个混球，竟连累吴老师给我缝裤子。我自责，我唯一的偷人过程竟让我最崇敬的吴老师“欣赏”了。
我悔恨万分！
吴老师一会儿就缝好了。递给我，快穿上，回教室上自习去哇。这几天别乱跑乱跳的。
我坐在教室里，偷偷抚摸着缝好的地方，感觉跟原来一样样儿的。我偷眼望去，细密的针线，看不出修补的痕迹。我感觉被修补的不单是我的裤子，我的心也被吴老师修补好了。吴老师肯定会向学校汇报的，但我不怨恨他老。我要在大会上深刻检讨，向吴老师深刻检讨。我偷偷写起检讨书来。
上课时，我平静地看着吴老师，希望他大骂我一顿，我好向他道歉。吴老师的慈祥的目光像妈妈的手抚摸着我的眼神，我羞愧万分。
一个星期过去了。没人让我作检讨。我很难受。难道吴老师没告诉学校？他不原谅我？可他老明明给我缝补裤子呢。
那个年纪的我们不怕人打骂，就怕人不理。三天没人打骂，皮就发痒。
两个星期过去了，爸爸也没揍我。我们的饭的分量却多起来了。
吴老师真不理我了！我难受得厉害，抖抖地告诉了父亲。父亲笑眯眯地说：“吴老师缝好你的裤子就来告诉我了。我俩一起去找校长了。吴老师说，‘别打骂孩子。孩子正长个子，肚饥。’吴老师请校长给学生加饭的分量。”我才明白吴老师叫我马孩是怜惜我。
后来，学校与粮站联系，提高了同学们的粮食供应量。同学们吃饱了，不偷瓜果了，都谋着学习了。
吴老师的胸怀可以包容得下一切。
我用心感受着吴老师的人品，认真学习着吴老师的学识。
1982年，我到吴老师家乡西河口任教。常见吴老师在田间地头侍弄庄稼，我也常向老师请教知识。
1991年，吴老师去世。
吴老师的学生们从四面八方赶来送老师最后一程。
我跪在棺前烧纸钱祭奠老师。一位50多岁的学兄致悼词：……吴孝文先生少年跟在太原做官的哥哥读书，学有所成……文革期间因成分高有学识被游街批斗……晚年致力于教书育人，桃李满天下，被选为县政协委员……
那时的政协委员都是才俊之士。
吴老师。天国是个平静地方，有那么多贤达才俊之士，您不会孤单的。
吴老师。您的学识人品影响了我的生命质量。我永远怀念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