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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败家子】 败家子小说

时间:2019-01-28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葫芦湾人教育孩子时,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你可得学好点,不要成了王安。”长者韩老五和六爷也常以王安警告村人。韩老五用拐杖当当戳着石板地,引起对方注意后,才说道:“别以为葫芦湾全是能人好人。东头孙家的王安,一个败家子,天底下第一个败家子!”六爷是双手抓住拐杖,顶到腹部,站稳了才说道:“好人是教出来的,赖人是惯出来的,孙家夫妇一惯再惯,就惯出一个头号败家子来。”
  两位老人说的孙家,就是孙谷雨家。三代经商,到孙谷雨手上,已是家资万贯的大富户。有人评估,他家银窖里的元宝疙瘩在本村仅次于宋家。但美中不足的是,孩子难,生了四胎全是落地便死,只有第五胎才活下来。不容易啊,不惑之年方得一子,真如心肝宝贝,掌上明珠。孙谷雨为他取了个吉祥的名字,叫孙平安,可是按本地乡俗,名字中带有舅家姓氏(也就是母姓),孩子才少灾难,容易长大。舅家姓王,这就该是四字姓名“孙王平安”,可看起来累赘,喊起来拗口,最后只得从四字中去掉一字,叫做孙王安。本地习惯称呼不带姓,都叫他王安。王安,这个很是费了一番脑子才诞生的名字,也算没有辜负孙谷雨的一片苦心,王安果真无灾无病,顺利长到十七岁。按当地惯例,十七已该成家了,可父母觉得儿子身子骨还嫩,担心房事伤身,就送他到镇上念书,又延后两年。两年后,王安十九岁了,本来也该考虑婚事了,加之父母从儿子身上又发现了一些重大问题,这才慌了手脚,慌忙给儿子张罗成家。
  孙谷雨夫妇发现的问题,是亲戚、朋友、熟人从不同渠道反映回来的,说王安早就跟镇上的妓女鬼混上了,成为窑姐们争着接待的小哥儿。还赌,赌急了,一注两个元宝就上去了,成为赌徒们追捧的少年老大。此外还抽,这是王安母亲孙王氏从窗孔上亲眼瞧见的,他躺在被窝里抽大烟,味道很重,从窗孔都闻得到。得知这些情况后,孙谷雨痛心疾首地对着妻子呼喊道:“嫖、赌、抽,人世间的三大坏事全有了,等着败家吧!”说罢倒下去,脸发青,双目紧闭,一天没起炕,也没吃饭。第二天早上他起来了,依然是痛心疾首地对妻子说道:“我知道我错在什么地方了,嫖、赌、抽都是要大量花钱的,没钱他什么都干不了。可他有的是钱,碎银子、大洋家里放着,他可以随便拿,甚至可以进银窖往外抱元宝,不然下注用的大元宝是从哪里来的?是钱把他推到邪路上去了!不,钱是我挣来的,我管着的,是我把他推到邪路上去了!”
  孙王氏劝道:“他爹,你消消气,怨天怨地怨人都没用了,当紧的是你得告诉我,咱该怎么办?我心乱如麻,没一点主意了。他爹,你快告我呀!”孙谷雨没有答话,而且从此没有再说话,沉默了整整一天。直到晚上点灯时,才开了口,对妻子说:“给逆种成家。我们已经迟了,不能再耽搁,要快,越快越好。”
  孙王氏问:“他的事甚都不用说就成家?”
  孙谷雨说:“对,先成家。有了妻室,就能拴住男人的心,嫖、赌问题就会好一些。要是妻子还能施点手腕,或许就彻底改好了。留下抽的问题,他大概已上瘾了,一时半会也戒不了,婚后再慢慢想办法。婚后和婚前大不一样,婚后有了媳妇,这是咱最有力的助手,情况会好得多。”
  孙王氏觉得丈夫说得在理,就说:“那就得请个媒人,给杨家很快递过话去。”
  孙谷雨说:“你看谁合适,马上请过来,明天前晌就行动。”
  孙家已有一桩现成亲事,即王庄杨天成之女。当孙王氏怀上第五胎时,杨家女人也怀孕了,两家指腹为婚定了亲事。但指腹为婚,那毕竟只是一句空话。假如两家都生男或都生女,还谈什么结亲。因此孩子七岁那年,两家再次过话,正式订亲。孙家给女方送去订亲文帖,订亲礼物,如手镯、耳环、布匹及“长命钱”之类。孙家出手大方,全是高规格超标准,手镯是玉的,耳环是金的,“长命钱”一般人家只是象征性的,二十三个铜元,有钱人家送二十三个银元,取“送你二十三,常见常喜欢”的意思。而孙谷雨送了二百三十个银元,而且一律是光绪十五年清朝首次铸造的第一批蟠龙币,这就显得更“常见常喜欢”了。聘金是六个元宝。双方互换庚帖,就算婚事已定,喜结良缘,谁都不能悔婚的。当时双方言定,两家孩子同庚,到十七岁时,择其黄道日成亲。
  然而到十七岁时,孙家违约,原因如前所述,但又不好明说,只说孩子尚小,推后两年吧。这引起杨家不满。杨家也是生意人,但近年来很不顺畅,赔多挣少,不得不逐渐收缩。杨家因此而敏感,自感跟孙家相比,已不门当户对了,视孙家推后二年为缓兵之计,是想找借口悔婚。因此对杨家来说,这二年是警惕婚变和如何应对的思考中度过来的。现在媒人上门,婚事在即,杨家喜出望外,同意孙家安排,兴奋异常地投入嫁女的准备之中。
  媒人返回,将杨家那面的情况作了汇报,特别是将杨家夫妇的高兴劲儿细细描述一番。谁知孙谷雨还没开口,儿子王安就两眼紧紧盯住媒人,然后又瞧着父母,显然有话要说。他已不同于乡下老实本分的童男子弟,嫖妓使他成为一个小色郎,对女色有了不少体验和更高要求。他终于说话了:“我知道,父母主婚,我抗不过。可我还没见过面。我有言在先,要是杨家女猪模狗样没法看,你们有权把她娶进门来,我也有权把她休出门去。”媒人忙说:“王安,你没见过,大叔可细细看了,这女子比小时候出脱得更好看了。人们说,葫芦湾不出好闺女,可能娶回好媳妇。这是指宋家三夫人和王老虎娶的二丫子,你这媳妇同三夫人、二丫子不差上下,大叔为你保来回哩。”保来回就是保出去,保回来,绝对保好的意思。王安听了不再做声。孙谷雨呢,觉得儿子的话很不顺耳,不过比起嫖、赌、抽这些劣行来已不算什么了。因此他强忍了,作出不予理睬的样子,忙和媒人商量其他事项去了。
  本地人爱说办事业,这个事业与我们常说的事业概念不同,是特指举办红白喜事活动。孙家的事业于本月十三如期举行。其规格之高、规模之大,葫芦湾实属空前。乡下人对事业水平有个衡量标准,就是看杀几口猪。穷人家办事,杀不起猪,只买几十斤猪肉,当然这是最可怜的事业了;小康人家,一般是杀一口猪,属中等事业;有钱人家杀猪两口,人们就说:好事业了;大财东、大富豪办事业,那就超常运作,杀三口猪、四口猪,甚至杀五口六口猪的也有,事业大得让人们如看绝技表演,有一种可望而不可及的感叹。孙谷雨这回是杀四口猪,把宋家都盖过了。宋家娶三夫人,正值生意兴隆的旺头上,本来是要大办一番的,可新媳妇秀珠提出:一切从简,免于俗气。此话是通过父亲之口、作为女方家的一条要求严肃地告诉宋家的。宋家被震撼了!一个待出阁的商家闺秀,对自己的婚事提出从简要求,且将铺张操办斥之为俗气,这可是闻所未闻的奇事,由此宋家感觉到此女子非同一般,她的意见不敢不听,这才压低标准,只杀了两口猪。孙谷雨却是杀四口猪,这不是大大超过宋家吗?然而孙谷雨如此操办并非要展示财力,要说富,他富不过宋家。他是被儿子刺伤了心,与其把银钱留给儿子吃喝嫖赌无度挥霍,倒不如多花点钱,体体面面办一场事业。另外,事业办得大一些,或许能提振儿子的精神,对改邪归正有点好处,可谓用心良苦啊。
  既然是四口猪的标准,那其他一切事项都得相应提升,如宴席,起码得十大碗十大盘,谓之十全十美;请人得扩大范围,亲戚朋友全请,本村乡邻一家不漏全清;吹鼓手最能渲染气氛,起码得雇三班,里院两班,外院一班;另外还得安排一些娱乐活动,比如放架子火,这本是正月里由会手出面凑钱全村集体搞的活动项目,可你是四口猪的大事业,你也得来这么一项才能说得过去。这样一场事业,对葫芦湾来说,家家振奋,人人喜悦。想想吧,多少年能吃一顿十全十美的宴席?何况还有三班吹奏可听,闹洞房可玩,架子火可看,一辈子能遇几次呀?
  十三这天午后,迎亲队伍回来了,这是这场事业的第一个高潮,在三班鼓乐班子热烈吹奏下、鞭炮炸响烟雾弥漫中,花轿进院,缓缓停下。两位引媳妇的年轻女人一左一右搀扶新媳妇下轿,又搀扶着走上算命先生算好的黄道或黑道。黄道用麦秸铺成,黑道用黑毛毡铺成。走过黄(黑)道,来到“供奉天地三界十方万灵真宰”的牌位前拜天地。新郎王安也穿戴整洁,眉清目秀,看去与新娘十分般配,显得帅气极了。孙谷雨夫妇心里很是欣慰,甚至内心升起儿子从此变好的希望。
  拜完天地,新娘被引入洞房。此时天已不早,赶紧开宴。屋里放不下,桌子摆到院里来。这是一场物质享受,是这场事业的又一个高潮,喝酒吃肉,大块朵颐,情绪高涨,气氛热烈。四口肥猪杀成的八大扇猪肉,从镇上打回来的一瓮烧酒,将在这个高潮中消耗殆尽。
  相对来说洞房里此时较为清静。女人们给新媳妇开脸,即绞掉面部黄毛(寒毛),梳起发髻。这是非常重要的一步,开了脸就标志着由闺女变成媳妇。开过脸的新媳妇就移近灯斗。灯斗即墙下放一斗高粱,上面插着戥秤、剪刀、尺子等物,中间点一盏麻油灯,谓之长命灯,通夜不熄。新熄妇面对灯斗,盘腿而坐,叫守灯斗。
  外面的宴席已近尾声,吃饱喝足的人们,又把关注点集中到洞房里来。带着酒味的年轻人涌进来,开始闹洞房。闹洞房的对象首先是新郎新娘,先是语言对话式的,要求两人说什么话,接着就来动作了,如握手、拥抱、亲嘴等,王安见媳妇长得俊,早就想亲了,正好人们给他出了这个题,就很主动,媳妇还左右躲闪,他却胳膊一伸将媳妇的头搂过来,嘴就上去了。人们满意了,一片叫好声。接着有人提出从外面学来的一个新项目:取六颗红豆,要新郎右手放进新娘子的裤裆里,然后再用左手一颗一颗摸出来。对王安来说,女人身上已经没有什么神秘的了,伸到裤裆里摸一摸有甚了不起,因此将六颗红豆竟接住了。可对处女闺秀的新媳妇来说,如此荒唐的举动,是誓死不从的,因而脸色骤变,大有冲出洞房之势,人们这才不敢闹下去了。另外闹洞房的对象还有新郎的哥哥或亲戚中的姐夫等人,要他们背着新媳妇走三圈,或者架到肩上颠几颠等。可王安无兄弟姐妹,无对象可闹,也就只好做罢。
  闹完洞房,民俗程序就只留下一个小节目了,由孙谷雨夫妇进行,叫引孙子。两人进入洞房,男提核桃袋,女端红枣盘,一进门,男抓核桃女抓枣,朝炕上撒去,嘴里就念念有词,开始引孙子了――
  
  男:双双核桃双双枣,
   双双儿女来得早。
  女:白女子,黑小子,
   背后跟来一伙子;
   搓麻的,捻线的,
   拉弓的,射箭的,
   还有骑马坐轿的。
  男:来的都是出众的,
   人丁家业旺旺的。
  
  说完最后一句,又朝炕上扔了两把核桃、红枣,说了声:“安儿,关门歇息吧。”便走出洞房。王安早就发瘾了,好容易等他们念叨完,很快关了门,又从被褥下面掏出烟枪抽起来。抽啊抽,大约过了半个时辰,这才觉得过足了瘾,身上舒坦极了。这时被烟欲抑制的另一种欲望开始复苏。他承认媒人当初没说假话,媳妇的确有几分姿色。她清纯典雅,不愧为大家闺秀,决非那些众人乱用的窑姐可比。他有点冲动,恨不得一把将她扳倒,以满足这种复苏以后越来越强烈的欲望。然而灯斗上的灯通夜不息,外面门窗上趴满了人,干不成的。他有点熬不过今天晚上。猛地想起大门外还有架子火,那里一点火,人们就跑出去观看焰火去了,这是一个空档,两张缎被一蒙,干一回绰绰有余。但两人必须默契。她要不配合是干不成的。他准备跟她说话,设法将她的欲望挑逗起来,就更好办了。这么想着便转过身来,瞧着新媳妇后背说:“不要老那样守着了,转过来说说话。”
  新媳妇没做声,也没动,心里说,你只顾抽大烟,把我晾在这儿半天了,现在用得着说话了?想得美!
  王安见媳妇没反应,又说:“你转过脸来,当初媒人说,相貌他保来回哩,我想看看这保来回的货色到底怎么样?”
  这回,新媳妇仍没动,却有话了:“不用看,相貌不好,歪瓜劣枣。不过……”
  王安问:“不过什么?”
  新熄妇沉默少顷,说:“再怎么歪瓜劣枣吧,配个大烟鬼、瘾君子,绰绰有余。”
  这话非同小可,如同一个火球喷吐而出,在王安身上点燃了熊熊大火。本地人对抽大烟的人,极度反感厌恶,文雅点叫瘾君子,粗俗点叫大烟鬼。这样的称谓对王安来说是十分敏感且极具刺激的。何况这话竟出自一个还在洞房守灯斗的新媳妇之口,这还了得!他心里轰地一下像着了火,顺手抓起那根箍了黄铜圈儿的烟枪,啪一下打在新媳妇左侧太阳穴的地方,新媳妇本能地伸了伸左手,但没能伸上去,而是向右倾斜,右肘撑住身子。王安觉得火还没有完全发泄出去,紧抓烟枪的手一挥,又来了一下,这一回新媳妇右肘支撑不住了,向后一倒,仰躺在炕上。王安以为是装死吓人,没有理睬。过了一会,见她不动,这才欠起身子一看,眼珠也不动了,这才慌了,忙起来开门,叫人快快进来。当时涌进一伙人来,掐人中的,掐合谷的,有人叫孙谷雨过来,有人去请康先生。康允义是小跑着赶来,一面号脉,一面扳起眼皮看眼睛,摇头道:“头部受伤,气绝身亡。没脉了,操办后事吧。”孙谷雨一听,一下子瘫软倒地,昏厥过去。康先生给他扎了一针,方苏醒过来。要人们扶他回正房去,静歇一个时辰,不要再到这面来。孙谷雨被扶走后,村里的刘凯瑞走进来。他问王安:“这是咋回事?你说清楚!”
  王安此时已吓傻了,见刘凯瑞问,说:“她骂我烟鬼,我生气了,就敲了她一烟杆,她就躺倒不动了。”
  刘凯瑞说:“这就是说,她是你用烟枪打死的,是吧?”
  王安说:“我不是要打死她,我是要敲她一杆,出出气,没想到她就死了。”
  刘凯瑞说:“王安,你的行为我早已知晓,嫖、赌、抽全占了,现在还是因为抽,把媳妇都打死了,闯下人命大祸。等着吧,这回有你好看的。”
  王安磕头道:“叔叔救救我。”
  刘凯瑞说:“怎么救?说媳妇是自个死的,与你无关?”
  王安说:“官府抓了我,你为我说说话,你说话顶用。”
  刘凯瑞说:“我会说话的,要是判你充军流放,我就说,此人不能留在世上,必须杀掉。要是判你秋后问斩,我就说,这样的坏种不能等秋后,应立即斩首。”
  王安吓得不敢再做声。
  王安的舅舅说:“事情闹大了,娘家人来了不好应付,王安要在场,非打死他不可。他要躲起来,人家会乱打乱砸,打砸个一塌糊涂。你看我姐夫已经成了那个样了,这不是雪上加霜吗?所以就得请你来,别人是不行的。”
  王安姨夫说:“你的名声在外,自个出钱,为多少人家打官司讨回公道,周围左近,没人不认识你,只有你才能控制住局面。还有,喜事办成丧事,下一步该怎么办,也得有你这样的人指挥,这是我们众亲戚的意思,你可得帮他们过这一关啊!”
  “滚!”刘凯瑞朝王安挥挥手,转过身来,叹了一声说:“我只能尽心尽力了。这样吧,眼下得办几件事:一、喜事到此为止,亲戚朋友留几个跑腿办事的,其余全散;二、仔细拆除所有喜事痕迹,如对联、喜字、红花等等,一点不留;三、马上剪穿天纸,挂到大门口,这是丧事的主要标志;四、派两个小辈人身戴重孝,到王庄杨家报丧;五、准备一副上好棺材,放到门口,等娘家人看过以后再入殓;六、做好娘家人来以后的一切应对准备。”
  刘凯瑞的安排意见一出,院里所有愣着不知如何动作的人们,一下子全活动起来,该散的很快散了,留下来的按刘凯瑞的安排各干其事,忙碌起来。
  王安赶忙溜了,出门时还没忘拿那根烟枪。
  孙家的事真够得上今古奇观了。一切均在王安手里那根烟枪的起落之间,倏然而变。烟枪未落下时,一场欢乐的喜事还在进行之中,烟枪落下之后,就成了一场悲惨的丧事了;烟枪未落下时,这里还是人生最美好最幸福的洞房,烟枪落下以后,洞房就成了停放尸体的灵堂。任何人都没有想到会出这样的事,人们全都猝不及防,要不是刘凯瑞宣布了那几条安排意见,参加婚礼的上千人还在院里愣着呢。
  娘家人赶来时已是第二天凌晨了。共七位后生,手里拿了棒子、斧头之类,显然是要大闹一场的。怎奈刘凯瑞出面张罗,讲了许多道理,这才没敢造次了,扭头上县衙去了。
  接下来,便是一场轰动全县的官司和惊心动魄的私了结案。
  娘家人到县衙告状去了,孙谷雨从炕上坐起来安排人带上银子,抄近道到县衙上下打点。这样当娘家人使劲击鼓时,知县并未升堂,而是传出话来:“老爷染疾,留下诉状,待老爷愈后审理。”娘家人心里着火,哪里能等愈后,扬言要到汾州府告去。
  知府姓赵,赵大人接了诉状,仔细掂量起来:孙家有钱,有钱能使鬼推磨;杨家也是富商,且省府有人,都不好惹,沉吟半晌,突然有了主意,告诉原告:“本官要到案发地亲自勘查。尔等回家候审。”
  第三天晌午时分,一顶官轿在随从和衙役的前呼后拥下,来到孙谷雨家的大门外。孙谷雨被两人一左一右搀扶着出来叩迎。儿子王安也跟在后面磕头。赵大人下轿进屋,察看了死者,详细讯问了有关情况,然后到青隆镇去了。镇上的三府衙门,是汾州府的派出机构,由府里的通判主持。通判在府里属三把手,人称三老爷。三老爷主持的镇衙,就叫成三府衙门。赵大人在这里食宿并坐堂理事。他一晚上没睡好觉。第二天上午,传唤双方。原告杨家认定孙家一再拖延婚期,说明早有成见,成见积累已深,故铸成新婚之夜的人命案。孙家之子罪大恶极,不杀不足以为杨家报仇雪恨,也不足以平天下民愤。被告孙家呢,对打死媳妇供认不讳,但反复申明,打人并非蓄意,一对新人,洞房花烛之夜,本属调笑口角,动手亦属嬉闹举动,只因烟枪箍有铜束,又打在致命之处,故属失手致死,万望大人明鉴。
  赵大人反复掂量,此案不好断。孙家公子并非蓄意,而是失手致死,应是事实,将其充军流放,应为公正判决。但杨家不依,一定会闹腾到省里。他家省里有人啊。可要是将王安判斩,杨家满意了,可孙家又说判重了,也会车拉着银子到省里活动,巡抚怪罪下来,很难说削职罢免的横祸就不会落在自己头上。因此反复掂量,还是私了为好。
  第二天,他通知原告杨天成夫妇到衙,提出私了。夫妇俩不同意,表示不杀王安决不罢休,态度十分坚决。赵大人说:“如按你们的想法,最后是个什么情况呢?你们失掉一个女儿,永远失掉了,就算把王安千刀万剐,女儿也不能死而复生。而孙家那面呢,失掉一个忤逆不孝的儿子,孙谷雨必然纳小,再得一二孝子,家业依然兴旺发达。你看是不是这样?”
  杨天成夫妇显然没有看这么远,有点愣神。
  赵大人说:“要是换一种想法,索赔一笔钱,让孙家感到疼痛,这样又会是什么情况呢?你这头:虽然失去女儿,却有一笔巨额金钱的补偿;而孙家那面呢,因赔偿大伤元气,家道从此败落,那王安虽然活着,可他酿下的苦酒,全家都得喝下,喝到老,喝到死。”
  杨天成想了想说:“大人,我们回去再想想,明天给大人回话。”
  第二天杨家回话,同意私了,但却提出一个奇特的赔偿方案:要白毛猪,一口接一口,从孙家大门口站到杨家大门口,共十五里路。赵大人很觉奇怪,但还是给孙家转告过去。孙谷雨说:“愿承受如此赔偿,只是本地都是黑猪,白猪是从外面传进来的,极少,买不到那么多,黑猪行不行?要白的,换成羊,把猪羊差价补齐,行不行?”
  赵大人觉得孙家够诚恳了,谁知被杨家夫人一口否定:“不行!猪不能羊替,且必为白毛。除此免谈。”
  赵大人见杨家如此不通情理,有些火了,问:“为什么非要白毛猪不可?”
  杨夫人说:“我女儿属猪,白色是给女儿戴孝。”
  赵大人更火了:“属猪就要白猪?要是属龙,给你排十五里白龙?属虎呢,给你排十五里白虎?”顿顿又说:“看来你杨家对私了毫无诚意,纯属故意刁难。别以为本官的话就这么不值钱,下来跟你们磨嘴皮来了。不愿私了公了,明天午前宣判。不过可明白告你,本官以失手伤人致死判决,你不服可上省赴京告去。”说罢转身而去。
  第二天上午,杨家夫妇提前赶到三府衙门,对知县大人说:“大人,我们同意私了,以银代猪。”
  赵大人问:“怎么个代法?”
  杨天成说:“他孙家说没有那么多白猪,可不能说没有元宝吧?一个元宝一口猪。”
  赵大人一听,很是吃惊,顺手拉过一架算盘拨拉起来,末了说:“一口猪位按五尺算,存整去零,十五里就是五千口猪?”
  杨天成说:“就以大人说的,算五千吧。”
  五千口猪,就是五千个元宝,二十多万两银子哪!赵大人心里沉沉的,这么大的赔偿数额他还从未经见过,可他现在还不好说话,须等孙家难以承受时,他再仲裁。尽管杨家狮子大张口,漫天要价,可还得主持公正,砍掉一半也算天价了。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孙谷雨救儿心切,居然一口答应,只是提出,如果存银不够,须卖宅补齐,差额部分须宽限十天半月。杨家答应可宽限十天半月。这样两家就算达成口头协议,知县大人也就无话可说了。
  交付赔银定在第三天上午,孙家备了三挂大车送赔银,停在院里等候装车。并雇了八义镖局的六位镖师护送。五千个元宝,在乡村人来说,都是无法想象的天文数字,庄稼人手头有点碎银子,如牛眼锞子、福珠或是少量银元、银角就算很不容易了,五十两重的大元宝,一辈子也没拥有过一个,有的甚至连见都没见过。现在听说是用三挂大车拉,惊得嘴张大合不拢:咱地里的南瓜、山药蛋,也不够三挂大车拉啊!因此周围十几个村庄的人,一大早就赶来了,围在孙家大门口。大门口挤不下,就顺着路的两旁站了,一直站到村口。直等到包得严严实实的拉元宝大车过来了,过去了,走远了,还站着不动。有人喊了一声:“元宝车早走了,还站着干甚?”人们这才从惊呆中清醒过来,在一片哗然中散去。以后这条路被称做元宝路。
  元宝交割完毕,案子了结,知县大人就打道回衙,也要经过这条十五里元宝路。他先要轿夫走慢点,后又让走快点。案子虽已了结,他心里很不舒服,老觉沉甸甸的,一点也轻松不起来。
  天底下也就有这样奇妙的巧合:好像孙家三代人几十年的辛勤经营,就是为了攒够今天的赔偿数目,赔付下来,银窖里只剩下一个元宝。王安的舅舅对杨家人说:“干脆全拿走吧,留下一个看着还难受哩。”杨家人摆手说:“我们是少一两不行,多一两不要。”王安舅舅就将这个元宝拿回屋里,放在孙谷雨枕旁。孙谷雨摸着元宝眼里淌着泪说:“孙家三代人几十年创业,总还算留下一个元宝!”王安的舅舅说:“姐夫,事已至此,不说它了。眼下当紧的是屋里的死人,这一个元宝可远远不够呀。”孙谷雨说:“卖店,卖宅,先卖前院。”消息很快传到王庄,杨家打发人送过二十个元宝来。死人得以安葬,宅子、商号也保住了。
  孙谷雨夫妇强咬牙坚持到把死人安葬,亲戚还没散,就躺倒起不来了。先是饭食不进,强行喂点米面糊糊。五天以后,整天迷糊不醒,呼喊不应,米面糊糊也很难喂进去了。到第十天上午,孙谷雨突然清醒,且要别人扶他坐起来,对妻弟和妹夫说道:“我错了,大错特错了!我要是舍掉逆种保财产,是明智之举,情况会好得多。可我倾家荡产去保他,保了个甚人?赌徒、嫖客、大烟鬼!他把仅剩的一个元宝也偷走嫖赌抽去了。我该死,该死哪!”这大约就是回光返照,说完躺了下去,再无言语。过了半个时辰,心脏停跳,撒手西去。其妻一直在迷糊之中,到傍晚上灯时,也停止呼吸,随夫而去。
  孙家惨啊!一天之内两人丧,一月之内三人亡。王庄杨家得知消息,又打发人送过二十个元宝来。孙家是孙谷雨的爷爷从甘肃移居葫芦湾的,且辈辈孤子单传,因此村里没有本家族人,最亲近的就是妻弟,其次是妹夫。妻弟作为第一号主事人,只好聘请村人刘凯瑞出面主持,把姐姐和姐夫安葬了。
  孙家一座三进大院,只留下王安一人。孙家经过一场喜事三场丧事的折腾,整个大院已空空如也,找不到一点可食可卖的东西。可它的主人王安需要饭吃,也需要大烟抽,一个元宝已花完,怎么办?只有提出卖宅。可没人买。有人告他,葫芦湾人认为,买他的房,就等于支持他嫖、睹、抽。他又到镇上卖商铺,也没人买。万般无奈,只好乞讨,并舍近求远,到远一点的地方行乞,天黑以后才回到他这个空荡荡的家里来。再以后人们就不见他了。有人说他过河到陕北那面乞讨去了。还有人说,他在乞讨中倒在荒野早死了。人们都确信他死了。因为他不同于一般乞丐,别人讨一碗饭吃就能过一天,他呢,不吃饭过不去,不抽大烟也过不去,而大烟是讨不到的,他怎么活?必死无疑。
  到此,孙家的事本来该了结了。可偏偏那座空宅里出现异兆,又引起人们关注。
  本地人认为猫头鹰为不祥之鸟,晚上猫头鹰叫,几天之内必有人死。最近以来,寂静的孙家大院也不宁静了,每到夜里就有几只猫头鹰叫,邻居们就说:“一家人全殁了,它还叫个甚呀?”于是左邻右舍们就感到一种自身安危,就出招应对。办法是一根长杆的一头套上一个犁铧,另一头固定在墙头上,使犁铧直指猫头鹰所在的地方。原理是犁铧形状如箭头,从墙头伸出去,就形成宅为弓,墙为弦,箭在弦上待射之势。这是乡人对冥冥之中的威胁采取的一种自卫反击,希望能化解凶兆。现在孙宅附近几家的墙头上,都部署了这种“武器”,斜斜指向孙家宅院。也有人对此提出质疑,说这是象征性的,干脆来实在的,请百发百中的神箭手朱石将猫头鹰射掉不更好?于是就找到朱石。朱石说:“猫头鹰昼伏夜出,夜里是射不住的。我进去看看吧,那家伙有可能白天不回原处,就近找个阴暗之处睡觉。若能遇上就抓它两只回来。”人们说,这样更好。
  朱石进去转了一圈,猫头鹰倒没抓到,却破解了猫头鹰活动之谜――孙宅后院正房的大梁上,吊着一具尸体,不是别人,正是王安。有经验的人从尸体腐烂情况得出结论:吊上去起码有半个月了。照此推算,应在孙谷雨夫妇死后十天左右。如此说来,前面说的一月三人亡就不对了,而是一月四人亡。惨哪,短短一月之内,万贯家产荡然一空,一家四人全都亡故,只留下一座空宅和人们望着它时生发的无限慨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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