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志军诗选|重庆王志军

时间:2019-02-18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入土为安      1   十五瓦的昏黄灯光,在狭窄的穿堂屋   孤独地亮着。雷雨一阵接一阵。   风不断撞开铁皮门,闯进来把门脚
  扭得吱响。这时升上屋顶缭绕的香火
  剧烈地抖散。他就躺在墙皮熏黑的角落
  带冷藏功能的灵柩中。玻璃罩内
  几尺白布盖住全身,露出丝绸小帽。
  我将木凳斜支在裂缝的灰墙
  全身深陷下去。里屋,奶奶不时长吁
  横竖躺着几个儿子,轮流到院子
  捅落帆布篷顶的积雨。除此之外
  夜静得能听见。风雨交织的战栗中
  生活和它的幻像,如翻滚不停的夜云。
  我想起了以为忘记的一切。
  唧唧喳喳,唧唧喳喳。头顶
  一窝小燕子!五六只稚嫩的黄嘴
  自门内横梁上半碗状泥窝探出
  急促地鸣叫。今夏来过三次都没留意
  它们没在前檐下搭窝,却把家
  安在了屋里。三叔说每天奶奶开门后
  老燕飞出去,关门前回来。我想问更多细节
  可他更关心灵柩上拴的公鸡又在打鸣。
  它蜷缩在后门的石坎旁
  从子时起叫了好几次。按老说法
  这很吉利,并且少见。不管谁出来
  三叔都念叨一遍。那简单的神秘
  对单纯的亲人们是挺好的安慰。
  而我一直被那窝燕子吸引。倾听它们
  感受这个小小奇迹,在这夜晚的魔力。
  破旧的压缩机“嘭”一声突然启动
  唁客一到猛烧纸钱,震天的哭声和戛然而
  止――
  面对打破的平静它们好奇还是恐惧?
  莫非也感到丧失之痛?他六子一女
  今天都守在这里。商量明天丧席的安排
  谁去火葬场,谁跟车买菜
  完全漠视头顶唧喳叫着的一窝。
  时间在光线微妙的变化中流逝。它们的叫声
  生动如我的悲痛,长久以来的思乡之情。
  这个守灵夜,就像那个简陋的窝
  成为我们悲喜之源。以它为中心标定着
  新生小燕还没经历过的外部世界。
  它们将学会飞,在天空自由翱翔
  雷雨天低掠如黑色的闪电,晴朗的黄昏
  在天线杆上婉转地交谈。那一天到来时
  门板一开,它们会毫不犹豫地冲出。
  
  2
  每次谈起这些你难掩自豪:
  两百多亩地,抄家时抬出大洋七顶缸
  上辈在东北的分支沿街三十多家商铺
  连成直角半围起自家的工厂。
  还有那位“老糊涂”,解放前夕
  别人卖地逃亡时买下大半个县,论起辈分
  是我一位太爷……这些
  对我来说都太远了。就是你八十四岁的一生
  我了解得也不够深。知道你劳累一辈子
  和土地打的交道超过了人。
  年轻时羡慕歇在墙根的伙伴
  为他们没咱家那么多地。你兄弟六人
  又生了六个儿子,他们结婚后分家单过
  你还得这家那家帮忙干活。那时
  他们哥儿几个在东北卖鸡,轮到晚上浇地
  媳妇们都叫你去,春种秋收也一家不落。
  高中时,我回家拔麦子,村南头的“稻田地”
  你七十多岁还落开我半垄
  怎么也撵不上,打捆一个顶俩……
  能想起的也就这些,我们没啥共同经历
  好像等我长大,你就老了。没见你穿过西服
  中山装,甚至新款凉帽也拒斥,常年不换
  你那顶古董式的圆锥大凉帽。
  一辈子没做过惊动的事,勤奋地活到这年纪
  就算最大的成功了。晚年,爱到小卖部前
  和老头们聊天,到几个儿子家坐一会儿
  就回去。最后一年你卧床不起
  念叨着我家翻盖房却没能去看。
  一直瞒着你。但肠癌导致便血
  到后来一天十几次,我能通过你的哀叹
  感到对死的恐惧和由其滋生的解脱感。
  我们从未有过关于自我和严肃话题的精神交流
  基本都是我回来看你
  你问我最基本的生活和工作
  每次都叮嘱我做事千万要正派。
  你以我到海关为傲。是啊,确实
  没有说过更多话,想来像层薄薄的隔膜。
  只有我心里知道,那是因为我们无须去说。
  你的温和寡言,隐藏着的家族特色的暴烈
  比这都重要。咱爷俩就像跷跷板的两端
  一老,一小,完美的平衡。当它终于被打破
  我这头沉沉地坠到地面。你的祖先
  我的祖先。我没见过他们
  我双脚着地,通过观察自己找那条根。
  
  3
  雨后的院子,起棺前最后告别
  白袍重孝的子孙排跪到大门之外
  在执宾人指挥下放声大哭。姑爷们
  依次磕头烧香,扛棺材的年轻人则算计着
  柏木板的分量。然后鞭炮开路
  灵车载你缓缓前行,走在前面的亲人们
  不断返身下跪,沿着主街兜圈。
  那铺满全街的哭声和我的沉默同样真实。
  村里人最少来了一半,看热闹
  当然越泥泞越好。有的只在自家门口
  还有许多在丧列两旁一直跟随
  占了好走的路,举幡提灯笼的
  又不好意思太明显地躲水坑。
  而最狼狈的儿子、媳妇们都要俩人搀扶
  我搀三叔,掩饰着发不出声的窘迫。
  最后到村东口哭声达到高潮
  灵车甩掉试图拉住它的泥浆和悲痛
  加快速度,消失在路的远方。
  接下来,三小时后,火化回来
  打院子重新开始。跟在棺材后直奔坟地。
  抬棺材的总有一侧躲不过泥坑
  互相呼喝。因为距离远,速度快
  这次戴孝的亲人拉成长长一溜,扎眼的灵幡
  花圈和纸人阵拐入田野……整个上午
  我像个看客,疑心自己的真诚。
  我所留意,是池塘、树木、老屋和田野
  那条你最后一次走的路――你一定
  也看着它们。我想起你和爹曾在这一片
  见过狼群。我们把坟头造得很大
  但不是最大。老爹说每年还要加一点。
  我们还说了别的,什么时候回去呀
  城里的房子呀……如释重负的回家路上
  正午阳光下村庄出奇的明亮。
  我回头看你,不管累还是痛
  在你停止的时间之上,我们仍须走下去。
  因为由生到死,这之间的狭窄光隙
  对我们何其广阔!无论其精彩还是平淡
  像闪电从天顶到大地
  或如雨滴从云间到河面
  只有它真实,超越它我们无力承担……
  你不了解我选择的诗歌之路,但会同意我
  努力走得像个庄稼人。我经历得还太少
  但愿这长篇大论没令你厌烦。那么
  别了,爷爷。你一辈子不好与人争论
  此刻更与这世界彻底和解。
  2006廊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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