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伦路文化街 寂寞多伦路

时间:2019-02-19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青灰的墙上映着绵白的光线,微弱的晨光从湿漉漉的北窗上透入屋来,细细渗进酥松的墙缝里,晕染着一丝静谧的暖意。床脚处一口落了漆的红木大橱的木纤维在凝冻的空气里格格作声,祖母宽宽的背影立在大橱前,光线模糊的大橱镜里映出她花白的头发。一条褪色的棕色长巾搭在肩上,祖母就框在那幅镜面里略佝着腰,用一柄老柳木梳细簌簌地梳完了头发,又兜起长巾把落下的疏发轻簌簌地掸到门后的簸箕里。然后用长巾裹住头,从衰黄的两鬓围下来,在下颔处紧紧扎个结。冬天的早晨,有时候我会早早地醒来,就在被窝里缩着小身子,静静看完这一些。然后闭上眼睛,我知道祖母会来到床前,用她皱巴巴的胖手为我掖被窝,每当这时候我就不作声地假装睡着。但有时我也愣愣地睁大眼睛,在昏暗里吓了她一跳,她就会用冰凉的手拍拍我额头嘱咐,“小鬼――再困一息,还早呢。”我问她:“好婆,做啥去。”“嘘――到多伦路买鱼去,早上自由市场排队去。”她掩着嘴,指了指祖父睡着的阁楼,轻声地说。“啪”一下门关上,祖母裹着棉袄的臃肿的身影从狭小的屋子里消失了,我枕着冷飕飕的大枕头,侧过脸来看水门汀的地上一条霜痕从门口细细地延伸进来,我想祖母就踩着这条霜痕走出去,一路欹欹斜斜走去多伦路。一想起“多伦路”这个冷冰冰的名字,我心中就不禁浮起喧嚣感,我想象着许多人围着那个鱼摊,卖鱼的人挥动戴着橡皮手套的大手,把一摊裹着碎冰屑的小鱼哗啦啦地倒进篮头里――
  我特别喜欢想象卖鱼的场景,因为我没有看到过(在那个年代买鱼还需赶早),等我跟着祖父到多伦路去遛趟的时候,鱼摊早收了。
  每天我吃完早饭以后,最性急的事情就是牵着祖父的手蹦跳着跨出房门,绕出弯弯折折的小弄堂,来到车水马龙的四川北路上,这是上海最热闹的马路之一。“北四川路”,祖父老喜欢这样叫,他走在这条路上,混合在人流里,显得比在家里还自在。这条路上有他很多的记忆,我后来总这样想――他喜欢走到横滨河桥上,把我扛起来,让我趴在桥栏上晒阳光,桥下是墨黑的水,束在陡狭的水泥护堤里,从上游蜿蜒而来,又在下游急速地折了一弯消失在一片楼房的后面。我趴在桥栏上,俯看着黑幽幽的河影里沉淀着一颗无神的日影,两岸许多临河阁楼的窗户上也参差地反射着白光。身后车流不息,在熏黄的日光下,能感到这个世界有一种懒洋洋的静阒。
  这条街街口是直敞的,沿街有几幢考究的红砖洋房,门廊高高的,门上的铜环和窗上的雕花铁栅都泛着黄蚀的锈色。稍往里一点就多是二层楼的里弄房子,束得街道弯曲起来,旁岔里还连着枝枝蔓蔓的小弄堂,清一色陡直的灰砖墙,灰墙里嵌着高峻的石库门框,仰头去看隐隐间透着股严冷。这些弄堂窄而深峻,两侧的石库门通常紧闭着,弄堂里人家晒着的被单遮住了天空,暗森森有点像个藏着陈年往事的迷宫,小小的我有时仰头看着从高墙里攀出来的一丛苍劲的爬山虎,心中会禁不住掠过些猜想,但随即就又无忧无虑地跑开了。每天的早上,在多伦路宽宽的街沿上都摆着小菜摊,喧闹的小菜摊中间那裹着一副哭丧脸的卷心菜、蔫头蔫脑的土豆,熬得脸煞白的小青菜,冻疮一样紫肿的茄子,它们是多么可怜呵,挨了一上午的冻,还要给挑剔的买主捏来拣去。而我是多开心呵,我甩开手跑进那深阒的弄堂,拣一截树枝来别在腰里当手枪,扮起一个八路小哨兵,在碎卵石铺的窄巷里跑得蹬蹬响,想象那每一处墙角都隐藏着危险的秘密。有时候一头奔到弄堂底里,歇下来大喘气,猛抬头看到一处石库门楣上残缺的洋式雕花像一个蓬乱的狮头,正狞厉地瞪视我。四周的黑漆大门排排紧闭着,静如栖鸦,刹时我好像独自被抛到了世界陌生的角落,一股凉意油然窜上背脊――这时候祖父并不担心我,横竖不过这一条街里,他自己忙他的去了。他很少和人攀谈,倒常常杂在人丛里,帮别人做一点事。有时候阴沟堵塞了,他就夹在一伙蓝布工作服的人里头,像年轻人一样撸着袖子,弯腰站在一摊污水中,一干就是大半个钟点。
  不知不觉中我离开上海将近二十年了,祖父和祖母也已经永远地离开了我。
  今天我又走在这条熟悉的四川北路上,周围许多人低着头忙忙碌碌地擦肩而过,我下意识地往前走,又走上了那条石栏板矮矮的横滨路桥。还是一道那样黝黑的水在夕阳里浅浅地流,裸出河床的淤泥和水泥堤上高高矮矮的阁楼涂着一层姜黄的暮色,平静得好像二十年里都没有变动过,只是远处天廓下隐隐的轻轨的呼啸声提醒着这个都市飞快的节律。
  下了桥往北走,一爿一爿装潢明亮的店面里哄哄地传出节奏强劲的流行歌曲,一条一条的小弄堂口冷飕飕地往里缩,我漫无目的地走着,直到一座陌生的仿旧石牌楼前,抬头看牌楼上窄窄的字有点暗淡――“多伦路历史文化街区”。这就是我记忆中的那个多伦路吗?我早就隐约听说过多伦路的掌故,只是一听而已,“上海市历史文化街区”――路旁一块大理石碑上描金的小字却一字一字郑重叙述着那段历史,“多伦路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文人圈子颇负盛名,是虹口地区的一个重要文化据点。中国左翼作家联盟、上海艺术剧社均在此创建。拥有鸿德堂、公咖咖啡馆等近代优秀建筑”。暗色的碑上赫然突出一串人名,“鲁迅”、“茅盾”、“叶圣陶”、“夏衍”――寓所等等,底下还有一大段结语,“为抢救文化遗产,集中体现三十年代上海都市的历史面貌,现已恢复旧观,――成为又一处展示沪上文化的标志性文化工程。”“喔”,原来这也是一条多伦路,它一直对我牢牢藏住,但现在它复活了,叠压在我记忆中的那条多伦路的上面。
  牌楼里面,宽敞的街面上铺着褐红色的地砖,有几处凋谢了的花坛,花坛中的长椅上撂着几份旧报纸,在风里簌簌翻动。路旁,几幢红砖小屋疏斜的屋顶从暮空里陡然滑下,斑驳的红瓦闪着锈蚀的光。那嵌着雕花铁栅的窗口里灯亮起来了,掩在黑黝黝的冬青树丛后面,隐约沉晕着;街沿上精细的铁枝擎着的路灯也亮起来了,透过梧桐树的枝丫一格一格地洒下来有一股浅浅的暖意。再往里走,街道呈“L”型宽徐地拐弯,房屋密起来,临街的穹形门洞上织着闪烁的霓虹,在雾一样升起的暮色中幽寂地闪光,那些酒吧和咖啡馆里响起老电影的插曲,茶色和酒红色的光在窗影间漂浮,屋里时或传出女人细俏的笑声。街上很少人,寒风旋起地下凋零的梧桐叶不时撩动我的裤管,我就踩着那叶子“沙沙”地走着,目光在高高矮矮的屋檐间漫无目的地逡巡。忽然,脚下被一颗凸起的小卵石磕了一下,我才意识到自己踱进了一条小巷,在阴暗的光线里低头看,青褐褐的小卵石簇挤在窄窄的小径上,这些被岁月磕磨得毛楞楞的小卵石扎在地里毫不起眼,可是却那么真切地触动了我,我试着踩一步,有点欹脚,小卵石在使劲顶我的脚掌,好像亲切的朋友捅着你打招呼――忽然,从拐角里跑出来几个小孩,嬉闹着“噔噔噔”一路跑过,我目送他们跑过去,在幽寂的弄堂底里传来“嘭嘭”的敲门声,然后有老人亲和苍老的声音来应门,门合上,那些叽叽喳喳的嬉闹声消失了,把一条空落落的弄堂和我留在外面。
  我穿过一条一条的弄堂,记忆汩汩不尽涌流了出来,两侧那陡直的灰砖墙,紧紧束着一道狭长的晚天,似乎也要将我的记忆一点点逼向昏暗的深处。街角处那棵高高的梧桐树,我一看见它,整个印象就在我心里复活了,蹲在树根下摆摊的小贩,藏在树背后捉迷藏的孩童,在熙熙攘攘的往日里,这棵梧桐树安谧地俯视着芸芸众生,一如今天它安谧地俯视着冷清清的街面。“哇”,从树头传来一声鸦叫,似乎要驱散今夜沉酽酽的酒歌――这一处的台阶上曾经铺满残菜叶、那一堵墙根下曾经泼着热气腾腾的烫鸡毛的水,这一角墙的凹缝里粘连过腥亮的鱼鳞,那一扇窗下弥漫过煮茶叶蛋的辛辣的茴香味。我寻找着那些熟悉的印记:小孩子们在砖墙上留下的刻画,墙角处一窝撬破的砖洞,一口常常堵塞的肮脏的窨井,一条泥蛇般蜿蜒在墙根的阴沟。慢慢地,所有这些印象鲜明起来,街巷里人声浮起来了,在半空漂浮的空气也似乎黄浊起来,那丝若有若无的咖啡香逐渐散去,我好像又闻到了浓厚的茶叶蛋和爆米花的气味。我快走几步,想捕捉住这熟悉的气味,但它只是在深巷里氤氲着,却无从把握,愈是想要追近它,却愈是让人感到徒劳。街巷两侧的黑漆大门排排紧闭,像是严冷地讽笑我的徒劳,夜的寒气在深谧的街巷里贯通着,昏黄的路灯愈加瑟缩起来。这时候,我真希望有一个亲切的人声来唤我回家呀――我歇下来,在一幢灰红洋房空空的门阶上坐下,幽暗的夕光中门廊里一块铜牌吸引了我,上面钉着烁烁的字“上海市文物保护单位――左联成立地”。“喔”,这幢魁伟而苍老的建筑,此刻铜门紧闭着,它几乎要引起我一种遥远的历史庄重感。可我抚摩着墙角下粗砺的堑假石,却依稀觉得那么熟悉,耳边似乎还听到当初一个小贩推着三轮车车铁磨嘎过这墙面的声音,而这一侧墙角的石缝中似乎还粘连着那沾着鱼鳞的污渍――
  我坐在石阶上,许多的时光仿佛从身边滑过,许许多多的印象在眼前重叠着,时间大概有一股韧性的魔力,它轻悄悄地触动一下,世界就奇妙地移换了,周围的房子还是那些房子,街道还是那些街道,可又全然不同了,我就像一个陌生人恍惚于那么多新奇的感受。我默默地坐着,我曾经在过这里吗?不禁怀疑着。从街巷的尽头有一种乐声飘来,那是20世纪30年代的一首老歌,像一条粉红的蛇蜿蜒着,它大概找着了自己的旧梦。此刻我想,和它相比,我是多么微不足道呵,我所葆有的记忆在这个时代里没有一个放置的角落。一对轻声悄语的年轻情侣从近处一家酒吧茶红色的窗影前相拥走过,好奇地张望屋里粉色月份牌装饰的墙壁,轻轻发出流连欣喜声,丝毫没有觉察到暗处的我的存在。我想,伊们正沉浸在一种怀旧感里,我也一样,我们都在感触着一条多伦路,但伊们一定不想知道我的感受,也一定想象不到伊们脚下踩着的石子路曾经的沧桑平凡。多伦路,在今晚的酒香霓影中就像是一个披了时尚流行色的迟暮美人,轻袅婀娜地娱乐着别人,在她倦怠的妆容中,流露着疏远和漠然的神色。
  我就这样在石阶上坐着,有风从街巷深处吹来,霓虹和街灯一盏盏暗下去,茶色和酒红色的街窗也一页页暗下去,大概夜已经深了吧,周围石库门房子参差地叠出了古旧沉重的暗影。有脚步从街口“橐橐”响起,那脚步声自在舒意地折进了一条弄堂,许是一个晚归的人吧。这脚步勾起了我很多的联想,我想居住在这条街上的很多人,都曾经踱着这样的脚步晚归吧。许许多多的脚步,当它们按着日常的节律踱过这条街的时候,它们是那么平凡,而这许多的平凡慢慢就汇成了一条历史,所以多伦路他归终是平凡的。它就静静地躺在那里,繁丽和平朴、喧嘈和萧淡,那终于只是外部变幻的面影,多伦路它却沉默着,默默承载着无数人的生活,无数平凡的脚步从这里走来又走去,而那黑黢黢的路面沉淀下来像一条敞开的河床。它承载了多少的喜忧哀乐,但又几曾有人真正懂得它呢?甚或只是平静地放开一切思虑和它一起默坐片刻。我坐着、坐着,我想我那失去的童年时光不知道夹在哪块砖缝里,而那么多灰砖里又不知道保藏着多少平凡的故事。两侧石库门高大的阴影固执地默不作声,只有落叶在清冷的风的旋摆下静静淌过一条长街。这风从夜的深处而来,向人间吹送着陌生的气息,一切烦嚣和思虑似乎都删落在这风里了,只有一条长街那样坦然地舒延着、承载着。在这个夜的角落里,在阒无人声的一级幽暗台阶上,我似乎感到落在这条空荡荡的街面上的那股汩汩不尽的气息,此刻也落在了我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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