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命者的预言”说起来话有点长,这组漫画非常特殊,是和真人照片相结合的,虽然早就刊登在1937年圣玛利亚女校校刊《凤藻》上,却一直没有人知道那是张爱玲画的,因为没有任何署名,直到张爱玲的同班同学顾淑琪浮出水面,我们才有了一次迟到的惊喜｡
发现顾淑琪是一个非常偶然的机会｡2003年3月,表妹在家带孩子,无意中看到电视台“时髦外婆”的节目,顾淑琪就是接受采访的“时髦外婆”之一,言谈中她以张爱玲同学的身份打开了一本羊皮面的纪念册,指出里面三十多幅卡通肖像都是张爱玲画的｡表妹知道我做张爱玲研究,立即打电话嘱我看电视,节目播完后我又立即和电视台联系,相当顺利地找到了顾淑琪,巧得很,她就住在我附近,我们约好了见面的时间｡
封锁的时光露出了一点缺口,已经86岁高龄的顾淑琪用依稀回忆将缺口慢慢打开,原来早在2001年11月23日的《文汇报》上,她就通过记者向读者披露过这个秘密了:
经顾淑琪指点,记者注意到在这本《凤藻》中,有多达几个整页的以卡通形式与真人照片相结合的漫画插图――顾淑琪以当事者的身份指出,这都是张爱玲画的:“她把自己画成在看水晶球的预言者,又把她对每个同学的印象与她所祝愿的未来都画在上面｡”
这一消息对一些资深的张爱玲研究者可谓是意外之喜――在此之前,他们虽然在有关张爱玲的史料研究中也见到过第17卷《凤藻》,但由于其中没有写明作者,又缺乏旁人佐证,因此从未想到那大大小小的三十余位女生或开时装店､或驭马､或驾机登月､或提篮荷锄的形象,竟然都是张爱玲的“大作”｡看了这些作品,才会知道她在日后为《流言》等绘制的封面与插图――那些摩登女人与都会面孔,其实是早有“出处”的,难怪张爱玲在那时就自认她的“拿手好戏”是“绘画”｡
原来如此,和顾淑琪见面的那天,第17卷《凤藻》就在我手里了――这本上世纪三十年代的中学毕业纪念册已经很有商业头脑,前后插页都是各种各样的广告,连“老介福”这样的绸缎名店也跻身其中,顾淑琪说正因为这些广告赞助,她们当时买纪念册的时候只需一块袁大头｡
从初一到高三,顾淑琪和张爱玲的同学时间长达6年之久,她的《凤藻》和上海档案馆保存的那本不同之处在于,毕业照肖像旁写满了同学们各种各样的中英文赠言和签名,其中张爱玲的字迹赫然在目:
替我告诉虞山,只有它,静肃､壮美的它,配做你的伴侣;也只有你,天真泼辣的你,配做它的乡亲｡
爱玲
顾淑琪说,虞山是常熟境内的一处名胜,1937年毕业这年的春天,她们全班去常熟旅游三天,住在礼拜堂内,礼拜堂和上海的圣约翰大学一样有很多房子,还有一所学校,她们就在学校的教室打地铺｡
由于顾淑琪童年在常熟的明慧小学读书,所以颇有故土重游的味道,尽管她祖籍上海青浦,同学们还是亲切地称她为“常熟阿姊”,给她的赠言也多与常熟､虞山有关,如张如瑾写道:“蓝色的工人裤,白色的上衣,将你装成了一个英俊的男孩子――这是你在常熟给我的印象｡”
张佩珠写道:“您是一个有胆量､有作为的女子,这一个结论是我在常熟于人静夜深时得到的,愿您有一个伟大的将来!”
梁慧怡则写道:“常熟的烂泥道上,老常熟倒跌了一跤,溅了一身的常熟山水画,淑琪,我想不到我们‘外行人’竟能安稳如渡平地!”
顾淑琪当时在常熟虞山滑了一跤,加上她的“老土地”身份,给同学们留下的印象必定很深,张爱玲正是有感于此,写下了那段凝练丰美的赠言,和她那些同学的赠言相比,独特之极,字迹也如《文汇报》记者所言“一笔不苟”,“每个字都很清晰､独立,相互间丝毫没有牵扯,一如她的为人｡”顾淑琪回忆道,张爱玲在圣校读书时不活泼不讲话,不同人交往,班上没有什么好朋友,你主动和她说话,她就应一两句,不大有表情,喜怒哀乐都不大有｡个子很瘦,很长,衣服穿起来看上去很大,背伛着,上课拿着书来,下课就回寝室,同寝室又都不是同班同学,所以大家对她了解甚少,连她有个弟弟都不知道,只看见她姑姑来给她送过东西｡虽然在大课堂上,老师念过她的作文,但谁都没有想到她将来会有名,因为要说文章,班上的张如瑾是写得最好的｡和其他同学相比,张爱玲很平常､孤独,看不出才女风采,同学们背后也不议论她｡
除了高级琴会和《凤藻》部(有趣的是,张不在中文部,却在美术部),圣校的其他活动团体,国光会､清心会､体育会､唱诗会､歌咏团……都没有张爱玲的踪影,她很不爱动,走路很慢,当时圣校注重体育,每天下午四时,课堂和宿舍全部关门,学生必须参加体育活动｡很多怕体育的小姐们,只好在走廊里一伙一群的“跑路”,也就是来回闲荡,张爱玲亦属此类｡
不过,据顾淑琪说,张爱玲倒是和低一级的张秀爱玩得很好,什么都对她说,张爱玲只有同她在一起才会讲话会笑,不知怎么后来不见大家提起张秀爱这个人了｡
我记起张爱玲在《存稿》一文中曾说:“我有个要好的同学,她姓张,我也姓张;她喜欢张资平,我喜欢张恨水,两人时常争辩着｡”张子静在回忆录中把姐姐这个要好的同学误认为是张如瑾,看来应该是张秀爱比较可靠｡张秀爱是学生自治会的成员,17卷《凤藻》中也有她的文章和照片,她比张爱玲活泼｡
然而,也正是这个孤独平常的张爱玲,毕业前夕做了一件让全班吃惊的事情:这就是毕业纪念册上的卡通肖像――“算命者的预言”,旁边用英文注上了同学们未来的可能｡
全班37人,除朱炳慧学期中途离开,张智元溺水早夭,毕业照上其余35位同学,张爱玲只画了33人｡原因在于1937年圣校毕业前,张爱玲问同学们讨要相片,准备给她们配图画,结果陈美朴和张佩珠两人没有把相片给她,这两人一向很严肃,一本正经(其中张佩珠后来还成为国际妇婴医院院长,全国“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拒绝张爱玲的要求估计是性格使然｡
不知漫画在《凤藻》上印出来后,她们俩是否曾后悔不已?
好了,还是让我们来欣赏盘腿坐看水晶球的“算命者”张爱玲对她同学的预言吧――
叶剑萍:世界著名摄影师,彩色电影的设计者
韦澄芬:杰出的科学家,“澄芬氢”的发现者
梁郇玉:勇敢抵制社会邪恶的新闻妇女
翁美丽:心理学家,“重返孩提时代”运动的领导者,打算提高我们的身心健康
席曼英:优秀的骑手,世界赛马俱乐部的荣誉奖章获得者
蒋梅灵:时装店老板
鲍元申与周和珍:再生的路易斯?帕斯特尔和弗洛伦斯?南丁格尔,画面正表现她们在南京国际医院工作
杨蘅芳与李振瑛:著名歌剧明星和音乐作曲家头一次合作
黄德仪:百万富翁的妻子,社交明星
黄凤美:信仰天主教,并向鸟儿传教
王明珍:女墨索里尼,家庭中的独裁者
谢振与袁葆禾:著名政治领袖,1949年中国总统的提名者
张毓贞:幸福的新娘,把蜜月延长为浸着蜜的一生
袁紫禾:第一个飞上月球的人
蔡芙苓:第一个女子获奖拳击手,重量级冠军
李宝芸:建造横跨大西洋大桥的工程师
马月苞:著名芭蕾舞演员
顾淑琪:中国赴意大利的大使阁下
叶莲芬:船在一个遗弃的岛上遇难,她变成了用爱和公正统治丛林的公主
王汝敏:国际作家,诺贝尔奖获得者,散文在东西方闻名
王美英:来自中国海的美人鱼
华苑贞与林舜华:大力改进国家状况的成功改革者
杨佩芬:改变所有爱斯基摩人信仰的传教士
张如瑾:被誉为“中国的狄更斯”的流行小说家
章湘凤:著名的“章太太美容店”老板
叶莲珍:复苏中国浪漫主义诗歌的诗人
梁慧怡与沈爱丽:北极探险者,新大陆“爱丽”的发现者
“张”眼望去,这些活蹦乱跳的同学都非等闲之辈,看来她是真心希望“同学少年都不贱”啊｡究竟预言的准确性有多少,这倒在其次,重要的是张爱玲暗藏的洞悉力｡她的预言并非空穴来风,从纪念册提供的资料看,许多都是相当吻合该同学特征的,例如叶剑萍的拿手好戏是摄影,席曼英最喜欢骑马(她后来嫁给宋子文的弟弟宋子安),黄凤美爱劝人信教,叶莲珍最喜欢诗歌,蒋梅灵好戏修饰,梁郇玉爱讲时事,杨蘅芳唱歌好听,张如瑾写过长篇小说《若馨》等等,可见张爱玲虽然在班上不与人交往,对同学的特性却了如指掌,别人看她看不明白,她倒把别人看了个透,而且“透”得富有人情味,成语所谓的“兰心蕙质”,无非如此吧｡
被她预言为科学家的韦澄芬,后来在美国确实于数学方面极有影响｡
幸亏顾淑琪没有如张爱玲所言去意大利做大使,否则我们就无从知晓这组画的秘密｡张爱玲的同学,大都去了国外,今国内健在的,除了顾淑琪,还有陈美朴和鲍元申｡
纪念册中,同学之一叶莲珍在级史结尾的话令人感慨:
他日回味起来,圣校给我们的印象确似慈母一般的温柔,仁爱;又如玛利亚像那样的严肃,贞静｡但不知我们这群顽皮的孩子所留给母校的印象是什么?
至少,张爱玲留给母校的印象是:画的正上方,她抱着水晶球,有一份俯首的高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