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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于城市的那个我|漂了几个城市该留在那里迷茫了

时间:2019-02-20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姜?敏 1953年4月出生。一级作家,中国作协会员。现在江苏省作协工作。主要出版物有: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随笔集《不幸的幸运儿》、《愤怒的树林》、《美丽的战争》、《禅边浅唱》等6部;长篇小说《多伊在中国》、《华丽洋商》、《女人的宗教》、《喜欢》等8部。
  
  小序
  
  记得卢棱说过这样的话:“我们真正的自己不完全在自己身上”。粗看有些别扭,自己不在自己身上,难道被别人勾了魂去不成?细想却也释然。人当然都是自我的,但更是社会的、“被形成”的(西蒙?波娃语)。操纵、把持、主宰或直白说是影响自我的因素多了去。大里说,社会的、政治的、经济的、伦理的、道德的、法律的、秩序的种种制约;小里看,人际的、家庭的、单位的、利益的、精神的、欲念的种种滋扰,使得我们每一个人都不得不像一叶狂风巨浪中的扁舟;自身的安全成了第~要素,自性的自由成了终生的苦苦挣扎。而这挣扎的过程就是你对外界作出不断的价值判断和行为反应的过程。在这么一个剧烈动态的过程中,你的“自己”又怎么可能还安安逸逸地呆在你身上?除非你真有本事“躲进小楼成一统”(对于一个社会中人,这样的可能是否成立,我还是有所怀疑的),否则你怎么可能还是那个本色的、不变的、完全的自我?
  不管这个了。且让我追随那个时时自主不自主地脱离自我,云游或日漂泊于纷纭世象中的“我”,都看到了、听到了、想到了些什么吧。虽然它们不免因世事的庞杂而杂乱,因社会的深奥而无序,因自我的肤浅而狭隘,因视野的局限而破碎。但列宁说过:“即使泡沫也是本质的反映。”那么,这些零零碎碎的泡沫终究是我对这个世界的一种触摸,如果它多少能反映出我们这个江河般浩瀚而难以把握的社会或人生的某种质地,终究还是有点意思的吧?
  留意到这几个人,是因为每日散步时总会遇见他们。我外出通常在晚间九、十点钟,这时桥洞下那条街上已人迹杳落,他们却还在那儿瑟缩地守着。天一天天冷起来,不免令我为“谋生”两字的沉重,和他们那份我自叹弗如的韧劲而唏嘘。
  也许像他这般大时,我正在下放的阴影中挣扎吧,我常隐于暗处对那卖烤肉串的小伙子多看几眼。他顶多不过十八岁,头发乱蓬蓬,瘦伶伶的身上总是件敞着的黑茄克。又几乎总是孤零零地呆在烤肉架前,两手窝在嘴前呵着。没日没夜,没人交流,没有一切意义上的娱乐可言。桥洞里头有几张桌球台,偶然会有些和他一般大的小子来让他烤几串肉。不同的是他们多半叼着烟,染着黄毛,相互推搡喧哗着,一副玩世不恭的乐天相。每见他们我就会敬而远之,同时对烤肉小子多几分困惑――他从事的似非值得敬业的活计,是什么使他不像他们般游戏人生?要知道社会上无论何时,总有人以混混的方式活着,也不知他们哪来的钱,看来还总是混得不错。至少不会像那他那样孤零无聊地守着个脏兮兮的烤肉摊。但我永远无法认同他们。对这惨淡经营的沉默小子,却有种本能的敬重。
  另一个是那卖水果老头。只要我出来,总见他和那摊水果蹲在桥洞外的路灯下。烟头火一闪一闪,风雨无阻。那些桔子苹果在昏黄的灯光下,也如他脸皮般皱巴而毫无光泽。天地良心,除了见两个民工买过根甘蔗,我没见他做成一笔生意。真不知他从早到晚这么泡着有何价值或乐趣。或许块把的赚头已足令他安慰,或许这么泡着本身,在他就是价值或乐趣吧?我不得而知。但替他想想,不这么泡着又能以何方式“泡”着呢?
  那挎个包卖报的稍有不同,如果我迟于9点半外出就可能碰不到他。这说明他这天生意较顺,有时我也会为他松口气。否则,只要我打那过,虽然他可能早认得我了,而我因已看过而从不买他的报。他仍会固执地拿份报向我递来,也不说话,心平气和地盯着我。这在他也许是习惯,也许是有万分之一的希望也想努力一把吧。反正这劲头不令我烦,反觉欣赏。有时甚至想买他份报,但又觉有失矫情,且可能不够尊重他而作罢。
  写到此,我仍不清楚录下这些凡俗之至的见闻有何意义。虽然心上常隐约感到似有似无的触抚。这大桥上风驰电掣着滚滚车流,桥两岸林立的大厦和迷离的灯彩里,也时刻起伏跌宕着诱人得多的活剧。有时你甚至能听到某辆名车中飘落的莺声浪语。但若你下桥来,站近看,这儿尽管比桥上暗也矮得多,毕竟仍是混然的一体。就是说,尽管形态不同,这也是生活。是生活就有意义,就有值得你我或各方偶尔关注一下的理由,是吗?
  注意到那些露宿者有些时日了。每次夜间路过他们身旁,总不能漠然而过。常常会放慢步子,悄悄窥视,暗暗唏嘘:依然是那几张熟悉的面孔,依然是守着那几堆卖剩的瓜蔬或是水果。那些东西堆满了陋巷两边窄窄的人行道,他们就紧傍着自己的财富,就一张黑污破烂的草席或一小块塑料布,枕一块砖甚至干脆枕上半个冬瓜,就那么呼呼大睡了。当然也有条件优越些的,他们可以睡在自己做烧饼的面案上或者三轮车里,蹴屈着身子,活像他们白天拖运的片猪。天大热时,所有这些露宿者都不盖任何东西,于是蚊子们便得以大快朵颐,睡者似乎并不介意,只偶尔伸出只手来,头上抓抓,身上挠挠,或是夹起双腿蹭蹭,顶多是翻它个身,哼唧几声,转瞬又扯起鼾来…一
  好在秋已渐深,蚊子很快就会过去了。可是夜露也就重了,台风一号接着一号,雨水也日渐多了,他们怎么受得了?冬天似乎倒要好些,我见过他们三五个一伙拱在自搭的不到一人高的小窝棚里打牌的情形,好像还蛮滋润。可是毕竟是长年累月地露宿着呀,换了我,不生病才叫活见鬼呢,可他们似乎没这个麻烦,白天我常在他们手里买菜,那几张油泥斑斑、蓬头垢面的脸模子,从来都不见少,夏天还为我往楼上送过几趟西瓜。若打起架来,我这么个养尊处优惯了的壮年汉子,怕是三个不够他们一个揍的。柳青曾写道:“人是一架耐磨的机器”。看了这些个人,真正体会到这话的内涵了。只是,如果不是象他们这般常年累月地厮磨,恐怕没几个耐得住一夜之苦的。首要的是精神承受力,如果有朝一日让我沦为他们中的一个,恐怕让我生病躺倒的主要不是风霜雨露、蚊叮虫咬,而是那些掩鼻而过的路人的眼神,那个折磨过哈姆雷特的意念:活着,还是死去?
  支持这些人活着的是什么呢?钱,这是无疑的,尽管他们餐风宿露一年所挣的那些钱,想必不超过请一个大腕歌星唱一支歌所需花费的十分之一,但对他们肯定是一个喜上眉梢的大幸福,且会给在乡间苦守他们一年的家人带去一个温暖快乐的春节。这是他们的希望所在和人生的根本动力。而另一个更简单的原因就是本能,他们想必是承认并习惯自己这种人生形态的。住宾馆,吃海鲜,泡妞,旅游,这些概念远在他们期望值之外三干光年。他们能挣到的钱在故乡的乡亲眼里的实际价值,和那个歌星拿着的巨额出场费差不了太多,他们还有什么理由不活下去呢?当然,他们的神经决不会迟纯到辨不出自己生活里那毕竟太浓的苦味的地步,但他们想必也会如柳青笔下那个饱经沧桑磨难的乡下老妇一样,轻轻 地对自己说:“总得要活人哪”,于是,翻个身,又梦见了老婆和孩子甜甜的笑……
  也许,有一天我真的沦为他们中一个时,我也会选择活着。因为,看了他们,我相信人真是一架耐磨的机器,我没有理由不是一个“人”。而且,我也会记着对自己说一声:总得要活人哪;何况,咱们中国人的哲学中还有这么一条,那就是:好死不如赖活。不过,别以为赖活不比好死勇敢,某种意义上看,赖活所需的原是人所最难能可贵的那一份心力哪!
  他们的头发上灰蒙蒙的,仿佛永远结着蛛网;他们的颈项、眉间黑乎乎的,显然多日没洗过澡;他们的手掌粗大毛糙,有点笨拙地捏着显得有点小的筷子;他们显然是与周围那些怡然谈笑的食客不协调的一群。仅从他们的衣饰、体貌上就可一眼看出,这是几个在临时来机关打粗活的农民,偶尔出现在机关食堂。
  他们因此而显得有些拘束,总是自个儿一伙坐在门口的长桌上。而在人头最多的时候,他们的周围也总会相对地空开一些,使他们更形突出。但是引起我注意他们的并非这个,而是他们的食物和那副少见的贪婪甚而有几分凶狠的吃相。
  他们吃饭时的表情简直算得上肃穆,互相间几乎一言不发,目不斜视而埋头专注于硕大的饭盒上,大团大团的米饭接连被送进嘴里,腮帮子欢快而急迫地鼓突,喉结吃力而兴奋地跳动不止,几乎总要藉着一口汤(或者说是水,是免费供应的上面漂着几点油星和几片菜叶的那种汤),才能将巨大的饭团送下肚去――你可以不费想象就明白他们这一上午付出了多么艰辛的劳动,而这样的好胃口实在是对那些悲叹食欲不佳或恐肥者的尖锐反讽。但使我心颤的是,他们经常就是以这样的白饭和那些所谓的汤对付一餐!这样的营养,如何能抵付他们一上午的消耗?更别说还有一个漫长炎热而劳累的下午在等着他们,更别说还有四面八方飘来的鱼香肉味在诱惑他们。他们因此而目不斜视,沉默不语吗?那么饭厅深处屏风后几乎天天喧响的碰杯之声,那场面如果是他们可能想象的,而且,看到每餐每席扔进泔桶的那么些珍肴美味,他们仍会默不斜视,仍会有那副狼吞虎咽的好胃口吗?
  他们买不起那4、5元一份有块大排或鸡腿的份饭吗?我想未必,但这或许会减少几分他们返乡面对亲人时的自豪,或使他们梦中的新房缺上几块砖吧……当然,有时他们也会买一份烧萝卜或煮豆腐之类素菜犒劳自己。有一次,我恰好排在他们身后。他们正围在窗前小声而含糊地商量着,似乎拿不准来一份什么菜更实惠更有营养。直到里面师傅不耐烦地拿勺子敲菜盆了,他们才不约而同选择了豆腐。令我讶异的是,那看上去总是黑着脸的胖师傅手中的勺子,竟深深地抄进大菜盆底下,给他们每个人都打上了沉甸甸而干乎乎的一大满勺!
  一般给菜,不过浅浅的半勺呀?我的心一动,不由自主也要了份豆腐――果不其然,给我的虽然也好象比平时的多了些,却分明只有他们的一半模样!
  说真的,我离开窗口时,向那师傅点了点头,还真心地微微一笑。虽然他漠无表情似未理解我的意思,但我深信自己是理解了他的;给我的菜虽然少些,但我毫无不快,相反还感到舒坦。不仅因为我看见那些民工的脸上绽开了难得一见的笑靥,更因为,那胖师傅也让我品尝到了人间最美而最难得的佳肴――
  善良。
  那是条品相还不错的吧儿狗。这种狗本应属贵族。在冬天穿着红背心,黄靴子,被主人儿呵乖乖地疼着亲着,多半肥得挪不动步。当然,贵族也有落难时。我初见它时,这眼泡红肿流脓,浑身脏污,毛都快掉光了的落难公子,蜷在垃圾箱前的木板上,有气无力地冲我摇尾巴。我稍近前,它即惊恐地挣起逃开。我属于那种似乎天性有着喂食动物癖的人,手头刚好又带着早点,便扔给它一个包子。见它狼吞虎咽、几乎没过喉就落肚的样子,我不禁可怜它,也暗恨那些遗弃宠物者太冷血。米兰?昆德拉也说过:“对于人性,道德上的真正考验,根本性的考验,在于如何对待那些需要他怜悯的动物。”周围住着或路过的人不少,不收养它,多少喂点零碎又有多大事呢?当然我也不打算收养它,毕竟它太脏了。但以后再来这里,我会记着带点食物给它。它很快记住了我,只要我车声一响,就歪歪扭扭地迎着我跑来。我怕染病,远远喝住它,将食物扔过去就赶紧躲开。
  怎么今天没见它踪影?我疑惑地停好车,发现那小狗像团破棉絮般,蜷缩在垃圾箱背角的泡沫板上。我啧啧几声,毫无反应。不祥的预感浮上心来。拣块木板轻触它,感觉是僵硬的――这些天夜里滴水成冰,它不被冻死才怪哩。
  我扔下木板,有些惊惶地跳开去。心里却有些释然。事情明摆着,就是天天供它吃饱喝足,这条狗也是捱不过这个冬天的。还不如早点解脱好。
  看看周围,近处的小平房里住着几户拾荒人家。几个大人趁着阳光好,忙着在门前空场上摊晒他们拣来的破纸板之类垃圾。几个比小狗大不了多少的孩子在争抢着骑一辆破童车。再远些的两幢居民楼上,花花绿绿地晾出许多衣被。鲜花在阳台上怒放。楼下的草坪上则嬉戏着两条裹着红背心的小狗。它们的主人在一旁疼爱地呻唤着。人们像往日一样,以各自的方式继续着各自的生活。
  这没错。先哲早有名言:“但求室内安然无扰,哪管室外疯狂世界”。世界是否疯狂且不论,人生在世都有各自的生存压力,求得室内无扰已大不易,谁还有闲心管一条赖皮狗死活?这么想对我有些慰籍,但偶尔念及那条小狗,多少仍残余几分愧意。小狗的命运,也让我对一些古老哲学的真理性产生了怀疑。比如蒙田就曾以叹羡的笔触论及人与动物的命运差异:“在天地万物中惟有人被选中去承受骇人听闻的苦难,以至于在黑暗的深渊中我们生而为人,还不如蚂蚁与乌龟。”这种观点,那条弃狗显然不会同意。庄子也说过“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之类。而我并不认同人与动物间的理解有太深的鸿沟。任何生灵都可能惺惺相惜。我非狗,但我从这条小狗的遭遇中,很容易推出一个浅显的结论:我不愿接受它的命运。而它乃至亿万牲灵,恐怕也很难认定自己的命运会比人美好到哪去。何况动物没有人类最可贵的理性,没有主宰自身的能力,完全受制于弱肉强食的生物法则。即便那些仍然得人热宠的幸运儿,也不可能没有烦恼痛苦。仅仅因为无法明白自己缘何会得宠或失宠,在我看来就远不是值得羡慕的。
  当然,我也并不打算因此而为自己生而为人浮一大白。人类的烦恼、苦难有时让我们感到窒息,因此而派生出那么繁多的哲学。但若有一种哲学能帮世间一切生命稍减困厄,我愿意向其顶礼膜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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