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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山郎] 山郎

时间:2019-02-20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我本?山郎       猴年,我的本命年,所以一辈子的瘦猴,电线杆子一根。猴年的那个日子,总能遇到晴好的天,风力一二级,但很热。我从来不过生日,也不感到天气多么闷热。
   1992年本命年,生日前后,我掉了一颗牙,竟然是颗乳牙,我奇怪,也感欣慰。我把它送给女儿阎荷,上写:“它同我亲吻60年。”正像我55岁时髌骨摔折成七瓣后我将它留给儿子阎力一样,想借此代替将来的骨灰,不成想女儿先我一步留下了她的骨灰。啊,人生!
   我想家了。只有住着我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兄弟姐妹的咸阳市礼泉县“阎家什字”才是我灵魂深处永久的家。
  
   1929年起,陕甘大旱,凡三载,饿殍遍野,中国历史上惨不忍睹的“民国十八年年馑”。当年又闹“虎列拉”(霍乱),死者无数。父亲在仓房巷小学教书,放学回来,总要在大门外撒一层白灰,说石灰可以杀菌,还用好几种中草药熬了汤,让一家人喝下去预防传染。
   1931年“九一八事变”。
   大灾的第三年,猴年1932年2月,东北陷落,夏季,“虎列拉”之后又遭天旱和蝗患,人迹稀少。全身浮肿、面如菜色的人,走着走着,突然跌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哭声时有所闻。就在这一片木然的哭丧声中,8月14日上午,一声无力的啼叫,我降生在县城聚族而居的“阎家什字”。
   爷爷请来“老娘婆”给我放胎毒,说是放血可以祛风。呀,“瓷瓦子”在一个“月娃子”嫩豆腐般的皮肤上胡划乱撇,可怜的我,额颅、胸口、鬓角全往外沁血。“娃哭得快断气了!”大哥急如星火,跑去找父亲。父亲接受新文化,极力反对野蛮无知的做法,可是,为时晚矣。
   母亲怀胎于瘟疫与饥荒,又备受祖母的白眼与凌辱,我不能想像,母亲一天两顿饭都吃些什么,怎样用咸水井里的水稀释她身上的血把我喂活。
   文革在干校时,谈起我的生年,诗人臧克家说,就在那一年,他写了《难民》,纪录当时日寇烧杀虏掠下百姓颠沛流离的惨状:
  
   沉重的身影,扎根在大街两旁,
   一簇簇,像秋郊的禾堆一样,
   静静的,孤独的,支撑着一个大大的凄凉。
  
   生我的第二年,1933年,希特勒上台,世界面临毁灭性的灾难。是年,礼泉县的人口锐减到88894人。
   我的先辈,多少人早早逝去不能终老!
   阎家又多了一张吃饭的嘴。
   生于忧患,死将何以?母亲又请来个算命婆子。那婆子看了看手相和五官,结论只有六个字:“七月猴,漫天游”,云游四方可以消灾。时过不久,举家南迁,落户西安,开始了我的童年生活――也就是我的漫游生活。后来游回礼泉,又游到西安,再游回礼泉,又游到兰州,游到北京,游到湖北咸宁五七干校,再游回北京,亦荣亦损、亦损亦荣。母亲呻吟床笫、生离死别,床前无我;父亲离世的前一年,我晨昏侍奉、有幸学老莱子娱亲;皇天曷亟,我噙泪吻别黑发的女儿;大嫂瘫痪,终未挽救垂亡的生命;大哥早晚按摩,心宽体胖,一个刺激,突然精神失常,继续坚持按摩,竟然活得更加硬朗。
  
   那年生月的暑天,走南阳,共3人:周明、我,还有军旅作家周大新。《空城记》里诸葛亮唱道:“先帝爷下南阳御驾三请,奠定了汉家业鼎足三分。”先看汉画馆,再拜武侯祠。
   今日亲见,叹为观止。从汉文化、中原文化、楚文化到现代文化,源远流长,惟“博大精深”可以誉之。汉画的狂放沉雄,前后《出师表》的挺拔飞逸,都是精神和情绪处于自由状态下的神来之笔。“三顾茅庐”处,柏森林、魂渺渺,不尽的遐想。
   “信不信由你……”一位算命的妇人冲着我们穷吆喝,眉眼和善。
   我和周明笑而不答,妇人穷追不舍:“信不信由你!大哥,你眼大有神,耳大有福,春风满面,弥勒转世,气度不凡,你的命刻在脸上,一辈子没吃过亏。”然后朝着我和大新问:“首长,我看得准吧?”女人好眼力!
   连抽三签见吉凶。周明头 一签,红;第二签,红;第三签,又是红!签签泛红,属“上上签”,一生走红运。女人宣布结论:“大吉大利大红签,多福多寿多美满,晚年更幸福,特别是婚姻爱情……”我窃笑。
   轮到我。心想,无非看碟下菜,顺情说好话呗!抽第一张,白;第二张,白;第三张,还是白!签签泛白,属“下下签”,众惊。妇人最后宣布:“这位首长为名不为利,一生多难。”就是说,一辈子倒霉!言罢,念我命运多舛,反过来安慰说:“七十有吉,八十元凶,流年运起,否极泰来,晚年多福多寿。江湖浪大,除非贵人相助。你就等着救你的贵人显灵吧!信我,准没错!”话没说绝,时来运转,留给我诸多憧憬的空间。
   十多年后的今天,我仍游走他乡,像浮萍一样飘来飘去,消灾似的,乡关远矣。惊回首,七十多年一滑而过!
  
  2004年,又是本命年。飘零一世,客居京华,因思乡而辗转于北京―西安―咸阳―礼泉之间,犹如侯鸟之旅;叶落归根,近乡情切,家乡的每一寸土地,每一处人文景观,无不令人魂牵梦饶。2月回乡,走访咸阳市、礼泉县的故旧和作家群程海、梁澄清、刘吉华、孙迟、张廉、建斌、罗浑厚、文源、蔺志顺、马宏茂……可惜邹志安不在了。
   告别年轻时一块创作剧本的孙迟,出门,走出一大截,我又转身问孙迟:“你今年多少了?”孙迟说:“29年人。”我说:“我32年人,今年本命年,看,腰上系了两条红裤带!孩子们孝敬的。”
   高朋满座,在咸阳图书馆聚首恳谈,谈文学之:多变?变多,多元互补,目迷五色,耳乱八音,爱得不深,狠得不狠;叹世风日下:东风恶、欢情薄,世情薄、人情恶,名缰利锁向钱看。交流写作经验,提示在座诸君凡不被触动、并无或深或新的感受时,切忌动笔;作人要老实,为文要真实,以真遮百丑嘛!行文却不可太实,联想呢?幻想呢?情思呢?诗味呢?主体的“我”呢?有没有像天外飞来的魔杖似的神采飞扬点亮全篇的情节与场景,就像林黛玉焚稿、睛雯撕扇、阿Q画圈、痨病革命者吃人血馒头那样?要风趣,风趣能让人放松!“想要当散文家?”必须反复琢磨跟你最投缘的作家,仔细地品味;必先用心跳写好你感恩的母亲以及你的最爱、心上人……七嘴八舌,欢声笑语,一家人似的。
   登昭陵,参观祭坛遗址、墙基宫阶和下水道,残砖断瓦中制砖工匠之名隐约可辨,瞻仰复制的“六骏”勒石,感受大唐的雄风和壮美,一股豪气油然而生。寻访建陵,过小路深沟,观千年碑亭,抚镇墓石狮,看顶天华表,赏石人石马,唐代艺术灿烂辉煌!我一直走在众人的前列,兴味盎然,一腔化不开的浓浓乡情。罗浑厚后来告诉我梁澄清对他说的话:“人生70古来稀,阎纲72岁,人老了,免不了怀祖念旧,经历了那么多的坎坷,似乎有那么多的郁积于胸的世情话。阎纲又是文坛上硬汉式的‘关中愣娃’,经过白发人送黑发人老年丧女的大不幸、大蜕变之后,凡俗之情似乎使这位学者更臻完美,那就是人生的最高境界――善。”
   昭陵脚下有个西屯村,村里有个年轻娃,捏“泥娃娃”,烧“泥人人”,把家里弄得一片狼藉,结果出了名,出落成了泥塑家,竟然出洋到外国。鲁迅说:“我相信,从唱本说书里可以产生托尔斯泰、弗罗培尔的。”那么,从民间传统的“泥人人”里是不是也能捏出个雕塑家罗丹来?
   要问李小超的雕塑艺术有多好,先看看他捏出了多少好玩艺儿。他的近40套组1000余件“泥塑”,将“昭陵”所在地――我们礼泉县农民地地道道的艺术造型和“关中愣娃”硬汉子精神,同陈忠实笔下《白鹿原》里全景式的关中风情逼真地揉合在一起,虽小却好,那风格,使人想起汉代的砖雕,骨力毕现却大气浑然。
   2001年9月,我受小超之邀,在他家里作客,目睹了让人惊喜的一切,像雕塑工作室又像个窑场作坊,满地是活灵活现的泥人坯子,我想,临潼当年烧制秦兵马俑,也不过这番景象。人们见到过陕西茂陵的石刻,几锤子砸下去,即成生命的发动和力的威慑;人们也赞叹礼泉县的“昭陵六骏”,雄健强劲而神态各异,骁勇无畏又通达人性。我想,不管李小超有意无意,这憨实骠悍的风骨和简练传神的灵性,都像生命的乳汁一样滋养着他的雕塑艺术,薪火不灭。
   正是这一天,在覆斗形的“昭陵”所落座的九?山的山麓――李小超的老家前院,他将一块十多斤重的石头当众递到我的怀里,然后发表演说:“这是咱礼泉的‘?山石’,一头默默耕耘的‘关中牛’,专门留给阎纲乡党作个念想。‘石不能言最可人。’可人之石最能言,再多的话,我――不说了!”
   最后去了县作协主席文源家,坐在文源的书桌前,我说:“呀,咱礼泉伟大的作品就是在这儿出生的啊!”归来时,一股黑怪风在眼前不停地旋转,卷起一柱狐烟:我们遇到“旋儿风”了!问:遇见“旋儿风”好不好,答:“按咱家乡的风俗,遇见‘旋儿风’,赶紧1―2―3―,唾三下。”我重重地吐了三口。
  
   梦牵魂绕,我又回到童年的景象:桃花红、杏花白、菜花黄,空兀一峰青,被披上绿生生春装的田野高高地托起,龙盘虎踞――九?山蓄势待发,雄气逼人。
   69岁的2001年9月,随咸阳电视台王遂社的“《阎纲回乡》摄制组”,回了趟生我养我的家,登上九?山,走进昭陵博物馆。
   我请叶圣陶题写的匾文“昭陵博物馆”五个大字高高地挂着,风采依然,安详而大气。
   心跳不已。
   此情此景,张廉、建斌的文中有载:回想起69岁的2001年9月,随咸阳电视台王遂社的“《阎纲回乡》摄制组”回到家乡的情景:心跳不已!此情此景,张廉、建斌的《阎纲回乡记》、《阎纲回到礼泉》诸篇文里有载,大意是说:
   他面容清瘦,腰杆笔挺,说话和气。身穿褪色的灰白上衣,蓝布裤子,胶底白鞋。他把“我(WO)”叫“我(E)”把昨天叫“夜儿”,还说“柯里吗嚓”和“黑麻咕董”一些土话。出门不坐车,喜欢步行。谈论中,忆起童年,他神采奕奕,从老家所在的西北街阎家什字开始,如数家珍,讲起他上小学的城隍庙,上初中的文庙,玩耍过的东关东岳庙,姑姑家的三官庙,南关的南背巷,北关的石牌楼,还有鸡娃岭、志公泉、赵子坟。他带我们出西北门,跨过望乾桥,观赏北门外的仲桥、泥河沟,寻访明洪武年间的旧城遗址。一路谈论建置沿革,自然景观,风土民情,历代名人。说他自小热爱戏曲,能打板敲镲钹,登台演大戏,这回看了赵胜利两口子出演的眉户戏《张良卖布》非常过瘾。说起西关每年一度的十月隆冬古会,忆起婆娘女子娃舔着辣子嘴唇,手提麻糖尽兴而归的情景更是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和憧憬。当县作协盛情要求他题大字时,他脱衣吮墨,先落下款,再倒着向右推进,快笔挥洒,“礼泉作家”四个大字遒劲潇洒,众人鼓掌。他专程登上九?山巅的昭陵,在陈列昭陵六骏的庑廊废墟寻寻觅觅,一块块残碎的唐砖,一遍遍入神地翻看,“自将磨洗认前朝。”大家请他说几句话表露此时的心境,他想了想,然后说道:“‘浮生若梦,为欢几何?’‘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不有佳作,何申雅怀?’好,我念四句话,是咸阳某年以镶入‘我爱咸阳’四字命题口占的一首即兴诗……”他站在千年老龄的断碑残砖上,用标准的礼泉口语大嗓门、慢节奏地吟咏道:
  
  我本?山郎信爱走四方
  思乡近咸郡郡在水之阳
  
   就在这?山脚下,改朝换代,走过了几辈辈“?山郎”!他们憨实地做人,拼命地求生,死命地干活,倔犟地守护,终日劬劳,生生息息。我是他们的后代。
   九?山的脚下,就是我的根。
  
  我家的门礅石
  
   1938年前后,为了躲日本鬼子的炸弹,全家搬回礼泉。首先看见躺在大门口不规则形的门礅石,其实是一块丑石。
   这时,祖父已经从祖宗的老宅分出,迁入新居。新居座落在阎家什字的斜坡上,坐南向北。
  从西安回到礼泉新家以后,发现厅房的西墙上还挂着爷爷教私塾体罚学生用的“大板子”(戒尺),格子门的角落整齐地躺着一对“哑铃”,许是爷爷教余健身用过的。打手打屁股的板子挂在那里,非常显眼,像是展厅里的主展品。爷爷其所以把板子看得那么重要,是因为这不是一般的物件,而是爷爷的权柄,是爷爷足可称道的光荣历史。这块长可及腰的板子,尽管褪了色,木料却是上等的,三年困难时期,正好点火做饭当柴烧。可惜归可惜,要我在当时,也会一咬牙、一闭眼,把它塞进炉膛。
  我又发现爷爷脑袋后面的“短刷刷”不见了。爷爷是前清的顺民,又是本县里民局局长的二少爷,自然是以满族人的长辫子为荣。曾祖父去世后,爆发辛亥革命,陕西乱了一阵之后,又面临一场“留头不留发”的生死抉择。那时的革命,革来革去,总拿头发开刀。头发,乃父母所授,首先需要荡涤的是前朝异族强加在头上的羞辱,恢复先人传统的发式。爷爷挡不住时代潮流,实行改良主义:辫子剪掉,但不从根儿上剪,而是齐腰一剪子,后脑勺剩下一撮齐刷刷的短发,把它扎上,就像拨浪鼓似的一摇一动的 “猪尾巴”。这是爷爷一生中唯一的一次不大彻底的革命,也就是鲁迅所写过的“头发的故事”。爷爷告诉我说,他们当时把辛亥革命叫“反正”,“拨乱世,反之正。”反者,还也;“反正”就是还政于正道,“正”也就是“政”。所以,四十年后,粉碎四人帮,中国“拨乱反正”,批判 “两个凡是”,我马上想起爷爷“头发的故事”。
   大房的正厅,一排浅灰色高大的格子门窗,说不上雕梁画栋,却也十分考究。前庭屋檐下,青石铺成台阶,阶下两侧,各有一棵年年疯长的梧桐树,爷爷说:“家有梧桐招凤凰。”大哥后来说:“可别招来“假凤虚凰”(40年代电影名)!”孩子们常在梧桐树下玩耍,捡东西吃,油香油香的。爷爷以下我们四代人,都在这高高的梧桐树下渐渐地长大。困难时期两棵梧桐树粉身碎骨,只留下记忆的清荫。
   大房东头一间住着父母,西头一间只住着祖母一个人,因为老两口不和,奶奶爷爷谁不理谁。奶奶一不高兴,谁也不告一声,挎上包袱便去姑姑家了。父亲早出晚归,祖母常不在家,大房虽清静而凄清。祖母去世后的第二年姑姑去世,表妹、妹妹、侄女一群女子娃住进西头一间,闹声不绝于耳。大房前两边空地上,是两棵直挺挺高耸的梧桐树。西厢房后来住着大哥两口子,东厢房招客,我和爷爷住在西厢房与二门间的耳房,爷孙俩合盖一床被窝,童言无忌,爷爷幽默,欢声笑语。我常说:“我和爷爷是好朋友。”
   大房以北是后院,后院上面是坡地,栽些杂花小树,种些葱蒜瓜豆。坡下一块空地晒太阳、晾被褥。这里长年置放着一张炕桌,孩子们在上面作功课、练大字,爷爷查黄历(“皇历”)、算生辰八字。当我能够为爷爷代笔写“婚单”时,爷爷格外高兴,说:“儒子可教。”
   爷爷不信佛,但是乐善好施,常常给人写对联、下帖子、打婚单。
   按礼泉习俗,男女十多岁、山区七八岁,即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相亲、定亲,经过“打婚单”报生辰、看属相,议定财礼,写成“合婚书”,通过“下帖”等形式确定婚姻关系。但结婚前须请媒人吃“会亲酒”、“担和酒”和“送箱子”。女方请人给女儿“开脸”,上坟祭祖,吃“离娘饭”。婚事成功了,爷爷被人当贵宾请去吃“筵席”。爷爷叫我一起去,什么“鱿鱼海参席”、“七筒八柱席”,席上的“甜盘子”煞是好吃!我最看不惯客人“坐席”时抢着给自己馍里夹肉(俗称“肉夹夹”),然后掏出块脏兮兮的手帕小心翼翼地包上,捅进此时弹嫌太窄的袖筒里预备带回家让孩子们去争抢、去解馋。这一天当然是我的盛大节日。
   写“婚单”,打头的话总是老格式,什么“天地氤氲,万物化醇,男女构精,万物化生”云云。农村人不识字,写好写坏没人问,只要是红纸黑字写出来的,管它笔力老嫩、功夫深浅。所以,爷爷敢于放手叫我代书,我也就高兴地答应了,一笔一划,十分认真,看上去不成样子,爷爷却表示满意,违心地说:“稀样!”这之于我,是莫大的推动。自此之后,不用人催,我认真练起字来。正好,家里留下宋伯鲁(“关中名宿”,戊戌变法中颇有胆识的帝党人物,同我曾祖父结有金兰之谊)不少赠贺的字画,还挂了副对联:“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另有一副对联:“颜鲁公书力透纸,吴道之画意在笔。我便开始临摹碑帖《颜鲁公多宝塔碑》和《柳公权玄秘塔碑》。乡人说:“先学赵,后学柳,然后才学宋伯鲁。”后来发现《欧阳询九成宫醴泉铭》,看见“醴泉”二字好不亲切!便又学起欧来了。岂知,彼“醴泉”非此“醴泉”也!后来到西安上初中,对标准草圣、辛亥革命的元老、三原县的于右任爱得不得了,一写就是一满墙。
  西厢房门前的院井中,有一株盛开的玫瑰花。母亲穿得干干净净,白袄大襟衫,黑布裤子,直贡呢鞋,满面春风,站在阶前观赏满院飘香的玫瑰花。在我们兄妹的眼里,母亲永远那么慈祥,那么善良,她在玫瑰花前的影像那么美、那么雅气,永远定格在儿女们的记忆里。
  五月的庭院里,总能看见母亲的身影,她细心地采摘含苞待放的玫瑰,不由人想起戏台上天女散花。母亲将花瓣儿收入大口颈的瓶子,然后,一层花瓣铺一层红糖进行腌制。一月后打开瓶盖,香气四溢。腌制好的玫瑰,用来包玫瑰香包子,熬煮玫瑰香稀饭,存放一年不会坏。
   小时候,孩子们头上长虮子,尤其是女孩子,恨不得擦个洋火把头发烧光算了。大哥先拿小妹做试验,把她剃成个光头。那年正是玫瑰花开时节,族中婶婶采了一朵扎在小妹的头上,小妹跳着、蹦着给人看,旋即又凄楚地说:“我前奔胪、后马勺的,秃子头上戴花,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二门以外是前院,靠门墙不远有棵枣树,长到三米左右,横向发展,枝叶茂盛,形成一个圆孤状,“娃娃头”的我,每每穿过树下,总要蹦跳几下够够高,显耀自己的个头。我是我们家个子最高的人,怕也是阎氏家族个头最高的人。在中国作协五七干校时,女同志挂蚊帐总来求我,说:“阎纲,借你个个儿吧!”我一生以个儿高为荣,所谓“站得高,看得远。”其实不然,文革时坐喷气式,上下午两个单元,个儿越高腰越疼。现在我弄明白了,长寿者,矮子居多。
   前院花园里种着花草树木,枣树以外,另有石榴树、香椿树,还有玉簪花、单片花和喇叭花,后来引进“蕃茄”,也叫洋柿子,即今之西红柿。大哥是头一个敢吃“蕃茄”的勇者,我们兄妹各尝了一口,都怀疑它有毒。香椿也是鲜菜,特别是带露的香椿,或细雨中的嫩椿芽,滚水中一焯,打个鸡蛋一炒,香气直喷鼻翼。可惜了的,当大家知道香椿是上好的东西时,困难时期开始,香椿树当作灶下的燃料锯成一截一截木头。秋天,果子熟了,特别遇到深秋的一场淋雨,有意留着不摘的大红枣儿,熟得深透、裂开细长的缝隙,脆得要碎,孩子终于等着了,便选取一个“崇公道”(《女起解》人物)上树打枣。冬天到了,我们将一个个硕大的石榴用棉絮包紧,单等一场大雪。大雪染白了园子里的一切,树木在雪压下冠盖低垂,只有到了这时,石榴终于裂开笑脸,露出一行行红里透黑的牙齿,晶莹闪亮,笑傲寒风。兄妹们坐在热炕上吃石榴,别是一番风味。我吃石榴,连籽儿一齐咽下肚,我囫囵吞咽的习惯,就是这时养成的。春天到了,群莺乱飞,采花捕蝶,一群孩子跟着我这个娃娃头瞎闹腾。我悄悄把一只蜜蜂当作玩物递到表妹的手里,让她当成果子握住不放时,刹那间,手背肿成个胖油糕,遂大哭不止。后来长大,我自觉羞赧,为这桩恶作剧痛悔不己。我比表妹大,为什么要欺侮一个没妈的娃呢?
   往往在我们玩得最痛快的时候,爷爷的扫地笤帚已经伸到你的脚下,猛地突袭你的大腿跟儿:“蹄子,躲开!”
   爷爷生性耿直而好洁成癖,整天扫个不停,炕上收拾得干干净净,尿盆擦得贼光锃亮。我想,人家南方木头做的大马桶涮干净了可以放在房间里,爷爷一个小小的瓷盆能比马桶“脏”多少呢?
   爷爷爱吃夜食。天色向晚,爷爷照例出前院把头门关上,然后把二门关上,然后从后屋巡视到前屋,一句一句地叮嘱那八个字:“小心灯火!谨慎门户!” 然后叫我脱衣上炕,聊不多会儿,就和我爬在炕板上吃凉面,要么喊“嫂子――嫂子――”还要吃的。好在有人经常不断地提着礼当上门,托父亲给县衙门求情;私塾不办了,师生的情谊没有断,逢年过节,总有学生提上吃货孝敬先生。这些吃货,都成了爷爷和我炕边上丰美的宵夜。
   我跟爷爷吃尽了家常便饭和风味小吃,爷爷和大嫂培养了我的口味,这口味具有巨大的排他性,六七十年不变,舍此而求诸他,即便是大鱼大肉也不解馋,故而,干校时我的绰号叫“胃亏面”。我最馋的饭食吃货计有:浇汤烙面,羊肉泡馍,水盆羊肉,“一窝鳖”的羊肉包子,棋花面,拨刀面,扁豆面,棍棍面,出汤面,热窝子,麻食,响镯面,Biangbiang面,荞面??,老? (SA,头也),驴蹄子,蘸水片片,菜疙瘩,南瓜盖被儿,腊八面,搅团,搅团鱼鱼,煎搅团,脂油包子,手工挂面,?面,荠儿菜,煎饼,糊涂,茄夹,灰条,浆水菜,浆水面,枣山馍,锅盔馍,石头馍,云云馍,眼镜馍,糜面馍,甑糕,粘糕,绿豆糕,地软包子,调和拌汤,烧鸡,腊汁肉,炒荞粉,烙面豆,糊辣汤,辣子蒜羊血,粉汤羊血,鸡蛋醪糟,绿菜面,合面,麻糖(麻花),杏仁油茶……家乡味美呀!
   爷爷对我的教育,基本上是开蒙读物的一套,教材就是他教私塾时被他背烂了的《三字经》、《千字文》、《百家姓》、《颜氏家训》、《幼学琼林》等。爷爷说:“初入社会八岁以下者,先读《三字经》以习见闻,读《百家姓》以便日用,读《千字文》以明义理。”等等。无非什么“人之初,姓本善。……昔孟母,择邻处,子不学,断机杼。……头悬梁,锥剌股……勤有功,戏无益,……苟不学,曷为人?……幼而学,壮而行,上致君,下泽民,扬名声,显父母,光于前,裕于后。……幼不学,老何为。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三纲者,君臣义,父子亲,夫妇顺。……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 无非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孝悌忠信、礼义廉耻,重伦理、重亲情、重然诺,亲密和谐,恬静和美,与世无争。
   爷爷把教与爱结合起来,对我进行儒家的家庭教育,重点灌输孔孟的治国之道:“国之本在家!”古老的中国向来是“家族本位”,中华文化从家族观念筑起同时被家族观念所笼罩,所有的人间关系都可以家庭化,尽孝必能尽忠,历代王朝以孝治天下,因而有“君父”、“臣子”、“父母官”、“子民”、“师父”、“学子”等家国一体、政亲合一、政治伦理化之美称。整个社会俨然一个大家族。在家当人子,入仕作人臣,忠孝两全。做私塾教师的爷爷,以为这是他所给于后代的最为珍贵的精神遗产。
   爷爷是个十足的乐天派,最爱说笑,他说:“话是说给人听的,人家不爱听,你就白说了。说笑说笑,把人说笑了,这是本事。”爷爷风趣的说话艺术,从小种在我的脑子里,使我下定决心刻意于艺术评论文体的改革,不论是写作品还是写评论,总要让人读得下去,不知“津津有味”,何谈“开卷有益”!
   抗日战争爆发,父亲公事繁忙无暇眷顾,大哥振维将新文化带回家。
   大哥经常给家里引进新鲜的事物让我们开眼、长见识。他带回一只叫“洋柿子”的东西,红红的,十分鲜艳,但是谁也不敢下嘴。他不知从哪儿弄回一辆破旧的自行车,骑上,招摇过市,后面跟了一大群孩子。他又弄了台旧相机,太时髦了!亏它留下我们小时的影像。他还买了把二胡大家学,用二胡学拉戏,后来又鼓捣小提琴,后来成了我的专用品。
   更为重要的是,大哥给我介绍了不少五四新文学作品和抗战歌曲,前后到我手的书籍计有:鲁迅的《呐喊》、《彷徨》、《野草》、《故事新编》、阿Q正传》和《药》;郭沫若的《少年时代》、胡适文存》,茅盾的《子夜》,巴金的《家》、《春》、《秋》;还有一些话剧剧本如曹禺的《雷雨》、《日出》、《北京人》,田汉的《咖啡店之一夜》、《获虎之夜》,洪深、欧阳予倩的剧本和外国的《黑地狱》。当然,好书不好懂,但是,我记住了鲁迅等一大批进步作家的名字,郭沫若的《少年时代》诱发起我强烈的上进心。
   礼泉解放后,我参加了解放军宣传队,后来复学上西安一中(高中)。西安解放后,大哥进西北人民革命大学,我回县筹办县文化馆,大哥回县创办县工会。由于我是共青团县店员支部的支部书记,店员属县工会,又因文化馆和县工会都要开展文艺活动,我和他都在教歌和学拉小提琴,我也有小册子出版须和大哥讨论,所以,我同大哥在工作上、创作上多有接触,何况我俩单位位于城隍庙的前后院。兄弟俩都穿解放服。这时,我19岁,长大了、工作了,大哥一反严厉的面孔。1952年,我上大学,鼓动他也上了大学,我俩成为名副其实的“同志、朋友加兄弟”。
   长达八年的抗日战争,新文化的开始冲击和渗透,家乡的解放和解放区文艺的醍醐灌顶,使爷爷觉察到他的教育路线不那么管用了,但是,他肚子里有识字课本和传统美德,还有人情世故和一大堆笑话向我传授,教我“出必告,反必面”,“人勤地不懒”,敬惜字纸,“礼之用,和为贵”,客人不动筷自己不动,夹完菜即刻放下筷子,“低借高还,再借不难”,“坐如钟、行如风、卧如弓”。可是,爷爷自己不在意的时候,我可以十分的不恭,睡觉时胡翻乱滚,常常将一双大腿搭在他的肚皮上,爷爷忍着,怕惊醒我,也顾不得什么“卧如弓”了。一次,我双手执箸拿他刚剃的光头当鞭鼓敲,爷爷大怒,声色俱厉,不依不饶,爷爷不情愿自己绝对家长的地位就此屈辱地结束。
  
   新文化来了,爷爷大势去矣!当他发现我看的戏比他多、知道的历史故事比他多时,一面赞叹现在的孩子越来越灵性、理解力特别强,一面惊叹“新世事”之不可抗拒,他的私塾教育败下阵来。爷爷有自知之明,他绝不固守传统,而是改变方针,老学新用,口中念念有词,说什么:“‘上智不教而成,下愚虽教无益,中庸之人,不教不知也。’这娃聪颖过人,从小看大,‘彼颖悟,人称奇’,不教而成。”从此以后,他再不向我像念经一样絮絮叨叨地子曰、书云、古人说,充其量给我解词、认生字,诸如“彰明昭著”、“风从龙,云从虎,圣人出而万物睹。”以及“差池”、“错位”、“翻仰”、“翻乱”、“先后”(妯娌)、“木讷”、“弹嫌”、“熬煎”、“骚情”、“调和面”、“长得心疼”等。
   渐渐地,家道衰微,爷爷帮助母亲支撑着一大家子,苦度岁月,可他心宽量大,心思全用在扫地上,要么就逗人发笑,十足的乐天派。入夜,爷爷照例出去把头门关上,问问还有谁去前院上茅房,然后把二门关上,接着,从后屋巡视到前屋,“小心灯火――谨慎门户――!”第二天一大早,照例打开头门扫大街。
   大门口是一条自东而北的大车路,所谓“大车”,就是旧时农村与手推车、独轮车并存的骡马牛拉的铁轮(铁皮包轮)大车,它是农村最值钱的运输工具,非常笨重,上坡时最艰难,不是狠抽套车的高脚牲口,就是停下来一个劲地给两个车轴膏油。
   这条土路,遇上下雨,沟深路滑,我小时看见粮车上坡时,牛屁股不知要挨多少下杠子,全身冒汗,“挣死牛”!这个顽强挣扎的镜头给我的印象深极了。
   我从西安回到坡坡上的新居,朝北的大门口下面,正是这条自东向北、在阎家老屋前拐弯、然后顺斜坡而下、驶向西北门外的大车路。这条车路,也正好修在卧牛形的礼泉县城的低着头的牛脖子上,它横跨陕甘两省,只要不舍昼夜,一直可以将车赶到甘省(甘肃省),将牲口吆呵进兰州城。
  西兰路上过汽车,老婆娃娃跑来看热闹,正好车子坏在坡坡上,一伙人上前去推车,生于前清末年的爷爷幽了一个默:“什么‘牛皮不是吹的,汽车不是推的’?你不推它动弹得了吗?”
   我每天步出大门,必须面对这条泥泞的坡道。沿着这条道东行约百米,有一座巧小高耸的“庙庙”,匾额高悬:“文昌阁”。只要我出得家门,对面的远山就是高耸入云的九?山,巍巍乎伟哉,那就是覆斗形的“唐王陵”(昭陵)。只要我上街或是上学,“庙庙”就是必经之地。这座小庙留下我为还赌债、偷卖父亲香烟的不良纪录,事发后,美美挨了母亲一顿笤帚疙瘩,母亲一生就打过孩子这一回,我记打,我不忘《三娘教子》里的唱词:“左边湿了右边换,右边湿了换左边,上下左右都湿遍,娘把儿抱在怀里边……”文革挨打,刘绍棠说党打你,是“娘打儿”,我反对,说到大天上去,我只有一个娘!
   遗憾的是,这条土路沧桑百年,迟到90年代城区向南面扩展,才于城建中最后被柏油所覆盖。“庙庙”同时期坍塌,一堆废墟至今瘫卧在那里,2000年回乡,我特意靠近它照了张相。这条土路和古旧的小庙都是历史的缩影,从中可见阎姓一条街的经济何等滞后。
   我常常坐在大门外的石礅上看送粮的车马怎样使劲地拉车上坡,看着看着心疼起被鞭打的牲口来了。我常常冒雨在大门口看雨水怎样从门前斜坡上顺着车路渠缓缓流下,幻想那是一条小河,河中有鱼儿,鱼儿有家族。我也常常站立在门口冲着坡下拐弯处一群晒太阳的街民们大声呼叫:“爷――吃饭!”然后等爷爷弹掉烟锅里的余烬,“唉”的一声站起身来,健步向我走来。
  爷爷晚年,经常端着烟蒲满到对门坡坡下拐弯处的墙角下晒太阳、聊大天,却不和别人一样端上老碗边吃边聊。叫他吃饭,照例大叫一声“爷――吃饭!”远远看见老人家慢悠悠地站起身来,拍打屁股上的灰土,半天,才直起腰来。
   爷爷老了,我长大了。我已经在县里文化馆、县文联做事。一个老了,一个大了,共同语言少了,便渐渐地疏远了“老朋友”。
   爷爷仍然在坡坡底下的墙角下晒太阳,或者坐在大门口那块不成形的石门礅上看牛拉车上坡,暗暗给牛使劲儿。我每每吃完午饭上班出大门的时候,爷爷总是挡住我的去路,要求跟我说话,我不耐烦,有时态度生硬,爷爷立刻改变腔调说:“忙你的去!忙你的去吧!”我不觉得难为情,反倒有一种挣脱感。爷爷去世后,我好难过啊!我又听见爷爷说:“忙你的去!忙你的去吧!”那无奈的眼神,一直望着我,叫我的灵魂永不安宁。
   正是这条路,我踩着它到县城中心的城隍庙上小学,到南关文庙念昭陵中学,到城隍庙改建的县文化馆、县文联上班,到西安上高中,到解放军宣传队搞宣传,到兰州上大学,到北京中国作家协会和中央文化部编刊物、办报纸。在这条大车路上,我度过了礼泉13年,家乡13年,塑造了一个算得上“书香门第”出身的“陕西愣娃”。不管风云突变“军阀重开战”,不管怎样被“政治”运动得散了架,也不管改革开放某些“先富起来”的“分田分地真忙”,家教的阴魂不散,“愣娃”的脾气不改,福耶?祸耶?性耶?命耶?
   爷爷1952年去世,终年70。大门口那块门礅石还在,68年了,阅尽大门里里外外的风风雨雨。
   母亲是被泪水淹没的。
   1962年,历史进入“困难时期”,母亲放心不下一家大小,决意叫我转户口,从北京回到礼泉老家。母亲到家的头一件大事,就是天天给女孩子们洗头,给头上贴药,因为她们长了满头的疮颗。
   母亲面对的是嫂子独自一人率领下的饥饿大军。
   1952年,我调干上了兰州大学中文系;1953年,在我的极力动员下,大哥调干进入西北大学历史系,家里生活没了着落。原先我和大哥工作,每月拿上口袋、推上小车,到粮库里装麦领薪水,现在上大学了,两人把调干助学金抠出一半来寄回家用,也不过杯水车薪。经济来源再没了。人常说:“人上十口,吃饭雷吼。”天天得填满这九张嘴!家人不怕吃苦,何况母亲是贫农出身勤劳节俭。母亲说:“人和鸡一样,刨食吃,不缺胳膊少腿,人就能活。”大家齐咬牙,暗暗地期盼着我和大哥。兰州的天气比西安冷,家人还得担心我脚腿受寒。
   生活一天难于一天,母亲和大嫂肩上的担子可想而知,可是她们非常坚强,几乎想尽了一切办法。父亲的衣物卖掉了,一条上好的毛毯卖掉了,前院不值钱的草房也拆了。为了让小妹和侄女复学,最后连西边的厢房也拆了。孩子们一天天长大,深知生活的艰辛,主动分担了部分体力劳动:抬水、磨面、看娃、洗衣服。我想起在家时担水、磨面加看娃头都要大了!
   当生活的重担压得透不过气来的时候,母亲就哭,口中不住地声唤:“大(陕西称父为‘大’),你咋不把娃叫上?”我不知道母亲叫的“大”是祖父还是外祖父。大哭过后,母亲若无其事,又回到机子上织布、坐在纺车前纺线。唯一的指望,就是大哥跟我快快毕业,养家糊口。
   1956年我终于毕业,次年生子,接母亲到北京;次年大哥毕业,戴着右派的头衔远去河北南宫中学。我们月月给家里寄钱,但僧多粥少,国穷民也穷。
   困难时期,大哥终于调入礼泉县昭陵博物馆,约两周可以回县城探家一次。
  
   母亲现在从北京回到的“家”,其实是大嫂卵冀下嗷嗷待哺的一群小鸟,要是排队报数:一,二,三,四,五,六,七! 连母亲、大嫂,一共九口。
   不论是国还是家,都已经困难到家,一个工分一毛多到三毛,食堂吃上“淀粉馍”。一家人除了大张着的口和空荡荡的手外,找不到一件值钱的东西,母亲无奈,让小妹休学,打算到舅舅家想想办法,大哥急了,极力反对,对母亲说:“妈,你看我的头发都快掉光了!”并以头示众,他有头痛的老病,头发稀疏的后脑勺禁不住地左右摇动。母亲心疼她的儿子,也放心不下一群孙子,两下里,哪头都是亲骨肉。她什么也没说,一咬牙,领上小妹和最小的孙女我的大女儿,离开阎家什字,投奔她娘家逃难去了。
   舅舅家在县城以北皇甫村张家,离县城5华里。
   姐姐有难,谁敢不收?困难时期,大家困难,再难也得拖上姐姐,七手八脚,在二舅家的大门口搭了个草窝遮风挡雨。草棚的顶上烂了个洞,睡在炕上仰头看,能看见天上一眨一眨的星星。锅头连着炕。没有案板,炕上放一块木板,上面铺一张报纸,端的是茅椽蓬牖,瓦灶绳床,碗里汤水能照人,吃了上顿没下顿。大家省点,给姐姐碗里留点,东家外婆端一升米,西家妗子挑一担柴,上了山打柴,下了河脱鞋,到啥时说啥时的话,一步一步往前挪着,可是,一下子多了三张嘴,要让母亲和偎随在身边相依为命的小女儿和小孙女的肚子都能填满,绝不可能。可怜的母亲纺纱织布,两个女子拣柴拾粪,加上本家舅舅们雪里送炭,时不时地添上一口两口,三条人命总算保住了。
   母亲拼命地纺线、织布。母亲的一个堂弟在隔墙的生产队的饲养室喂牲口,常给人说:“我姐成晚上不睡觉,我给牛都拌过二道草了,还听见纺车嗡嗡嗡、嗡嗡嗡地响。”两个女孩天麻麻亮就起床到地里搂柴,捡棉花壳壳,收拾麦草晒干点炕。那年代吃的烧的都短缺,一年到头,懒人们没啥烧了,母亲的小柴集除了做饭、点炕以外,竟然没有烧完。为了维持三代女性困顿窘迫的日子,母亲日夜操劳,绞尽了脑汁。母亲托人买了头小猪,两个女子用玉米皮、涮锅水,加上麦草喂养。没有猪圈,就让小猪睡在门道,早上放出去觅食,中午回来喂一顿,下午又放出去找吃的。乡下草多,饿不着。小猪倒也听话,慢慢地长大,年终赶到集上卖了,真还解决燃眉之急。母亲把她和两个女子的户口都转到乡下,队里便给母亲娘孙仨分了口粮,分了自留地,干地里活的劳动力,就是两个蕞(音碎,意小)女子。母亲勤快,能下苦,会安排,人勤地不懒,从此,生活有了着落。
  
   生活渐渐安顿下来,夜深人静好谈心。母亲一边纺线,一边述说自己的身世,月儿弯弯,冷光普照九洲。
   听母亲讲她过去的事情。
   ……有个姑娘出嫁,城里的老婆代表男方娶女的,乡下的老婆代表女方送女的。按旧俗,“乡下的”当天就得把姑娘交给婆家,叫做“交人”。这两位将来的亲家,同坐在一个桌子上吃筵席。“城里的”说话清楚,办事厉害,“乡下的”看在眼里,回家后对她的姑娘说:“娃呀,你使不过人家啊!”果然,迎娶以后,祖母虐待媳妇。从此以后,“乡下的”心上吃力了,特别记恨她男人,以致忧心成疾,最后病倒。
   那姑娘就是我的母亲。
   母亲说外婆白白净净,一头卷发,人很细腻。母亲自小也是白白净净、一头卷发,特别像外婆,非常听话,人见人爱。外婆有个姐姐,没有女儿,想抱母亲到西安抚养,外婆哪里舍得?母亲不到14岁,张家死了伙计打官司,官司输了,债台高筑,一个殷实之家从此中落。舅家是个大户,但外爷当家,舍己为家,把自己的女儿24两银子卖到阎家,这就是祖母常说的“24两银子买了个丫环”。母亲14岁时,外婆病重,她把外爷的胳膊紧紧拉过去,狠狠地咬了一口,后悔女儿的亲事。外婆一断气,母亲也病倒了。出殡那天,母亲不能走路,用车子拉着到坟上送别她的母亲,一回到家,人事不省。母亲说,她当时病得很重,外爷已经做好一口瘦小的棺材匣匣,任谁都说这娃都活不成了。母亲命大,活了过来,小小的年纪,担当起外婆操持家务的重担,其间的艰难困苦可想而知。
  母亲17岁嫁到阎家,又开始了媳妇受婆婆折磨的日子。她想回娘家看看几个没妈的弟弟,祖母只准她三天的假。就在这三天之内,母亲手脚不停,黑明不闲,缝缝补补,洗洗涮涮。她用手指头数着日子,不敢超假。小舅小时爱翻乱,棉袄从上领扯到下缭,母亲边哭边数说。舅舅几个没鞋穿,四季光着脚,母亲只有三天时间,做鞋怎么也来不及了,光脚就光脚吧。给小舅剃头,忽然发现什么东西磕碰了一下剃刀,掰开一看,呀,原来是半截钉子!母亲伤心不止,坐在门坎上放声大哭。她哭早去的妈,哭弟弟连个固定的睡觉地方也没有,哭那根生锈的钉子。女儿回娘家本来是娇客,但母亲不是。三天期满,要回县城了,两个弟弟硬要姐姐把他们带走。母亲坐在车子前面哭,两个弟弟在后边哭着追。外婆去世时小舅才6岁,还是虚岁,外婆断气后穿上老衣躺在床上,小舅还扑上去摸外婆的乳头要吃奶呢!聚在周围的亲戚们没有不哭成泪人的。
   母亲说她在阎家过第一个春节时,初一早上去“转筵”,给本姓大人们拜年。阎家人多,男子大队先拜,然后是女子大队,母亲随妇女队伍出发,按照庚齿最老的依次磕头下拜。拜到祖母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忽然间,祖母操起板凳腿朝母亲头上打去,血一下子从头顶流了下来,母亲羞愧难当,抱头扑向了井边。但一想到娘家还有一个老人和几个兄弟,婆家还有一大家子,便忍了,照样蹑手蹑脚地侍候婆婆,忍气吞声。
   以上都是母亲从北京回来,借住娘家、夜里纺线时说的,听起来像故事似的,却是一段血染的历史。
  
   几年下来,母亲身体累垮了,便又带着两个女子回到县城家里,住西厢房。由于血压太高,母亲不时地害头疼,常说:“耳朵里在磨面。”突然,无来由地哭了起来,不一会儿又笑了,精神受了刺激。这时,孩子们大了,升学问题、工作问题、婚姻问题一大堆,摆在母亲和嫂子的面前,母亲好难场!
   她把三个女子给人了!
   母亲又去了东郊她的舅家,带着振芳和利云。母亲的几个表弟媳妇,这个给针,那个给线,大妗婆给捻子,四妗婆给棉花。一天,四妗婆说:“鸳儿!”(虽说母亲渐渐老了,四婆还是亲切地叫她小名,这个名字我听起来很美)“鸳儿,你听妗子的。人说‘养女防困’,你把‘谋儿’(芳妹的小名,也叫‘谋谋娃’,可能因为她是最末一个娃,也可能因为她是最小的一个,因此,我猜测这个‘谋’字,可能是‘末(么)’字,要么就是民间常用的‘毛’字、‘毛毛娃’)给你七表弟的大儿子胜利去,老七一家人好。”母亲尊敬妗母,百依百顺。
   芳妹那时,初二没有读完,就打发给人了。一个学生娃换了150斤麦,外加没过磅的红芋若干,还有一架用旧了的纺车。
   芳妹嫁到王崖底后,适逢八叔被游街,七叔上批斗会。林黛玉说“东风压倒西风”,造反派硬说七叔声言“西风压倒东风”。七叔不承认,贫下中家说他不老实,想叫蒋介石卷土重来。主持会的人使劲地压七叔的头,头都快挨着地了,还不停地朝头上乱打。芳妹害怕极了,这样的环境怎么活?
   学习小靳庄,小妹被人发现还有点用,因为她爱唱歌,能唱戏,会演节目,所以,慢慢地适应了环境。街坊四邻对芳妹说:“你补钉补得好,戏也记得多。”芳妹说:“我是阎家愉乐圈里熏陶出来的欢喜女子,心性活泼,不吃亏。”
   芳妹还说:“日子总算能过得下去了,真的是养女解了困,但是女儿困了大半生!那时正是划清阶级界线的时候,你不但不跟自己家庭划清界线,反而和地主阶级又圈在一起、亲上加亲,这不成了典型的地富反坏右了吗?”
  
   二侄女的遭遇尤其不好,经历了一场“利亚出塞”的悲剧。
   利亚比芳妹年龄大,但把芳妹叫“蕞姑”。
   利亚跟她小姑俩,一同上学,一同下地、一同回家。两人边走边说边笑,巷子人都夸好。上学时,利亚和芳妹都递了入团申请书,不停地递,一个接一个石沉大海。她们问团支书,支书说:你们劳动好,能遵守纪律,就是你爷是国民党,家庭历史有问题,必须再好好表现表现。芳妹退学回农村以后,继续写入团申请,党支部书记说:你表现不错,但要和坏人坏事作斗争。芳妹现在回忆起这件事来,叹了一声说:“哎,岁岁月月就这么流过去了,至今快六十岁了,还是个非团员。”
   利亚学习好,但赶上“政治挂帅”、“无产阶级专政”的时代,出身剥削阶级家庭,根子不红,只能被大学拒之门外。饥饿的年代,家里的生活更加窘迫。为了逃离成份不好的家庭,为了自己能找一口饭吃,同时贴补家用,无奈之下,利亚一狠心远嫁新疆。利亚离家远行时,家人为她送行,依依不舍,心都碎了。母亲回到屋里,不停不停地哭,跟谁都不说话,过度地伤心终于使她开了口,自言自语地泣诉着:“娃出了口外了!咋处呀?我娃出了口外了!”
   一年一年过去,利云也慢慢长大,芳妹的同学给她说婆家,说西乡堡子的晁家有个娃,叫存信,父亲晁景富是医生,儿子上中医学院,家里院子大、庄子宽,后院有井,种了几畦子菜,前院大门口有个猪圈,景富老婆勤快,过的是上风头日子。又说,这一家人,天不亮就起床,存信从礼泉给咸阳拉谷草赚钱。母亲说:“利云从小跟没妈的娃一样,这样倒好,大、妈什么人都有了,好吧,就把利云说给晁家吧!”儿女们说:利云婚事,母亲作主。
   芳妹给我的信中写道:“利云出嫁那天早上,母亲难过,硬是把眼泪往肚里咽。我们把利云送出大门。我们是吃筵席的,后走一步。当我们返回院子的时候,就听见母亲放声大哭,哭声不止,嘴里不停地说:‘你二哥给我撂一把谷,叫我呛呢!’”
   芳妹后来的信中又说:“利云嫁到晁家,公公晁景富人好,又是大夫,对利云不错,冬天抱柴禾点炕时,顺便给利云房外放些柴禾,说:‘利云,忙完了给你点炕去!’但好景不长,晁景富肝硬化,五十多岁去世,他一走,再没有人关心利云了。阿家虐待利云,骂她娘家没人,利云以对骂相抗争,她便撺掇存信扭住利云打。我为这事给存信记仇了,我数说存信:‘你不够人,你不同情弱者。’后来存信认了错。利云命苦,节节有难!唉,利云的婚姻我有罪!”
  
   据南妹回忆:1971年,家里每月仍然收到我从北京寄回的15元生活费。父亲回信叹息说:“一潭死水,两个累赘。”可是母亲总是说:“叫娃下个月不要再寄钱了,娃也有两个娃。”父亲责备母亲不该丢下一大家子去了北京。母亲却说:“我去北京看娃,把节省下来的钱捎回家供几个娃上学。”母亲紧紧巴巴,一点一点地省着、攒着,把我上大学时阎家人接济的钱,挨门挨户地还了。这些钱本来是捐赠给我上大学用的,因为阎姓人从小喜欢我,以我能上大学为荣,但是,母亲决意要还,母亲仗义!
   1975年,母亲的身体已经很差,动作十分缓慢,面容憔悴,耳朵也聋了,白花花的头发上顶了一条湿毛巾,问她,她说:“发烧,头痛得厉害。”
   1976年3月,母亲病危,母亲半身不遂,瘫在炕上,见人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泪水嗒嗒地往下滴。母亲几乎无时无刻不在巨痛之中。为了减轻痛苦,她使劲地拽绳子、咬被子。她拉着嫂子的手说:“颖如,快给我买毒药……我不恨你!”小妹拉着母亲痛苦地说:“妈,看你还操心这个、操心那个不?”大家都哭成泪人了。母亲天天喊着大哥的名字,盼大哥给她针灸,不管是扎到哪里,扎一扎好一点。这时,大哥在昭陵博物馆上班,回一趟家,来回好几十里路。母亲弥留之际,特别想念我。打从小,母亲想着法子打扮我、管教我,教我勤谨、好学,不说谎,不偷懒,母亲百般疼爱我,却不惯我哪怕任何一点点坏毛病,她那一顿饱打――跪着捆在方桌腿腿上……断成两截的笤帚疙瘩……够我警惕一生。我听话,生活一向简朴,但长年在外,政治运动一个接着一个,母亲尽量不向我开口给我增加负担,但此刻,她再也忍不住了,她想念北京一家大小,大呼小叫,呼唤我的小名“运生!运生!”大哥打电报给我通报病危,我所在的单位《人民文学》编辑部回电说:“阎纲出差未回。”后来才知道,正是此刻,我胃部大出血,也处于病危之中,躺在北京隆福医院里进行抢救,“四?五”天安门广场上正如火如荼。直到断气,母子终未见面……
   1976年4月,母亲病故。母亲一生勤俭持家,任劳任怨,慈眉善目,不生是非。母亲怜贫惜幼,同情没娘的娃,姑姑早逝,她把幼小的表妹金针接回舅家,从小带在身边,藏在自己卵翼下好生养护,所以,大家打自小把表妹当亲姐妹看待。金针长大工作后,不管在咸阳还是礼泉,处处孝敬舅父母,疼爱一群女子娃,买吃买穿,问寒问暖,至今。
  
   此刻,我打开芳妹给我的另一封信,我听到小妹在哭泣:“我们娘儿仨逃难乡下的日子里,大哥上班,你也不回家。母亲晚上纺线,心里不好受,提念你们兄弟俩,她想儿子啊!但她从来不向人诉苦,只说儿子争气,一个上大学,另一个也上大学,‘兰州天冷,二哥手脚害冷,没有棉裤穿!’她捎话给振南大姐,十多岁的大姐远在终南山下挑灯给你做棉鞋……。可怜天下父母心!现在想来我们做儿女的没心啊!就像《红楼梦》里“好了歌”里说的:‘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二哥,我说这些,你心里不要难过。”
   芳妹最后说:“写到这里,我还得补充说明:你兰州大学中文系毕业了,分到北京,我那时年纪虽小,也能看出母亲的脸上露出平时少有的笑容。第二年,大哥西北大学历史系也毕业了,每个月从河北南宫将工资的大部分寄给大嫂。你到北京后,每月工资六七十块钱,还有两个孩子,但坚持每月寄钱,有时多达30元,家里大小九口人啊!我和利亚、力行等几个侄子、侄女都已经上学了,二哥,你的这些钱着实给家里解决了大问题。妈说过,你每月向国家捐出2斤半,自己只剩下27斤半,二哥,你已经浮肿了,还在嘴边留出点,换成全国粮票寄回家里。母亲到北京看阎力和咪咪,你每月寄家12块钱。母亲从北京回来,我们娘儿仨逃难到舅家,你每月寄15块钱,一直寄到母亲去世。二哥,你虽然远离家人,不在老人身边,能几十年如一日地寄钱养家,也实在难为二哥、二嫂了。我还记得,从1950年开始,17岁的你,和大哥同时工作,月月给家里领粮食(月薪七斗麦);你上兰大以后,每月刨除伙食费和零花钱,把调干19元助学金里除伙食费后攒下的八九十块钱寄回家用。说句良心话,二哥,你尽了孝了。”
  
   我对不起母亲,她为我付出巨大的牺牲;我对不起母亲,她又为我的儿女作出巨大的牺牲;我对不起母亲,重病床前没有我的身影,她呼唤着儿女的小名最后牺牲自己。
   母亲不满70岁,她是我们家最勤谨、最能吃苦、最受尊敬的人,是我家唯一没有赶上好日子的苦命人。
   四郎探母,见老娘三拜九叩,从内心深处发出阵阵的哀呜:“老娘亲请上受儿拜,千拜万拜也折不过儿的罪来……”
   什么是母亲?母亲是你当然的保护神,天生的活菩萨。她生下你,就不遗余力保护你,求神力保佑你,千方百计体谅你、原谅你,终生无悔,纵然把命搭进去也在所不惜。在母亲的心目中,你永远是个孩子,母亲好像专为儿孙受苦、还泪,才到这个世界上来的。
   母亲在上,不孝子运生泣血顿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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