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急驰。我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外,突然,一座精美的纪念碑吸引了我。我猜想着纪念碑的来历,还没等找出明确的结论,又看见了同样的纪念碑。这块纪念碑前,正在举行婚礼。新娘穿着鲜艳的民族服装,与新郎一起,接受着亲人的祝福。我实在判断不出纪念碑的用途,只好向小金提问。原来,纪念碑是纪念金日成的。金日成生前曾来这里视察,表示对领袖的思念,遂建纪念碑纪念之。
我去过莫斯科,在红场,怀着无比崇敬的心情,走进了列宁纪念馆,领略到了伟大领袖的风采。回到中国后,曾在一段时间里,我不无自豪地对朋友们说:我见到了列宁。我们的导师毛主席的遗体,越南的胡志明,蒙古的苏赫巴托,直到朝鲜人民无比爱戴的金日成都留下了遗体。我想,他们一定是担心一旦我们忘记了过去,就会吃二遍苦,遭二茬罪的。他们对未来的忧患,让我不知说什么才好。
过海关
去朝鲜的旅程就这样开始了。
2007年3月26日的日记,如此写道:“上午11时从北京出发,汽车行驶6个小时,于下午6时抵达丹东。一片霓虹的丹东,我在20年前来过,今日的丹东与往日的丹东今非昔比。住中联酒店,酒店对面就是鸭绿江大桥。透过窗口,可以看见雄壮的鸭绿江大桥,当然也能看见大桥右侧的残桥――朝鲜战争时期被美国飞机炸毁的铁桥。看着残桥,历史感陡然升起,耳边似乎响起了炮声。一路奔波,有点疲倦,洗了澡,便躺在床上睡觉了。已接到通知,明天早起,过鸭绿江,去对岸的朝鲜。”
3月27日早晨,匆匆吃过早餐,提着行李,钻进了一辆面包车,不知为什么,内心有点紧张。坐在面包车里,呆呆地看着窗外,一言不发。迄今为止,我去过30多个国家旅行,令我骄傲的是,曾经两赴巴西亚马逊热带雨林,其中一次在热带雨林深处进行了一个月的探险活动。那么遥远的旅程,无时不在的风险,我没有一点畏惧。可是,去邻国朝鲜,却产生了莫名其妙的感觉。
汽车在中国关口停下,边检人员检查了护照,签上章,就放行了。过关前,我们把手机交给送行的人,手机在朝鲜不能漫游,似乎也不受欢迎,只好留在中国。出关,搭乘另一辆汽车,驶向鸭绿江大桥。这座桥修建于20世纪50年代,也有一点历史了,是中朝友好的象征。鸭绿江大桥主要通火车,通汽车的路相对狭窄。汽车在桥上行驶,桥梁伸手可及。我本能地向右边看去,仔细盯着那座载入了现代战争史的残桥。朝鲜战争时期,对朝鲜的物质援助通过这座桥运往对岸。美国人为了阻止中国的援助,就把大桥炸毁了。有意思的是,美国不想得罪中国,他们巧妙地炸毁了朝鲜一侧的桥梁,留在中国一侧的桥梁则安然无恙。虽然安然无恙,血脉毕竟不通了,躺在鸭绿江了,是一个断臂的战士。
不足一刻钟的时间,汽车驶到对岸,停在一排房子前,我下车后,车又按原路返回了丹东。这一排房子是朝鲜边防军检查站,穿着深黄色军服的军人一脸严肃地办理着公务。检查站的办公室大约有20平方米,许多人排队,依次等待通关的签章。办理入关手续的人不多,但时间很慢。慢,也许不是坏事,至少可以让人松弛下来。我离开办公室,在检查站的院子里悠闲地吸烟。我本不会吸烟,有如此充裕的时间,不吸一颗烟岂不是对不起大好时光吗。我沉浸在吸烟的快感之中,不自觉地向丹东方向望去。那里高楼林立,本是东北的一个边境小城,亦成为中国极具成长潜力的边贸城市了。尤其是鸭绿江沿岸,酒店、写字楼、高尚住宅鳞次栉比。吐了一口烟,有一种眩晕的感觉,恰在这时,北京至平壤的火车缓缓驶来。通过鸭绿江大桥,火车停下了。北京至平壤的距离没有多远,可是这趟火车却需要运行24小时。火车运行的慢,当然是为了安全了,不过也有意外的因素。比如朝鲜的铁路电气化了,一旦停电,火车就需要等待。
大约等待了一个小时,轮到我们办入关手续了。边检人员在我们的护照上盖了一个长方形的戳,然后,由一个专人带领,把我们随身携带的行李提到室外,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我们都是守法的公民,不会干走私的行当,我们的行李当然干干净净。朝鲜边检人员有一双识别坏人的眼睛,面对我们自然没有敌意,于是,我们顺利通关了。
有三辆车等待我们。同行的李先生是企业家,他们公司在朝鲜有业务,在平壤设立了办事处,其中一辆凌志车就是他们的。另外两辆是朝鲜的,老款的奔驰500,挺有气势。我喜欢老款的奔驰500,买不起,却喜欢坐。不是说开宝马坐奔驰吗,我开不起宝马,但在朝鲜坐上了奔驰,其感觉也别样。趁人不注意,得意地笑了一下。出关,入关,时间飞逝,转眼就到了中午。三辆汽车离开海关,向新义州驶去。新义州――义州地区位于朝鲜半岛西北部鸭绿江下游沿岸,是朝鲜平安北道的道会。朝鲜全国行政区分直辖市、道、市、郡、里。平壤、开城、南浦是直辖市,与平安北道、平安南道、慈江道、两江道、咸镜北道、咸镜南道、江原道、黄海北道、黄海南道并行。道,等同于省,郡等同于县,里等同于乡、镇。新义州与义州相距30公里,义州是该地区的旅游中心,曾是朝鲜仅次于平壤和开城的城市之一。据说,这里有金日成革命事迹馆,有古迹古城义州统军亭,有边境八角?望亭。时间匆忙,来不及凭吊历史遗存。不过,坐在汽车里,基本上把新义州尽收眼底了。几乎没有高楼,四五层的办公楼向两侧延伸,倒显示出独有的气势。街道宽敞,也很整洁。中午,是上下班和放学的时间,街道两侧有许多骑自行车的人,他们挺着胸,悠闲而过。走路的人却行色匆匆,他们抬着头,目不斜视地向前急行。我的脸颊有点热,也许对眼前的景色太熟悉了,看着这座朴素的城市,宛若沿着时间隧道,回到了过去的年代和我成长的城市。我在东北吉林市长大,那座沿江而建的城市,曾与新义州不无二致。童年和少年,我与他们一样,在广阔的空间里恣意奔跑,在有江水,有树林的城市里自由呼吸。没有污染的城市,没有噪音的城市,没有动漫和网络的城市,也一度让我们开怀。
汽车停下了,终止了我的联想。同行的朋友告诉我,到新义州宾馆了,在这里吃午饭,然后继续我们的行程,前往平壤。我下了车,本能地计算了一下时间,从丹东到达这里,绝对距离为20公里,用去了5个小时。
领袖研究室的画像
走进了宾馆。
所谓宾馆,就是一个招待所。餐厅设在南侧,阳光明媚,房间里异常温暖,有宾至如归的感觉。房间的陈设十分朴素,餐台是一张椭圆形的桌子,桌面上贴着近于夸张的薄膜制成的菊花图案。我们围桌而坐,一脸洋洋喜气。服务员很快端上一个盘子,盘子里盛着风干的明太鱼。我拿起一条鱼,撕成条条,塞入嘴里顽强地咀嚼。对于明太鱼,我再熟悉不过了。小时候,由朝鲜进口的明太鱼2毛7分钱一斤。周日休息,全家改善生活,就让我去副食品商店买10斤明太鱼。常常是母亲给3元钱,买10斤还会剩下3角钱,这3角钱就私自留下,晚上拿着它去看一场电影。几条鱼被我们风卷残云般地吃光了,恰好,其他菜也上来了,有烧鲜贝,有沾酱菜,有炒鸡蛋。每一道菜都好吃,原因很简单,菜的原料都是绿色食品。就拿炒鸡蛋来说吧,金黄金黄的,可以吃出原始的香味。新义州的经济还没有“全球化”,道德也没有沦丧,别的不说,眼下的菜就没有弄虚作假。前年,在我们中国,三氯氰胺掺入牛奶,害死了多少人,破坏了多少幸福的家庭。看来对市场经济需要作出人文的评价。最后上来的是明太鱼酱汤,异常的好吃。明太鱼生长在鸭绿江入海口,身体修长,蒜瓣肉,入口即化。我喝了一口酱汤,回味着早年的感受,又一次为此次的朝鲜之旅而激动。
重新上路。我与小金同坐奔驰500,一路上不停地交谈。小金是中国的朝鲜族人,在平壤做生意,做的还不错。他不懂绘画,对朝鲜画却本能地喜欢,他也愿意与我交流欣赏美术作品的经验。有这位朝鲜通陪伴,我在朝鲜一定不会孤独。
小金告诉我,新义州与平壤仅有200公里的距离,不算远。小金热爱朝鲜,在他的眼睛里,朝鲜的三千里江山无一不美,无一不秀。我与他有同感,尽管新义州至平壤的公路还是沙土路,汽车行驶难免颠簸,我却在颠簸中体会到了质朴的含义。路两侧是农田,黝黑的土地铺向目光所到之处。还没到耕作的时候,田野里没有人,土地酣睡着,似乎做着美梦。远处是一排排整齐的房子,就连色彩都是一致的。不用问,那一定是一个村庄。时常可以看到蜿蜒的丘陵,如波浪一样起伏的丘陵,像一个健壮的小伙子,身体没有一丝的伤痕。没有炸山开采石料的,没有挖山淘金的,更没有占山为王的。这道完美的丘陵,让我的思绪再一次回到祖国。我当然为自己的祖国骄傲,但,骄傲替代不了忧虑。我们一面在为经济增长高唱赞歌的时候,我们也看到了残破的山河,因污染而死去的生命。悖论让我们困惑,思考让我们重生。在奔赴朝鲜的旅途上,目睹美轮美奂的大地、山川、树木,我就会为祖国呻吟的大地、山川、树木痛心不已。
汽车急驰。我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外,突然,一座精美的纪念碑吸引了我。我猜想着纪念碑的来历,还没等找出明确的结论,又看见了同样的纪念碑。这块纪念碑前,正在举行婚礼。新娘穿着鲜艳的民族服装,与新郎一起,接受着亲人的祝福。我实在判断不出纪念碑的用途,只好向小金提问。原来,纪念碑是纪念金日成的。金日成生前曾来这里视察,表示对领袖的思念,遂建纪念碑纪念之。据说,朝鲜的许多地方建立了这样的纪念碑,这是他们表示爱戴领袖的方式,对此我不做评述。
途经一个小镇,在一个标志性的建筑上,看见了金日成、金正日的画像。
金日成的画像,出自金成民之手,金正日的画像出自金东环之手。这时候,我还不认识这两位著名的画家。但很快,在朝鲜万寿台创作社,我与他们结识了,在举办朝鲜当代著名画家邀请展的过程中,结下了深厚的友谊。这座建筑的单位名称叫领袖事迹研究室。朝鲜极其重视革命传统教育,在许多城市,均建立了这样的研究机构。其实,这样的革命传统教育,社会主义国家都很重视。比如前苏联,保存了列宁的遗体,供全世界无产者瞻仰。我去过莫斯科,在红场,怀着无比崇敬的心情,走进了列宁纪念馆,领略到了伟大领袖的风采。回到中国后,曾在一段时间里,我不无自豪地对朋友们说:我见到了列宁。我们的导师毛主席的遗体,越南的胡志明,蒙古的苏赫巴托,直到朝鲜人民无比爱戴的金日成都留下了遗体。我想,他们一定是担心一旦我们忘记了过去,就会吃二遍苦,遭二茬罪的。他们对未来的忧患,让我不知说什么才好。
一辆老奔驰
在前往平壤的道路上,我大开眼界了。朝鲜的自然环境恐怕没有几个国家可以媲美,平整的田野,植被茂密的山冈,繁密的树林,宛若进入了一个童话的世界。时常可以看见一辆拖拉机迎头驶来,拖拉机的尾部,一个骑自行车的人一手扶着车把,一手抓着拖拉机的车厢,借力而行。车厢里摆着一个个稻草编织的袋子,里面装着煤炭或者是粮食。这样的画面我很熟悉。朝鲜人的生活习惯与中国东北人的生活习惯有点接近,即使是生产方式,也惊人的一致。无怪乎日本吞并朝鲜半岛时,许许多多的朝鲜人移居中国了。当年我也曾一手扶着车把,一手抓着拖拉机的车厢,试图增加自己前进的速度。遗憾的是,那时候不知道害怕,仅为这种“英雄”的行为沾沾自喜,甚至希望被一个姑娘看见,并得到她的掌声。一个平面的时代,一种缓慢的节奏,一个虚幻的理想,实在是找不到更多表达自己的机会,只有这样,或多或少可以缓解一下自己的哀愁。
前进的汽车轻轻抖起来,我以为行驶在崎岖的山路上,向外眺望,立刻否定了自己的判断。汽车的抖动,源于汽车本身。司机也感觉到不对了,他把方向盘向右扭动,把汽车停在了路边。我们同时下车,经过检查,发现汽车的减震器坏了。天呀,减震器坏了,汽车不就等于马车了吗。朝鲜的朋友有一点着急,他们用朝鲜语交谈,讨论着解决的方案。我躲到一边,打量着眼前的奔驰500。不是说开宝马坐奔驰吗,怎么这辆奔驰如此的脆弱,不堪一坐。我围着奔驰车走了一圈,欣赏着这款被世界富人、大人、名人们津津乐道的汽车,这些时代“精英”,社会“娇子”,端着“旧世界”的红酒,或者在高尔夫球的球场上,高谈阔论自己的时尚生活,刻画着与平民们,与弱势群体们不可逾越的鸿沟。奔驰让他们有了飞黄腾达的感觉,奔驰让他们有了改天换地的感觉,奔驰让他们有了剥削者的感觉。
只是我什么感觉也没有。此刻,我站在新义州通往平壤的公路上,以疑惑的目光看着这款德国产的名车。显然,这辆车老了,车身有平整过的痕迹,汽车尾部明显下陷,车门把手也松动了。凭着自己20年的驾龄,我判断此车不仅是老款的奔驰,也是老了的奔驰,属于应该报废的奔驰。司机紧张地修车,我就走到一边拍照,看朝鲜的风景。
我被一个朝鲜农民迷住了,他扛着一把铁锹,走在路边,左手有规则地摆动,一边唱着歌曲,一边急速地前行。他有30岁的样子,上身穿着一件如同我们国家80年代国有企业发给工人的工作服,戴一枚领袖纪念章,略显素朴,却不猥琐。我把照相机镜头对准了他,正要按快门,小金喊起了我的名字。我转过头,见他正向我挥手。我走过去,他说,不要拍人,他们会觉得我们不礼貌。我点点头,表示理解。汽车修好了,这时,在我们前面行驶的凌志吉普车发现我们没有跟上,掉转车头,回来找我们。我上了吉普车,先行一步。奔驰车也发动了,跟在车后。我回望着,我觉得这辆老款的奔驰如同一个大病初愈的狮子,尽管威风凛凛,但,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岁月对它的无情消磨。
企业家李先生坐在吉普车里。与李先生认识多年了,他也是朝鲜族人,有着不平凡的经历,我曾对他做过深入的采访。就在不久前,他向朝鲜捐赠了一家投资两千万人民币的毛毯厂,受到朝鲜方面的欢迎。我问他,奔驰车怎么会坏呢?他告诉我,那辆车恐怕是二手车。朝鲜人挺有意思,他们立场坚定地反对资本主义,却对资本主义的工业产品有一些好感。于是,一些国外的二手车便进入了这个国家。在平壤,我惊奇地发现,路上行驶的车辆,有一大部分来自欧洲或日本。
洗车站
吉普车较高,视线宽阔,目光所及之处是平坦的土地,是俊美的山岭。我注意到一个问题,道路两侧为什么看不到坟墓呢。在中国旅行,乡村公路边的坟墓比比皆是。名山之中坟墓更多,有意思的是,许多名山之名,竟因躺在坟墓中的一些名人而得之。因此,中国的坟墓具有极大的文化象征意义。李先生无数次访问朝鲜,当然了解朝鲜的风俗习惯。面对我的问题,李先生轻松地告诉我,朝鲜人的坟墓不习惯修建在路边。
仅仅是这个原因吗?我还是有几分疑惑。我是看过朝鲜人墓地的。5年前,我在韩国的首尔,为了拜谒朝鲜民族英雄金九的墓地,曾在首尔的市郊折腾了很长的时间,最后,在一处植有松树的幽静地方,找到了金九的墓地。金九,大韩民国临时政府的总统,一个民族主义者。他是在大韩帝国被日本吞并后流亡中国的,并与中国人民并肩作战,赢得了抗日战争的胜利。传奇人物金九,访问过延安,见过毛泽东。但,他在中国依靠民国政府,与蒋介石先生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为抗击日寇做出了艰苦的努力。20世纪末,我在上海马当路,找到了大韩民国临时政府的旧址,那排名为“普庆里”的房子,在我的内心深处迹化成了爱国者的崇高人格。为了追踪这段历史,我去嘉兴、去杭州、去重庆、去首尔。最后写成、出版了《远东喋血――大韩民国临时政府在中国实录》一书。
金九与朝鲜有关,在这篇文章中,我还要述说他的故事。
回忆往事的时候,时间飞速流逝。吉普车减速了,转向另一条道路。我从思绪中醒来,抬头探视――眼前是一个洗车站。这里依次停着许多汽车,等待清洗。我们下车了,我向李先生要了一颗烟,独自吸起来。在朝鲜旅行,有了吸烟的嗜好,是为了追求情趣,还是为了装腔作势,我都无从回答。有时候,人是在一种蒙昧的状态中活着。我吐出一口烟,打量着洗车站。设施简陋,洗车棚用草席隔断,可以同时清洗两辆汽车。这里离平壤咫尺之遥,清洗掉汽车身上的尘埃,是为了美观和卫生。朝鲜人喜欢干净,日常生活中,对衣着的讲究,对环境的爱护,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大约等待了30分钟,我们离开了洗车站,继续向平壤进发。还是普通的道路,但比沙土路强多了,顺着这条路,驶入一个小镇。已是黄昏时分,小镇没有多少行人,偶尔可以看到一辆汽车孤独地驶过。寂静的小镇让我的感觉好极了,如果我是画家,把小镇的空旷与寂寥画出来,可以感动许多人。21世纪了,我们在嘈杂和喧闹中明白了寂静的意义,明白了孤独的美丽。汽车很快穿过小镇,转了90度的弯,驶进了两车道的高速公路。这条高速公路尽管不宽,却是高质量的。水泥浇筑的路面,全封闭,行驶的汽车如入无人之境,稳健,快捷。
李先生告诉我,快到平壤了。与此同时,我看见一个巨大的建筑物,耸立在城市的中央。呈三角形的建筑物还在修建之中,它以咄咄逼人的气势,挺立在朝鲜的首都平壤。这是柳京饭店,是金日成时代上马的项目,还未竣工。柳京饭店高达105层,比美国纽约104层的国贸大厦高出一层,显然,这样的设计是意味深长的。我第二次到平壤的时候,住在柳京饭店的附近,吃过晚饭,经常在柳京饭店的四周散步。有一天,在柳京饭店东侧一处空旷的地方,看到十几位朝鲜人一同会餐。他们有说有笑,享受着眼前这个安静的傍晚。对于我们,他们熟视无睹。毕竟是外国人,在“外事没小事”的国度里,选择沉默有时不会是坏事。
汽车从高速公路上下来,行进在平壤宽敞的大路上。一栋栋陌生而熟悉的建筑,一棵棵挺拔笔直的大树,一个个自信而紧张的市民,均让我产生了新奇的感觉。
历史中的朝鲜
朝鲜,朝日鲜明之国。公元13世纪,阿拉伯地理学者卡索伯尼伊在其所著的《世界地理》一书中对朝鲜作出了这样的描述:“新罗这个国家是个美丽的国家,这个国家不知道什么是传染病,有令人身体健康的甘美的水,土地肥沃,再没有比这个国家更美丽、更有助于身体健康的国度了。”卡索伯尼伊所言极是,但,他还没有说完。朝鲜不仅“有令人身体健康的甘美的水”,还有悠久的历史,灿烂的文明。考古学表明,朝鲜半岛在50万年前就有人类居住。据文献记载,在公元前2世纪和前1世纪左右,朝鲜半岛上的许多部落发展成马韩、辰韩和弁韩三个部落集团。在三个部落之中,辰韩发展较快,已具有了建房、养蚕、织绸、使用铁器、种植五谷和役使牛马的能力。最落后的马韩,仅会织一般的粗土布和建造土屋。公元前1世纪前后,奴隶占有制社会被封建社会所取代,朝鲜半岛进入了三国时代,即公元前57至公元935年的新罗,公元前37至公元668年的高句丽,公元前18至公元660年的百济。新罗国力最为强盛。强盛的王朝自然会有扩张的野心,在中国唐王朝的支持下,新罗先后征服了百济和高句丽,于公元668年统一了大同江以南的地区。735年,中国唐王朝政府承认大同江以南地区的领土属于新罗。至此,新罗王朝第一次统一了朝鲜半岛。
7世纪后半期以后,新罗王朝开始分裂,各王族之间为了争夺王位从宫廷斗争转向武力对抗,内战随之爆发。891年,弓裔趁政权腐败之机,举兵起事,自封为王,于904年建摩震国,后又于911年改为泰封国。918年,弓裔的大臣王建暗杀了国王,篡夺了王位,自称太祖,改国号为高丽,总计长达475年。中央集权的统一国家高丽,西方称之为 Korea。高丽深受中华文化的影响,建立了科举制度,制定科田法,宣扬佛教,生产力得到了空前的发展。
1392年7月,高丽王朝的内部矛盾加剧,武将李成桂废黜了恭让王,自称太祖,改国号为朝鲜。李氏王朝,简称李朝,延续了500年,是朝鲜最后一个封建王朝。
李氏王朝的500年,应该说,是朝鲜骄傲与痛苦并存的500年。这一时期,李氏王朝的文学艺术取得了长足的发展,他们所遗留的美术作品弥足珍贵,是世界艺术品拍卖市场深受追捧的热门作品,也是世界各大博物馆、美术馆引以为荣的收藏品。我对朝鲜当代美术作品的兴趣,源于我对李氏王朝的了解,也源于我在朝鲜半岛的游历。
李氏王朝建国不久,首都由开京(开城)迁至汉城。在政府制度上,李氏王朝依照中国的《周礼》,明朝的《经世大典》《大明律》,先后制定了《朝鲜经国典》《经国大典》《大典续录》《大典通编》等,以儒家思想为指导,确立君臣关系和职责。李氏王朝第四代国王世宗,被誉为朝鲜历史上最伟大的君主。这位于1408年到1450年活跃在王朝政坛上的君主,以儒学为治国之道,建立集贤殿,集中学者从事行政、语言、科学、音乐、医学等方面的研究。1446年,世宗颁布了朝鲜语的表音文字,确立、完善了朝鲜语的表达功能。同时,世宗国王又组织学者编纂了《农事直说》《中国医学类聚》《本地医方类聚》等科学书籍,倡导并推广使用日晷、滴漏、雨量计、太阳系仪、星象仪、天文图和行星历书等。世宗的李朝,充满了生机和活力。
19世纪,李氏王朝与中国一样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民族危机。因明治维新崛起于世界的日本,开始觊觎朝鲜半岛和中国了。他们蛮横地在朝鲜驻军,又唆使日本浪人闯入景福宫,杀死了大权在握的闵妃,把高宗推上了王位。1897年,高宗将国号改为大韩,年号改为光武,他成了大韩帝国的皇帝。1910年8月22日,韩国总理大臣李完用和日本驻韩国总监寺内正毅签订了《日韩合并条约》,该条约共计8款,主要内容是:韩国皇帝陛下将整个韩国的一切统治权完全地永久地交与日本国天皇,日本国天皇接受上述转让,承认将整个韩国并入日本国。至此,朝鲜半岛进入了日本殖民统治时期。
朝鲜的“三一”和中国的“五四”
对于朝鲜半岛,我有一种别样的情感。尤其是近现代,朝鲜经历了巨大的苦难,在接连不断的战争中浴火重生,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民族自由。然而,民族分裂,又让生活在朝鲜半岛上的数千万人民处于一种焦虑之中。他们渴望和平,他们更渴望统一。
李氏王朝自李成桂登基,至1910年韩日“合邦”为止,历经519年。从此,朝鲜半岛沦为日本帝国的一个地区。朝鲜总督府首任总督寺内正毅宣布:朝鲜人要么服从日本法律,要么就掉脑袋。典型的流氓的腔调。总督在朝鲜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力,直属日本天皇,不受日本内阁的管辖,是可以自由行使行政权、立法权、军队使用权的绝对权威。总督拥有帝王一样的权力,在日本政界、军界影响巨大。出身于日本首相的朝鲜总督有之,出身于朝鲜总督的日本首相也不乏其人。可见朝鲜总督一职的重要。
1919年1月22日,本是傀儡国王又因在荷兰海牙万国和平会议中惹怒了日本人而被迫退位的高宗突然死去了。高宗之死在朝鲜半岛引起大哗,进步人士认为,高宗死于日本人之手。2月8日,朝鲜留日学生发表了《独立宣言》,要求废除日本帝国主义的殖民统治。体现了民族自立自强自爱的《独立宣言》,在国内掀起了巨大的波澜。3月1日,以孙秉熙为首的33位民族代表共聚明月馆,签署《独立宣言》,宣布韩国独立。当这些仁人志士沉浸在激动的情感之中,宪兵、警察闯入会场,拘捕了孙秉熙等33人。同一时间,一群年轻的学生们出现在京城塔洞公园,一名学生跑上八宝亭,代表33位爱国者朗诵《独立宣言》:“吾等兹宣言我朝鲜之为独立国,朝鲜人之为自由民,以此告于世界万邦,而阐明人类平等之大义。以此告于子孙万代,而使永有民族自存之主权。”学生们的情绪感染了有民族自尊心的朝鲜人民。他们列队走出塔洞公园,开始了一次浩浩荡荡的示威游行。也许心有灵犀,这一天,在平壤、元山等地,相继举行了示威游行,并很快波及到全国。朝鲜总督寺内正毅命令骑警和宪兵予以镇压。一时间,汉城等地,刀光剑影,血流成河。
历史学家把这次寻求民族独立的运动称之为“三一”运动。
我是在陈独秀的文章中了解到“三一”运动的。20世纪80年代,如泣如歌的时代,强烈的求知欲,强烈的寻求民族强盛的愿望,强烈的对历史与现实的反思,一度让我们保持着对国家的忧患,对未来的展望。无疑,“五四”前后涌现出来的思想家,以他们知行合一实践,告诉我们民族苦难的症结,除旧布新的希望。恰是对“五四”运动的考察,始知与我们有着共同命运的朝鲜,在“五四”远动之前开展了“三一”运动。也是这么一场寻求民族独立的运动,影响到中国的知识分子,为“五四”远动的开展,提供了启示。1919年3月23日,陈独秀在《每周评论》中发表了《朝鲜独立运动之感想》一文,这位声名远扬的政治活动家在文章中写道:“这回朝鲜的独立运动,伟大、诚恳、悲壮,表明了正确的观念,用民意不用武力,开世界革命史的新纪元。我们对之有赞美、哀伤、兴奋、希望、惭愧,种种感想……我们希望朝鲜人的自由思想,从此继续发展。我们相信朝鲜民族独立自治的光荣,不久就可以实现。”
一度,陈独秀离我们很远,而今,他又与我们很近。
金九的故事
平壤很通透。这样的印象似乎费解,但通透一词太适合平壤了。太阳落山,大同江上一片金黄,天空澄澈,天地浑然一体。 平壤如同在草原上崛起的城市,色调平静,气氛安详。林立的高楼泛着透明的钢青色,冷峻,肃穆,但略显阴冷。汽车在大同江上驶过,暮色中能看见泊在岸边的木船以及岸边的垂钓者。远处,一个别致的建筑拔地而起,直指苍穹。李先生告诉我,那是主题思想塔,是金日成主席70寿辰时所建。据说,这座主题思想塔典故颇多,建筑用料,与领袖所经历的70年的天数吻合,建筑样式,也多有象征。几乎所有来到平壤的人,都会到主题纪念塔参观。从不同的角度,会得出不同的结论。其实,主题纪念塔是平壤的一个景致,也是平壤的一种精神。
平壤处于丘陵地带,大同江畔,自然环境得天独厚。作为有着两千多年历史的古城,平壤有太多的故事可讲。公元552年至586年,高句丽在平壤建都,精心打造平壤城。尽管朝鲜战争期间,平壤遭到了美军飞机的狂轰滥炸,几乎夷为平地,但高句丽时期的历史遗存依稀可见。其中的大城山城颇值得一说,山城完全用石头砌成,有城墙、城门、房址、水池等遗迹,历史意蕴浓郁。平壤古城共有16个城门,迄今仅保留下来了内城的东门――大同门。不要拿平壤与北京比,在历史的长河里,两座美丽的城市均遭外族的野蛮侵略,只是北京相对幸运一些,在危急时刻屡次化险为夷。平壤没有,在近代历史中,她痛苦不堪,呻吟不断。日本吞并朝鲜,蛮横掠夺了朝鲜人民的自由,还从精神上践踏之,侮辱之。平壤的历史文物被盗走,就连高句丽王朝的创建者东明王的墓穴也空空如也。我计划到平壤博物馆看李氏王朝的古画,朝鲜德高望重的画家郑昌谟告诉我,好的古画都被日本人抢走了,要么就毁于战火。怎么就这么相似,中国的许多古画,包括敦煌的珍贵壁画,包括罗布泊古城遗址中的遗物,不是也被欧洲列强明目张胆地运到了法国、英国、德国、俄罗斯、瑞典、美国等国家吗。脱亚入欧的日本,在这一轮的抢劫中,争先恐后,给中国和朝鲜造成了巨大的损失。近年,成为世界拍卖市场新宠的圆明园的生肖兽首,哪一个不是八国联军从北京抢走的。国弱没有尊严,国弱没有安全。在强权就是真理的大千世界,我们的体会也许更深刻。
一个方圆结合的建筑引起了我的注意,此时,平壤已经进入夜晚,在灯光里,在树木的簇拥下,这座老式的建筑显得雍容、静穆。李先生看到了我惊诧,便告诉我,当年金九与金日成就是在这里谈判的。
1945年8月10日,苏联红军向盘踞中国东北的日本关东军发起攻击,击溃关东军主力后,向朝鲜半岛挺进,先后占领朝鲜北部的基雄、罗津、清津,同时做好了战略部署,准备向朝鲜南部进军。美国军队正在琉球岛停留,为使自己的地盘不落入苏联人的手中,遂向苏联提议,美苏两军以三八线为界,分头解除日军武装,接受日本投降。苏联接受了美国的建议,于是,三八线成为朝鲜半岛的分割线。9月6日,美军进入汉城。美国驻韩美军司令霍奇与朝鲜总督阿部信行于9月9日签订了投降协定,结束了日本对朝鲜半岛35年的殖民统治。
两个大国登上了朝鲜半岛的政治舞台。霍奇将军在韩国南部实施占领军统治,原封不动地搬用朝鲜总督的行政机构。三八线以北,苏联红军接管了政权,扣留了日本军人、警察和行政官员,在各道建立以共产主义者为中心的人民委员会,并向他们移交了行政权。1946年,北朝鲜委员会建立。
金九是在1945年11月23日,从上海回国的,他在汉城金浦机场受到数千人的欢迎。这年年末,美苏英三国外交部长在莫斯科会议上形成了托管韩国的决议,金九表示反对。美苏只好在汉城举行第一轮美苏联合委员会会议,与同意莫斯科三外长会议决定的朝鲜政党、社会团体咨商建立临时政府。但是,在该如何选定建立临时政府的政党和社会团体问题时,美苏发生了分歧。最后,美国建议,把朝鲜问题移交联合国讨论解决。1947年,美国国务卿马歇尔说,希望联合国大会商定朝鲜问题,并采取不经过托管而使朝鲜独立的方法。苏联反对。他们认为,朝鲜问题只能按照苏联、美国、英国的协定解决,最理想的解决方案则是在美苏两国军队撤出后,由朝鲜人自己解决朝鲜的问题。
于是,美国向联合国递交了关于设置联合国朝鲜临时委员会,在其监督下,于1948年3月之前在南北举行自由选举,建立国会、政府以及美苏两国撤出朝鲜的决议案。
这一时期,在汉城的右翼势力分化为两个阵营,一派是金九,一派是李承晚。李承晚从美国回来,他主张建立单独政府,遭到金九的反对。金九作为朝鲜解放独立运动的先驱,他反对朝鲜半岛分裂,主张美苏军队撤出朝鲜半岛,朝鲜南北方的政治集团共同协商,举行全国大选。基于此,金九与金奎植、赵素昂等人越过三八线,到平壤参加朝鲜南北各政党和社会团体代表联席会议,同金日成讨论建立统一国家的政治目标。
大国主导的朝鲜半岛,统一国家的政治目标难以企及。1948年5月10日,朝鲜半岛南部举行大选,选举产生的国会制定了宪法。8月15日,建立大韩民国,总统为李承晚。1948年8月25日,朝鲜北部举行了最高人民会议议员选举。9月9日,建立了朝鲜民主主义共和国。首相为金日成。至此,朝鲜半岛一分为二。
对朝鲜半岛充满了民族感情的金九,从政坛隐退,在汉城西大门崔昌学私宅闭门读书。1949年6月26日被刺身亡,享年73岁。
朝鲜半岛分裂六十多年了,冲突不断,但南北双方对金九抱有同样的感情,同样的尊重。
平壤之夜的歌声
汽车在一幢30多层的大楼前停下,显然,这是我们到平壤的目的地。我下了车,抬头仰望大楼,细长细长的大楼,略显尖利。楼门狭窄,一部电梯直达顶部。据说,位于大楼顶部的两层,系朝鲜某机关的招待所,装潢考究,设计朴素大方。按国际惯例,每人一套住房。我提着行李,推开了厚厚的木门,进入了我的房间。放下行李,躺在宽大的木床上,长长吐了一口气。从早晨6时起床,一直到下午7时,整整13个小时。旅途却不觉着累,可是一到终点,便倦意袭来。然而,毕竟是在平壤,想吃一顿饱饭,想喝一杯美酒,想和朋友们高谈阔论,我抱着极大的兴趣,打量着我所居住的房间。近30平方米的房间完全可以用宽敞一类的词语形容。并排置放的两张大床,颇有朝鲜的民族风情。被褥给我们难得的温暖,红色的丝绸背面,绣着飞禽的图案,床角下整齐压着一块毛毯。床的左侧,摆着一套沙发茶几,两个白色的瓷杯置于茶几的中央。沙发背后,贴墙而立的是一个2米高的衣柜,衣柜的一侧,是一个有着立体结构的衣架。紧贴衣柜的是一台冰箱。床的对面,是一台电视,床和电视的距离有8米之遥。让我产生与电视的距离感。电视的上方并排悬挂着金日成和金正日的画像。显然是焦点透视,两位领导人的目光始终对着我们,炯炯有神。不管在房间的哪一个位置,也不管在干什么,都躲不开两位伟大领袖冷峻而慈祥的目光。尽管没有什么隐私可言,至少我不孤独了。
晚宴丰富多彩。分餐制,有海参、鲜贝、虾,有鸡蛋、泡菜、明太鱼,有豆腐、酱汤,吃起来有滋有味。最后上了一道松子白粥,温度适中,清香扑鼻。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一位朝鲜姑娘开始唱歌。她唱了几首朝鲜歌,最后又唱了一首中国歌,歌的名字我记得,是《说句心里话》。朝鲜的卡拉ok有许多中国歌,尤其喜欢这一类主旋律的歌曲。朝鲜人对中国歌星刘欢、宋祖英也十分熟悉。看来,两国人民用鲜血凝成的友谊没有本质的改变。
我兴奋起来了,与朝鲜朋友,与李先生、金先生喝了数杯我们带去的“芝华士”,感觉飘忽起来。朝鲜姑娘邀请我一同唱歌,我不会唱歌,只好礼貌地拒绝了。我请她再唱一遍《说句心里话》,这位一脸腼腆的女孩子真诚地唱道――
说句心里话
我也想家
家中的老妈妈
已是满头白发
……
歌是一首老歌,唱响于平壤之夜,或多或少让我有了思乡的心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