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家有茅屋二间,南面种竹。夏日新篁初放,绿荫照人,置一小榻其中,甚凉适也。秋冬之际,取围屏骨子,断去两头,横安以为窗棂,用匀薄洁白之纸糊之。风和日暖,冻蝇触窗纸上,冬冬作小鼓声。于时一片竹影零乱,岂非天然图乎!凡吾画竹,无所师承,多得于纸窗粉壁日光月影中耳。
余少时读书真州之毛家桥,日在竹中闲步。潮去则湿泥软沙,潮来则溶溶漾漾,水浅沙明,绿荫澄鲜可爱。时有?(tiáo)鱼数十头,自池中溢出,游戏于竹根短草之间,与余乐也。日短夜长继以烛,夜半如闻风声、竹声、水声秋肃肃。
三间茅屋,十里春风;窗里幽兰,窗外修竹。闭柴扉,扫竹径,对芳兰,啜(chuò)苦茗,时有微风细雨,润泽于疏篱仄(zè,狭窄)径之间,俗客不来,良朋辄至,亦适适然自惊为此日之难得也。凡吾画兰画竹画石,用以慰天下之劳人,非以供天下之安享人也。
江馆清秋,晨起看竹,烟光日影露气,皆浮动于疏枝密叶之间。胸中勃勃遂有画意。其实胸中之竹,并不是眼中之竹也。因而磨墨展纸,落笔倏作变相,手中之竹又不是胸中之竹。总之,意在笔先者,定则也;趣在法外者,化机也。独画云乎哉!
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小小)吾曹(辈)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
精神专一,奋苦数十年,神将相之,鬼将告之,人将启之,物将将发之。不奋苦而求速效,只落得少日浮夸,老来窘隘而已。
小小匠心,今人尚不肯刻苦,安望其穷微索渺乎!问其故,则曰:吾辈写意(粗笔纵放,以简练笔墨写出形神),原不拘拘于此。殊不知写意二字,误多少事。欺人瞒自己,再不求进,皆坐(因)此病。必极工(工笔即细笔工整画法)而后能写意,非不工而遂能写意也。
风中雨中有声,日中月中有影,诗中酒中有情,闲中闷中有伴,非惟我爱竹石,即竹石亦爱我也。
徐文长、高且园两先生不甚画竹兰,而燮(板桥为号,燮其名)时时学之弗辍,盖师其意不在迹象间也。
未画之前,不立一格,既画以后,不留一格。
不泥古法,不执己见,惟在活而已矣。
画竹之法,不贵拘泥成局,要在会心入深神。盖竹之体,瘦劲孤高,枝枝傲雪,节节干霄,有似乎士君子豪气凌云,不为俗屈。故板桥画竹,不特为竹写神,亦为竹写生。瘦劲孤高,是其神也;豪迈凌云,是其生也。竹其有知,必能谓余为解人(通达言语意趣者)。
画大幅竹,人以为难,吾以为易。每日只画一竿,至完至足,须五七日画五七竿,皆离立完好。然后以淡竹、小竹、碎竹经纬其间。或疏或密、或浓或淡,或长或短、或肥或瘦,随意缓急,便构成大局矣。一丘一壑之经营,小草小花之渲染,亦有难处。要在人之意境何如耳。
画有在纸中者,有在纸外者。此番竹竿多于叶,其摇风弄雨,含露吐雾者,皆隐跃于纸外乎!然纸中如抽碧玉,如削青琅?(láng gān,美石),风来戛(jiá,击)击之声,铿然而文(美),锵然而亮(响),亦足以散怀而破寂。纸中之画,正复清于纸外也。
四十年来画竹枝,日间挥写夜间思。冗繁削尽留清瘦,画到生时是熟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