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声食味 水声

时间:2019-02-19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另一些人      我读大学时,买过一本小说叫《看不见的人》,一直没有时间读。后来,我的生活在西安和兰州之间辗转,不知道那本书丢在了哪里。   我调到原先的单位上班那天,母亲把我叫到当面,告诉我:“上帝时刻都看着你。他能看见你,你却看不见他。”我母亲上年纪后,身体一直不好,能走动的范围日渐缩小,内心的想法慢慢增多。她什么时候相信起耶稣,也没有告诉过我,没有见过她祷告,我们家也没有摆过圣像。我母亲不识字,更没有办法读《圣经》。但母亲有一次却对我说过:她能看见上帝。
  对基督教我是无知的,只是零星在书本上看到片言只语。我们那座城市,“文革”之后与宗教相关的一切都荡然无存了,原先城中非常有名的庙宇也被夷成了平地。
  我对母亲的想法,心中生疑,却又不敢全然不信。她从不说过头话,凡事说到做到。她能看见我所看不见的人,能看见另一些人,也许是因为年岁大了,脑子里偶然会有昏惑的想法。
  但我一直却有不祥的预感,觉得母亲反常的言语,似乎预示着某种不太好的征兆。我没有把内心的想法告诉家里人,我害怕我的担忧一旦说出,就会成为现实。我希望它们积压在我心底,最后变得无影无踪。
  这中间我变得疑神疑鬼起来,生怕做错了什么,犯下忌讳,带来不好的结果。我原本是不相信鬼神的,后来我竟身不由己地跑到南城的道观去见一位道士,求他替我占卜。我还把我的隐忧,悄悄说给我的一位精通周易的老师听,他们给我的都是宽慰,却难解我的隐忧。我的一位作家朋友,熟谙禅佛,我向他学习了看香谱的技艺,回到家净身洗面,关上门窗,把家人统统赶出去,燃香面壁,双手合十,敬对佛陀,终也无法从燃尽的香灰上看出什么。
  而我愈发强烈地感觉到,有另一个人与我靠得很近,知道我在想什么,并且知道我的担忧。我有一阵子深居简出。除了上班,就把自己关在屋里。只吃素食,也不看电视,目的是想避开我感觉到的另一个人,躲过我的担忧。
  还有就是我原先单位的同事老卜,第一次见他,只觉得他像另一个人,具体是谁,又一直无法说清。
  我在那个单位认识了老卜。我现在离开了原先的单位。如今提到老卜,我才会想到原来的单位。
  我看不出我从前的单位与别的单位有什么不同。像是一个正常的、普通的地方,有许多人在当中早出晚归。没有什么不好,也看不出什么地方好。只是私底下大家都按对自己有利的方式做事,嘴上又绝对不说。表面上堆满微笑,暗中伸腿绊跤,致别人于死地。大家只盯着有权人的脸色行事,至于那人是谁,并不重要。无论是谁,只要不掌控权力,皆可形同路人,皆可暗中绞杀,不带丝毫的怜惜。
  老卜每天打水扫地,手头上总是忙着。我起初以为老卜是单位的杂工,后来没几天,办完调动手续,就跟老卜一间办公室工作,他做内勤:杂务、统计、总结报告,计划,接待协调等等,全他一个人干了,没有听他说过什么。
  办公室工作是良心活,要是诚心做,会觉得时间不够用。但我看出了有的人特别明白,像算盘珠子,拨一下动一个位置,不拨就静侯着、空耗着,喝茶、读报、斗心眼、说闲话,生怕自己亏着欠着。有的人猴精猴精的,也是一脸厚道老实的表情,但却有着自己的盘算,暗地里又懂得躲闪,表面像泥鳅一样圆滑,没有丝毫缺陷,做事情又靠谱,知道对点,脸面上常常笑容可掬,桌下面伸腿使绊子,机敏伶俐,游刃有余。老卜心实,一根筋,直轨上的车,不会拐弯,有话按心里想的照直说,又玩命地整天工作。原本办公室里几个人又说又笑,唧唧喳喳,看见老卜进来,大伙都装着忙自己的事情,不再吭声。
  我对老卜有好感是因为同他一起到户县为单位采购防暑降温的西瓜。他是老同志,由他带着我和司机。老卜那天硬是不让我们在街上的餐馆吃午饭,他从家里带了干粮,我们就坐在瓜地的大树下凑合了一顿。我知道老卜是为了给公家省钱。
  还有就是过春节为单位分福利菜,老卜一三轮车一三轮车从批发市场运菜回来,与老婆、儿子连夜动手,洗净剥好,一样一样归堆分类,装在一只大纸箱里,总共有10多种,又骑上三轮,带着儿子挨家挨户为同事送。记得一年除夕夜,我很晚才和妻子一道回我们的小家,看见门口的大树下站着两个雪人,一手拎着一只大纸箱,走近后见是老卜和他儿子,已经在冰天雪地里等了很久,身体被冻得僵直。他把菜搬进我的房子,头也不抬就转身走了。那天晚上,我被老卜所感动,此后跟他变得亲近起来。
  人的潜意识深处残存着非常奇怪的东西:容不得别人比自己好,比自己强。一群人中倘若有谁能力出众,在集体潜意识里便被视为是一种威胁,就有被逐出的可能。老卜不断受到不知从何而来的暗算,是可想而知的。他经受着许多不同的冤屈和冷眼热嘲。我在那个单位对工作最深切的感受是:干也不成,不干也不成。一些人已经彻底失去了判断是非基本的标准,他们抱作一团暗藏在权力的四周,设陷阱、布机关、置暗哨、施冷箭。在群狼的效应里,羔羊的善良清洁是毫无意义的。有几次,老卜已经无力支撑得住了,他便悄悄问我:你知道我看起来像谁。我们彼此一笑,算是作答。
  老卜终于一病不起,在家里休养已有月余。有一天,领导让我到老卜家里去送一封信,事后我才知道,信里装着让老卜提前内退的文件。没过多久,老卜就变得神志不清,有间歇性的失忆和疯癫的症状。我去他家看他,见他大热天里翻穿着军用雨衣,戴着墨镜和大盖帽,对着镜子行纳粹军礼。
  我已经没有勇气和力气面对老卜已疯的现实,那段时间里,我的身体和心底已经疲惫绵软得像裹盖在身上的老套被絮。我清楚地看见自己像一截气道,在进气出气,却无力控制和调节自己。老卜的发疯,让我自己一时间没有了感觉和痛痒,一任地看着自己与自己隔着一层透明的薄膜,空空荡荡。
  在一种无力自拔的愧疚里,我选择了逃离,不久就调离了原先的单位。但我不敢想老卜和从前的单位,极力忘掉不愿再见到的事情。我知道,我的心已经死了,无法再活过来。出于自私的考虑,我离开了老卜。
  这两件不同的事情让我改变了对人的看法。我现在时常会觉着,我隐约能看见过去看不见的人和事。2000年,我的母亲去世,我独自站在她的坟头,将我有的与她多年前同样神奇的感受讲给她听,我却迟迟听不见母亲的回应。
  前些日子,我在大街上远远看见老卜的儿子,大约已上了中学,自行车后坐上驮着一罐煤气,惊恐吃力地赶着朝家里走。他木然老成的样子,过早地担负生活逼压又显得懂事的样子,让我的心感到有刀在撕绞的疼痛。老卜的儿子,看起来也像老卜一样自尊。这让我感到了振奋和希望。我突然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个与老卜十分相像的人。而我当时却无力走近老卜的儿子,告诉他那人究竟是谁,只是在内心里,默默地向他挥手祝福。这时候,我还确切无疑地感到:我也是绞杀他父亲的另一个 凶手。
  
  水声食味
  
  南北菜系,排到四大、八大之后,始见秦菜,是件无奈的事情。北方的珍馐玉馔,是以齐鲁为代表的,秦地则退而取其次,处在边缘,属可有可无类。著名的老饕朱家(氵晋) 、赵珩诸先生,谈及美食,字里行间对京华名楼里的鲁菜,总是情有独钟,津津乐道,说起长安的佳肴,也只是顺道提及能记住的稠酒、泡馍之类的小吃,不可入室登堂。
  多年前去丽江,看宣科组筹的纳西古乐,也有同感,其中一曲《山坡羊》,调子缓慢得不可理喻,却是正宗的唐长安古调,被堂皇地植入了异地,也计人心里不是滋味。
  三秦之地“邪”,凡事不可声张,只能意会。30年前,“张三梆梆肉”在西安还响名当当,老铺位于南院门以西甜水井巷的十字路北,每日售量有限,用墨釉的大老瓷坛盛着,是一味佐酒的美餐。“梆梆肉”就是猪大肠,我小时候食张三家的这款名菜,除了炭火熏炙的余味外,不觉有特异,倒是以中药与猪肠煎煨的“葫芦头”,在长安历久不衰。张家的“梆梆肉”如今已鲜有人知了。
  秦菜实在不敢拿出来与人夸耀。西安饭庄的“葫芦鸡”、“驼蹄羹”,虽馨香脆美,清新细腻,在讲究的满汉全席面前,就显得势单力薄。近年,长安的庖厨业不断推出“汉宫遗味”、“盛唐御膳”,想法倒不错,但多流俗成了“耳餐”、“目宴”,终靠不上食中性味的大谱。推陈出新,有时也不免削足适履,在菜名的学问与刀砧外形的精致上,功夫和心思用足了,丢了“适口者珍”、“食无定味”的真经,也是常有的事儿。
  在长安,我曾尝过刚出土的一千多年前青铜器置盛的玄酒秘方酿制的“老酒”,虽价格不菲,又占着渊源上的优势,也无法品出古往的滋味。
  长安的饮食,在大处上虽着不上边际,也确有独异的构成和辉耀。历史上曾有皇帝喜好“胡食”,一时间京师贵戚穿胡服,用胡式器具,吃胡人饮食,便蔚然成风。
  按照袁枚的观点,像“羌煮貊炙”这种胡食美味,今人怕是不可以照单拿下。食中别味,随时移事异,不可强求,妙无可言。据说“羊肉泡”,也是胡饭,得益于秦地盛产的牛肉和丝路上传过来的“胡饼”之间的妙应。仅这一点细碎的事,足见长安食文化的不凡。
  味蕾中的学问至大精深。老子说“治大国若烹小鲜”。袁枚甚至在《随园食单》的起首,便讲到了“先知后行”的食之精要。于厨技烹艺的细处,见治国安邦,修身为学的大理,是一种大透脱。智慧之人,深谙“会通”之术,事无大小,理非长短,无碍才得入“空”境,且不乏活脱。如此看来,“君子远庖厨”,视脍刀之法为小技者的见识,就有些狭促了。
  食风的奢靡,早已司空见惯,但食中的真味清气,不会因此增减多少。上世纪60、70年代,长安城人家的厨事中馈,已简单得可怜,人们囫囵着吃饭,在有限的供应中,70%的主食均为红薯,玉米等杂粮。
  我的胃肠不好,源于那时候吃了过量的红薯,现在见了胃仍会发酸。粗玉米粥,却不曾厌烦过,每每喝来,浑身经络似乎都觉着通透,辅以自家腌制的“雪里红”,调足辣椒,吃起来,自有食味别声的意韵,倒不觉着日子的苦焦和艰难。
  我们家人丁足,熬粗玉米粥通常用老大的一口铁锅,由我二姐前一夜用清水洗净再浸上,第二天早上去学校前放在炉灶上,以封着的文火煨着。学校离我家极近,课间操时,我二姐跑回来,将炉门打开一道细缝,往锅里放一勺碱,搅匀,等到放学,正好开锅,再敞开炉门,让武火猛滚一阵,出来的粥,见汤见米,甚是好喝,有十足的清气和正味,只是现在没有这样的口福了。
  长安城中人是不懂得食鱼的,只是到了上世纪70年代末期,店铺里有了青岛冻带鱼,人们才知道了鱼的味美,而在此之前,沟汊河道中的虾蟹鱼龟,都成了客居的南方人的盘中餐。我的一位同学,上海人,父亲是“东亚饭店”的炉头。他家人食螃蟹的方法,极其细致讲究,有一整套的专用器具,钩、叉、刀、勺,都是极细的铜制品,串在钥匙链上以备用。还有一种特制的小锤、小钳,不轻易示人,只在食蟹钳和蟹腿时,才拿出来,用后又放在一只木盒子里。剩余的蟹壳,也不弃掉,而是用蒲叶包着,另有他用。
  我是个急性子人,参加工作后去江浙出过一趟差,正值菊黄蟹肥时,主人曾招待我食过一次大闸蟹。有小时候见识过的经历,我尽量将吃蟹的过程拖长些,细致认真。然而,我却不及南方人有耐性,无法将蟹吃得干净,还弄得满嘴鲜血直流,只好捂住,早早离开。
  赤油重酱,珍禽玉食,在今人的眼中是好东西,食中之水似乎是不足挂齿的,又无色无味。偶翻古人所述的食单、食谱、小养,对水在食物中的特殊功用,不仅重视,而且极其讲究。人可以一日无谷,不可以一日无水。在此类论及饮食的文字里,水论独成一章,并置于起首。
  雨水性甘凉,可以滋养人体生理上属阳中之阴的部分,量轻味淡,烹茶可除胸肺之热,熬粥也不会稠。元明时期的贾铭先生,活过了百岁,朱元璋曾向他询问颐养和长寿之道,他讲过:立春这天的雨水性有春□始生之气,妇人饮了,易得孕。入梅的雨水有毒,喝了会生病,用来做酱,易熟,忌讳做酒做醋,用来擦洗衣服,可使酶斑脱掉。立冬后10天被称为入液,到小雪时就是出液。这期间的雨水被称作“液雨水”,百虫喝了会藏匿起来,适宜作杀虫药饵。腊月的雪水不易变质,用它浸泡五谷不生虫蛀,洒在宴席桌上,苍蝇就不会自动来叮爬。屋漏水有毒,误食会生肿块。冰雹水味咸性冷,若酱味不正,放几滴能恢复原味。水的气味,随着一年的节气变化而改变,这是天地气候互相感应而形成的。寒露、冬至、小寒、大寒四个节气这一天的水,适宜浸造滋补身体的丹药、丸药及药酒。
  清代的王士雄先生,对露水有精深的研究,在《随息居饮食谱》中写道:水稻头上的露水能养胃生津;菖蒲叶上的露水可清心明目;韭叶之露,凉血止噎;荷露,消暑怡神;菊露,养血息风。
  水是饮食的基本构成。水好食才有味。没有水在味蕾里的运化作用,再珍贵的食料,再聪明的庖厨,也无法烹制出真味。水还是食中的元素。元素便意味着不可或缺。
  今年初秋,我进秦岭,在南麓的广货街上的一家馆子里吃饭,其中的油煎小河虾,翠亮如玉,味道鲜美,不可言喻,做法又极其简单,只在过油后,调些许椒盐。循着山涧的泉溪,但见这家馆子的屋后,溪水清可见底,鱼虾自在游翔,让我品尝感受了食味中的水声。想必世间真味,便与这山溪的水声有关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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