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书圣(上)_一代书圣

时间:2019-02-20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王羲之的一生,半辈子是在官场度过的,书法的艺术生活只不过是他的“政余”,或说是业余。然而,他之所以受到千百年以后人民的热爱和追随,主要的却是因为他在书法艺术创作上的伟大成就。晋之书法,和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一样光耀于中国文学艺术史册。而王羲之毫无疑问的是“晋书”的杰出代表。在中国书法史上,王羲之是有“书圣”之称的,他“寄身于翰墨,见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曹丕《典论?论文》)。就是以他的书法具有一种强烈的吸引人震撼人的艺术力量,争取到自己的存在和地位的。因此,我们有必要再来分析一下他的书法艺术的成就和特色。
   王羲之传世的书法作品大体有三种类型。一是楷书,代表作有《乐毅论》《黄庭经》《东方朔画赞》《孝女曹娥碑》。前三种在唐褚遂良的《右军书目》中均有著录,其中“唯《乐毅论》乃羲之亲书于石,其他皆纸素所传”(宋江少虞《宋朝事实类范》)。《孝女曹娥碑》,元代的虞集、赵孟?鉴定为“正书第一”,赵更说是“藏室中夜有神光烛人”。另有损斋一跋,认为“纤劲清丽,非晋人不能至此”。王羲之楷书明显地保留钟繇遗意,但又有了自己的创新,即将钟繇的横向取势变为纵向取势,使字像人一样地“直立”起来。观书如观人,可以“遥而望之,标格威仪,清秀端伟,飘飘若神仙,魁梧如尊贵矣。及其入门,近而察之,气体充和,容止雍穆,厚德若虚愚,威重如山岳矣。迨其在席,器宇恢乎有容,辞气溢然倾听。挫之不怒,惕之不惊,诱之不移,陵之不屈,道气德辉,蔼然服众,令人鄙吝自消矣”(明项穆《书法雅言?知识章》)。由远及近,从外表到内心,从言谈到举止,看字,可以透彻地了解了一个人。
   我曾经说到,东晋那个时代的士大夫是以能书为荣的。学书在法,其妙在人。法是死的,人是活的。大家都有一颗竞争的不甘落后的心。你崇古,我标新;你内?,我外拓;你讲求含蓄,我强调舒展。在这样一个氛围中,对书写技巧和精品力作的追求并在这一点上分出高下,也就成为当时每一个书法家的一种自觉。同时因为纸的广泛应用,书法家们找到了新的用武之地,也更加自觉地有了对文化价值和艺术品位的追求。因此,书法之与魏晋名士的结合,具有十分重要的时代特征,并在这个基础上,产生了严格意义上的书法家。也就是说,他们标明了自己的姓名,以展示自己的书法并以受众的赞尝和好评为快乐。而在这之前,汉隶秦篆的巨碑虽然屹立在中原大地上,却是无名无姓的。千百年来,我们只能遥想他们会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峨冠博带或是来自民间,带着庙廊之气和泥土的芳香。留心魏晋书法史的人,可以听到当时的许多争议。先有庾翼对“右军后进”的不服气,说是“须吾还,当比之”;后又发生了大王与小王之书孰优孰劣的论争。有一次,谢安问王献之:“你的书法和令尊大人相比怎么样?”王献之回答:“我当然是胜过他。”谢安又说:“外界的评论好像不是这个样子的。”王献之又道:“社会上的人哪里知道这其中的奥妙。”撇开子胜于父还是子不如父的历史争论不说。在对王羲之书法重视技巧作出充分肯定的同时,还应该分析到渗透于技巧中间的精神性的东西,他的创新精神,他的骨鲠与正直的人格特征,是那样完美地融汇于他的书作之中的。
   二是行书,代表作有《兰亭集序》《快雪时晴帖》《丧乱帖》《平安帖》《姨母帖》《奉橘帖》《二谢帖》《得示帖》等。《兰亭集序》被人目为学习王字的最佳范本,黄庭坚曾言为王右军得意书也。一个书法家如果没有学习过《兰亭集序》,不能算作会写行书。受此影响,我学习行书之初,曾有一日临写一过的纪录,一生中不知写过多少次了,但总觉得难得其仿佛。我这里说的仿佛,非形似也,而言性情气息。气息是一个真实的人的最大特征,无法混淆。“比如脸,可以整容/声音,可以化妆/情感,可以换了新衣再加外套”(傅天琳诗)。可是,弥漫在《兰亭集序》中的王羲之的气息,是从经史子集中浸润出来的,钓雨耕烟,智水乐山,洗去的是庸脂俗粉,尘泥污垢,是魏晋名士潇洒蕴藉风度的一个典型,岂能随便学得。阿城说:“风度不可学,学来的不是风度。”这话百分百地正确。清代的乾隆似乎更加青睐《快雪时晴帖》,曾把它与王献之的《中秋帖》、王?的《伯远帖》称为“三希”,他的养心殿也被他题作《三希堂》。每当雪后放晴,他便让人捧出来赏玩,然后在卷后题字、作诗、绘画,捏在手里怕化了,掉在地上怕碎了。可是他的欣赏水平却是有限的,正像他写的字,其俗在骨。
   《兰亭集序》的书法艺术却是公认的,不管你是怀疑派还是肯定派。有人说“情人眼里出西施”,不惟是我,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人的眼中它都是“西施”。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所以它被当作“偶像”,历代翻刻不穷。北宋苏过(苏轼子)的好友康惟章,藏有兰亭石刻百种, 清代的吴云收藏更富,多达二百种刻本,自号“二百兰亭斋”,可见摹刻本之多。在这些刻本中,专家们认为以“定武本”为最佳。此本因北宋时发现于定武(今河北真定县)而名,传为王羲之真迹或唐欧阳询摹写上石。此石原藏宫廷,五代战乱中被契丹掳掠运往北方,至宋,薛绍彭在定武发现后,重新摹写刻石,以假换真,并特意凿损“湍、流、带、右、天”五字作为暗记,悄悄带回长安,后又被宋徽宗收藏于宣和内府。宋宗室赵孟坚曾经得到姜白石旧藏的“五字不损本”定武兰亭,高兴得不得了,连夜乘舟而归,走到浙江吴兴的升山,风卷船翻,所有行装都掉进水中。他自己从水中站立起来,手里拿着定武兰亭对人说:“《兰亭》在此,余不足介意也。”――一切都为身外之物,惟有《兰亭》与生命同在。然后又题八字于卷首:“性命可轻,至宝是保。”可见他对《兰亭》的热爱。元代赵孟?自湖州赴京做官,因为喜欢,亦曾携《定武兰亭》拓本于舟中展玩,每看一次,就有一次新的心得与感悟,遂有十三跋题于卷后。其中一跋云:“结字因时相传,用笔千古不易”――这是被我们认为赵孟?论书的一个重要观点。汉字结体的方法是随着时代的需要而变化的,用笔的方法却永远不会变。在王羲之千变万化的用笔中,他发现了一个规律性的东西,即书法线条运用中的主体感、力量感和节奏感里深藏着千古不变的内在规律,这个规律按照他的理解,就是精熟的技巧。论王羲之书抓住技巧精熟这四个字,我认为是说对了的,也说明他学王字是深有体悟的。但是,他却丢弃了王字更加重要的一面:创新的主体意识。从书法创新的角度看,解决了书法的基本技巧以后,想法比技巧更重要。何况中国书法特重书家之品格,强调作字先作人。“不然,但成手技,不足贵也”(李瑞清语)。所以他本人的书作,是被人讥为“奴书”的。
   《兰亭集序》除了大量的刻本以外,我接触到的墨迹本还有四种。分别为虞世南摹本(又称张金界奴本),褚遂良摹本,冯承素勾填本(又称神龙本),褚遂良黄绢本(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书法界一般认为,虞、褚的临摹,带了自己习惯书写的风格,而冯摹由于是勾填本,较为逼真地保存了王羲之的原本面貌。但是,“艺术品通过复制失去了光芒”(本雅明语),这是不容置疑的。眼界很高睥睨一切的米芾对黄绢本可是称颂备至,他说:“虽临王书全是褚法,其状若??奇峰之峻,英英?秀之华,翩翩自得如飞举之仙,爽爽孤骞类逸群之鹤,蕙若振和风之丽,雾露擢秋干之鲜,萧萧庆云之映霄,矫矫龙章之动彩……”他是喜欢走极端的人,平日里故作惊人语,要么捧你上天,要么贬你入地。但是,他对“天下第一行书”《兰亭集序》的书法评价,看来还是没有离谱的。返观他的书作,于“二王”钻研最深体会最多。宋人叶梦得《石林燕语》载:“米在真州,尝谒蔡攸於舟,攸出右军《王略帖》示之,元章惊叹,求以它画易之,攸有难色。元章曰:‘若不见遗,某即投江死矣。’因大呼,据船舷欲堕,攸遂与之。”热爱“王字”而可轻生,一个米芾,一个赵孟坚,在中国书法史上大概找不出第三个人了。米芾又被人称为“米颠”,名声很响。有一次他还特地问了苏东坡:“先生怎么看?”苏东坡笑着回答:“吾从众”。看来,他的“颠名”不浪得也。
  除了《兰亭集序》,王羲之传世的其它行书多为尺牍和短札。“尺牍之美,非关造作,妍媸雅郑,每肖其人。”手起笔落,几分钟的即兴挥洒,由于随便,没有做作,最能表现人的风神与人格。其中《姨母帖》明显带有隶意,可以看作由章草向行草的过渡以外,其它均为王羲之的新体。或行或草,或简或繁,或工整或放纵,或字字独立或连成“一笔书”,临事制宜,随意发挥,并让我们从其线条运行的收放、结字的变化、提按的复沓、节奏的控制中体会到他的性情与气息。一言以蔽之:自然。“正如人人都可以从一杯茶/闻到清淡,从青山闻到苍茫/从匍匐而不倒地的树/闻到竖韧”(傅山琳诗)一样,使我们闻到了王羲之一气贯注的潇洒风神。上文我提到“一笔书”,那可不是王献之发明的专利,其实,王羲之才是“一笔书”的探索者与创造者。所谓“一笔书”,既可无笔不连,亦可笔断气连,既可迹断势连,亦可形断意连,自始至终有一种气脉贯穿其间。用罗丹的说法即是通贯宇宙的一根“线”。比如《兰亭集序》终篇结构,首尾相应。“自‘永’字至‘文’字,笔意顾盼,朝向偃仰,阴阳起伏,笔笔不断,人不能也”(明张绅语)。
   三是草书,代表作有《初月帖》《寒切帖》《行穰帖》《彼土帖》《秋中帖》《司州帖》《十七帖》等,前三种为墨迹本,后几帖为刻本。北宋淳化年间(992)汇刻的“阁帖”,是我国现存的第一部书法丛帖。帖中收入王羲之杂帖一百六十种,大部分是草书。另有唐刻“十七帖”为著名。该帖因第一帖开首二字为“十七”,故名。其实它由二十九帖草书组成。帖尾有“敕”字,是?遂良校正的馆本,又称“?字本”。此帖去古未远,古人说有“篆籀之气”,这是不错的。唐张彦远《法书要录》载:“《十七帖》长一丈二尺(据传唐太宗收藏王羲之书皆以此为一卷),即贞观中内本,一百七行,九百四十三字,?赫著名帖也。” “十七帖”被历代书家认为学习草书之圭臬。原因恐怕只有一个:重法度,又不为法度所拘。朱熹曾说到“十七帖”:“玩其笔意,从容衍裕而气象超然。不与法缚,不求法脱,真所谓一一从自已胸襟流出者。窃意书家者流,虽知其美,而未必知其所以美也。”朱老夫子说得不错,此帖既有法度可寻,又不为法度所束缚,字里行间,我们可以闻到他的气息,他的呼吸,正是王羲之从自己胸襟自然流露出来的,宛如一条泛滥的河的欢乐与忧愁。细审《十七帖》中的草书字字区分,不作游丝牵连状,更注意笔断意连之妙。草书连绵太多,历来评书家以为近俗。苏轼有诗:“颠张醉素两秃翁,追逐世好称书工”――含了讥笑的意味。姜白石在《续书谱》中说:“累数十字而不断,号曰连绵、游丝,此虽出于古人,不足为奇,更成大病。”米芾说得更直率:“草书若不入晋人格,聊徒成下品。张颠俗子,变乱古法、惊诸凡夫,自有识者;怀素少加平淡,稍到天成,而时代压之,不能高古,高闲而下,但可悬之酒肆,光尤可憎恶也。”因为“没有节度观念,就没有真正的艺术家”(托尔斯泰语)。
   草书既重法度,又讲变化。法度就是规矩、限制,而变化又要求在规矩与限制之内随机应变。真正的天才是能够在种种限制中做到游刃有余。古人说“羲之万字不同”,主要是指每一个字的变化。在王羲之的草书帖中,“羲之”二字、“当”字、“得”字、“深”字、“慰”字最多,有的多达数十字,却没有一字的写法是相同,达到了随心所欲不逾矩的境界,这是王羲之的大本领。这一本领来自他平日的训练有素,能够在不同的书写状态中,根据字的上下启承、搭接,左右呼应、顾盼,作随心所欲的临时发挥。一如天上云彩的变幻,随风赋形,不可预测。在王羲之的草书帖中,我则更加看好《行穰帖》,奔放如江河横溢,畅快似飞流直下,不仅体势开张,而且姿态多变,开了王献之“尚奇”书风的先声。从中还可看出,在王羲之优雅、平和的日常状态中,饱含着生命的激情潇洒的风采。记得黑格尔好像说过这样的话(大意):对于一个真正的艺术家来说,艺术上的我要比生活上的我更能折射其灵魂之光。于此可谓信然。草书被认为书法艺术的最高境界,腹有诗书气自华,胸中所养不凡,才能将“喜怒、窘穷、忧悲、愉快、怨恨、思慕、酣醉、无聊、不平,有动于心,必于草书焉发之”(韩愈《送高闲上人序》)。
   中国书法是独特的东方艺术。汉字以象形为基础,然后是指事、会意、形声,然后是转注、假借,如此构成三级拓展符号系统。“六书也者,象形为本”(郑樵《通志?六书略》)。段玉裁在《说文解字注》中也说:“其书以形为主。”汉字书法虽曰符号,却又具玄妙的“造化之理”。“天地事物之变,可喜可愕,一寓于书”(韩愈语)。从汉字书体的演变史来看,殷、周之间的甲骨文,就是从象形开始的,由于每个人的理解不同,字的象形也不同,比如“龙、凤、龟、鱼”等字有五体以至八、九体;“羊”字变化更多,竟达四、五十体。按照许慎的说法,这是“画成其物,随体诘诎”。工整的、草率的、秀丽的、雄浑的,都能自成一格,郭沫若说:“凡此均非精于其技者绝不能为。”甲骨文以后,又逐渐演变为大篆,大篆省改为秦之小篆,然后又简约为汉之隶书,始终贯穿趋变适时,务从简易这一条原则。到了魏晋,钟繇“始为楷法”,但他的楷书重心安排在字的下部,形成横的取势,虽然笔划之间没有了波磔,却明显地保留了汉隶古拙的韵味。再看西晋陆机的《平复帖》和西陲出土的晋代木简,还是章草的特点,这又说明晋初楷书依然不甚流行。“就文学艺术说,汉魏西晋,总不离古拙的作风,自东晋起,各部门陆续进入新巧的境界”(范文澜《中国通史》)。我们确实需要擂三通鼓点,为“艺术大放光彩的时代”(翦伯赞语)的到来。
   先说诗,告别了三曹(曹操、曹丕、曹植)、“建安风骨”,田园、山水诗迎来了它的“黄金时代”,产生了陶渊明、大小谢(谢灵运、谢眺)。
   次说画,人物以外,山水画开始以独立的姿态出现于画坛,产生了“有苍生以来,未之有也”的大画家顾恺之,既画人物,又画山水,他有点晴之笔,为人物画传神写照,我们可谓记忆犹新。山水画家宗炳一生好入名山游,“凡所游履,皆图之于室”,方寸之内,绿林扬风,白水激涧,可谓神妙。
   书法,是晋人之美最具体的体现。东晋热闹的书坛曾称:“博哉四庾,茂矣六郗,三谢之盛,八王之奇。”笔歌墨舞,我们等待着王羲之“增损古法,裁为今体”。
   宗白华在《论和晋人的美》一文中,十分感慨地说:“中国美学竟是出发于‘人物品藻’之美学。美的概念、范畴、形容词,发源于人格美的评赏。”
   我试举一例:
   时人目王右军“飘如游云,矫若惊龙。”(刘义庆《世说新语?容止》)
   王羲之书字势雄逸,如龙跳天门,虎卧凤阙。(萧衍《古今书人优劣评》)
   读者诸君,互相印证,不是可以会心一笑吗?与我一样。
   鲁迅先生说这是一个为艺术而艺术的“文学的自觉时代”,诗人林庚则认为是一个“智者时代的复活”。与魏晋名士品藻人物相呼应,品书、品画、品诗、品文,陆机的《文赋》、曹丕的《论文》、王僧虔的《论书》、袁昂的《古今书评》、庾肩吾的《画品》、《书品》,谢赫的《古画品录》,钟嵘的《诗品》,刘勰的《文心雕龙》,都产生于这个热闹的品藻的空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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