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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梦之中 睡梦简史

时间:2019-02-20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张生全 1969年生,现居四川眉山。在《钟山》、《布老虎散文》等刊发表散文小说多篇。作品入选《新散文十五家》《中国散文年选》等多种选本。已出版散文集《屋檐口下望天》等。
  
  梦游
  
  我越来越辨不清自己是睡还是醒。这种状况在我很的小时候就发生了。常常是半夜三更从床上爬起,穿上衣服,去牛圈拉了牛就走。晚上有时有月亮,有时黑得连自己鼻尖也看不清。但不管哪种情况,我都能走得稳稳当当,该爬坡就爬坡,该下坎就下坎。左边是高山,右边是悬崖,中间一线窄窄山道,弯弯绕绕,几块石头当了跳蹬。我从上面跳过去,每一下都踩在点上,从来不失足。牛跟在我后面。牛没有吃夜草的习惯,它其实不愿意跟我出来,它想躺在圈里好好反刍。但是我一拉,它就跟我跑,跑得一身汗涔涔。它信任我,它不知道我在梦游。当我停下来等它吃草时,它并不吃,只把热烘烘的鼻子伸进我的胳肢窝里,大声喘气,蹭我。
  沿着白天的路线遛一圈后,我又把牛牵回,拴进圈里,回屋睡觉。上床的时候,我轻脚细爪,小心谨慎,像怕吵醒了家人一样。只一会儿,我就进入了梦乡――这话是不对的,因为我在梦游,原本就没醒来过。父母并不知我害病,直到有一次,他们发现我的鞋是湿的,才问我晚上到哪里去了?父母的话反而把我问住了,晚上我怎么可能出去呢,我一直就躺在床上睡觉啊,连手也没起来解过呢。我说的真话,我脑海里完全没有出去的印象。床头的衣服,还是昨晚脱下来放在那里的样子,衣服在上,裤子在下,裤子是折成两叠的,衣服是卷成一团的,我要出去了,怎么可能不穿?穿了衣服,怎么可能还是昨晚摆放的样子?鞋子是湿的,肯定是弟弟穿了我的鞋去撒尿,把尿全撒上了。弟弟自然不认账。我们吵得不可开交。我们一吵,父母就烦了,好了好了,吵什么,没出去就没出去吧!
  事情并没有完,我的鞋子总在晚上不停地打湿,有时还沾上黄泥巴。我觉得是弟弟想报复我,故意的。但是,连父母都怀疑我了,他们认为肯定是晚上我出去干什么坏事了,找人疯呢,偷东西呢,这些事情,怎么认账?他们强忍着因过度劳作堆积起来的疲倦,悄悄守着我,看我究竟要干啥。终于,发现了我梦游的事情。连续几天晚上,老牛跟在我后面,他们跟在老牛后面,惊心动魄走那些山路。他们不敢喊醒我,他们听村里老人说过,一个人梦游的时候,强行把他喊醒,会吓死他的。
  第二天,当父母给我讲起,我一下就怕得全身发抖。想象着晚上一个人在野外行走,四周阴风阵阵,鬼影团团,莫名的声音在远处时有时无,隐约光点在四周若有若无,我的心就咚咚狂跳。我是最怕黑的人,晚上让我走出光亮的房间去屋外取东西我都不敢,何况是去野外!幸好自己没有发觉,要是在梦游的时候突然醒过来,一个人面对那个恐怖的夜晚,可怎么办呢!父母倒不担心我醒,他们怕的是我不醒,摔下悬崖。虽然老一辈曾经说过,一个人梦游的时候,比他清醒的时候还准确可靠,但还是揪心。睡着呢,睁眼瞎呢,旁边就是悬崖呢!
  他们终于忍不住,就算把我喊醒时被吓死,也比稀里糊涂摔死强。他们轮流睡觉,守着我,在我还没走到牛圈之前就把我拦住。但那时候我病得很深,总不容易醒来。父母用尽了办法。把我放在磨盘上,不断转动磨盘(那意思恐怕是希望我能醒“转”过来)。他们取下灶台上的铁锅,把我从乌黑的灶孔递进去,从顶上的烟孔接出来(这些动作有种宗教仪式的味道,似乎寓意我的生命能从死灰中复燃起来)。他们把我抱到水缸上,举起来,在水中照出我的身影,一人大喊,三儿回没?另一人应答,回了(我后来考证,这种源自于南方巫文化的做法名叫“喊魂”,他们认为我之所以梦游就是魂魄被拘走了,身体不再受灵魂的掌控。通过“喊魂”,把灵魂重新喊回来。水中的影子就是灵魂,影子要动了,灵魂就回来了)……父母的这些方法有时候对我有用,有时候没用。但是通过他们长时间坚持不懈的“拯救”活动,我慢慢地不再梦游了。
  
  失眠
  
  不梦游,另一种病却又生起来:失眠。这个新病是父母“拯救”的结果,也是我害怕梦游的结果。到那时候,突然就醒了。醒了就睡不着,意识清晰得出奇。窗外的竹林里啪的一声响,像是谁踩断了地上的一节干竹枝。这是谁呢?一个人,还是一种动物?半夜三更的,谁会在那里?又啪一声响,这一声要近一些了,似乎走了过来。心咚咚就狂跳起来,屏住呼吸,侧耳,似乎又没有,除了那两声响过,没有更多的声音。窗纸上有些淡淡的影子,涌来涌去的,一时明一时暗,云一样,又似冒起的烟雾。我大睁了眼睛仔细看,原来那既不是云也不是雾,而是一个人头发的影子。头发?谁?窗子劈一声炸响。我黑黑地大叫一声,一把拉过被子蒙住头。妈呀!我的妈呀!热辣辣的咸湿湿的气息扑满我的脸。但我立刻又屏了呼吸仔细听。好一会儿,好像又什么响声都没有。没有东西破窗,没有东西进来,地板一点声音也没有。干燥的年久的地板,只要踩上去,就会吱呀吱呀响的。正想把被子揭开,脑中又一忽闪,并不是任何东西走动都会发声的啊!村里胡二爷说,鬼!走动就不发声!真的鬼,他亲眼看见的,穿一身白袍,眼放绿光,头发披散齐腰。鬼不是走的,是飘的,从那块玉米林里冒出来,一晃就没了,玉米林一点声音也没有,过去看,却倒了一大片,齐崭崭的,朝一个方向。玉米棒子全没了,也不知那鬼是怎么摘去的。
  难道,难道进我房间的是,鬼?我把被子拼命拽住,却又想看一看,是不是有什么在飘,是不是白衣绿眼。有时候,好奇心比害怕更强烈。露出一点小缝,像耗子眼睛一样,什么也没看见,屋子一片漆黑,黑的那么清晰。不过我还是不敢把头整个露出来。说不定,就躲在后面,在我掀开被子的一瞬间,它突然就跳到我眼前,铜铃一样绿幽幽的眼,咻咻的臭烘烘的冰凉鼻息。
  不过,躲在被窝里,却又听到另外的声响,来自我身体的声响。除了心脏砰砰擂鼓一样的狂跳声,还有血液在脉管里河水般哗哗的流淌声,肺拉风箱的扯动声,肠胃轱辘的转动声。这些声音都大得可怕,甚至连眼睫毛的扑动也像老鹰翅膀的翻卷。我的身体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声响?难道我的身体出了什么问题?像溶洞一样,空了,风在里面穿来穿去,碰出了回声?我在白天的时候怎么没有听见?白天有什么遮蔽了我的耳朵?
  另一件事情又出现了,我想撒尿。这时候,我特别怀念以前的梦游。如果梦游着,掏出来就撒了。牛最喜欢吃尿过的草,我一撒,不吃夜草的牛说不定就啃几口,不觉得跟了我瞎跑冤。但现在我不梦游了,不在野外了。我在床上,我的头脑清晰得出奇。我不可能就这样撒在床上,却又不敢去外面的茅厕撒。就算是屋子里有个马桶,我也不敢起来。那白衣绿眼的鬼还在暗处伺候着呢!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忍住,忍到天亮再起来。不过,当我告诉自己要忍的时候,那种想撒的感觉反而变得异常强烈。时间一秒一秒走着,我算了算,一下,一下,要有好几万下才天亮呢。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走,什么时候才是头啊!我想起《西游记》里那吃米的公鸡,谁是我的猪八戒啊!我的膀胱已经胀得很紧,气球一样,被吹得越来越大,越来越薄,几乎就要破了。热气腾腾的尿液,我感觉它们在我的膀胱里翻来涌去,一次次地冲击尿口,薄薄的尿口,怎么抵挡这场世纪大洪水的冲击!
  不能再这样了,我必须想个办法。我把一只耳朵伸出来,想听听是不是有人醒了。但是没有,连翻身的声音都没有。大家都在打鼾,父亲的鼾声低沉威猛,母亲的鼾声细碎绵密。有时候不知谁还格格咬几下牙,很突兀地放一声响屁。这说明他们睡得正熟。这时候,我不仅尿胀,还感到特别孤独。父亲,母亲,还有兄弟姐妹,我们同在一个屋檐下,但是他们都睡着,没有感觉,没有意识。这座房子里只有我一个人醒着,只有我一个人面对强大的恐怖的黑暗,面对自己那即将崩溃的身体,孤独而绝望。不行,我必须把他们喊醒!要不把他们喊醒,即便尿不撒在床上,黑夜也会把我压碎的!我喊了一声爸,我把头从被窝里伸出来,喊了一声妈。我感觉我的声音在黑夜里显得特别空旷响亮。但是父母并没有被我喊醒,他们只翻了一下身,床一声轻微的响动,又停了。就像划了一根火柴,光线刚好照亮一小块地方,火柴就燃尽了。我不敢再大声喊,我已经不小,一个不小的男孩,说那些关于撒尿的事,实在是有些不好意思,说晚上不敢起来撒尿,那就不仅仅是不好意思,简直是耻辱了!一秒,两秒,我数时间,十过了百,百过了千,千过了万,总不能上十万吧……
  白日梦
  
  真正白天到来的时候,我反而恹恹欲睡。折腾了大半夜,临近天亮的时候却睡着了,还睡得很熟。父母已经把早饭做好,候在火塘边,等我们起来吃了去上学。我们上学的地方离家很远,要走很长的路才到。姐姐已经起来了,弟弟妹妹也已经起来了,独我还埋在深深的梦里。父母喊了一遍,又喊了一遍,我一边答应一边拉着响亮的鼾笛。父母终于冒火了,抓一根黄荆条子冲到我床前,黄荆条子敲得床板啪啪响。
  我端起碗吃,喂一口饭在嘴里,咬着咬着闭眼了。父母看我犯糊涂,一筷头敲在我头上。我被打醒,赶紧埋了头往嘴里填饭。但是,一筷头只相当于往水里丢了一颗石子,激荡的涟漪很快就平静下来,瞌睡又漫上来淹没了我。接受前面的教训,我不敢闭眼,我把眼睛努力往四周睁,瞠目欲裂的那种,但是瞌睡还是漫过脖子,封住了我的嘴。我又一次停止了咀嚼,并且有了轻轻的鼾声。父母奇怪了,这孩子,难道能够睁眼睡觉?
  是的,我学会了睁眼睡觉。课堂上,我把眼睛死盯了老师,眼皮眨也不眨。起初,老师看我这么专注盯他,很高兴,还夸我是好孩子,你们看张三!你们就要学学人家张三!其他孩子不说话,冲老师咕咕直笑。老师很奇怪,也很生气,你们笑什么?你们还有脸笑!其他孩子笑得更欢,我们没笑什么,我们愿意向他学习!独我不笑也不臊,把眼咕嘟咕嘟冲老师转(通过我可以研究出,人在深度睡眠的时候眼睛是咕嘟咕嘟转的),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后来老师才明白了。老师气得忍不住笑起来,撇开我,给同学们讲起了故事,古代有一位书生,他一拿到书就睡着,他在梦中考中了秀才,考中了进士,考中了状元。送信的人敲着锣打着鼓,把大红喜报送到他面前,给他披红送花,戴上状元冠,把他扶到马上。他简直高兴得手舞足蹈,大声喊着,我中了,中状元了!他老婆已经多日无米下锅了,此时正在厨房里刮锅上的锅巴充饥。听他说中了,赶紧过来看,原来是他睡着了,正做梦呢。一时气不打一处出,一把揪住他的耳朵,大骂不已。他醒过来,锣声没了(其实是他老婆没刮锅了),原来是做梦!做梦也好啊,冲他老婆吼,你揪我干吗?好好一个状元,全给你揪没了!老师最后点着我的鼻子总结,明白了吧,这就是传说中的“白日梦”!
  和梦游一样,我不断地从白日梦中被“拯救”出来。拯救我梦游的,是我的父母,他们的行动充满宗教的神秘和虔诚,他们气喘吁吁,如临大敌。而拯救白日梦的,则更多的是我的同学和老师。老师同学与我父母的态度是不一样的,他们把“拯救”的过程搞成了一部喜剧。老师抱了双手,点着脚尖,歪着脸,睥睨我。他认定我是懒惰,而懒惰正好是一个学生最为恶劣的品质之一。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做舟,勤和苦是唯一有效的态度。而我正好相反,这对一个庄严的老师来说,如何不痛心疾首。同学们呢,多么高兴,勤和苦已经把他们搞得苦不堪言。他们其实不想苦的,他们想乐,学海无涯乐做舟。但不行,他们要乐了,老师就苦了,这两者总不能到一块儿。而现在,因为我的白日梦,阴错阳差到一块儿了,这简直是过节了!他们在我面前挤来挤去,跳来跳去,扮各种鬼脸,做各种滑稽动作。他们知道我虽然大睁着眼睛,其实看不见。他们不是做给我看的。是做给老师看了,在老师面前和我划清界限;是做给女同学看的,在女同学面前展露潇洒;是做给男同学看的,在男同学面前成了淑女。当然最后,他们不忘记把我喊醒。让我从白日美梦的天堂直线掉进现实的难堪和羞辱中,巨大落差就像一把钝钝的大斧头,在我心上砸出一个血肉模糊的窟窿。
  
  醒来
  
  我想起我以前做的那些梦。一群恶狗(或者也不是恶狗,是魔鬼,有牙有爪子的东西)在后面追我,它们狂叫着,流着涎,速度很快。我撒开脚就跑,不让它们追上我。但是我的脚好像给什么缠住了,像是青藤,又像是踩进沼泽里,怎么也拔不出来,更跑不快。我低头看,但是我的脚光光净净,既没有青藤,也没踩进什么烂泥里。为什么我就是跑不起来呢?眼看它们白森森黑亮亮的爪子就要搭在我肩膀上了,我已经感觉到它们那热烘烘臭腥腥的鼻息了。可是,我一筹莫展。我急啊,急啊,急得满头大汗,然后我就醒来了。醒来我才发现,原来是做梦,我躺在床上呢。
  那时候我明白了,一个人在做梦的时候,身体是不由自己支配的。梦支配的是他的灵魂,但是,其实灵魂也不由他支配,灵魂是自己由着自己,像脱缰的野马,想怎么跑就怎么跑,想跑哪儿就跑哪儿。身体成了它后面掉下来的枷,跌跌撞撞东倒西歪。我现在一双好脚不受自己支配,难道我仍然在梦中?问题并非唐吉珂德伪命题,它原本就有崇高的意义?
  然后我又突然想到另一个问题:我好像并没有听到闹钟的声音?那声警笛并没有拉响?警笛没有拉响,我的身体就处于松弛状态,就动不了。这样的情况并不少见。我们常常对我们身边存在的危险大声疾呼,传染病、生态危机、能源短缺、环境恶劣,但是,当这些危险还没实实在在降临到我们头上的时候,我们的心态是完全不一样的。我们为此开展一场又一场的活动,我们甚至把它搞成一场活动秀,在活动中秀我们的聪明才智,秀我们的口才,我们的风度,我们独具一格的创新能力,并以此作为引起注目获得名利的手段。
  我拿过床头的闹钟看。闹钟似乎并没有坏,秒针一下一下很匀净地跳着。那是一种很从容的跳,不慌不忙,气定神闲,根本就不像坏的样子。但是,让我不解的是,钟面上显示的时间居然是一点十分。这么说,还没天亮啊!可是窗外明显已经大亮了。这种亮度绝不是月光带来的,也不是夜晚的灯光带来的,这是太阳光,早晨的太阳光,晨曦,牛乳一样饱满清香的晨曦喷涌在窗子上。我人生近四十年的经验告诉我,现在应该已经是早上八点过了。孔子说,四十不惑。呵呵,怎么会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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