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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孤独》出版前后|电影《百年孤独》观看

时间:2019-01-28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就在加西亚?马尔克斯独居一室创作《百年孤独》时,拉丁美洲的“文学爆炸”已蔚然成风,逐渐演变成世界现象。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已经发表小说集《首领们》(1959),他在这群作家里不仅年龄最小(1936年出生),而且精力最为充沛。此后他又推出两部长篇,奠定了他在西班牙语世界重要作家的地位:La ciudad y los perros(《英雄时刻》,1963),英文名是The Time of the Hero,此外还有《绿房子》(1966)。1967年之前,巴尔加斯?略萨与加西亚?马尔克斯有过书信往还。此时他们尚未见面。
  1967年,卡洛斯?富恩特斯也出版了一部重要的长篇:《换皮》(A Change of Skin)是在法国新小说方面的一次演练,小说描写一群朋友在圣周开上大众汽车从墨西哥城赶到维拉克鲁斯。作品引起西班牙读者的兴趣。富恩特斯才是加西亚?马尔克斯与其他一些拉美作家之间的桥梁,后来这些作家在文学爆炸中也将扮演重要角色。
  这批作家中领军的一员,正是在国外流浪的阿根廷作家胡里奥?科塔萨尔,他从各种渠道听说过加西亚?马尔克斯,但他们不曾见面。科塔萨尔1914年出生在布鲁塞尔,在20世纪最好的小说里能读到他的一些作品,其中有小说集《爆炸》《游戏的结局》和《我们无比热爱格琳达》。他的实验文章《80个世界环游一天》和译文(他把一大批埃德加?爱伦?坡的作品翻成了西班牙语)使他成了极有影响的作家。他创作的长篇小说,尤其是1963年出版的《跳房子》(Hopscotch)――比《百年孤独》还早了四年――是文学爆炸初期的一块基石。拉丁美洲文学能在世界上成为一个独立的传统,与科塔萨尔的开山之功不无关系,科塔萨尔1984年在巴黎逝世,安葬在蒙帕纳斯公墓。
  巴尔加斯?略萨、富恩特斯和科塔萨尔及其他一些作家,如,胡安?卡洛斯?奥内蒂(乌拉圭,1909-1994)、胡亚奥?卢萨(巴西,1908-1967)、何塞?利马(古巴,1910-1976)、阿道尔夫?卡萨莱斯(阿根廷,1914-1999)、奥古斯托?巴斯特斯(巴拉圭,1917-2005)、何塞?多诺索(智利,1924-1996)、格尔利摩?因方特(古巴,1929-2005)、曼纽伊尔?普伊格(阿根廷,1932-1990),及后来的女作家,路易莎?瓦兰斯伊拉(阿根廷,1938年生人)和伊莎贝尔?阿连德(智利,1942年生人),他们都创作出描写拉丁美洲的先锋作品,唤起祖国之外的读者关注进入现代几个世纪以来殖民幽灵仍然不散的拉美大陆,关注那里政治的、社会的、经济的及宗教的现实。(1)文学爆炸不仅是一个美学现象,还是商业上的一次成功。巴塞罗那将自己视为西班牙语世界的文学之都,尤其是在商业性图书的猎取、出版与发行方面更是如此,从那里传来了令人耳目一新、激发灵感的思想,这些思想在广袤的拉丁美洲世界里感染着那些各不相同但又如饥似渴的读者们。
  《百年孤独》里闪烁着加西亚?马尔克斯早期文学创作的灵感,不仅如此,这部作品里也不乏拉丁美洲其他作家和作品的回音。第十章里出现的兔子,显然是在纪念胡里奥?科塔萨尔的《写给母亲的信》。在小说的其他地方,马孔多的人物在列车旁的表演,又与科塔萨尔的人物在《游戏的结局》里如出一辙。小说里还提到拉丁美洲的重要人物、巴洛克风格的古巴小说家阿列霍?卡彭铁尔,此外被提到的还有卡洛斯?富恩特斯和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
  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小说从其自身来说,确实有着无穷的魅力。将近1967年4月中旬,南美洲出版社的弗朗西斯科?普鲁亚在电话里用“兴奋的语调”告诉托马斯?马蒂尼斯,请他赶紧到他家里读一部奇书。普鲁亚说:“令人为之一振――用西班牙语说就是delirante――我说不好这位作家是天才还是疯子。”(2)多年之后马蒂尼斯回忆说,那一天大雨滂沱,“在普鲁亚住所外面的人行道上还有三三两两的行人,我怕滑倒,结果浑身淋得湿漉漉的。从公寓入口到工作室,好长的通道上摆着一卷卷的稿纸,好像是为客人擦鞋准备的,这正是我做的:我踏在稿纸上。这些稿纸是《百年孤独》的原稿,读完原稿兴奋不已的普鲁亚把稿子留在过道上。幸运的是,脚印并没有掩盖哪怕一个句子,加西亚?马尔克斯的读者们还在继续以执著的态度复述这些句子,仿佛是祈祷词”。(3)
  马蒂尼斯回忆说,次日他和普鲁亚邀请加西亚?马尔克斯来布宜诺斯艾利斯,担任南美洲出版社和周刊《第一版》的三人评委之一,评选一年一次的文学奖,评奖一事由马蒂尼斯负责。《第一版》在6月号的封面上刊发了《百年孤独》的消息。有趣的是,上面的文字把这部作品称为“la gran novela de América”,美洲的一部伟大小说――不是拉丁美洲的一部伟大小说,而是美洲的一部伟大小说,虽然各国的语言有所不同。封面文字是马蒂尼斯亲手写下的,在热情洋溢的评论里,大概这是最早的或最早的之一。
  在南美洲版的第352页上,这也是小说的最后一页,印着如下信息:1967年5月30日第一次印刷,阿根廷塔里莱斯格拉菲科斯印刷公司,阿尔西纳大街2049号,布宜诺斯艾利斯。数日之后,小说出现在城内的书店里和每个角落的报亭里。《百年孤独》与艾米西和米诺托洛出版社出版的作品摆放在一起,南美洲出版社与这两家出版社有联合发行业务。出版社没有进行任何宣传,所以这部小说能顿时成功就更令人感到震惊。
  出版日定在5月30日,但加西亚?马尔克斯请他的画家朋友文森特?卢霍设计的封面没能赶上。卢霍没有及时接到文稿,结果首版用的是另一个封面,最终卢霍的封面用在了之后的各版次上,在小说售出百万之后已经成为拉丁美洲的铁印,如同封面后的作品,风格极为鲜明。卢霍的封面是个简洁的几何图案,其中有博彩的味道(四个铃铛、四个月亮、三颗八角星)。根据一些人的说法,这个图案是哥伦比亚海边香蕉种植地区孩子们玩的游戏,因为小说里的故事就发生在这里。(4)
  卢霍的设计与第一版的封面和之后外国出版的封面形成鲜明的对照,1970年美国的英语版也不例外。他们设计的封面大绿大黄,凸显出丛林中一艘沉船,再不就是五花八门的鹦鹉、妓女和将军。这种设计为小说赢得了市场――尤其是适合欧洲读者的口味――折射出文学爆炸的主题。
  卢霍的封面多少有些争议。如同其他小说出版之前就读到原稿的那些人,艺术家卢霍也爱上了《百年孤独》。小说的巴洛克风格使他感到惊愕,所以他有意采取了与之相反的设计,实质上并不复杂。他希望读者亲自走入小说里的迷宫。他为作者的名字、书名(稍大一些的字号)和出版社的名字选用的都是大写字母,外表上有点压抑感。到最后一刻,不知何故卢霍将SOLEDAD里的字母E横向翻转过来。这一变化引发出不少争论。左右颠倒的字母E,宛如镜子里的映像。这一安排是不是还有其他用意,借此读者可以解开故事里的谜底?据一个传记作者的说法,南美洲出版社接到一些书商的来信,抱怨说这个字母好像是排版错误,将来再版改正才好。有些书商索性自己动手把字母改了过来。(5)
  一次次拖延之后,小说的出版日重新定在6月5日星期一。在当地这个日子没法与纽约相比:对公关部门来说,纽约的周一是推出书评的日子,其他媒体也要纷纷亮相。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周一就是个简单的时刻,读者在这一刻能读到出版的小说。6月5日,阿根廷的报纸(包括那些大报,《国家》《号手》和《理性》)将头版都送给了中东地区发生的战争。以色列士兵在国防部长摩西?达扬的指挥下经过加沙地带侵入属于埃及领土的西奈沙漠。当时空气极度紧张。约旦和叙利亚准备与其他阿拉伯国家一同回击以色列犹太复国者的入侵。(6)
  《百年孤独》第一周销售800册,根据马蒂尼斯的说法,不知名的作家能把小说卖到这个份儿上已是出人意料。接下来的一周数字增长三倍,这主要是因为“第一版”在封面上的推荐。前两次印刷――11,000册左右――一个月内销售一空。等加西亚?马尔克斯赶到布宜诺斯艾利斯之后,他的小说已连续一个半月排在畅销榜上。(7)马蒂尼斯还记得,加西亚?马尔克斯的飞机下半夜两点三十分着陆。他和普鲁亚“在机场里是那个冬末唯一被严寒折磨的人。我们看见他穿着难以名状的格子花呢上衣走下飞机。他身旁有一个美丽的女人陪伴,她长着一双东方人的大眼睛,看上去就像尼菲尔提提女王在哥伦比亚海边的化身。那是他的妻子梅赛德斯?巴尔查”。根据马蒂尼斯的说法,他们二位已是饥肠辘辘。“他们假装将目光投向大草原那边就要出来的太阳,篝火那边有人在烤牛肉。正是这一时刻。在普莱特河上的一家饭店里,加西亚?马尔克斯用讲不完的故事来款待那里的服务员,黎明的曙光使我们大为惊讶。不论是他还是我,谁也没有忘记那家饭店的名字。名字是Angelito el ins?仵lito――令人惊愕的小天使。那个黎明加西亚?马尔克斯离开我们时已经是如痴如迷,疲惫不堪。这是普鲁亚和我第一次看见日出时分的热带。”
  马蒂尼斯对那些时光的回忆极为重要,据此我们可以推断永远改变加西亚?马尔克斯生活的那一刻。他对那两位哥伦比亚人的布宜诺斯艾利斯之行描述周详,既有他们镇定自若的一面,又有他们欣喜若狂的一面。他回忆说:“加西亚?马尔克斯和梅赛德斯默默地度过了不公平的两三天。”阿根廷读者成百万地购入这部小说,他们“忘记了《第一版》封面上的照片,所以在大街上没有认出他来”。这一状态很快发生变化。第三天清晨,加西亚?马尔克斯夫妇在圣达菲大道旁吃早饭,这时他们看见一个家庭主妇从市场上回来,她的购物袋里装着生菜和新鲜的西红柿,等女子从他们身旁经过时,他们发现她手里还有一本《百年孤独》。根据马蒂尼斯的说法:
  
  同晚我们去了剧院。在迪特拉文化中心,《难分彼此的双胞胎》即将首演,这出戏是阿根廷剧作家格里塞尔达?格姆巴洛最好的作品之一。大幕拉开前几分钟我们走入剧院,剧院里的灯还没关。加西亚?马尔克斯和梅赛德斯被那些没用的皮子和闪光的羽毛搞得眼花缭乱。我紧紧跟在他们身后,两三步的距离。他们刚要落座,不知是谁高喊一声:“你好!你好!”然后就鼓起掌来。一旁的女子:“为了你的小说,加西亚?马尔克斯!”他的名字刚一说出来,剧院里的人就开始起身鼓掌。正是在这一刻,我感觉,名望仿佛从天而降,宛如一个精灵。
  三天之后,我找不到他们了。外面打进来好些电话要找他们,我们请来工作人员为他们挡驾,又把他请入另一家宾馆,不然读者不让他休息。我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又与他见了倒数第二面,为的是在地图上告诉他,帕拉尔默公园哪里有秘密的地方,好让他在不被打扰的情况下吻吻梅赛德斯。最后一次是在机场见的面,他们二人就要返回墨西哥城,怀里抱满了鲜花。他身上披着的光环,此后成了他的第二层皮肤。(8)
  
  1967年6月,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布宜诺斯艾利斯之旅为他的生活翻开了新的一章。他的名望是在这里获得的,但一夜之间成为公众人物,他难免要感到震撼,所以还不大适应。他天生的腼腆、他的隐私感都遭到了读者的挑战。没完没了的读者希望更多地了解他的生活、他的家庭、他的过去、他的写作技巧以及《百年孤独》是怎么写出来的。
  加西亚?马尔克斯夫妇返回墨西哥,但他们在这里没住多久就来到巴塞罗那,作家希望找个合适的、安静的环境,完成他构思已久的另一部作品。这是一部长篇,写一个拉美的独裁者。小说的名字是《家长的末日》。故事情节与文学爆炸时期推出的“la novela del dictador”(描写独裁者的小说)如出一辙,这些小说里的主人公无一不是暴君。后来作品于1975年出版,在这部作品之外,还有阿斯图里亚斯的《总统先生》(危地马拉,1946),巴斯托斯的《我,至高无上》(巴拉圭,1974),卡彭铁尔的《方法的根源》(古巴,1974),瓦兰苏拉的《蜥蜴的尾巴》(阿根廷,1983),马蒂尼斯的《贝隆小说》(阿根廷,1985)及略萨的《公羊的盛宴》(秘鲁,2000)。(9)
  1967年,聂鲁达来巴塞罗那,这位诗人与加西亚?马尔克斯相见。(10)聂鲁达的诗歌集《世界之角》收入他1968-1969年创作的诗歌,他在X一章里,特意写诗五首,对爆炸文学作家在世界范围内引发的广泛兴趣,表达他的个人祝福。聂鲁达借用诗歌称颂科塔萨尔、瓦列霍、略萨、鲁尔福、奥蒂洛、巴斯托斯、富恩特斯及其他作家。但聂鲁达为加西亚?马尔克斯写了一首诗,他是得到这一礼遇的唯一作家,不过这首诗还没有译成英文。在这首十三行的诗歌里,聂鲁达为《百年孤独》的作者歌唱。诗的名字就是《加西亚?马尔克斯》。
  虽然这首诗结构并不复杂,但毕竟记载了这一划时代的事件。诗歌里提到的意象可能使读者联想到布恩迪亚的世家传奇,但聂鲁达对这部小说的意见,诗歌里并未一一写出――他不过是称颂这部作品,说作家以极为生动的文字描述了哥伦比亚的土著生活。
  聂鲁达和加西亚?马尔克斯在巴塞罗那拍下了照片,在富恩特斯和罗德里戈斯?蒙尼格尔之外,照片上还有其他人。1966年,蒙尼格尔为聂鲁达出版一部传记El viajero inm?仵vil (《足不出户的旅行者》)。外人不难理解聂鲁达和加西亚?马尔克斯之间的情感,有时加西亚?马尔克斯对聂鲁达并不刻意讨好――如,他说聂鲁达对妻子玛蒂尔德很诚实,但不老实――但是他崇拜这位诺贝尔桂冠的拥有者,对他这个人还是很有感情的。1992年,加西亚?马尔克斯写道:
  
  帕布洛?聂鲁达……花了一个上午和我们到二手书店淘书。他在人群里走着,仿佛是一头病象,碰见什么事都要追根问底。在他那里,这个世界仿佛是一个硕大的装了发条的玩具……我还从未见过任何人比他更像我们心目中那位大大方方的、百吃不厌的文艺复兴的教皇……他妻子玛蒂尔德在他身上围了一个围嘴,这围嘴不像是餐厅里用的,更像是理发店的东西。但这是唯一的办法,不然他非把酱汁弄到身上。那天……是典型的例子。他吃了三只龙虾,以外科大夫的技巧把龙虾分解开来,与此同时还用目光扫视大家的龙虾,然后又从每个人那里逐个取了一点点,食性大发,很有感染力:加利西亚的蛤蜊、坎塔布连的藤壶、阿利坎特的对虾……而且,正如那些法国人,他嘴上还说离不开其他美食,尤其是智利史前的海鲜,这是他装在心里念念不忘的。(11)
  
  《百年孤独》出版之后,加西亚?马尔克斯成为文学爆炸作家里一呼百应的人物,在接下来的三年里,他要满足国外读者对他越来越大的兴趣。这其中少不了接受采访,公开对话,还要打理他在文学上的事务。
  1967年8月,他在委内瑞拉的加拉加斯与巴尔加斯?略萨首次相见,尤其是在玻利瓦尔国际机场所在地马克提亚的见面,机场离拉瓜希拉有几英里远。加拉加斯最近发生了一次强烈地震。略萨是从伦敦来的。他在那边教书。他的《绿房子》荣获罗慕洛?加尔戈斯文学奖,他是来这里领奖的。加西亚?马尔克斯从墨西哥赶来参加第十三届拉美文学国际大会。略萨四年后在巴塞罗那经巴拉尔出版社推出专著《加西亚?马尔克斯:弑神者的历史》,他在书中写道,他们的飞机几乎同时着陆,“这是我们第一次看见对方的脸。我对那天晚上的他记忆犹新:因为害怕坐飞机,他显得很狼狈――他从骨子里害怕坐飞机――那些在身后追踪他的摄影师和记者们让他很不舒服。我们成了朋友,一同度过此后的两周,这也是大会召开的时间,在这14天里,加拉加斯以庄严的方式埋葬了死者,清除地震留下的瓦砾。《百年孤独》最近的成功把他变成了名人;他喜欢这个角色:在全体会议上,他那五颜六色的汗衫使博学的教授不知所措;他板着脸对记者说话,就像他的皮亚?提特拉,告诉人家他的小说都是老婆写的,他署的名,因为写的不好,梅赛德斯不想承担责任;电视台的人问他罗慕洛?加尔戈斯是不是伟大的小说家,他沉思片刻后答道:‘在坎纳玛对公鸡有个很好的描述。’但在这些游戏背后,还有一个越来越厌烦明星角色的人格。他是个腼腆的人,在麦克风或公众面前说话对他就是折磨。8月7日,在加拉加斯的阿提尼奥有一次研讨会,题目是《小说家与批评家》,他没法推掉,人家还安排他就自己的作品发表一次长短15分钟的讲话。我们二人坐在一起,在他讲话之前,他无边的恐惧也传染到我身上:他面色苍白,双手汗津津的,他不停地吸烟,如同一根烟囱。他坐在那里发言,最初几秒钟的语速迫使我们大家坐到了椅子边上,最后他讲的故事把听众都笑死了”。(12)
  加西亚?马尔克斯从加拉加斯来到波哥大,然后又赶到利马,他应工程大学之邀就其生活与作品发表演说。之后他又访问了布宜诺斯艾利斯,领取一个文学奖项,再前往哥伦比亚,与家人从哥伦比亚返回他们生活的巴塞罗那。他告诉丹尼尔?萨姆普尔:“没有一天我接不着两三个编辑或记者打来的电话。我妻子是接电话的,她只能说我不在。如果说这是什么光荣的事,那才见鬼了。(不,这句话不要发表,这句话印出来之后很荒唐。)但这是真的。你不知道谁是朋友。所以我一开始就推托,不接受采访,因为我分身乏术。我来巴塞罗那,因为我以为这边没人认识我,但问题依然如故。开始我说:不用电台或电视台的,但我同意报刊的记者,因为他们是我的同事。报刊杂志的记者也不行。记者们赶过来,我们在一起喝得大醉,喝到下半夜两点,他们离开之后把我说的话都写在稿件里。再说,他们写的东西我从来没读过。在过去的两年里,他们发表的每句话都不是我说的。”(13)
  在另外一些地方,加西亚?马尔克斯说:“一次有人问我,地点被我忘了,那部书出版之前和之后有什么不同,我说,书出来之后‘又多了400人’。也就是说,出书之前我还有朋友,但现在数不清的人要见我,要找我说话,记者、学者、读者。很奇怪……大多数的读者对提问题不感兴趣,他们仅仅希望讨论这部作品。如果是就事论事的话,这能让你有沾沾自喜的感觉,但他们一拥而上,这就成了生活中的问题。我希望让他们人人感到满意,但这又是办不到的,所以我也没法光明正大了……你明白吗?比如,我说要离开,其实是换家宾馆。这是大名人的花招,对此我是憎恨的,我不希望扮演名人,再说,欺骗大家,躲避大家,还有个良心问题。反正我要生活下去,说谎的时刻就避免不了。我可以用一句粗话来概括……我说:‘加西亚?马尔克斯真让人受够了!’”(14)
  加西亚?马尔克斯成为著名作家之后,原来那些文学爆炸的同事们对他既有敬畏又有妒嫉。胡塞?多诺索在其个人为这一时期撰写的历史里指出,1967年以来,这一地区发生了明显的变化。这里不再是被世界遗忘的不毛之地。多诺索说:“从轰动和流言蜚语的角度判断,加西亚?马尔克斯小说的胜利(这里我要澄清一下,对一些人来说,这种文学水平的作品居然在大众那里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功,他们对此是不能忍受的,这才是‘流言蜚语’的成因)使其成为唯一一部销量堪称‘巨大的’小说。仿佛仅仅在1969年这位哥伦比亚的小说家才能享受一份‘奢侈’,想在哪生活就在哪生活,想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想怎么写作就怎么写作,不仅如此,他还能强迫围在身边的出版商和制片人接受他的条件,并以此为乐。”(15)
  到1969年为止,加西亚?马尔克斯终于使那股热浪有所消退,至少退了几分。他终于从剧本写作和自由撰稿里抽出身来,成为一名职业作家,此时他遇到的最大挑战是如何制订写作计划。阿根廷记者里塔?基尔伯特是拉美七作家对话录的编者,加西亚?马尔克斯告诉对方,他总是醒得很早:“清晨六点就醒了,我在床上读报纸,喝咖啡,同时收听无线电里播放的音乐,将近九点――男孩们上学去了――我再坐下来写作。”他不停地写下去,“写到下午两点,这时孩子们放学回家,房子里开始出现噪音。我一上午都不接电话……我妻子筛选外面打进来的电话。两点半至三点之间我们吃午饭”。
  加西亚?马尔克斯又说:“如果昨天夜里上床晚了,我就午睡一次,睡到下午四点。此后到六点我读书,听音乐――我总要听音乐,但写作时不听,因为我能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音乐上。然后我和约好的人外出喝咖啡,傍晚总有朋友要来。对一个专业作家来说,这大概是理想的状态,他的所有目标都达到了极点。不过,你来这之后就能发现,效果并不好。我发现,我是在浪费时光――与我当记者时的生活南辕北辙……是的,在你解决了一系列物质问题之后,自然而然就变成了布尔乔亚,把自己关在象牙塔里,确实有这种自然倾向,但我有一种紧迫感,还有一种本能,要逃出这种状态――我的内心深处开始了一场拔河赛。”(16)
  《百年孤独》已经翻译成几十种语言,但加西亚?马尔克斯对俄文版不满意。瓦?斯图尔波夫的译文被苏联政府删掉了一些,尤其是几个有伤风化的地方。斯图尔波夫辩解说,这些删减并不“重要”,强调叙述结构依然完好无损,苏联读者也能和其他国家的读者一样接触到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小说。1979年记者问,一个重要的成分为何从哥伦比亚作家的小说里删掉了,这位俄罗斯译者回答说:“是的,这是真的,我们不能没有色情成分,这在加西亚?马尔克斯作品里是很人性的东西。但我要解释一点,我们没有审查别人的习惯;如果有的话,我们就不会把作品都印出来。不要忘记,这部小说在世界史上有着最大的印刷纪录。仅在社会主义国家,350万册是令人难以想象的,如同‘黑市’。”斯图尔波夫又说,这部小说在莫斯科大街上的价格比书店里的零售价还高。(17)
  大概格里高里?拉巴沙翻译成英语的是这部小说最著名的译本。但这里有必要提一下小说出版时的文化气候。在1968年10月号的《大西洋月刊》上,利奥尼尔?特里林(Lionel Trilling)――哥伦比亚大学著名教授,他因研究阿诺德、弗洛伊德和亨利?詹姆斯,被称为当时最有影响的文学批评家之一(他在哥大英语系是第一个获得终身教职的犹太人)――就教授拉美和非洲的新旧文学作品回答了学者大卫?沙皮洛的提问。“沙皮洛先生,我已经读完这部拉美文学作品。我想有人要说,这部作品有着人类学的兴趣。”(18)这种轻慢的态度在有文化的读者当中并不少见,虽然好几部颇有影响的拉美文学作品已经有英语读本。对于那个老男孩的俱乐部来说,拉丁美洲还是原始与落后的同义语。
  60年代末垮掉派的革命达到顶点。人们感到,几个世纪以来左右美国的刻板的教育体系需要改变。但这一时期人们最为关注的还是种族平等。为黑人争取人权的斗争以游行、抵制、罢工和占领大楼的形式表现出来。文学上那些扛大旗的发言人,如凯鲁亚克和金斯伯格,号召大家从新角度看待事物。他们在作品里对哥伦布之前和东方的宗教表现出强烈的兴趣。对于很多人来说,拉丁美洲文学是一大发现,这一发现能通向另一个现实,通向被知识分子和政治家忽视的现实。加西亚?马尔克斯的魔幻现实主义告诉美国读者,南边说西班牙语的国家是如何与合众国平行演进的。
  60年代末还发生了奇卡诺人运动,其领导者是凯萨?查维斯、多勒利斯?胡尔塔、雷耶斯?洛佩兹?提赫里纳、罗道尔夫“考基”冈萨里斯及其他人,这些墨西哥裔美国人要让合众国知道西南各州季节农民工困苦的生活,尤其是在亚利桑那、克罗拉多、得克萨斯和佛罗里达等州,当时墨西哥人在报纸上的形象就是在地里摘生菜、草莓和桔子的非法混血儿。所以特里林才提出,拉美文化还不够成熟。作为教授,他推崇那些欧洲大师们塑造的文学传统,从古希腊的索福库勒斯到20世纪初的卡夫卡、普鲁斯特――在特里林崇拜的作家里还有――艾萨克?巴比尔,及以莫泊桑风格写作的那些俄罗斯短篇小说家。对他来说,拉丁美洲小说还没资格走进教室,成为探索普遍主题的严肃文学。
  1968年,加西亚?马尔克斯的《没人给他写信的上校》最先以英文出版,其中收入《大妈的葬礼》。说到《百年孤独》的翻译,胡里奥?科塔萨尔向加西亚?马尔克斯推荐格里高里?拉巴沙。但当时拉巴沙正忙着为迪拉科尔蒂出版社翻译危地马拉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阿斯图里亚斯的“香蕉三步曲:《穆拉托女人》(这几个字的西班牙语是Mulata de tal,小说1963年完成,1967年译成英文)、《强风》(Viento fuerte,1950,英译本1969)和《绿色教皇》(El papa verde,1954,英译本1971)” 。科塔萨尔的《跳房子》就是拉巴沙1962年为神庙出版社翻译的,为此,拉巴沙还获得了国家图书奖。此时拉巴沙分身无术,科塔萨尔建议加西亚?马尔克斯先等等再说。按照一般的习惯,拉巴沙在翻译之前先不读原著,希望意外发现的惊喜能让译文充满灵感。《百年孤独》是个例外。“读完西班牙语版的人把这部作品说得活灵活现,有时未必活灵活现,但总是怀着一种敬畏。我推测,这就要把我吓走了,但在翻译和其他几件事上,我倒并不胆怯,所以我有信心接受下来。”(19)
  在1982年发表的“Los pobres traductores buenos”(《可怜的好译者》)一文里,加西亚?马尔克斯讨论了翻译的艺术。文章一开始他引用意大利那句名言:Traduttore, traditore(译者,叛逆)。他解释说,你读到一个喜欢的作家,但作品又不是用你的母语写的,这时你真想动手翻译。他指出:“这一现象是可以解释的,因为阅读的乐趣之一――如同听音乐――要与朋友分享才好。”加西亚?马尔克斯说,他理解普鲁斯特为何要把一位与他极不相同的作家译入法文:说英语的约翰?拉斯金。他宣称,希望翻译两个法国作家,一是安德烈?马尔罗,一是安东尼奥?圣埃克苏佩里,“这里要插上一句,二位作家在法国同代人那里评价都不太高”。但他纯粹是希望而已。
  加西亚?马尔克斯坦陈,他以极慢的速度翻译过列奥帕尔迪的《诗章》,“但我是背着人翻译的,生怕外人见着,在极为有限的几个小时闲暇里。但我心里很清楚,对我或列奥帕尔迪来说,这都不是一条通向光荣的大道。我是在洗澡后休息时翻译的,耶稣会牧师将这一时刻视为孤独的消遣。这次尝试足以使我发现,要与专业译者抢同一份面包,是何等的困难,何等的劳神”。加西亚?马尔克斯在文章结尾讨论了《百年孤独》不同语言的译本,那些外语是他能理解的。“在这些译作里我没有认出自己来,只有在西班牙语版里才行。”
  但他很推崇格里高里?拉巴沙。一次他称拉巴沙为“英语里优秀的拉美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又说:“我读到一些(他)翻译成英文的作品,坦白说,我发现其中有些文字比原文还让我喜欢。人们对拉巴沙译著的印象是,他把西班牙文的小说先记在心里,然后再用英语从头写到尾,他的始终如一要比简单的文学性更复杂。他从来不用脚注,这是蹩脚译者们经常使用但又不太有效的办法。从这个角度来说,一部我的小说的巴西译者最引人注意,他为astromelia写了个脚注:这是加西亚?马尔克斯凭空想象出来的一种花。更糟糕的是,我忘了astromelias不仅是存在的,加勒比没人不知道,而且这种花的名字来自葡萄牙语。”(20)
  拉巴沙出神入化的翻译能力先是经小加斯?坎菲尔德传出来的,他在纽约的哈泼和罗出版社工作,是加斯?坎菲尔德的儿子,老加斯是这家出版社的创始人之一。作为年轻的猎稿编辑,小坎菲尔德对拉美作家很感兴趣。美国出版业盛传,拉美有新作家出现。拉巴沙是纽约城市大学资深教授。他犯了一个错误,与小加斯?坎菲尔德为翻译《百年孤独》接受了对方的雇佣协议。(21)一部小说成功之后不停地再版,“这令热爱优秀文学的我感到振奋”,但“对身为译者的我来说又感到悲哀”。
  拉巴沙签下的合同并不少见。一般译者是一次性付费,没有版税,翻译古希腊作品另当别论。现在不少译者都把版税一款写进合同。当初拉巴沙将此事视为“在郊外的草坪上洒肥料”。(22)坎菲尔德在初版平装本上为拉巴沙争取版税,但又因为具体原因胎死腹中:哈泼和罗出版社与卡尔曼?巴尔塞尔斯文学经纪公司签有长期合作协议,按时出版加西亚?马尔克斯的作品。但1982年加西亚?马尔克斯摘取诺贝尔文学奖桂冠之后,据坎菲尔德的说法,这家经纪公司想要修改原来的合同,这种要求在出版业是令人无法接受的。
  虽然加西亚?马尔克斯是畅销小说家,但坎菲尔德和出版社的其他人强烈反对修改协议。他们为加西亚?马尔克斯最新一部小说《迷宫中的将军》开出了更高的价钱,这次小说的译者是艾迪斯?格劳斯曼,不是拉巴沙。卡尔曼?巴尔塞尔斯决定为其作者选择另一家纽约的出版社阿尔弗雷德?A?科诺夫,此时书稿的校样已经印出。此前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小说依然留在哈泼和罗手里,但这一变故却打乱了版税。(23)拉巴沙说:“偶尔从每月一书俱乐部那里有些收入,但总的来说,就我而言,这部小说最好还是放在公有的土地上……不过,我也不必再发牢骚,在翻译者当中这些事很普遍,他们如同众多饥饿的蝗虫,遇到文学上的事,迫不及待地朝开胃小吃扑上去。世界上充满了滥竽充数的人、伪装者及唯利是图的商人,如老王子弗朗索斯在《坠落的麻雀》里以精道的文字所刻画的,所以在这个世界上,我们一定要做几件高尚的事,从中得到些许安慰。”
  小说名如何翻译,这是拉巴沙时碰到的第一个挑战。他日后在其著作《这怎是叛逆》(If This Be Treason)里指出:“以一般陈述句Cien a??os de soledad为书名,一点麻烦也没有。”(24)接下来他又说:“下笔不急。我们不必改动de和a??os,这两个字没问题,就算选择了‘century’,a??os不能使用,因为century指的就是百年。但我很快就放弃了这一选择。Cien是我们碰到的第一个问题,因为在西班牙语里这个字之前没有惯词,所以既可以指one hundred,又可以指a hundred。原著书名也没有暗示在英语里这个字指的是哪一个……我专门研究小说里时间的长度,如同对待预言,从中找出确定的时间,从后朝前数,不是普普通通的一百年。对西班牙语读者来说,两种解释一读就明白……但读西班牙文的英语读者,自然要寻找其中的意义。两个解释在他的脑海里没法并存。我当时确信,现在依然如此,加博指的是one,因为这个选择更接近小说的感觉。还有,他没对小说的英文名字吹毛求疵。”(25)
  对待小说中的人名,拉巴沙格外小心。“为避免造成父子之间的混淆(虽然故事里多少是有意为之),我在译文里要确保,老族长就是何塞?阿卡迪奥?布恩迪亚,他的名字一个字也不减,如同在《花生》里查理?布朗永远被称为查理?布朗,始终没有变化。如何处理人名,在小说朝前推进时,一些个人的特质要保留,这种特质越来越清晰,但名字不能发生变化,在采用新字时,要使这些特质散发出来。我小时候,总统是富兰克林?德拉诺?罗斯福,他自己总这么写,或者说富兰克林?D?罗斯福,从来不提FDR。今天大家都称他为富兰克林?罗斯福,我一听见就感到别扭。他的一部分特质被删掉了,成了富兰克林?皮耶斯的亲戚,上帝救救我们,如果我们说约翰?惠特尔、亨利?朗费罗、奥利弗?赫尔姆斯,这行不行?何塞?阿卡迪奥?布恩迪亚一个字也不能少,加博这么做是明智的,将他凸显出来,与儿子分开,他儿子不过是何塞?阿卡迪奥,从来没提他的姓氏,这就与他的太孙子何塞?阿卡迪奥?西贡多分开了。在最后一个人名上,我保留了西班牙语对第二代人的称谓,说明他们同宗同祖,我以为何塞?阿卡迪奥二世或何塞?阿卡迪奥第二听起来太像王室成员,或者说太妄自尊大。”(26)
  如何翻译小说的第一行,拉巴沙颇费心思。“Muchos a??os despu?伢s, frente al pelot?仵n de fusilamiento, el coronel Aureliano Buend??a hab??a de recordar aquella tarde remota en que su padre lo llev?仵 a conocer el hielo.”拉巴沙宣称:“大家(用英语)一次次重复这个句子,我唯一的希望是,我能让他们说出这句话真正的意思。我的译文是:‘多年之后,当奥雷良诺?布恩迪亚上校面对行刑队的时候,他还将记得那个遥远的下午,爸爸领着他去发现冰。’这句话可以有很多译法。在英国军队里,他们的行刑队称为‘firing party’,我也想选这个译法,但我是在为美国读者写作。Hab??a de可能是指would(一个旱獭能搬走多少木头?),但我认为was to与原文更贴切。我选择了 remember,没选择recall,因为我觉得前者是指更深刻的记忆。Remote很可能使人联想到remote control(遥控器)和robots(机器人)。再说,要是用来指时间的话,我喜欢distant这个字。我想,爱因斯坦博士能同意我的选择。选词上遇到的真正麻烦是conocer这个字,我渐渐认识到,我的选择使一大群赫兰多教授很恼火,最后连我的妻子科里姆也要在一次研讨会上为我的(也是她的)选择辩护。这个字的字面意思是初次认识某人或某事,与某人相见,熟悉某事。这里发生的正是初次相见或学习。这个字还有另一个意思,比saber理解得更深刻,从经验里学习。这里加西亚?马尔克斯使用了这个字的所有含义。但是,to know ice在英语里就说不通。其下文是:‘冰,你好吗?’还可能指‘体验冰’。前一句傻乎乎的,后一句愚蠢。你初次知道一件事,就是发现。以后你才能深入了解。我可以选择‘认识冰’,但这听起来也不顺耳,其中的含义是碰碰帽檐或握握手。这开章的第一句是重要的,我不后悔写下的文字。”(27)
  加西亚?马尔克斯的英语不够流利,在选词上也帮不上拉巴沙的忙。通过书信拉巴沙与他数次沟通,询问他加勒比,尤其是哥伦比亚的花草人物,以及其他个别的问题。(28)南美洲出版社推出的第一版没有家族谱系图。加西亚?马尔克斯有意让读者体验人物、时间及地点造成的混乱。拉巴沙说,哈泼和罗出版社的编辑们请他在英译本里列出一个家族谱系。“一开始我还以为这是个好主意,帮助读者理清所有的人物,让读者发现人物之间复杂的关系。后来,等小说出版之后我改变了想法,要是加西亚?马尔克斯希望列出图表的话,他在西班牙文第一版里早就列出来了。”
  拉巴沙推测,粘连和混乱是这部小说的一部分,说明我们这个物种的所有成员外表与猿和马何其相似,连我们自己也很难分清彼此。“这个现象在家族里重复出现的基督教教名上也有所表现,所以在六七代人之后,在一百年之后,区分彼此已不重要,所有的记忆已经融化,所有之前故去的人都成了屠格涅夫笔下‘灰色的人’。因为学者将家族成员一一连缀起来,在卡蒂德拉系列的西班牙语注释版里,一开始就有族谱图表,这件事令人感到迷惑,或者也未必。”(29)
  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小说在纽约引起轰动。1970年3月3日,约翰?列昂纳德在《纽约时报》上发表文章,这大概是英文版《百年孤独》最重要的书评。列昂纳德一开始就指出,读者读完“这部大作之后,仿佛从梦里出来,灵魂着火” 。他接下来写道:“一个黑暗的永恒的人物站在中央,半是史学家,半是巫师,其声音或是天使般的,或是疯子般的,将把你从可控的现实推入梦境,之后把你紧紧地锁在传奇和神话里。《百年孤独》不仅仅是布恩迪亚家族和哥伦比亚小镇马孔多的故事,而且还再现了我们进化的和理性的经验。马孔多是微缩的拉丁美洲:地方自治不能违抗国家;反教会倾向;党派政治;联合果品公司的到来;徒劳的革命;历史对纯真的强暴。布恩迪亚们(发明家、艺术家、士兵、恋人、神秘者)似乎注定要骑在生物学的三轮车上兜圈子,从孤独骑到魔术、诗歌、科学、政治、暴力,然后再骑回孤独里去。”
  列昂纳德将加西亚?马尔克斯的成就放在世界文学的语境里定位。“先是家族史,然后是政治权术,玄学推测,最后再有意地建造起一座词汇、概念、传奇的大教堂,成为灵魂的宣言:孤独是承认人们必然死亡,孤独是发现那可怕的恐惧也要死亡,与你一同死亡,然后再次发现,再次遗忘,周而复始。加布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一下子跳上台来,身后还有君特?格拉斯、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他的胃口与想象力一般大小,但他的宿命论比那两个人还大。”列昂纳德以两个字结束了文章:“炫目。”(30)
  1970年3月8日,麦克尔?基利在《纽约时报书评》上撰文,以不太高明的文笔为《百年孤独》唱颂歌。基利似乎对托尔金《指环王》演绎的幻想曲依旧念念不忘:“说到诱人的地方,哪怕是提到当代小说,也不能不说小精灵、月光和滑溜溜的大山等形象。伴着小矮人和仙女,读者能指望出神入化的表演和道德启蒙,但其中少了点幽默,而且几乎一定没有性。如此说来,写作的目的是为了忘掉地球。至少这是诱人的目的之一。”但基利指出,在加西亚?马尔克斯那里找不到上述元素,因为“他在《百年孤独》里创造了一个着魔的地方,这里什么都有,唯独没有忸怩作态……马孔多汩汩流出,四处散发,不停地燃烧,这才是马孔多引人入胜的地方。马孔多是个充满谎言和骗子的地方,但这里又没有离开现实。小说里的恋人可以把对方想象成无形的精灵,在吊床上高兴得嚎叫,或者,有一次,用桃酱抹到对方身上,在前廊里赤裸裸地打滚。主人公能够率领众人在丛林里来一次堂吉诃德式的跋涉,虽然他的目的永远没有达到,但描写他探索之旅的语言依然是鲜活的……这是诗人的语言,作为梦想者的敌人,他知道大地,他不怕大地。”基利的结论是:“用炖这个说法来形容的话还不够味,没法表达如此丰富的幻想曲里的智慧和力量,不过,要是强烈的味道遮挡了散光的视线,那炖这个字就没白用。”(31)
  V.S.普里奇特在《纽约客》上表达了他的崇拜之情:“布恩迪亚家族及其女人们三四代人的家族史,是被当成未必真有其事的报告写出来的,讲述了哥伦比亚小镇的成长;这是一座活生生的小镇,因为作者总是从现实跳向神话,故事里的神话又是一出喜剧。这些显然与拉伯雷有关。比如,奥雷良诺?西贡多与情人的性放纵是如此的快活,连他的牲口也被感染了。牲畜和鸟没法站在一旁,无所事事。”对普里奇特来说,这个故事就是一部社会史,“但不是写在书里的社会史,是在家族生活罪恶和经贸事件的浑水里爬来爬去的社会史”。他认为,《百年孤独》是没法解释的。“你可以说,他们创造出一个不大的世外桃源,但又被钻入小镇大胆创建者脑袋里的‘反叛精神’毁掉了。或者说,那些迷失的小镇自有其定数――文明皆如此――最后分崩离析。”(32)
  到了中旬,《时代》杂志撰文为这部小说唱颂歌,作者没有署名。“加布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生活中最早的八年是在阿拉卡塔卡度过的,那是一座热气腾腾的香蕉镇,靠近哥伦比亚海边。他曾说:‘此后没有发生一件令我感兴趣的事。’他在那里的所见所闻最终演化成一部轻喜剧式的小说,在拉丁美洲大获成功三年后又在美国出版。这部作品在国外极受欢迎。在漂亮的译文里,超现实主义和纯真合而为一,构成了作者独特的风格,如同热乎乎的郎姆酒,很容易下咽,之后留下一口火辣辣的醇香……探索实质,令你感到既陌生又熟悉的布恩迪亚们伸手可及――然而又如同神话般诱人,如托尔斯泰的拉斯托夫家族,或福克纳的《萨托里斯》里那些在劫难逃的子孙。但《百年孤独》要超过一部家族史。这位作家真正创作的是一部精神史,拉丁美洲的方方面面尽在其中。在这一过程中,他以迷人的方式揭开了拉丁人的灵魂,他的描述要胜过奥斯卡?刘易斯所有选择性的道听途说。”(33)
  根据小加斯?坎菲尔德的说法,这些评论令加西亚?马尔克斯喜不自胜。后来他才学会如何应对读者的反应。说到文学批评,加西亚?马尔克斯指出:“对我而言,批评家们是所谓知性主义最大的榜样。首先,他们有个理论,以此来限定作家。让作家适应他们的模式,如果作家不适合,他们就强迫作家就范……批评家如何看待我,对此我真的不感兴趣;好多年来我也不读批评文章。批评家把自己打扮成作者与读者之间的沟通者。我从一开始就希望做一名非常清晰和准确的作家,希望与读者直接接触,不必通过批评家。”(34)加西亚?马尔克斯不在乎批评家对他个人和作品的意见,不仅如此,他还不相信批评家的直觉,还憎恨他们自以为是的哲人姿态。然而,从他当时和后来的个人陈述里,也能让人提取出不真实的谦虚感,乃至自高自大,使他显得傲慢,与众不同。当然,他的成功必然要引人妒嫉,这大概是他应受的惩罚。
  多年之后他接受雷蒙德?威廉姆斯的采访,这种态度是显而易见的。他指出:“毫无疑问,作者看待自己作品的目光与批评家或读者大不相同……读者不告诉你他们为什么喜欢一些作品,他们也不知道,但你能感到他们确实喜欢这些作品。当然,还有一些人说他们不喜欢这些作品,但总的说来,我的读者好像被深深地吸引了。我的作品销量极大,这让我感到高兴,因为这意味着有更多的读者能读到我的书。这些作品的读者里有开电梯的、护士、医生、总统。这给了我一种极大的安全感,但批评家们总是让作家隐隐地感到不安。就连那些最严肃的、喜欢唱颂歌的批评家们也能出其不意,让你怀疑自己在哪里出了问题。还有,我对批评家所知甚少。他们说的是什么或他们想的是什么,我确实不大知道。”他希望返回源头,始终如一地对待讲故事这门艺术。还是在这次采访里,加西亚?马尔克斯又说:“所有的东西都来自内心或在我的潜意识里或者是政治立场的自然结果或来自我没有分析提炼的经验,我希望以纯真的态度来使用这些素材。我以为,在写作上我是很纯真的。”(35)
  好莱坞很快就对小说改编电影表示出兴趣。在多年之后的报纸专栏文章里,加西亚?马尔克斯提到这些年来他收到的邀请。他在文中写到,1977年左右,一次晚宴上安东尼?奎恩向他提出将《百年孤独》改编成50个小时的电视连续剧。他在文中引用奎恩的话:“我提出100万美元,加西亚?马尔克斯不接受,他是共产主义者,他不希望任何人知道他收了人家100万美元。因为晚宴之后他走过来对我说:你怎么能当众提钱的事?换个时间,等周围没人的时候你再把钱给我。”故事比上文更复杂。奎恩来墨西哥城,先对媒体宣布他的报价,然后才告诉加西亚?马尔克斯。这位哥伦比亚人告诉媒体,他要的不是100万,是200万,100万自己用,“100万白送拉美革命”。对此,奎恩的回答是:“我给他100万。另外100万他可以找别人要。”安东尼?奎恩不是第一个报价的人,也不是最后一个。几年前,北美和欧洲制片人联盟向加西亚?马尔克斯开价200万美元。还有传言说,弗朗西斯?福特?科普拉,就是《教父》系列片的导演,也对改编小说感兴趣,显然这传言是没有根据的。(36)
  才四十几岁,加西亚?马尔克斯已经达到巅峰。他被视为活着的财富,他在世界文学史上占有一席之地。
  
  注释:
  (a)文章选自Gabriel Garcia Marquez: The Early Years, Ilan Stavans, Palgrave/Macmillan, 2011。中译本2012年由现代出版社出版。
  
  (1) 拉美文学爆炸,活跃的作家有哪些,大家对此总是意见不一。一些文学史家将奥内蒂、罗沙、利马等1910年之前出生的作家拒之门外。就连1917年出生的胡安?鲁尔福也没被他们选中。但科塔萨尔是个例外,虽然他生在1914年,但他总是与青春为伍。另一些文史家就比较宽泛,1899年出生的博尔赫斯及同年出生的危地马拉作家阿斯图里亚斯,一概被他们视为文学爆炸的成员。另一些批评家并不把年龄当成门槛。他们以科塔萨尔为例,他虽然生在1914年,但他喜欢爵士乐,喜欢探索,以无拘无束的方式对待文学,总之,充满了年青人的活力。这里还要指出,至少在文学爆炸之初,那些作家无一不是男性。
  (2) John King, El Di Tella y el desarrollo cultural argentino en la d?伢cada del sesenta. Buenos Aires: AsuntoImpreso- Ediciones and Instituto Torcuato Di Tella, 2007: 13. 引文为作者翻译。
  (3) John King, El Di Tella: 13.
  (4) Dasso Sald??var, El viaje a la semilla: 453.
  (5) Dasso Sald??var, El viaje a la semilla: 454.
  (6) Eligio Garc??a M?仳rquez, Tras las claves de Melqu??ades: 14-15.
  (7) John King, El Di Tella: 14.
  (8) John King, El Di Tella: 14-15
  (9) Adam Feinstein, Pablo Neruda: A Passion for Life. London: Bloomsbury, 2004: 351.
  (10) Adam Feinstein, Pablo Neruda: A Passion for Life. London: Bloomsbury, 2004: 351.
  (11) Adam Feinstein, Pablo Neruda: 352.
  (12) Mario Vargas Llosa, Garc??a M?仳rquez: Historia de un deicidio: 80-81.
  (13) Daniel Samper, “El novelista Garc??a M?仳rquez no volver?仳 a escribir,” El Tiempo [Bogot?仳], (December 22, 1968): 5.
  (14) Rita Guibert, Seven Voices: 310-311.
  (15) Jos?伢 Donoso, The Boom in Spanish-American Literature: A Personal History: 56.
  (16) Rita Guibert, Seven Voices: 311-312.
  (17) Alfonso Renter??a Mantilla, “En Moscu con el traductor de Cien a??os…” in Garc??a M?仳rquez habla de Garc??a M?仳rquez, edited by Alfonso Renter??a Mantilla. Bogot?仳: Renter??a Editores, 1979: 129.
  (18) Quoted in Robert G. Mead, Jr. in “For Sustenance: Hope,” Saturday Review (December 12, 1968): 26.
  (19) Gregory Rabassa, If This Be Treason: 94.
  (20) Gabriel Garc??a M?仳rquez, “Los peores traductores buenos,” published on July 21, 1982. Reprinted in Notas de prensa: 1980-1984. Bogotá: Grupo Editorial Norma, 1991: 372-373.
  (21) Gregory Rabassa,作者访谈, New York, April 2003.
  (22) Gregory Rabassa, If This Be Treason: 93.
  (23) Cass Canfield, Jr., 作者访谈, New York, March 2003.
  (24) Gregory Rabassa, 作者访谈, Amherst, November 1999.
  (25) Gregory Rabassa, If This Be Treason: 95-96.
  (26) Gregory Rabassa, If This Be Treason: 99.
  (27) Gregory Rabassa, If This Be Treason: 97-98. 拉巴沙说, was未必不能用would。 这能行吗?第一句里的时态总让我感到意外: 为何使用未完成的过去完成时态hab??a de recorder, 没有使用条件句的过去完成时态habr??a de recorder? 这是笔误, 还是加西亚?马尔克斯的有意为之?为什么使用未完成的haber?不使用条件句式的haber?问题的答案与拉美西班牙语的变体有关,这里条件句的完成时态一般可以被过去完成时态所取代。所以人们说“Si hubiera tenido dinero,hab??a ido al teatro”, 不说habr??a ido; 说“Si hubiera sido rico, me hab??a comprado un yate”,不说me habr??a comprado。在《百年孤独》的第一句里,加西亚?马尔克斯很可能是在模仿哥伦比亚东部农村的方言,他或是有意为之,或出于其他原因。 见Ilan Stavans, “Gabo y la ‘r’,” El Diario [New York], April 28, 2009.
  (28) Gregory Rabassa, interview with the author, April 2003.
  (29) Gregory Rabassa, If This Be Treason: 99-100. 这里要指出,有人对拉巴沙的译文提出一些“修改”,如Gene Dilmore的文章 “One Hundre Years of Solitude: Some Translation Corrections”, Journal of Modern Literature, vol. 11, uum.2 (July 1984): 311-314, 文章作者指出,读完西班牙文原著之后, “发现几个短语不知所云或自相矛盾,据我推测,这不是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原因,是译文不小心造成的”。 如其中的形容词,用“Lordy”,不用 “Fantastic” (Harper & Row Hardcover edition, 1970, page 26), 或其他被挑出的问题,如,用“‘Jesus Christ,’ he explained”,不用“‘Shit,’ he explained”(page 121).其他在我看来问题不大,如, 用“that poverty was the servitude of love”, 不用“that poverty was the servant of love” (page 345). Dilmore的结论是:“在此之外,这位哥伦比亚大师的小说遇到的唯一问题是,书店非要把小说定为成人读物。” Chester S. Halka撰文“One Hundred Years of Solitude: Two Additonal Translatin Corrections,” Journal of Modern Literature, vol. 24, num. 1 (autumn,2000):173-175, 又提出两条修改意见。其中之一很有见地,与小说的名字有关,见下文:“十二岁的奥雷良诺?西贡多对梅尔加斯屋子里的读物发生了兴趣,他要破解这个吉普赛人留下的手卷。我们读到:‘梅尔加斯为他讲世上的事,希望把古老的智慧灌输给他,但拒绝翻译手卷。’ 他解释说:‘一百岁之前谁也不能知道手卷的意义。’然而,在西班牙语里,显然是说手卷要等到一百年之后才能破解,不是说人要活上一百岁。”下文引自西班牙语原著: “Melquiades le hablaba del mundo, trataba de infundirle su vieja sabiduria, pero se nego a traducir los manuscritos. ‘Nadie debe conocer su sentido mientras no hayan umplido cien anos,’ explico.” 其中“hayan”是复数,只能指向同为复数的manuscritos, 不能指向单数的nadie(因此,为了与第三人称单数保持一致,所用动词只能是 “debe”)。
  (30) John Leonard, “Myth Is Alive in Latin America,” New York Times (March 3, 1970): 39.
  (31) Robert Kiely, “Review of One Hundred Years of Solitude,” New York Times Book Review (March 8, 1970): 5.
  (32) V. S. Pritchett, “The Myth Makers,” The Myth Makers: European and Latin American Writers.
  New York: Random
  House, 1979: 164-173.
  (33) Anonymous: “Orchids and Bloodlines,” Time (March 16, 1970): 96.
  (34) Peter H. Stone, Paris Review: 198.
  (35) Raymond Leslie Williams: “The Visual Arts, the Poetization of Space and Writing: An Interview with Gabriel Garcia Marquez,” PMLA, vol. 104, num. 2 (March 1989): 138-139.
  (36) Gabriel Garc??a M?仳rquez, “Una tonter??a de Anthony Quinn,” April 21, 1982最先发表, 收入Gabriel Garc??a M?仳rquez: Notas de Prensa, 1980-1984. Bogot?仳: Grupo Editorial Norma, 1995: 318-21.
  
   责任编校 孙昱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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