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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颜]胡彦斌《红颜》

时间:2019-02-20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王鹤 1963年生于成都,1984年毕业于四川大学中文系,一直在成都媒体工作,现供职于成都日报社。曾与王泽华合著《民国时期的老成都》,有随笔等散见于报刊。
  
  一
  
   冒辟疆(1611年―1693年)一生著述丰厚,但最脍炙人口的,还是仅万言字的悼亡之作《影梅庵忆语》。此书写于董小宛去世的顺治八年(1651年)。后世模仿者甚多,可以说,是他开创了“忆语体”。
   上世纪30年代,《影梅庵忆语》、《浮生六记》、《香畹楼忆语》与《秋灯琐记》作为“闲书四种”,风靡一时。其实,很难将《影梅庵忆语》当闲书看待,至少,它并非仅仅抒写闺阁闲趣的轻巧文字。
   冒辟疆、董小宛的故事,后人常艳羡的,是才子佳人的珠联璧合。只有冒辟疆本人,对这段情缘的曲折艰险,对自己曾经的优柔薄幸,对董小宛出色的才韵品格,以及他们生存的非常时世,有入木三分的描画。董小宛于明王朝覆亡前两年的1642年嫁入冒家。此前她屡遭拒绝,肝肠寸断。婚后不久,山河易色,覆巢之下难有完卵,她和周围人一样,饱尝酸辛,九死一生。在那些难得的太平时光里,她则以过人的天赋,在美食精馔、焚香烹茶、植梅养兰的所有细节里,将江南文人艺术化的生活方式实践到极致,且与冒辟疆安享过神仙眷侣的欢娱:“日坐画苑书圃中,抚桐瑟,赏茗香,评品人物山水,鉴别金石鼎彝,闲吟得句与采辑诗史,必捧研席为书之。意所欲得与意所未及,必控弦追箭以赴之……相得之乐,两人恒云天壤间未之有也。”(张明弼《冒姬董小宛传》)
   如果说冒辟疆接纳董小宛的早期,还多少有自命不凡的才子、贵公子对女人难免的居高临下。那么,经历了跌宕起伏的九年时光后,董小宛用她浓缩的一生,赢得冒辟疆真心敬爱。他说,他与董小宛之间,自始至终“不缘狎昵”;“传其慧心隐行,闻者叹者,莫不谓文人义士难与争俦也”。董小宛不仅是侍妾,更是知音,而知音是无法俯视的。“余不知姬死而余死”……冒辟疆的笔调深挚沉郁,死亡这最彻底的失去,令生者在追忆中加倍痛惜,也在追忆中依稀重返往日的甜蜜。
  
  二
  
   余澹心《板桥杂记》留给董小宛的篇幅不算太多,也不算特别少:
  
   董白,字小宛,一字青莲。天姿巧慧,容貌娟妍。七八岁,阿母教以书翰,辄了了。稍长,顾影自怜。针神曲圣、食谱茶经,莫不精晓。性爱闲静,遇幽林远涧、片石孤云,则恋恋不忍舍去。至男女杂坐,歌吹喧阗,心厌色沮,意弗屑也。慕吴门山水,徙居半塘,小筑河滨,竹篱茅舍。经其户者,则时闻歌诗声或鼓琴声。
   事辟疆九年,年二十七,以劳瘁死。
  
   遥想当年,秦淮粉黛的衣着装饰,是要引领时尚、惹得良家妇女竞相模仿的。不过,跟后人的想象有些偏差。据余澹心回忆,她们的打扮并非浓妆艳抹、桃红柳绿,而是“大约以淡雅、朴素为主,不以鲜华、绮丽为工也”――崇尚简约素淡之美。谁说只有贵族女子薛宝钗才懂得“淡极始知花更艳”呢?
   装束是流行清简。若说到性情举止,却也形形色色。比如,被余澹心浓笔勾勒的秦淮诸艳,为人处世、言语情态就大相径庭,有的矜持,有的慧黠,有的放旷,有的佻达,有的端凝。而董小宛“性爱闲静”、喜“幽林远涧”,厌烦“歌吹喧阗”,其闲适淡远,有点像优游山野的隐士,与她的身份颇有差距,跟她们当时推崇的衣饰风格,倒有几分吻合。
   按说,她这性情,在画船箫鼓、丝竹喧哗的秦淮河,是很不合时宜的。不过,凡事都有例外。旧院与南京贡院(明清时此间乡试规模居全国之冠)仅一河之隔,“原为才子佳人而设”。董小宛娟秀慧巧,有难得的安静疏淡,既在众美人的浓郁丰艳之外自成一品,又恰好与一些文士喜林下风度、推崇淡雅静远的审美观契合。所以,她跟顾媚、李香君、李十娘等名姬风姿各异,但都名动士林。
   下面三首诗选自董小宛《秋闺词》十一首,大约写于她十六岁左右。小诗清盈灵秀,将稀薄的秋意与浅淡的闺中惆怅点染得恰到好处:
  
  幽草凄凄绿尚柔,桂花狼藉闭深楼。
  银光不足供吟赏,书破芭蕉几叶秋。
  
  残柳凋荷绿未沉,一池春水澈如心。
  楼前几日无人到,满地槐花秋正深。
  
  满畦寒水稻初黄,细鸟归飞集野棠。
  正是好怀秋八九,桂花枝下引清香。
  
   她在苏州曾经学画,到冒家后,也常描几笔浅草寒树,尤喜揣摩前人画作。冒家藏画有不少精品,逃难时宁可丢弃梳妆盒,她也要带上珍爱的书画。后来仓皇奔窜,不得已裁掉画的装裱,单留下纸绢画面,最后它们仍难逃厄运。董小宛的诗、画都远非惊世之作,但人们说她通文墨、能诗画,并非虚言。
   冒辟疆在新朝决意仕进,潜心编全唐诗,董小宛帮他抄写稽查、分类整理,沉溺其中,毫无倦怠。她熟谙楚辞、唐诗,对前人诗篇有聪慧的颖悟和独到理解,嗜书成癖,“等身之书,周?座右,午夜衾枕间,犹拥数十家《唐书》而卧”。
   顺治二年(1645年),冒辟疆客居盐官,但凡在朋友处借到稀有的好书,都由董小宛抄录。董小宛则将其中涉及闺阁的内容,单独录成一卷。回如皋后他们继续积累资料,编成一本奇瑰精微的《奁艳》,将与古代女子有关的内容――亭台歌舞、饮食器皿、女红才藻……广搜博揽。他俩的好友龚芝麓和顾媚借阅后,连称其妙。
   董小宛临帖先学钟繇,遍寻钟繇诸帖揣摩,后来改临《曹娥碑》,每天写数千字。她的蝇头小楷笔致轻妍又遒劲清刚,冒辟疆但凡需要摘录,都由她立刻抄写成卷,她也曾替冒辟疆书写扇面赠送朋友。冒妻苏元芳的家务琐事、内外进账,也经她分别记载,毫发不差。冒辟疆佩服道:“其细心专力,即吾辈好学人鲜及也。”
   董小宛以聪颖、勤谨赢得冒辟疆衷心赞赏,这个自视甚高的才子很正式地承认,即便拿同侪的标准衡量,换句话说,跟他周围那些才气横溢的士子比,她也是毫不逊色的。冒的朋友张明弼也说:“姬明大义、达权变如此,读破万卷者有是哉?”
   如果不是遭逢乱世,过早辞世,在一个诗礼传家、藏书丰厚的家庭,董小宛会非常享受坐拥诗书的日子。
  
  三
  
   董小宛历尽艰辛,终偿心愿。到了冒家,她闭门不出,却管弦、洗铅华、近笔砚,精研女红。张明弼《冒姬董小宛传》说她“神姿艳发,窈窕娟娟,无出其右。至针神曲圣,食谱茶经,莫不精晓。”
   她刚到冒家时,数月里足不出户,针黹若有神助,飞针走线,平整细密,每天可刺绣六幅,工巧鲜丽,如臻化境。
   董小宛的衣裳珠翠全部于战乱中散失,归来后不添置一物。她经管家里的银钱往来,却从不私匿一文一毫,也不为自己置任何首饰。弃世时仅戴黄腕钏一副――1648年董小宛提议镌“乞巧”与“覆祥”,由冒辟疆题字后镌刻,次年断裂,冒辟疆改书“比翼”、“连理”――算是信物。
   她自奉甚简,口味清淡,用清茶泡半碗饭,就几根小菜、几粒豆豉便为一餐,随即起身为家人服务。她的确称得上蕙质兰心,四季美食,样样出手不凡:无论用新鲜花果酿制香露、瓜膏,烹饪野鸡、兔肉、菌类,还是加工腐乳、豆豉、腌菜、风鱼、熏肉,都精妙异常。即便“蒲藕笋蕨、鲜花野菜、枸蒿蓉菊之类,无不采入食品,芳旨盈席”。看冒辟疆随手列出那些食谱,果然精妙别致,香艳之致。
   冒辟疆在《影梅庵忆语》中用了相当篇幅讲述清兵南下江南带给百姓的灭顶之灾。他撰此文时,清初文网深密,落笔未免隐晦曲折。即便如此,他将江南在战火焚烧中的民不聊生、百姓在杀戮抢掠下的命如草芥,仍披露得触目惊心。他们全家老幼数次颠沛流离,备尝惊惧。顺治二年(1645年)逃难那次,百日之中,“皆辗转深林僻路、茅屋渔艇。或一月徙、或一日徙,或一日数徙,饥寒风雨,苦不具数”。在昆山遇清军,“杀掠奇惨”,家中仆人婢妇二十多口遇难,历年珍藏尽皆散失;盐官城则是“日杀数十百人”,哭嚎声不绝于耳……归来后家财俱失,像冒家这样曾经锦衣玉食的世家,也只能咽粗粝、披破絮,讨要零星柴米充饥,几个人共用一条毯子。普通人家的艰辛,更可想而知。
   明清异代后,冒辟疆五年中大病三场,既因流离失所的艰辛、山河破碎的绝望,还跟他遭受的政治迫害相关――他与抗清义士多有联系,当时大狱迭兴、杀机四伏,他日处被拘捕的恐惧中。这几次病危都是卧床数月,神志昏迷。能于困窘贫乏中,从死亡边缘挣扎回来,多亏董小宛的呕心沥血。冒辟疆僵卧简陋的门板,烂棉絮难以抵御从破窗呼啸而入的寒风。董小宛每天只吃一顿粗粝之食,夜晚则瑟缩在破席中,昼夜辛劳,无一刻松懈,以致耗尽心力、骨瘦如柴。冒辟疆说她在乱离中“履险如夷,茹苦若饴”,但她的健康,显然被逃难的颠沛惊恐,和服侍危重病人的忧戚辛劳给摧毁了。余澹心说她“以劳瘁死”,非常准确。
   冒辟疆的父母和嫡妻都颇温厚,但身为侍妾,以半主半仆的身份应对成份复杂的家庭成员,无疑是劳心劳力的。董小宛以谦恭柔顺、谨慎周详,九年如一日,让阖家满意,其中的委曲压抑,不难想象。
   她的去世,令全家伤痛。冒辟疆痛惜:“余一生清福,九年享尽。”“噫吁嘻!余何以报姬于此生哉!姬断非人世凡女子也。”
   陈小云的《香畹楼忆语》仿《影梅庵忆语》笔调,悼念亡妾紫姬。紫姬生活在嘉庆年间,身世、性情与董小宛相仿,也是素淡天然,巧手慧心,识见不凡。自进入陈家后,虔心照顾陈小云的祖父母、父母。陈小云元配汪端体弱多病,她衣不解带端汤送药。紫姬的贤孝、聪慧,在四世同堂的大家庭赢得众人喜爱。无独有偶,嫁入陈家没几年,她也以操劳过度,染病而亡。
   她俩都出身青楼,都弃绝烟花气。因为特殊的身世,甚至都比普通女子更追求贤惠,时刻以最高妇德规范自己,最终获得家人和舆论好评。假如她们天性张扬放肆一些,情形可能不同。钱谦益以夫人之礼迎娶董小宛的手帕姐妹柳如是,遭时人诟病,但柳如是不怕悖逆礼俗,她很享受这种非常规格。说来,在大家庭里不循规蹈矩,乃至兴风作浪、既骄且娇的宠妾,为数不少。像《红楼梦》里赵姨娘一般卑污下作的恶妾,也非个别。董小宛和紫姬,当然是典型的“模范姬妾”,恪守宗族社会所有秩序,压抑并收敛个人情绪,忘我地克己。
   美德懿行总是以隐忍、克制和自我牺牲为代价的,而过分的温良恭俭谦抑往往是对健康的慢性伤害。所以,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然而,人际的温馨、人情的暖意,又往往从“温柔敦厚”“仁义礼智”中来。人们一直珍惜着董小宛、紫姬的美好,很大程度上源于她们温润如玉的君子气质。
   林语堂先生曾将《浮生六记》中的芸娘和《秋灯琐记》中的秋芙视为“中国古代两个最可爱的女子”,其实,董小宛何尝不是最可爱的古代女子?她身世更曲折无奈,身上附着了更浓厚的时代和命运的悲剧,像尘埃中绽放的花,为着玉洁冰清,耗尽了精气神。
  
  四
  
   董小宛为嫁给冒辟疆,曾经心力交瘁。刚进冒家,她对他说,自己是“骤出万顷火云,得憩清凉界,回视五载风尘,如梦如狱”。
   这感叹,与她另一个手帕姐妹顾媚很相似。
  顾媚在秦淮河的风头比董小宛还健,“时人推为南曲第一”。她的眉楼,是江南文士们聚会时最喜盘桓的场所之一,以环境清雅宜人、女主人妩媚练达、美食精致奢华,为人津津乐道。在眉楼设宴者,日日不虚。
   南京旧院歌姬隶属礼部教坊司,以清歌?酒,承欢侍宴,类似艺妓。其才艺姿容出色者,多居南曲。她们的居所,在秦淮岸边的精美河房,绿窗绮户,雕栏画楣;顾媚、李香君等,或被“时人推为南曲第一”,或“名盛于南曲”,都以精研声腔闻名;南曲中的佼佼者自有一份清高,也有资本遴选交游者。也就是说,她们与当时居于珠市(大部分为“卑屑妓所居”)、单纯操皮肉生涯的妓女有别。
   然而,旧院女子说到底还是位列贱籍,她们的生活,终究是以色艺侍人,哪里只是跟书生文人诗酒酬唱那么逍遥单纯呢?即便是貌似沙龙女主人、有众多闻人贵人帮衬的顾媚,遭遇粗鄙卑劣的“怆父”并备受欺凌的事件,也时有发生。所以,顾媚与合肥才子龚芝麓定情后,要万般感慨地写下:“识尽飘零苦,而今始得家。灯煤知妾喜,特著两头花。”无限的喜悦与庆幸,依旧掩不去曾经的伤痛和凄楚。这与董小宛的感触,如出一辙。
   如果说堕入青楼是她们无法选择的命运,逃离是改写命运的唯一途径,那么,从良,尤其是找到心仪的对象从良,便永远是她们希冀抽中的上上签。这,就是董小宛不惜生命危险追随冒辟疆的缘由之一。
   她这番又执著又决绝的举动,放到泼辣娇蛮、主动追求钱谦益的柳如是身上,不足为奇。换成董小宛,稍微让人有点意外,这与她原本矜持、清淡的性情太有出入了。冒辟疆一再推诿、拒斥,她则一味哀求。今人看到董小宛那么一根筋地、低眉俯首向冒辟疆求婚,有时会觉得非常不忍。她到底只有十七八岁,正是含羞带怯的年龄;说来,她应该也是懂得男人的,他们不要求妻子之外的女人太端肃凝重。有时候,佻巧娇媚的调情、介乎引诱与闪躲之间的半推半就,显然更具风情。那么,就是装也该装得矜持一点、或者练达一点?但,董小宛哪里顾得上许多,要想从“如梦如狱”的处境里逃逸,求得新生,那些羞怯啊、自尊啊,早就丢到爪哇国去了。至于欲擒故纵、欲迎还拒之类所谓女人的小伎俩小过场,原本就不是董小宛的擅长,何况,是在那样天地倾覆的乱世,又面对那样淡漠的对象,她哪里还顾得上装模作样?
  不过,我们今天依旧从心底怜爱她,也正因为她的了无矫饰、真率天然,没有庸常女子的心机与造作。
   仔细推敲,也能看到董小宛隐而未宣的潜台词。一来,冒辟疆此前与她交道不多,却也素有好感;二来,她到底也才艺冠绝一时,屡屡为名士推重,并非任何张三李四都入得她的法眼、值得她如此倾心仰慕、拼死追求。她这番大胆和“厚颜”的背后有一定的心理支撑,换言之,董小宛多少觉得,自己配上去追求冒辟疆。
  
  五
  
   董、冒的遇合,既多阴差阳错的曲折,也不乏机缘凑巧。
   1639年初夏,冒辟疆到南京准备应考8月的乡试。他的好友、也是复社四公子之一的方以智向他盛赞董小宛:“年甚绮,才色为一时之冠”。冒辟疆立即登门拜访,孰料董小宛“厌薄纷华”,举家迁往苏州了。下第之后,冒辟疆浪游苏州,屡次过访董小宛,后者恰好逗留洞庭未返。他于是常与才、色同董小宛相仿的沙九畹、杨漪照盘桓,“独咫尺不见姬”。临还乡前,决定再去试试运气,董小宛秀美贤淑的母亲热情迎候他,说,有劳先生多次来访,小女今天幸好在家,就是薄醉未醒。她很快将女儿从花径曲栏扶出。冒辟疆一见,既惊且爱:董小宛香姿玉色,神韵天然,醉眼迷离。他怜其困倦,遂告别。那是董小宛首次给他留下柔美印象。那年,他28岁,董小宛15岁。
   次年夏,冒辟疆滞留影园,欲再访董小宛,却听苏州来人说,她游览西湖、黄山去了,未能见面。
   1641年早春,冒辟疆去湖南迎接母亲,路过苏州半塘,问讯董小宛,她却仍在黄山。这时,冒辟疆的朋友许忠节向他提起了“不可不见”的陈圆圆。他们相见,另有一段故事。
   1642年春,陈圆圆被田贵妃之父田弘遇派往江南采买美女的手下劫掠,冒辟疆痛失美人,怅惘无极,郁郁欲归。那晚与朋友乘舟夜游,桥边有一精雅小楼,一问,居然是董小宛家!“余三年积念,不禁狂喜”,立即停舟上岸。朋友说,董小宛也才受了皇亲国戚抢掠佳丽的惊吓,重病在身,加之母亲去世,已闭门谢客。冒辟疆不顾朋友阻拦,叩门许久,终得入内,上楼见到病体支离的董小宛。“姬沉吟询何来”――她犹豫着,不确定这不速之客是否值得欢迎?冒辟疆自报家门:我就是三年前与酒后的你相见之人。董小宛一下子想起往昔,流泪道:虽然只见过一面,但妈妈一直向我夸赞先生俊秀出众,惋惜我未能与先生交往。她揭开帷帐仔细打量他,请他靠近些坐在榻上。冒辟疆见她病重,欲告辞,董小宛屡次挽留――她连日寝食俱废,一见他便觉神怡气旺。
   翌日晨,冒辟疆原想直接回乡,经朋友劝说,去告别董小宛。没想到,董小宛早已凭楼凝望,一见他靠岸,就疾步登舟,说要送送他。为着不错过这天赐良机,她必定彻夜未眠。这一送,就送了27天。他每天严辞拒绝,她却立誓如江水东下,绝不返苏州。冒辟疆在脂粉群中如鱼得水,有出众的风流倜傥和优雅得体的分寸,但那毕竟只局限于吟赏风月。要嫁给他,毕竟不那么简单。最后,冒辟疆冷着脸施缓兵之计,说家事繁多、科考临近,让董小宛暂回,约定夏末赴乡试时携她同去南京,慢慢考虑婚事。董小宛万般无奈,掩面痛哭而去。冒辟疆“如释重负”。
   董小宛回家吃素、闭门不出,只盼金陵之行。但冒辟疆夏末却并未践约,独自赴考去了。他一出考场,董小宛已追到他的桃叶寓馆――久等不见他,她雇了一个仆妇,雇船从苏州赶来。在江中遇盗,船舵又坏,她们惊恐万状,躲入芦苇丛,断炊三天。到南京后,怕扰乱他的文思,等到他出考场才来相见。
   冒辟疆的文友们无不夸赞董小宛的见识才情。他觉得自己这次肯定高中,决定分心来料理董小宛。这时,突然听说父亲冒起宗没有赴任宝庆,致仕还家了,船就在江边。他是孝子,两年未见父亲,此刻喜出望外,竟与董小宛不辞而别,火速尾随父亲去了。
   董小宛不明究里,再次惶惶然奋力追赶,在燕子矶险遭风浪,几乎又遇灭顶之灾。来看她的《与冒辟疆》:
  
   事急投君险遭凶,此生难期与君逢。肠虽已断情未断,生不相从死相从。红颜自古嗟薄命,青史谁人鉴曲衷。拼得一命酬知己,追伍波臣作鬼雄。
  
   如果说先前的《秋闺词》还多少有为赋新诗强说愁的意味,现在的董小宛真正是愁肠百结、彷徨无措了。被冒辟疆一再辜负、无数次堕入绝望的深渊,她别无奢求,只能一抒以死相随的心愿:“肠虽已断情未断,生不相从死相从”――300多年后,我们还能从这些惨恻、卑微、深情的誓言里读到她的苦苦哀求、伤恸无助,还能看到这个羸弱女子迷离凄惶的表情,我们甚至恨不能跨过时间的鸿沟,跳到她面前,递一方手帕,抚着她的肩头使劲劝她:算了,何苦呢?
   什么是好诗呢?词藻妍丽是好,别出心裁是好,格律整饬也好,情动于衷、尽抒胸臆,更好。像这样泣血和泪为墨的诗句,无疑也是“穷而后工”的。不过,读来非常不忍。
   她终于追赶上他,一路痛哭跟随,不肯离去。他没想到,自己居然再次落第!不免心灰意冷。再细细询问,她因母亡、身病、父亲多有嗜好,在苏州欠债不少,加之旧院女子的落籍(官伎经官府同意,脱离“伎籍”),也颇费商量。诸多不顺,还有诸多代价,令他了无心绪。船到如皋城外,他“冷面铁心”,令她先回苏州。
   到了阴历十月,董小宛仍穿着别时的单衣,如果他不能接纳她,她甘愿冻死。冒辟疆的朋友们看不过去了,说你素来以侠义著称,为何如此辜负一女子?朋友刘刺史自告奋勇去苏州料理,谁知不善调停,引起众怒。
   如果不是柳如是的丈夫、曾任礼部尚书、此刻闲居常熟老家的钱谦益出面,董小宛仍难遂心愿。钱谦益赶到苏州半塘,三天之内,就将债务尽皆了结,并让自己在南京的门生为董小宛落籍,雇船将她送往如皋。这段让人揪心扯肺的因缘,至此才有了皆大欢喜的结局。
  
  六
   今天的读者,看到冒辟疆对待董小宛的淡薄冷傲态度和自矜自赏的语气,大都会非常不了然。他冷面冷心,她哀而不怨,他们之间,的确太不对等了。这里面,有当时绕不过去的男权至上、男尊女卑,有双方身份地位的悬殊,有士大夫文人和世家子弟的傲慢、自恋,以及现实的、棘手的麻烦。
   此外,冒辟疆对董小宛欠缺热度,也自有他的缘由――陈圆圆。
   这是最令冒辟疆一见倾心且无法淡忘的女子。他觉得“妇人以姿致为主,色次之……慧心纨质,澹秀天然,生平所觏,则独有圆圆尔”。许多年后,提起陈圆圆被掠,他仍遗恨不已。
   1641年早春,冒辟疆初见陈圆圆。她以天姿国色、擅梨园之胜名噪一时。他眼中的她,轻盈恬淡、别具风韵。那晚,她身着柔曼迷蒙的丝裙登场,翩若惊鸿,顾盼生辉,将一曲弋阳腔的《红梅记》,唱得“如云出岫,如珠在盘,令人欲仙欲死”。一下场,冒辟疆就迫不及待牵着她的衣袖,相约再见。她邀他次日赏梅光福山,并逗留半月。他忙着去湖南接母亲,不敢滞留。她承诺,等他八月归来,正是桂花繁盛时,自己在苏州的桂花林里等待他。
   冒辟疆到衡阳时,父亲以吏部侍郎之衔被调往襄阳,监督左良玉大军。他八月中旬迎奉母亲到杭州,父亲已到任上。襄阳被张献忠、李自成两军夹击,危如累卵,父亲要么亡于农民军,要么因襄阳失守被朝廷处死,他心急如焚。恰在此时,周皇后之父周奎、田贵妃之父田宏遇、大太监曹化淳等正在江南采买佳丽,听说陈圆圆被劫,他十分痛惜。结果朋友说,被劫的是假陈圆圆,并带他找到她藏身之处。她依然如“幽谷芳兰”一般,留他欣赏明月桂影,且有所商。他不放心母亲,返回船上。次日晨,她淡妆来访,求见冒母,又急切邀请他去她家。这晚,冒辟疆又会陈圆圆。她说:这次虎口脱险,想找人托付终身,觉得先生是再好不过的人选。今天见了老夫人,也是如覆春云,如饮甘露……你不要拒绝我。
   冒辟疆久阅风月场,想嫁给他的女子大约不少。陈圆圆固然魅力超群,但,突然要嫁他,他态度陡变。看来,发乎情、止乎理智,是他一贯的风格。他淡淡一笑:天下可能没有这么容易的事,父亲陷于兵火,我这次回家,首先要抛妻别子援救父亲。这两次来看你,皆因路途阻塞,无聊中闲逛到此。你的话令我意外,只能坚决推辞,以免耽误你。陈圆圆赶紧退一步:只要你不抛弃我,我立誓一直等你。冒辟疆说,既如此,我可以和你订约。她一听喜不自禁。
   冒辟疆果然四处奔走,从秋到冬,由冬历春,上万言书、多方请托,耗尽心力,父亲终于被调出危城,改任宝庆抚治道(冒起宗刚离开襄阳两个月,农民军就破城)。现在,他赶赴苏州践陈圆圆之约,不料,她十天前已被抢走。其间,苏州有个宠爱她的人曾聚众数千夺回她,最后,皇亲国戚动用官府力量掠走她。这是1642年春天。陈圆圆到北京后,辗转成为吴三桂宠妾。
   冒辟疆在痛失陈圆圆的怅惘中,也自我安慰:为解救患难中的父亲而辜负一女子,并无遗憾。在他的时代,君子最希冀白璧无瑕的,是忠义仁孝等节操。他对待女人的态度,大抵基于这一价值标准。
   冒辟疆邂逅的这两个乱世红颜,都有奇瑰曲折的传奇。陈圆圆干脆与江山更替、天下兴亡牵扯上了,董小宛则被附会成顺治的董鄂妃,也有索隐派红学家索性把她认定为黛玉原型。吴三桂引清军入关,很难说仅仅因为“冲冠一怒为红颜”,就像龚芝麓屈节降李自成、又事清,用“小妾(顾媚)不肯”,掩饰不曾以死明志的羞赧,实情值得推敲;董小宛并非董鄂妃,则早已经专家考证。大家之所以愿意以讹传讹,是念念不能忘怀于她的可爱。
   有人假设,如果冒辟疆提前半月接走陈圆圆,明清异代的历史会不会改写?陈圆圆是这段痛史中的一抹绮丽传奇,但绝然不是扭开甲申之变那扇厚重大门的钥匙,她承载不了那么惨痛的历史。不过,她东躲西藏却最终被劫的事实,改写了董小宛的命运。
   江南名姬原本是承平年间的点缀,仿佛老树上的花朵、锦缎上的流苏。随着大明王朝风雨飘摇,大树枯萎倾覆、锦缎残破碎裂,花瓣和流苏也只能萎谢零落、惹泥粘尘。陈圆圆和董小宛等,在贵族豪门的劫掠下如惊弓之鸟、朝不保夕,这也是她俩都急不可待向冒辟疆托付终身的又一个原因。
  
  七
  
   纵然急迫寻求归宿,董、陈也并非饥不择食,胡拉乱拽一个男人了事。冒辟疆既以资质令人怦然心动,也是她们择偶的优异人选。
   他是风度俊逸、吐属蕴藉的美男子。钱谦益称他为“淮海维扬一俊人”,李元介夸他“美少年”,张玉成说他是“淮海俊人,江皋韵士,秉乾坤之秀,灵气独钟”。张明弼赞冒辟疆为“东海秀影”,说“所居凡女子见之,有不乐为贵人妇,愿为夫子妾者无数”,而冒辟疆“高自标置,每遇狭斜,掷心卖眼,皆土苴视之”。
   他是一时才俊,著名的“复社四公子”之一,诗文名动江南。复社是明末江南士大夫继东林党之后,发起的主张改良政治以图谋挽救明王朝的政治文社集团,以清议对朝廷产生影响。四公子均有出众的个人魅力、组织才华、经济实力和家世渊源。父辈都是明末重臣,或为东林党中坚人物,或与东林党领袖为莫逆之交。陈贞慧之父陈于廷曾任左都御史,侯方域之父侯恂官至户部尚书,方以智的父亲方孔?为右佥都御史衔湖广巡抚,冒辟疆的祖父冒鹤龄曾任云南宁州知府、父亲冒起宗曾任山东按察司副使督理七省漕储道。
   冒辟疆在复社与阉党余孽的较量中针锋相对,在家乡的慈善赈灾中倾尽心血财力;最为不易的是:入清后,许多文人被迫与新朝合作,他则冒险以种种托词拒不出仕,以遗民身份终老一生,并参与秘密抗清。与那些成为?臣的密友相比,他不仕清廷、拒绝俯身可取的富贵,为时人和后世推重。冒辟疆固然也热衷功名,但他更看重士大夫抱持的忠义名节和道德戒律,并因此付出惨痛代价。当然,任何选择都需要承担后果,在清朝入仕或应试的钱谦益、龚芝麓、侯方域等,既为时论揶揄,自己内心也纠葛丛生。
   甲申之变前夕,明王朝气数已尽,内有农民军攻城掠地,外有满清铁骑虎视眈眈。中华千里焦土,江南残存华艳。大时代的仓皇绝望令士子们醉心于秦楼楚馆的浅斟低唱,以舒解家国的愤懑、生存的焦虑。“女艺青”们善解人意,立场清晰,成为他们的精神支柱。她们“或长于诗,或长于画,或长于音乐,或长于巧辩”。其中跟复社文人同憎恶的女子,尤受推重;与东林党人一脉相承的复社文人,是秦淮佳丽交游与择偶的首选。“胜国晚年,虽妇人女子亦知向往东林”,“福慧几生修得到,家家夫婿是东林”,风尚可见一斑。当年最醒目的才子佳人传奇,是顾媚与龚芝麓、柳如是与钱谦益、李香君与侯方域、董小宛与冒辟疆。龚芝麓为崇祯七年进士,以博学洽闻、善书画、尤工诗文著名,与钱谦益、吴梅村同为“江左三大家”;钱谦益为清初诗文领袖,著述丰厚,学识渊博,被尊为一代宗师;侯方域为“复社四公子”之一,与魏禧、汪琬并列清初“文章三大家”,也被推为“清初文章第一家”。
   名士佳人,一时交相辉映,很适合将“从来名士悦倾城”改为“当时倾城悦名士”。世风如此,才子备受倾慕,腰缠万贯却粗陋鄙俗的大商人,往往要被视为“伧父”,遭旧院名姬冷淡拒绝。江南名妓与名士的遇合,遂成颓败年代的风尚,飘摇乱世的绮丽。
  
  八
  
   征歌逐舞,倚栏携手,是才子的飘洒;丝竹弦索,绣帷珠帘,是盛世的妆点。然而,当河山振荡,“渔阳鼙鼓动地来”,一切就要改写了――哪怕是苟且、片断的盛景,都顿时崩溃,一缕缕化成碎片,所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我想,这也是我的阅读兴趣尤其能被那个时段攫住的缘由――那个从熟透的繁华坠入非凡绝望的时段,尤其令人有无限的命运之叹。张岱的《陶庵梦忆》《西湖梦寻》,余澹心的《板桥杂记》,包括冒辟疆《影梅庵忆语》,都描摹了江山易色前江南的无限绮丽。沉溺于回忆意味着对当下的否定,追望逝去的华美,是对明末兵火、清军肆虐、山河萧条的隐蔽批判。士大夫的灵秀园林、精舍美食,女人的妙曲轻歌、衣香鬓影,以及高度艺术化、人文化的生活方式被铁骑胡虏踏得粉碎;在离乱和杀戮中战栗不已的所有人,时刻面临死亡,生命如草芥般渺小短促;世道人心、个人命运,都如摔散的算盘珠,难以收捡……
   董小宛和冒辟疆的因缘,在那空前惨烈的乱世上演,层次尤其繁复。董小宛甘苦交织的27年,令人感触:人生飘忽如朝露,无论一个人有多么坚韧的耐性、超逸的资质,大时代这不由分说的惊涛骇浪,可以瞬间令现世美好、花明月朗的愿望,灰飞烟灭;同样,人生也可以很恒久,越是在愁云惨雾的大背景下,超凡出尘的灵性、德行、韵致和姿容之美,越能给悲凉的世道,凋敝的人心,增添暖意,且光华熠熠至今。
   《影梅庵忆语》文字典雅、情致庄重。不过,究竟是《影梅庵忆语》成就了董小宛,还是董小宛成全了《影梅庵忆语》呢?兼而有之吧。现在,我们差不多原宥了冒辟疆对她曾经有过的轻慢,他终于懂得了她的珍稀,并用文字铭刻下来。董小宛不是冒辟疆漫长一生的唯一爱人,却是中国写实类文字里最惹人怜爱的美好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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