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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神韵”]神韵美国演出

时间:2019-02-19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午夜,我踏进家门,屋里静悄悄的,却有三种此起彼伏的鼾声:“低音部”是快到三岁的儿子的,低而流畅;“中音部”是丈夫平的,稳重而均匀;“高音部”是老杰克的,堪称虎啸龙吟。本来,杰克的住处在地下车库旁边,和我们所住的楼上并不相通,但呼噜声还是迂回而来。在平日,鼾声是我下班回来最爱听的“人籁”,因为它向我显示着“安宁”和“正常”。不过,今天顾不上欣赏这些,因为有点心事。
  我进儿子的卧室,给小男人揩揩汗,给大男人掖掖被子,然后,蹑足绕过鼾声,走到起居室,拧亮立灯,踢掉鞋子,把疲倦的身体放倒在沙发上。撩开近旁的窗帘,月光如银,此刻终于逼退旧金山无日无之的恼人雾气,洒在君那匹络大道旁的柠檬桉上,黑黝黝的叶丛罩上一圈紫晕。偶尔,寥落的车灯,顽强地把光柱探进夜的深处,把本来已经够迷离的灰黑搅动成冷调子的漩流。我回过头,注视着地板上的一幅画,心事就是因它而起。
  说来是几天前的事了,一位刚刚从北京回来的作家朋友,来我家访问平,谈到平的近作,平把这幅新作从工作室搬出来,友人品鉴了好一阵,问平:“为什么你用黑色块作为主体?”这倒把平问住了,他所擅长的色彩和线条的语言,一下子无法转换为明晰的汉语,讷讷道:“也许……显示的是命运本身的姿态,还有,人面对命运的姿态……”看他一个劲地搔头,我在一旁干着急。友人没纠缠在这上面,只说:“我们都来想想好了,抽象画所提供的就是无限的空间。”临走时,友人将了我一军:“最熟悉老公的是你了,下次由你来说,怎么样?”无意的一语,惊醒了浑沌中人,是啊,我对我的丈夫,对他的生命所依托的绘画,能说些什么呢?
  夜更深,鼾声的“乐章”更加酣畅,我没有睡意,凝神在画中。这一幅,以排笔横扫而成的纯黑色块占据着中央,一种极为沉重的意象,一个深深隐藏在图象内核的生命体。画布的左下角是一行铅笔字:无题第6号。抽象画,命运,爱情,婚姻,孩子……我的思绪一似窗外沉沉的夜,以黑为基调的诸般色彩在涌流,以钟摆作为节奏。
  说到这些,不能不从鼾声的“高音部”说起。杰克是我家的房客,80多岁的老光棍,一个早岁从波兰移民来的艺术鉴赏家,一位在西海岸颇有名气的画廊老板和经纪人。我和平结婚前,平早已和他因画结缘,情同父子。后来为了交往方便,杰克干脆租下车库旁的单间。平和我订婚后,兴冲冲地下楼去,让杰克最先知道这喜讯。不料老杰克面对着喜上眉梢的平,并没马上道贺,一头花白的疏发抖了抖,浑浊的蓝眼珠对着天花板,过了很久才说:“我早和你说过,艺术和爱情,只能要一样。”他万分惋惜地拍拍平的肩膀,说:“我对你的期待,你不是不知道。”血气方刚的平说:“艺术、爱情我都要!我还要家庭、孩子。”杰克无言苦笑。平是明白他的意思的:做得到吗?老杰克自己可是有切肤之痛的:18岁那年在老家和一位姑娘陷进热恋,后来,姑娘却背叛了对十字架发的誓言,离开了他。从此,杰克和爱情绝了缘,到老也没和任何女性交往,一心扑在艺术上。平握着他的手,一板一眼地说:“我会做给你看。”杰克没说话,转过身去揉眼睛。最后,他猛然把平紧紧拥抱着,说:“你将会是一个例外,没有比我更了解你的了!”
  是的,老杰克是明白平的底细的。早在20世纪80年代,平从大陆一家美术学院的版画系毕了业,留校当教师,80年代末到了纽约,进入市立艺术学院。为了赚学费,什么都干过:在时报广场替人写生,搬运,油漆。后来,他向往西海岸多元文化的氛围,转学到了旧金山。那时没绿卡,找工作很难,这么强壮的小伙子,只能在唐人街的餐馆洗碗。
  老杰克所以欣赏平,是因为这个半路出家的洗碗工,竟能把这既粗重又乏味的活儿,变成艺术!平把脏碗碟泡在水槽里,混和着洗洁精和油腻的水,颜色斑斓,变幻无穷,这些图象,他看起来,就是一幅一幅永不重复的写意画啊!他的手机械般运作,刷碗碟,搬盘子,汗水横飞;脑海里,一幅幅画在孕育,在成形。那时,他已经实现了写实派到抽象派的蜕变。来杰克的画廊,从那时起,展出平的一批批作品。有一回,杰克到了楼上,和我谈起平。很有感慨的说,有天赋的画家,见多了,但像平这样具有意志,具有近乎苛刻的自我约束能力的年轻人,却难以遇到。他所以把平看作“例外”,所根据的就是他的这点特质吧?
  我和平结婚那天,数杰克送的礼物最是独出心裁:一只篮子,是他自己用在南加州砍来的一种细圆树条编的,手工稚拙,里面堆满了加州的嘉果。他也没附上什么贺辞,祝福都凝聚在洋溢着孩子气的制作中。
  结婚了,有了孩子了,花前月下变成了柴米油盐,烛光晚餐被奶瓶尿布取代。老杰克照样住在车库旁边。为了尊重隐私,他不像过去那般频繁上门。但我们知道他在身边,白天的咳嗽和夜晚的呼噜,让我们感到亲切。我们婚后的日子,自然发生了变化。爱情和婚姻,是两种迥然不同的容器,我这个被家里宠坏了的独生女,这个在国内演艺圈泡出一身“贵气”的妻子,在恋爱这“瓶子”里还过得去,盛进“家庭”这瓶子可要露馅。家务干不了,孩子哄不了;那好,家里请保姆,出去赚钱吧,钱也赚不了多少。这下子,平可给害惨了。他每天要到艺术学院去上课,作为导师,要给研究生个别辅导。周末,到学生家里上课。一天天开着车子连轴转。他如果有个持家有方的妻子,下班回到家,两腿往沙发一搁,热茶上来,待到缓过气,可口的饭菜摆好了。可是,平的“后方”一塌糊涂,我在报社上夜班,他从学校忙完,出了校门,得急如星火地去幼儿园接孩子。在家,要么一手抱孩子,一手拿奶瓶;要么把孩子放在围栏里,他在翻参考书备课。孩子睡着了,他偷偷摸摸地溜到地下的工作室,在未完成的画作上添几笔,不敢太投入,耳朵竖着,楼上有轻微的响动,他就甩掉画笔跑上楼梯。
  累,累!尽管平不明说,我却看到,他娶了我,有了孩子后,无休无止的操劳使他精疲力竭。连杰克看了也心疼,好几次对我埋怨,要我劝劝他,把步子放慢些。我这人,天生大咧咧的,不会疼人,不会体贴丈夫,可是,夜里下班回来,进儿子的卧室里,看看睡得正香的两个男人,心里很不是滋味。我轻轻抚着平鬓边的几丝白发,暗暗说:平,我对不起你,当我看到,你吃晚饭时,勉力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睛,才看清菜盘,把菜夹进碗里;当你若无其事地说在高速公路上开车打瞌睡,车子差点撞上分隔墙,我的眼泪往肚里流啊!我恨自己低能,恨自己没心肝!
  古话说“贫贱夫妻百事哀”,我们这三口之家,好歹算得中产阶级,却因为双双上班而闹矛盾。有一回,平在外面教课,奔波了一整天,刚回到家,他妹妹来一个电话,要他帮忙搬家,他又出去,半夜里才灰头土脸地回来。我看了,气不打一处来,和他干了一仗,把平日积下的牢骚全倒出来。怨他笨,不会省点力气,专替人家着想;怨他整个工作狂,周末老把我们母子撂在家,两头看不到日头地在外头忙;怨他什么都想要,落得个扶得东来西又倒。我一个劲地嘟嘟嚷嚷,平不发一语。在气头上,我说了一句:“老杰克不是警告过你,不能世俗和艺术都要吗?不幸而言中……”这可着实把平的心刺得鲜血淋漓。他咚咚跑上楼,在储物间翻了一阵,拿出一件东西,摆到我的面前,神色是从来没见过的严峻:“好,它会告诉你,我为什么要这般拼命?”我低头细看,是一根筷子长短、形如签子的篾片,年代很久远了,上面长满了霉斑,隐隐约约一行繁体数目字:壹佰贰拾伍。我不屑地说:“什么玩艺?”
  平语调沉重地说:“我向来不喜欢抖落陈年旧事,今天不说不行。这是我祖父的遗物,他上世纪20年代初,从老家新会到广州去谋生路,碰上美国来招劳工的经纪人,两块银元卖了身,登上专载‘猪仔’的‘大眼鸡’,在太平洋上漂流了两个多月。中途船上闹瘟疫,‘猪仔’大批大批死去,给扔进大海。我祖父病得奄奄一息,被拖到甲板上。扔死尸的抬起他,感到他的手指似乎动了动,慌忙把手放在他鼻子前,还有游丝似的气,旁人忙端来水灌进他日里,做人工呼吸,抬手屈脚,‘死尸’终于还了阳。后来,他到了旧金山,打工一辈子,到死也积不足钱‘返唐山’。他死后好些年,亲戚几经周折,才把遗物带给我父亲,其中一件,就是这块在‘猪仔船’上作为身份证明的篾片。我来留学时,父亲把它交给我。我看到它,就想到责任。人总得有担当,我的肩头,扛的都是对学生的责任,对家庭的责任,还有,对艺术的责任。”平不是慷慨激昂的诗人,但说这席话时,脸上洋溢着少见的激情,性情平和内敛的丈夫,原来憋着一股子气。平说罢,往地下指了指,说:“别忘记老杰克,我是他归类为‘例外’的艺术工作者。”说完,他气冲冲出门去。后来,我哄孩子睡觉,自己也睡了,醒来,摸摸床的另一边,竟是空的。过11点了,平哪去了?不是负气做什么傻事吧?我慌忙起床,抱起熟睡的孩子,发动汽车,驶向日落区海滩,那是我们婚前去的地方。他果然在那里,痴痴望着海边的建筑工地。看见我,慌忙接过熟睡的孩子,脱下外衣,披在我身上,不好意思地说:“看风景呢,白天我路过这里,看到这工地,楼房搭了一半,那些未完成的线条和图形:脚手架,竖的六合板,横架的木梁,地上水泥袋垛子的阴影,太丰富,太玄妙了!趁着月光,我来聆听光线的旋律,线条和色彩的节奏……”他的手紧紧握着我的手,算是讲和。两人静静坐着,孩子在怀里睡得正香。我虽然还装高傲,免得让他“得分”,但心里明白,要理解丈夫,首先要懂得他的事业。
  为了搞懂抽象画,我找上杰克,向他请教、学习鉴赏陌生而深奥的意象,“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象征,跨度奇大的隐喻。在杰克的引导下,我渐渐发现,平的抽象画作品,是自有寄托的,他将中国气派,特别是书法和空白,引进这个最具后现代气质的画种。有一次,杰克带着又欣喜又疑惑的神情,对我说:“你的平啊,近来画的我也看不大懂了。”我把杰克手里的画拿过来端详,一幅拼贴画,材料是常见的纸板、布片和干燥的花和叶子,还有几何图形,却渗透着淋漓的墨意。我看来看去也是一脑子浆糊,便去问平。平呢,云里雾里地说:“我只管画,什么意思让人家去揣摩。说到艺术追求嘛,该是一种‘神韵’吧。”
  日子说平淡也平淡,家还是那个家。我的平,还是那么忙。自从老杰克开设在旧金山下城中心的“三角”画廊,决定圣诞节期间举办平的个展,平一有空闲就躲进工作室去。杰克和平并不常见面,可是,平最在乎的就是老人,有时教课太忙,顾不上作画,平便念叨:“杰克怕要骂了。”我这个毫不称职的主妇,慢慢适应了平的生活方式,努力做家务,照顾孩子,让他少分心。回想恋爱时节,平所以使我倾心,不就是这种男子汉的意志吗?人说女人是水,为了灌溉平的艺术之树,我愿此生的柔情化作不绝的涓涓。
  这一晚,为了完成作家朋友交的“作业”,我在起居室坐了很久很久。在男人们的鼾声里,对着这幅“无题第6号”凝神深思,图象在眼前旋转,幻化,这如同汉字笔锋一般、从中央向左右飞出两翼的黑色块,初看时,稳重如汉鼎,端坐在白色纸板上;继而,变成了平的祖父拿回来的篾片。注视得越久,黑色流动得越快,渐次扩大,盈溢,成了中餐馆的洗碗槽,成了平的工作室的调色盘,成了老杰克的衣领间的蝴蝶结,成了平的眼瞳,成了儿子的头发……忽然,我的心划过一星灵感的火花:我读懂了这幅画了,它在宣示着意志:平作为“世俗男人”以及“艺术奉献者”的双重意义上的意志,也就是广义的人的意志。这幅画,所以含着饱满的张力,就是因为表现着“意志”和“压力”的角力,意志在承受,在容纳,在聚合形而上的力量,预备反击,画面的黑色乃是意志“出手”前的平衡临战的静态,暴风雨将来的沉默。我该有把握地告诉友人,我和平结婚这么多年,总算从画进入他的精神。套用平常常道及的“神韵”,这就是他着意营造的“别种风神”,并不是纯粹的中式,新大陆赋予它有别于故土的“洋气”,那么,称为“美国神韵”好了。不知道丈夫会不会对我这完全外行的“归纳”发笑,但我感到从未有过的满足。
  我轻松地站起来,走向浴室。鼾声的交响乐温柔地在周遭起伏。生命的之河在静静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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