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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的国旗】年轻的国旗的启示

时间:2019-02-20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陈九祖籍河北,北美颇具影响力的华文作家和诗人。当过铁道兵,建筑工人。1982年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获经济学学士学位,1986年赴美留学,获国际事务和信息系统管理学硕士学位。现为纽约市政府资深雇员。
  
  梅西的马琳
  
  马琳是纽约梅西百货公司化妆品专柜的售货员,她在大陆时是芭蕾舞演员。
  你看,瞧你这一脸不屑一顾的样子,我知道纽约的华人舞蹈家多了,跟撮西红柿似的,一簸箕一簸箕的。这么跟你说吧,看过当年芭蕾舞“红色娘子军”吗?记得里面有一场,四个女战士像“天鹅湖”里四小天鹅一样,跳得特活泼生动,音乐也特美?没错,马琳就是当年四个女战士之一。
  初见马琳并不知她曾是四女之一,只觉得她走路样子与众不同。别人走路是拔腿就走,有点儿稀里哗啦。她是蜻蜓点水,步履匀称双肩挺拔,让人一下想起那句“亭亭玉立”的成语。我忍不住问,您是,跳舞的?她笑笑说,什么您啊,你就行了。以前是,现在不是。你现在干嘛?问完这句我自己都觉得好笑,大男大女的,你管人家干嘛的。可马琳落落大方,毫无矜持地说,我在梅西商场卖化妆品。当时我们正在一个朋友家新年聚会,那个朋友听到我的问话马上揭了马琳的底。说真的,我很惊讶。我是样板戏的粉丝,尤其红色娘子军,不是吹,我能,这么说吧,几乎能从头哼到尾,而且边哼边做指挥状,极为投入。
  听朋友这么一说,我不免兴奋。没想到当年让我羡慕崇拜的四个女战士之一此刻就坐在我面前。我情不自禁哼起那段音乐。马琳微笑着低下头,说她都忘了怎么我还记着。我一听更来劲儿了,本来就人来疯,加上那天又喝了不少酒,更有些肆无忌惮,居然比划着在马琳面前跳起女战士舞,边跳还边问人家,是不是这个意思,是不是?你说人家能说什么,赶上你这么个二百五,还不是说跳得棒跳得好。大家哈哈大笑,有几个小子还跟着我跳,整个把聚会推向高潮。
  再见马琳已是春暖花开。那天我太太突然问,上次碰到的红色娘子军,不是在梅西卖化妆品吗,你留人家电话了?哪还能不留,我最爱留女士电话了。德行,又臭贫。给她打个电话,算了,还是我自己打吧,想问问她有没有促销减价什么的。太太拨通电话口气很客气,刚要自我介绍,电话那边的马琳就说,听出来了,你不是陈九的太太吗?就这么着,我们跑到梅西商场,见到马琳。
  打那儿以后,明明是我认识的马琳就被太太“劫持”了。她们电话越来越多,有我太太打过去的,也有马琳打过来的。女人打电话跟男人不同,男的是说事,女的是渲泄,总一惊一乍的。她们通话我听着就像唱歌唱戏,婉转起伏如怨如诉,而且还没完没了。有时赶上太太不在家接到马琳电话,我们也会聊两句,她对我说,她先生是摄影师,他们全家最大愿望就是开一间自己的婚纱摄影室。她来化装,先生负责摄影,不必太大但要精美,最专业最棒。
  “到时候我们肯定来捧场,再结一把婚。”
  “好啊,给你免费,把你的照片放在橱窗里。”
  “要放就放一张跳红色娘子军的,我扮洪常青怎么样?”
  “我看老四更合适,净没正经的。”
  马琳来过我家。每次来都是我或太太开车去接她,因为我住的地方不通地铁,她又没车。有一次坐我的车她有心无心问了句,学开车难不难?我说不难,你会骑自行车吗?那谁不会!会就行,开车就跟骑大自行车一样。接着我就鼓动她买辆车,二手的就行。我这个人喜欢车。甭管什么车只要从我眼前一过,就能说出厂家牌子甚至年份。马琳被我说得心动,跟我也去看过几辆,都未成交。太太后来告诉我,马琳他们两口子还是决定先不买车,好钢用在刀刃上,把钱攒下为开摄影室用。据说她先生打两份工,每周工作七天。她自己除了卖化妆品外,还在一家婚纱摄影中心帮人家化妆,两口子没日没夜地干。说到这儿太太叹口气,你说这人要是有个梦,什么罪都能忍。他爸,你的梦是什么?我?昨晚上我梦见吃炸糕,天津的耳头眼儿炸糕,别提多……去你的,又臭贫。
  一个傍晚,那时天已开始转凉,我去华人聚集的法拉盛买电话卡。那里有个福建老兄,他卖的电话卡五块钱打八百分钟,很划算。法拉盛华人开的超市鳞次栉比,一家接一家。每当打烊时分,商家总会推出些减价的蔬菜水果,一块钱一大袋,东西还凑合。要说什么都有个巧劲儿,无巧不成书。我正走过一家华人超市门前,一抬头,刚巧看到马琳在买一块钱一袋的蔬菜。她这手交钱那手接货,我看见她她也看见我,她的表情分明有些尴尬。我灵机一动,忙说,嘿,我也是来买这个菜的,别把好的都挑光了,给兄弟留点儿。说着拎起两袋不知什么,就要交钱。马琳笑笑,说谢谢。她欲行又止地走近我说,你啊你,你看看你提的是什么?我往下一看,坏了,是两袋电话公司扔在地上的黄页薄,不能吃。
  几个月前,太太兴高采烈冲进家门对我大喊,他爸,你猜怎么着?我吓了一跳,连忙让她把调门儿降低再说话。她说,我能低吗,马琳的婚纱摄影室就要开张了!开张了,这么快?可说不是呢,今天他们去签了租约,一签五年,就在法拉盛喜来登酒店的一层,绝对黄金地段。那几号开呀?五一,多吉利的日子!为什么吉利,美国又不庆祝五一劳动节?你懂什么,五加一得六,六六顺,这都不懂。得,我不懂你懂。我得给马琳打个电话,祝贺祝贺人家。
  我拨通马琳的手机,电话里一片噪杂,听得出马琳必是在忙着什么。她说她正在赶装修,好多地方做工太粗,必须重新来过。对我的祝贺她没太兴奋,反倒一个劲儿地说,还不知会怎么样。我只当她客气,说皇天不负有心人,你们俩的品位和手艺都这么好,肯定错不了,到时候我那张老四的剧照可还指望你呢。她笑起来,说现在正忙,晚上再打过来。我放下电话对太太说,怎么觉得她好紧张啊。废话,能不紧张吗,这么多年的血汗钱投进去,真佩服他两口子的魄力。
  从这天起,时间就金贵起来。其实时间还是时间,只不过我们计算的单位从天变成小时和分钟,当然弥显珍贵。我们没再给马琳打电话,此时还是少打搅她,让她集中精力在开张的事上。再说我们需要惊喜,生活越平淡就越需要惊喜。我们认定一切都会像期待的那样,一间色彩绚丽的摄影室,一片让人产生明星幻觉的空间,会突然呈现在我们眼前。可令人不解的是,日子越来越近,怎么居然没有马琳的一点儿音讯,她怎么也不打电话给我们呢?
  这天我们正在吃晚饭,太太呼地一下站起,手中失落的空碗,在桌上呻吟般打了个转。不行,我得给马琳打电话,这心口怎么这么堵得慌,别再出什么事儿?我家饭厅没装电话,太太噼里啪啦跑到卧室里去打。我在饭厅等候,这里的黄昏静悄悄。开始还能隐约听到太太的声音,可说什么听不清,接着就什么都听不到了。我正纳闷儿,刚准备到卧室看看,只听哇地一声巨响,太太恸哭起来。
  马琳于一周前突发脑溢血去逝。她给客人化妆时,砰然倒地,再也没起来。
  
  肖像女侠
  
  我说,这题目好像有点儿怪,女画家应该敏感脆弱,总像心有千千结,怎么好跟女侠沾边?你呀,一听就是外行。女画家也是人,人所具有的她们都不少。生活压力再那么一逼,跟你说,照样糙得出来。更何况我说的这个女画家属于文革时插过队的一代,大风大浪里磨炼过,都是该出手时就出手的主儿。不是把来美国叫洋插队吗,洋插土插还不都是插。环境不同原理一样,就看你豁得出来豁不出来。还别不信,女的要是豁出来可比男的强。强者侠也。
  这个女画家叫慕蓉,毕业于一所著名美院的油画系。她个子相貌都属中等,长脸却颇为性感。有人把性感女人称为“马”,我想原因之一必跟脸长有关。估计不少人听说过她的名字,前些年纽约有个律师高教士,因为造假材料给偷渡客办身份证被抓进监狱,他的华裔太太也因共犯被捕。这个太太就是慕蓉,当年的肖像女侠。
  看着报上慕蓉带手铐的照片,往事不禁涌然于心。这绝非慕蓉第一次带手铐,当年画肖像时她就带过。十多年前我跟一帮画家在曼哈顿画肖像,那时慕蓉就已名声大噪。谁都知道这个吴侬软语的江南女子是肖像队伍中的翘首,连当时也画肖像的大画家陈丹青夏宝元都自叹弗如。她画得既好又快,客人坐定画纸展开,用炭笔唰唰几下,再用指头涂涂抹抹把高光调出来,一张生动逼真的头像就出来了。特别是画眼睛,慕蓉绝对头一把。她画的眼睛特有韵味,客人一看就喜欢。难怪放眼望去,中央公园的画家小板凳摆一排,有的有客人有的没有,可慕蓉背后总有人围观。
  慕蓉除了画得好,胆大吃得起苦才是她真正的诀窍。画肖像的上班时间是从上午十点开始,至凌晨两点结束。别说一介女流,老少爷们儿也很难坚持全程的。你不行吧,人家慕蓉就行。凌晨两三点大家回家了,第二天早上甭管你几点来,她保证已在那里开画。我们简直困惑,你到底回没回家睡没睡觉,你到底是肉的还是铁的?“慕蓉,又一夜没回家。这床垫儿是你的吧?”我们指着旁边草地上一张无家可归者的破床垫和她开玩笑。她笑笑,啃着一块面包,顾不上和我们打情骂俏。
  干什么都有学问,画肖像亦然。它不像有人描述的那样,除了中央公园还是中央公园。画肖像要根据时间变化,不断调整作战地点才能赚到钱。比如上午游客往往要参观自由女神和爱丽丝岛,赶早班渡轮,这时最好的位置应该是炮台公园一带。吃过午饭中央公园渐渐人多,再赶紧转移到中央公园南门附近打阻击。到了人约黄昏,游客要去百老汇看秀,这时前沿阵地应布置在百老汇大道和时报广场的周边地区。当然也有人别出心裁跑到西四街,那里有很多同性恋酒吧,灯光柔糜暧昧,也是游客喜爱猎奇的地方。不过最具挑战的是午夜至凌晨这段时间,这时游客大多徘徊在中城西侧酒店林立地区。这里既有游客,也有不少无所事事的太保们游荡。特别是中央公园和八大道交汇处,据说是地下毒品市场兼有妓业。虽然人气很旺,可画家们一般不敢涉足。著名画家林林就是在那里被人一枪毙命的。但是慕蓉敢去,不仅敢去,后来还成了她的常驻之地。我经常看到慕蓉一个人坐在路灯下,身边围满黑人青年,有起哄的,也有义务为她招揽生意的。她戴一顶白色太阳帽,像座雕像竖在路边,让人感慨万千。真豁得出去,这娘们儿。
  如果你以为这就是称慕蓉为侠的原因可就错了。她不仅敢往黑人堆儿里扎,还敢和警察唱对手戏,对,和警察,动不动就用九毫米手枪轰击的纽约警察。听说过九毫米手枪吗,跟小钢炮差不多,弄不好能把房子打塌,要多王道有多王道。可就是这些王道,拿慕蓉也是没折。那是一个傍晚,慕蓉带着刚从上海到纽约不久的女画家丽丽体验生活。丽丽没什么经验,像个小鸡子哆哆嗦嗦地跟着她。她们在百老汇与四十五街交口处摆下战局,开始揽生意。过一会儿警察过来,说她们妨碍交通,必须马上离开。丽丽问慕蓉,阿姐,咋办?慕蓉连眼皮都没抬,从鼻子里擤出一句,管他呢,照画。说完依旧笃定地用指头涂涂抹抹,把高光调出来。半小时后警察又绕回来。这次口吻完全是威胁式的,这是第二次警告,如果再让我抓到就把你们扔到监狱去。丽丽哀求地说,阿姐,咱换个地方吧,要不然抓进去怎么办?要说女侠就是女侠,慕蓉嘎崩脆地说,不杀人不放火,他还能把咱怎样。
  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你要让警察盯上,早晚他得找你麻烦。第三次的遭遇战终于发生。这次警察连话都不说,上去七哩卡叉把慕蓉和丽丽铐上了手铐。那玩艺儿晶晶亮冰冰凉,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专为摧毁人类自尊心用的。警察把她们带到拐角处,好啊,给你机会你不当回事,这下别后悔,等着进监狱吧。边说边示意让周围好奇的游客和行人离开,让开让开,没什么好看的。可人们似乎不愿散去,他们大概从未见过如此柔弱文雅的“女犯人”。那个被画的客人故意对警察说,我能把钱给她吗?还没给人家钱呢。其实他是同情慕蓉和丽丽,用这个办法恶心恶心警察。警察自己也明白,他大概觉得再折腾下去没啥闹头,九毫米手枪这回也用不上,吓唬吓唬算了。于是就给慕蓉开了张罚单,没收了所有画画工具和小板凳,打开手铐放她们走了。丽丽心有余悸地说,幸亏没抄咱的钞票,要不然白干了。慕蓉莞尔一笑,怕啥,他根本找不到。我把钞票藏在袜子里,脚底心呢。那不很臭吗?嘁,再臭钞票终归是钞票,对吧。可罚单怎么办?什么罚单?他开给李平的,我也不叫李平。假名字,哪儿找去。
  这件事立刻像风一样在我们中间传开,大家对慕蓉佩服得简直五体投地。有这么说的,也有那么说的,越传越神。最后的版本居然说她被五花大绑,像刘胡兰似地被推进囚车,差点儿就喊出那句“革命者是杀不完的”口号。估计就是真喊慕蓉也会换换词儿,应该是英文版的“画家们是抓不完的”才石破天惊。
  不过也有人没把慕蓉太当回事,这说的是画家老衣。衣,衣裳的衣,不知百家姓中有没有这个姓?这位仁兄身材修长,总一付清高的样子。刚刚说过,慕蓉画得好,背后总有客人围着。老衣则相反,客人不多,半天也赚不到几块钱。这天他大概急火攻心,有点儿忍不住,就悄悄跑到慕蓉背后低价拉客。一幅黑白肖像应该是十五到二十美元,他却说十元就画。有的客人为了省时省钱就跟他走了。慕蓉只当看不见,没理他。可一而再再而三,旁边的丽丽看不下去,就和老衣吵起来。这丫头的嘴也真够厉害,侬个赤佬,在女人身上做文章,吃软饭的。把老衣骂得无地自容,一下没绷住,上去一把给丽丽推了个屁墩儿。丽丽哇哇大哭起来。这下把慕蓉逼火了。她抄起一把木凳,既无预警也无犹豫,迅雷不及掩耳地朝老衣头上劈去。老衣懵了,半天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爬起来和慕蓉对打,可慕蓉毫无惧色,用板凳跟他抡王八拳,把老衣的金丝眼镜一把扔到中央公园南端养北极熊的笼子里。我后来看过一张广告,一只北极熊带着眼镜耍把式,不知会不会就是老衣那付。不幸的是,混乱中慕蓉一侧的耳垂被耳环拉豁,血顺着脖领子哗哗流。
  这时不知谁叫来了警察,一男一女。男的上去把老衣按在地上,女的过来问慕蓉,是他打你吗?慕蓉平静地回答,不,他没打我,我不明白你说什么。那你耳朵怎么回事?耳朵,噢,自己不小心弄破的。警察耸耸肩,只好走了。后来老衣放出话,非慕蓉不娶,发誓用毕生岁月还欠慕蓉的情。他倒是不傻,还想连人带色。可慕蓉才忘不了这一耳之仇,宁可嫁给离婚有子的美国律师高教士。
  光阴荏苒十多年飞逝。慕蓉的影子像水中悬浮的落叶时隐时现。长长的面孔,有时戴眼镜有时不戴。差点儿忘了,她的腿很漂亮,丰满匀称。我看她时总会把目光停留在她的腿上。可此刻她却生活在监狱里,当年画肖像时她会想到这个结果吗?人们把旧上海称为冒险家的乐园,纽约又何尝不是冒险家的乐园呢。买股票是冒险,买房子也是冒险,连结婚生子恐怕都是冒险。要想发财就得冒险,只论成败不论对错,生活像抖床单一样掀起来落下去,连艺术家也很难脱俗。
  那时我看着慕蓉画眼睛,曾坚信她心灵深处有颗清纯飘逸的艺术灵魂。几次想请她为我也画幅肖像,特希望她能把我的眼睛画得好看些,可犹犹豫豫总未开口。如果有一天与她相逢,慕蓉,你还能画出那样的眼睛吗。
  
  年轻的国旗
  
  我确信这是真事,因为是老吴告诉我的。老吴是我铁道兵的战友,当年在同只锅里搅马勺,同个掌子面儿上抡大锤,同个大池子里泡澡,同哭同笑,可惜没赶上大塌方,要不然还同年同月同日死,他的话不信信谁的!
  回国与老战友相聚,说不完的话。也怪,三十年过去,我都觉得老了。可战友一见面,岁月全部作废,大家顿时忘了年龄。三十年前的架接着吵,就你,好容易攒两包烟还让你偷了,瘪犊子。三十年前的温情依然健壮,看着那些女兵,浑身还会火辣辣的。我们聊啊聊,餐馆打烊仍未尽兴。有人喊,不行,到酒店开房接着聊,自愿组合。女兵哇地尖叫,跟当姑娘时一样娇嫩。老吴不爱说话,说出来就经典。他冷不丁冒了句:有啥好叫的,咱们之间干啥都不过份。大家面面相觑,可并无异议。最后分房当然还是男归男女归女,人嘛,有儿有女的。
  我跟老吴一屋。没想到他告诉我他女儿珍妮也在美国,就在缅因州读大学。我忙问要不要关照一下,孩子小,又是女孩儿。老吴笑笑,甭管她,让她自己闯。咱当兵时才十五六岁,谁管咱来着。接着他讲起珍妮在缅因州的一件事,让我难忘。
  那是个小镇,名字老吴说不清。小镇只有这所大学,大学便是那座小镇。这在美国很普遍,我读研究生的大学就在个叫雅典的小镇,学校要是搬家,小镇就得关门。珍妮那所学校不大,但哪个国家的学生都有。中国来的一共五名,巧了,全是女生,名副其实五朵金花。五个姑娘萍水相逢,特定环境下马上结成死党,同吃住同进出,像一家子出来的。其实本来就是一家子。
  珍妮是五个人的头儿。与她爹不同,她爱笑爱唱爱运动,体校游泳队出来的。有一回在学校游泳馆遇到个美国女生,老独霸一条泳道,珍妮刚下去她就说,你不能在这儿游,这是快道。珍妮客气地回答,我游得不慢。那也不行,你必须到慢道去。同伴们劝珍妮,别跟这种人烦。珍妮则反问美国女生,你怎么知道你比我快?咱俩比,你快我走,我快你走。周围人马上叫好,对,比比嘛。结果呢,珍妮四分之一领先,百米自由式。游泳比赛四分之一领先啥概念?败者基本算不会游。
  学校每年春天搞一次隆重的国际街坊节。趁春暖花开,在小镇主要街道广场上,禁止车辆通行,让各国来的师生,穿上民族服装载歌载舞,在当街摆摊儿,卖自己国家的食物和工艺品。到那天,各界名流还有方圆多少里的男女老幼都会前来凑热闹,在此欢歌笑语,吃喝玩乐。把整条街,整座小镇翻它个底儿朝天。
  五朵金花耐不住好奇,头天就跑上街看街坊节的准备情况。她们要挑选有利地形,来个穿旗袍炸春卷,外加毛笔字,够中国的吧。把老美的名字翻成中文写在纸上,五毛钱一份,春卷也五毛,儿童免费。几个姑娘这儿走走那儿看看,踌躇满志嘻嘻哈哈。突然有人说,好像,我好像没看到中国国旗。广场上空飘满各国国旗,赤橙黄绿青蓝紫,她们一面面数过,汤加的,吉不提的,摩尔多瓦的,就没中国的,咋回事?大家万分疑惑,问这个问那个,一位巴基斯坦女生忿忿不平地说,她在这儿读书五年了,从未见过广场上有中国国旗。什么,竟会这样!
  姑娘们一下懵了,她们从未感到国旗对自己竟如此重要,真是叫国旗太沉重。要不咱别摆摊了,让人家笑话。是啊,别人要问怎么说呀。给校刊写信,问问为啥偏没中国国旗。珍妮的脸涨得通红,跟国旗那么红。文章可以写,但远水不救近渴。现在只有一条路,什么?找校长当面问清楚。找校长?对。珍妮拔腿要走,等等,咱们一块儿去。姑娘们捆成一捆儿,碧草蓝天,午后斜阳映着她们匆匆的背影。
  美国的大学校长往往是智慧与信誉的象征。即便如此,这位白发苍苍的校长先生面对为何蒙古的都有,却偏没中国国旗的提问,还是很显窘迫。是吗,让我了解一下,保证尽快答复你们。好,珍妮说,明天是街坊节,我们只好就在这儿等。说着五朵金花走出办公室,在门前的草坪上坐下来。天角渐渐泛黄。春日黄昏既短暂又简单,像脸盆里的水,一眼望到底,洒洒就没了。当校长再度走出办公室,夕阳已在天边闪烁。后来才知道,校长为国旗之事刚开过电话会议。多数校董都同意悬挂中国国旗,并为这个疏忽向中国同学道歉。校长对姑娘们说,我为这个疏忽表示歉意。明天一早,你们会在广场上看到中国国旗的。真的吗?真的。
  那本该是个安祥的夜晚,人在满足后睡得最甜。万万没想到,晚饭过后都好一会儿,珍妮她们突然接到校长女秘书的电话,她说,找来找去,就是找不到一面中国国旗。你是说,明天广场上无法出现中国国旗了?是的,不,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说,我找不到中国国旗。如果我借你一面你会挂吗?珍妮问。你是说你有?对,我有。那,当然,当然挂。好,一言为定,明天一早广场上等我。
  你有国旗?姑娘们把珍妮围起来。咋不早说?害我们紧张半天,死多少细胞。珍妮红着脸低下头,憋了好一会儿才说,对不起,我没有。没有?那你怎么说有?可我不信就找不到一面国旗!姑娘们立刻打电话到北京,纽约,到所有可能有国旗的地方,最后终于联系上位于波士顿郊外的哈佛大学中国同学会,答应借给她们一面国旗,两面也行。可怎么寄给你们?电话里的人问珍妮。麻烦你把国旗放在你家门前的信箱里,我这就去取。珍妮,你疯了?珍妮笑笑,开车单程五小时,争取九小时赶回来。你们明早直接在广场上等我,别忘帮我带上旗袍和化妆盒儿,咱广场见。
  没细问那一夜姑娘们是如何度过的。特别是珍妮,迷过路吗,吃没吃罚单,饿不饿,打盹儿了没有?可以确定的是,太阳升起时,广场上的中国姑娘是五名,一个也不少。珍妮把鲜红的中国国旗交到校长手里。就在校长秘书升旗的瞬间,姑娘们一字排开,请校长为她们在国旗下合影。一,二,校长喊着。等等!说着珍妮挽起身旁两位姑娘的手臂,接着她们每个人都相互挽起手臂。现在可以了,校长先生。
  清晨很美,像一支奏鸣曲,随风飘荡。
  
  与杨春霞同台飙戏
  
  如果我是专业京剧演员,跟杨春霞唱出戏也许不算什么。可咱只算个爱好者,平时喜欢唱着玩儿。没想到就这两下子,愣在纽约跟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杨春霞同台唱戏,真可谓戏福不浅。对了,记得杨春霞吗?就是现代京剧 “杜鹃山”里的柯湘。“家住安源萍水头,三代挖煤做马牛。”对对,说的就是她。
  那时看“杜鹃山”,对剧中漂亮的柯湘佩服得五体投地。她双眸明亮,皮肤白细,特别是嘴唇,似灌浆的葡萄,一片生机盎然。关键人家唱得好,不愧为中国名旦。“秋收暴动风雷骤,明灯照亮我心头”的“风雷骤”三个字,少有的高腔,听着都打哆嗦,人家脸不变色心不跳,一滑就上去而且挺半天。不服?事隔几十年,你打听打听,后来有谁还唱得上来?用当年的原调儿。
  漂泊多年,营营苟苟。悬一颗思乡之心,在异国奔波忙碌。杨春霞的名字早已淡漠,可无论到哪儿,只要是中国人的聚会,当年的样板戏包括“杜鹃山”,几乎是不可或缺的保留节目。无论怎样评价文革,文革中诞生的几部现代京剧应说是硕果仅存经久不衰。艺术这东西很怪,好作品不论出身。甭管题材如何,只要艺术上到位就能传世。那年夏天,我在中文报刊上看到则消息,说杨春霞,还有多位中国艺术家将来纽约联袂演出,二话不说立刻约几个朋友去买票,期盼这个时刻到来。
  绝对可以说,那场演出的效果比预期好太多。这从观众雷鸣般的掌声笑语中就能感觉出来。民歌手柳石明的“一个美丽传说”,精美的石头会唱歌的会字,要挑起来唱,跟鸟鸣一样。男高音李双江的“小小竹排江中游”的游字,似风中之旗,起伏飘荡。女高音叶佩英的“我爱你中国”,当年电影“海外赤子”中的这首主题歌就是她的原唱:“我爱你家乡的小河,荡着轻波从我的梦中流过。”“梦中流过”几个字要慢,做梦是睡觉,睡觉是不能快的。只听歌声掌声交融并续此起彼伏,动人心弦的热烈场面越发是不可收拾了。
  轮到杨春霞上场。她身着浅蓝套裙,淡淡的舞台妆,潇洒飘逸出现在观众面前。我一见她就想起当年的柯湘,尽管略添沧桑,依旧光彩照人。不仅我这么看,观众都在喊“柯湘,柯湘来了”。她抿嘴低头莞尔一笑。看得出来,她对我们喊她这个名字充满了慰籍。接着她说,既然你们这么喜欢柯湘,我就给大家献上一段“家住安源”怎么样?听听,唱不叫唱,叫献,透着气象非凡。
  “家住安源”唱完了,“乱云飞”也唱完了。按说该唱的都唱了,可观众还是一个劲儿鼓掌,不让杨春霞下台。不知是谁,喊着让她唱京剧“沙家浜”里的“智斗”。这小子一听就是外行,那是赵燕侠洪雪飞的段子,根本不是旦角戏,你不是难为人家吗。没想到杨春霞落落大方,说这得三个人唱,如果有人唱刁德一和胡传魁,她绝对奉陪。话音未落,主持人,一位翩翩男子,自报奋勇对大家喊道,我可以来刁德一,有唱胡传魁的没有?台下没人言语。有没有?还是没人言语。嘿,你们嚷嚷半天让人家唱“智斗”,人家要唱你们又缩回去,愣把杨春霞晾在一边,有这样的吗?我又一想,莫非早有安排,故意吊观众胃口?再等等。这时主持人第三次对观众大喊有没有,台下竟然还是一片寂静。我说不清怎么回事,不知不觉站起来,“我可以唱胡传魁”,接着举起了手。
  人生会有这样的情景,它需要某个人成全某件事。这个人可以是功臣,更可能是牺牲品。歌剧“图兰朵”里的“今夜无人入睡”,结尾是大合唱,斗锐米锐斗锐西拉,锐米发米锐米斗西,斗锐米发嗖,这个高音的嗖,帕瓦罗蒂就得接上,不接上整个戏就泄了。当年里根政府违法向伊朗出售军火,最后就得有个像诺斯中校这样的人把事情扛起来。一扛就圆满,否则就不悲壮不美。我比不了他们二位,可我觉得如果此时没人站出来唱这个胡传魁,一个美妙时刻就会稍纵即逝,我会遗憾,大家都会遗憾。牺牲品就牺牲品,总比窝囊废强。
  这一站不要紧,或许大家期待天上掉下胡传魁的心情太过急切,只听唰地一声,人们为我闪开条路直通舞台。我几乎被簇拥着前行,一半似首长,一半像明星。杨春霞在舞台边向我鼓掌示意。我望着她目瞪口呆,死活不敢相信我将和当年的柯湘,灌浆葡萄的柯湘,同台唱戏。她似乎觉出我的踌躇,爽快地一伸手,来,拉您一把。我受宠若惊地被她拉上台,手上的汗水肯定把她的手都弄湿了。我觉得有些昏旋,脸上火辣辣。这时杨春霞客气地问我贵姓,我如梦初醒,姓陈姓陈,耳东陈。接着想跟她回话,又不知该说什么,结果冒出一句,
  柯老师,不不,杨老师,咱唱出戏?
  对对,唱出戏,沙家浜。
  是唱全本儿啊还是唱片段?
  唱片段唱片段,就唱”智斗”,不是您的胡传魁吗。
  是是,我的胡传魁,没问题,来。
  观众开始鼓掌,似在催促。杨春霞简单为我们排了下位置,接下来就是胡传魁的开场,“想当初,老子的队伍才开张。”我没敢唱满调门儿,咱不知主持人的底,因为刁德一“新四军久在沙家浜”一句是高腔,万一上不去就砸了。没想到这位仁兄是唱歌的出身,高腔倒是上去了,就是听着像“今夜不能入睡”。
  阿庆嫂是“智斗”的灵魂人物,杨春霞把这个角色演绎得活灵活现。“人一走茶就凉”的凉字是个颇具难度的行腔,被她唱得婉转起伏生动细腻,加上优雅的形体动作,可谓美轮美奂。我激动得想给她叫好,可有胡传魁这个角色管着不能放肆,真是梦里不知身是客,连胡传魁插入的一句唱,“这小刁,一点面子也不讲”都差点儿忘了。这一句插入的时机非常重要,早不行晚也不行,非赶在点儿上才好听才专业。杨春霞看出我的如醉如痴,怕我误事,特意使了个眼色。咱也真不含乎,时机一到踩着点儿就迸发出来,气壮山河地来了个满堂彩。观众掌声如潮,几乎将我淹没。幸好杨春霞没在这时问我贵姓,否则非说姓胡不可。
  美好永远短暂,越美好就越短暂。一大套“智斗”好像还没唱就结束了。我恍恍惚惚不知所措。主持人跟我握手,我才意识到已是曲终人散时分,赶忙跑上去紧紧握住杨春霞的手,恭敬诚恳地说,杨老师,谢谢您的抬举。可她却说,“别谢我,今天多亏您了,多亏您了”,丝毫没有大腕儿的矜持,让我好生感动。
  第二天中文报纸上登出一则带照片的消息,隆重报道了这次演出。非说我是杨春霞的托儿。说“只见一彪形大汉蹿上舞台,活脱脱一个胡传魁。如果不是早有安排,岂能如此天衣无缝。”
  天衣无缝?听见没有他们说天衣无缝。我简直快要乐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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