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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国,一个夏天的童话 德国,一个夏天的记忆

时间:2019-02-20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龙 冬著名作家。现供职于中国青年出版社。      书香德国      到德国之前,我在北京参加一位朋友的生日会,并为她所供职的德国图书信息中心“书通中德”博客开设,写了一个简短发言。自己这篇短文题目是,《书香德国》。全文如下:
  
  最好有雄浑音乐相配,书香飘溢,空气有甜味。
  从格林兄弟开始,接下来,一长串人名。情绪同思辨并不矛盾。
  我眼睛里,时时变换着丰富景象。结构宏伟的石砌建筑。绿地。森林。
  由《小姐姐和小弟弟》看到,格林兄弟的柔软心灵同沉静,看到坚韧的人性在压抑中的救赎渴望。小弟弟有个小姐姐,多好。
  下个月,六月十二日,我将第一次前往美丽的德国。去到格林兄弟的故乡卡塞尔。我想像,一定会闻见空气中香甜的优秀作家姓名。在没有遮挡的刺目阳光下,在一所没有围墙的老旧楼屋旁边,不远的地方有喷泉闪烁,有一群花朵孩子。如果愿意,他们都可以看见一位来自遥远中国的作家,正在啤酒泡沫里阅读童话。他的烟斗一直都不熄灭。他无所谓快乐与否。他面目发愁,心绪平静。他最痛苦的事情,就是人要长大。
  《德国,一个冬天的童话》,是海涅的书名。我到德国时间短促,行色匆匆,要不然,也写一本书,薄薄的,夏天的童话。
  
  那天,日坛公园的槐花在风中谢落,纷纷扬扬,撒在头发上,撒在桌子上,撒在静止的水面上,撒进酒杯里。槐花落了,还有淡淡的发甜的气味。
  
  卡塞尔
  
  了解的都知道,我这人有个怪癖,乘飞机从来都要靠窗座位。
  德国汉莎航空公司的空中客车从北京拔起,一路向北,向西,再往南,飞越蒙古国的乌兰巴托,飞越俄罗斯的贝加尔湖、新西伯利亚、叶卡捷琳堡、下诺夫哥罗德、卡玛河、莫斯科、波罗的海,飞越波兰同易北河,十多小时以后,降落在法兰克福。飞机快要降落的时候,美茵河从我眼皮子下匆匆闪过。飞机自进入蒙古国北部上空,下面就展开着墨绿的林海同蔚蓝湖泊,所有城镇都隐藏在森林里,童话样的情形。
  这一路,我想到的非常零乱。曾经到过的内蒙古赛汗草原和蒙古国。契诃夫在西伯利亚。高尔基的童年。十月革命。布拉格的赫拉巴尔。我始终将人类大地,同一些影响过自己的人物和事件联系起来。他们生命和灵魂都无法感受到,头顶万米以上天空,一个后来的生命念叨着他们的姓名。
  卡塞尔处于德国版图中心位置,在黑森州北部。从法兰克福走车路朝北二百多公里,三个小时就到了。
  黑森,是个音译名字。以往这个名字,总要我想象到黑森林。为什么是黑色的森林?想象得到了证明。所到之处,林木繁茂,密不透光,同阳光涂染的树叶表面对比,浓浓的神秘的黑色由里而外地浸透着。
  卡塞尔,一个不足二十万人口的城市,怎么每隔五年就有多达六十余万游客前往观光?这自然要说到,一个同威尼斯艺术双年展相提并论的“艺术文献展”,一个著名的国际当代艺术盛会。一九五五年,由艺术教授、设计师阿诺尔德?波德创立的卡塞尔艺术文献展,历经沧桑,终于得到了当地市民的理解。从一九九九年起,卡塞尔非常自豪地启用了“文献展之城”这一别号。
  先不论“文献展之城”卡塞尔的悠久历史。这座城市有两个话题可说。一个,它是童话作家格林兄弟的故乡。作家和灰姑娘、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都曾在这里生活,并且他们的灵魂到今天还在这里飘荡。再一个,第二次世界大战,这里是德国坦克生产基地,遭受到盟军的狂轰烂炸,城区化为一片焦土,残存古迹寥寥可数。因此,这个城市非常珍视古旧遗存,哪怕一堵院落残墙,一段老桥石栏,一节运货列车的车厢,一柱高耸的烟囱,都得到精心保护和新的利用。它们变成了新建筑的一部分,变成了一处雅致的酒吧和咖啡厅,变成了城市艺术品,有草地树木环绕,有鲜艳花朵装饰。
  卡塞尔是朴素的。街巷道路的井盖,没有整块铸铁,都是用铁做框,盖面是水泥的,或者用了同路面一样的砖材。
  在卡塞尔,我没见到用自行车代步的人,虽然这个城市最适于骑自行车。没见到卡拉OK歌厅和桑拿澡堂。我甚至相信,他们绝不会像我们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家家户户在一台九寸黑白电视机前,摆一架放大凸镜,往后一扯,电视屏幕就变成了二十四寸。也绝不会在黑白电视机屏幕上,加一片塑料三色滤镜,中间大部分黄,上边蓝,下边绿,假充彩色电视。卡塞尔人不会投机耍滑。卡塞尔人,不“鸡贼”。
  蒙难的卡塞尔,因为美丽朴素的传统信念和对艺术的执着倾心,终究还是一个童话。
  
  “童话”
  
  我要讲的“童话”,不是格林兄弟搜集创作的,不是卡塞尔这座老城,而是中国人艾未未一件庞大作品。
  从二00七年六月十二日开始,到七月末,艾未未共分五批,组织一千零一个中国人参观本届卡塞尔艺术文献展。这些阶层区域丰富的人员往返同基本食宿费用,都由组织者用一笔三百万欧元赞助负担,也就是说,组织者给每一个人,都是免费的旅行参观。与此同时,这件作品其他部分,包括一千零一把中国明清式样老旧木制靠背坐椅。还包括用一千零一张木头旧花窗和旧窗板,拼合搭建的多面相交漏空“塔”,有八九米高度。作者用意何在,不得而知。想必每一位艺术观赏者,都能得到自己的回答,或者,没有回答。我所不甚清楚的,那一千之外的“一个”究竟是谁?是不是作者本人?要么就是另有深意?这个数字,此前见于古代阿拉伯神话故事集《一千零一夜》。“童话”与“神话”又将面临怎样区分?还是无从回答。但我知道,它们全都来自广大的民间。
  作为“童话”一千零一中的“一个”,我不是什么王子,也不是小矮人,更不是阿里巴巴,而是一个既不懂得外语,又没有导游的观光客。
  自己无助地行走在卡塞尔小城街巷里,感受着宁静慵懒的气息,脚下总觉得棉软无力,如同步入到梦魇的迷雾中。
  
  菲德浩夫墓地
  
  “童话”驻地,在卡塞尔大学旁边 “大众”汽车的废弃厂房里。
  卡塞尔大学没有围墙,可以任意穿行。棕红色的校园,如同整座城市多数建筑,低矮,错落。地面铺满方方正正的石钉,草木欣欣向荣,似乎是一处别样的居民小区。
  离我们驻地不远,西面,隔一道有轨电车的大街,是一片茂密森林。开始,还以为这大块绿地是城市的一个公园。走进去看,处处隐现着墓碑,雕塑的,石板石柱石台的,宏大的,精巧的,简朴的。
  一个月前,是老师汪曾祺先生去世整十年。我头一回到他坟上,在北京西郊的福田公墓。去之前,有许多想象同设想。结果,去了,一看,就傻了。所有亡人都用一样的墓碑,不同的是体积大小和石材质量。最让我难受的,真叫拥挤,比春运还挤,比看病排队拿药还挤,比公交车还挤,那些墓碑都老实巴交,不敢呼吸,一块紧挨一块在烈日下又饥又渴地光头挺立。带去的一小瓶“二锅头”酒,我只是拧松盖子,没有敬给老师,倒是把预备自己喝的一瓶矿泉水,洒在碑座花盆里。中国人传统对坟是非常重视的,寄托生者的哀思。可是,寄托如是这般将就,倒还不如一个长满青草野花的土堆意境。
  卡塞尔墓地有许多地方,都是森林和草地,寂静,只有鸟鸣。我心中生出无限哀思,可是不懂那些哀思的对象何许人也。他们一个个隐藏在密林草丛里,或坐或卧,或侧身而立,或牵手相携而行。他们如同活着一样美好。这时的我,已经不耐烦拍照了,甚至有了愤怒,我要当一名坟的设计师!不过,话又说回来,大凡活着是什么质量,死去也就是一样的质量。你有再好设计,也无从谈起。我们固然拥挤,可是我们不寂寞,我们日日夜夜“派对”。
  天色黄昏。离开菲德浩夫墓地的时分,一个魂灵样的人影坐在林阴小道长椅上。他一动不动,好像雕塑,瞬间使我误认成又是一处别样的坟。我走近,看到一个衣袍褴褛的花胡子老人歪在那里,手中抱着一瓶啤酒,身边倒着两只空瓶子,衣兜里还有一瓶啤酒快要滑落到地上。他醉了,醉得跟鬼一样。跟他招呼。他敷衍地抬抬手,把兜里那瓶酒拿出来。他这么醉了多久?大概已经没有人能够讲清楚了。这时,一只小树熊窜到粗大的橡树上朝下看,橡树下有一座老坟。
  这是我到卡塞尔第一夜。被梦中自己的喊叫惊醒。
  一具平躺着从头到脚裹缠了白色绷带的遗体,渐渐动起来。他吃力地寻找扣结,一圈一圈解开着绷带。头先露出了,是汪曾祺先生。开始,我是恐惧的,可看到汪先生,自己一点也不害怕了,反倒觉着温暖。他的头比我认识样子小一点,脸面发黑。他说话了。因为身上的绷带尚未解除,他声音低沉颤抖,仿佛是从胸腔里直接发出的。他慢慢说,反反复复地说:“我要复活我自己……我要复活我自己……我要复活我自己……”这时候,冰冷房间的门外有了喧哗。门开了,汪先生的儿子汪朗背个黄色帆布挎包进来,笑笑的,站在我旁边看,说:“吆,老头儿起来啦?你黑了,瘦了。”然后,汪朗抬腕看看表,“你们先聊着吧,我下午到班儿上开个会。”与此同时,汪先生“我要复活我自己”的声音虽然微弱,但一直没有停息,如同多声部伴奏。汪朗转身离开后,汪先生“我要复活我自己”的声音渐强,如同高炉炼钢。我受不住,实在受不住了,就憋足劲大叫一声。
  醒了。马上就明白,刚才那声沉闷喊叫并非出于我自己,而是隔了白色帐幔,旁边那个宿区的一名歌手。
  这是什么梦?费解。大概同我到德国前,去汪先生墓地,又参加他的纪念会有关。同我到菲德浩夫墓地有关。也同我们睡在废弃大厂房里有关。我们十人一个宿区,全都用洁白帐幔隔离着。把“童话”住宿形容为战地医院,都算好听了。
  这个季节,卡塞尔昼夜温差大。白天最高二十四五度,夜里最低十五度以下。睡觉有蚊子,不叮人。
  
  柯尼希圆形广场
  
  卡塞尔中心城市不大,方圆两三公里以内,要看什么,基本就看完了。所以,在卡塞尔,参观多数景点不需要乘车,既不需要有轨电车,也不需要巴士,拔腿开走,比什么都自在。可平常缺少活动的人,如此一连数日走街串巷,腰腿疼痛,脚板生泡,也属正常。以致疼得误以为自己是不是喝多了香甜的黄色黑色鲜啤,尿酸高,患了痛风症。结果,用根牙签,就把这“痛风”给挑了。
  柯尼希圆形广场,是卡塞尔城市商业和交通的汇聚点,大小接近两个足球场。
  广场最外一圈,环以商厦店铺和餐饮,露天有遮阳伞酒座,有石头靠背的木板长椅,有飞起落下的灰白鸽子,再就是许多骡子马匹生殖器一样的喷水管。好奇的大人孩子骑到粗壮喷水管底部,那管子呈弧形上翘,环绕广场向心喷射,情形也是够猛的。
  那几天,我时常在柯尼希广场的长椅上等人。我知道,商厦开门以后,地下一层超市里,又会响起贝多芬的交响乐。用哐哐哐哐交响乐做切肉剁骨的背景音乐,我还是头一回见到。
  清晨,世界明净。天空云絮纷乱。雨来了,又去了。刺目的阳光时有时无。一辆轻便小巧的扫地车越上人行道闪烁开来,司机是个美妙女郎。一位大汉迎面上去挡住纠缠,女郎只好刹了车,探出身子同大汉说笑,说着说着,就开始亲嘴了。两人都很缠绵。这一景,谁不羡慕?
  昨天傍晚,广场那个苏格兰风笛手去向哪里?他把自己装扮得如同一尊绿色蜡像。他的笛声悠扬凄楚,迎风落泪。我丢给他一块钱。那只硬币跌落到他的铁盒里,清脆音响反倒令我惊讶。
  我身边坐了三个酒鬼,喝着廉价瓶啤。他们是“底层的珍珠”?其中一个乞丐的大狗跑到喷水管子下面喝水。那狗张开大口拼命撕咬着晶亮水柱。我看得发呆,就给狗和它的酒鬼主子编了对口词。狗说:我张口咬水水更流。酒鬼说:老子举瓶浇愁愁个?。他手舞足蹈,非常快活。
  我知道,卡塞尔是黑森州经济状况相对不景气的一个城市,也是失业率比较高的一个城市。从市场物价低廉同市民消费抠缩,即可见出。天一黑,整座城市出奇地安宁,街头见不到一个人。但我所遇见的卡塞尔人,从容,乐观,对人友好热情。建筑物墙上,地下过街通道里,随处可见快活的涂鸦。孩子天真,不敢招惹,一招他们就追着你闹。老人散步拄着拐杖,走走停停,瞻前顾后,若有所失,似乎在想出门的时候,是不是忘记关灯。他们住家窗子里,都有艺术品朝外摆设,阳台上都有鲜花开放。圣经上说:你的眼睛若明亮,全身都光明。那些洁白干净美丽的窗户,就是卡塞尔眼睛。这样比喻,是恰如其分的。
  我在柯尼希广场继续等待。这座城市,明净得哪里都想躺下来。
  
  从广场开走
  
  这一节,我写作会不会像个导游?但我希望自己不要过于糟糕。
  我在柯尼希广场等待。终于等到一个人从广场东面街口晃出。我知道那条小街上有一座炸成废墟的教堂,残垣断壁上布满弹洞。它现在是一处典雅的餐厅。顺街下行左转,是马丁大教堂。它的双子塔尖也早被战争炸毁了,好在多半部留下来。现在,毁坏的双子塔外围,新建了一层漏空建筑,把古老残破的塔身包裹在里头。周日还有礼拜。顺街直行而下,能找见一家卖旧货的小铺面,店主是土尔其移民。店子里银制餐具、旧画老首饰、特产皮具琳琅满目。再下行,一座宫殿样老建筑,不大开门,但进去才知道,是一处规模很大的食品店。
  又等到一个人从北头大街晃出。那是我们驻地的方位。两道轻轨南北向横卧在街道中间。往北过两个路口,就到了卡塞尔大学。我知道,那些年轻学子纷纷坐在校园草地上,坐在室外咖啡桌边,聊天,抽烟,记笔记。
  再等到两个人从西面两条小街分别晃出来。南侧那条街直行上去两公里,能找到一连七八家古董铺,不买,看看都让人眼睛放光,碰巧还可以拣个大漏,买到便宜得让人头昏眼花的好东西。这个快活,我还不说。北侧小街上去十几二十米,有一家政府开设的小赌场,在商城里面。赌场规模不大,跟美国大西洋城任何一家赌场都没法比,连人家一个角落大小都没有。这家被我们称为“卡塞尔的赌场”里,几乎全都是老虎机,也有电子轮盘赌,没有设置真人做庄的二十一点牌桌。所以,玩的意思不大。人跟电脑机器比拼,其结果是非常郁闷的。可是,我也亲眼见到塞进机器二百欧元,打了没几下,机器闪烁乱叫,显示出两千八百元。于是,场面里赌徒乐得眼睛翻白。还是这条街,向上右转,又是一座炸毁的教堂,路德大教堂,只剩了一节完整的正面,如今被改作成酒吧。越过这座教堂开放的庭院,草丛里有几座上个世纪和上上个世纪神职人员的墓碑,过条马路,就见到一所不惹眼的小黄楼。一个在德国九年还没获得身份的中国“难民”,临时向导。我要看看大剧院。这家伙上海人,“剧”“妓”口音不分,一路摇头,极不情愿地径直把我引到了“大妓院”。他不好色,但好赌。在赌场,他口袋里没钱也要去指导别人,基本是他指哪台机器,哪台机器就张着血盆大口,光吃钱,一分也吐不出来。这真是个一切为了生存的潦倒人物。起初,我以为他是赌场的“托儿”,问他。他非常不屑地说:“我是托儿?啊呀,这是政府开办的赌场,我能是托儿?我是难民!”
  最后,从南头大街又晃出两位。他们刚刚参观了展览,到过腓特烈博物馆,到过柑橘园城堡草坪临时搭建的文献展蓬屋。腓特烈博物馆,是欧洲历史上第一家博物馆,卡塞尔也因此享有盛名。艾未未“童话”作品的那座高“塔”,就矗立在柑橘园展区蓬屋外面草坪上,作为本届展览唯一的室外正式展品,是一大标志。在展厅里,他们看到,数十根粗麻绳胡乱挂在墙面丢在地上,作品。几块金属疙瘩撮一堆,作品。戴上耳机重复听一个外国人念咒,作品。在一张白纸上用铅笔随意画几道线线,还是作品。我可真想恶搞,拉泡热屎,插朵小紫花在上头,快速去味风干,也成作品。我觉得,当代艺术,形式同内容,在概念上千万不要分割开。形式应当包容在内容里头,它本身就是内容。或者说,根本不存在形式,只有内容。我还觉得,当代艺术的展示环境和社会背景也特别重要,以致重要到干预作品。设想同一件艺术品,在卡塞尔展示,和它在中国湖南的岳阳展示,效果肯定大相径庭。西方社会,人的单调平静生活,容易造成他们的大惊小怪。而我们,苦难深重的历史,喧哗骚动的心态,在面对同一件作品的时候,就不足为奇,无动于衷。当然,对于本届展品的喜好,每个人都不可能一致。许多绘画打动我。许多装置艺术打动我。许多雕塑也打动我。尤其让我感动的,是三部纪录影像。一个中国人反复搬运大摞的空心砖,他周围街头的民工冷漠地注视着他。一个妈妈和她的儿子戏耍,孩子不住地咯咯笑。让我眼睛湿润的是一部航海影像。几个青年男女,都健康,英俊美丽。他们拥挤在一艘小小的白色帆船上,工作紧张,征服海浪。他们面孔上,闪动着最后一线血红日照,音乐抒情,让人清醒,浑身有力。柑橘园南面,有大片橡树林,名字叫卡尔绍厄公园。两道水渠平行扩展在公园里,中间夹着名为“美景眺望”的绿荫大道。水畔草地上有无数野鸭和天鹅。让我很难忘记的还有,从腓特烈博物馆往南走向柑橘园城堡的广场草坪上,一对老年夫妇身披喷色袍衣,如同一对银灰的雕塑站立,背后映衬着深蓝天空。男的拉小提琴,就两个音,微弱,急速。女的拉手风琴,似乎隐含旋律,悠缓,沉着。他们面前草地上,摆放了一大束枯树枝。他们形象突出。他们的音乐似有若无,像风,可以观赏触摸到的清风,在卡塞尔回旋。
  好了,人都到齐了。远处教堂,报时的钟声已经敲响。阳光照耀。风过来,树叶还在落雨。我们如同秘密接头,在柯尼希广场汇合,然后,再商量半天去什么地方参观,或是到什么地方喝酒。
  往远地去,可以乘有轨电车一路向西,用半个多小时,直到威廉山终点站。下车徒步登上山丘,参观古城堡里丰富的古希腊和罗马石雕,观赏那些几个世纪前的油画,美仑美奂,自己小时候在箱底的画册上见到过。
  我在威廉山城堡如画的窗口,目光越过中世纪明媚的山林,俯瞰卡塞尔小城。卡塞尔,一点点。再远,是不是哈茨山脉?我想到了歌德和海涅。那里阴云翻腾,紫电黄闪,如画如诗,正落着暴雨。我的所在,阳光给古堡镀上一层金色。
  上面所写,都是我去过的地方。一些还是反复多次去过。没去的地方,就不写了。假如有时间,我该去一下格林兄弟博物馆,去去浪漫的勒文堡,兴许还能找见白雪公主一根红头发。在一位颇有风度的德国老人的古玩店里,我见过一只纯金项链小挂盒。打开,那金盒里的玻璃下,夹着几缕红色细发,盖子里嵌有一幅玉照。美人早已睡去。看到她,真想回到已逝的岁月,把她轻轻摇醒。
  
  富尔达河上
  
  卡塞尔城市大部分,都在富尔达河流西岸。严格讲,卡塞尔也算是座双岸城市,具开放性。河流由南往北,穿城而过。因为加了一道水闸,富尔达河在城区流速平缓,水色浑浊。它在城外下游汇入威拉河峡谷,遥遥流到北海。
  乘坐在游艇的顶层,我就是吃烤肠沾芥末,喝啤酒,抽着新鲜的不添加任何香料的烟丝。
  同船老年人很多,也有年轻男女。
  河面并不宽阔。私家快艇风驰电掣,船尾旗帜啪啪煽动。岸边有人钓鱼。有人游水。有人给狗洗澡。有人戴着头盔,骑山地车户外健身。一大家子人在草地上饮酒烧烤。小镇广场聚集着人众,临时搭设的舞台上,摇滚沸腾。游艇所到之处,岸上的人都在招手。
  河面,岸上,在这个周日午后,都呼吸到莫名的浓郁的节日空气。
  然后,一切,安静了。第二乐章,慢板。
  岸边林木掩映着一栋栋民居小楼。房屋的木制桁架都外露在雪白的墙面上,涂着黑色。若没有照片图画,该怎么形容呢?就是用黑绳子,把一栋栋精巧的白色洋房打包了,可以邮寄到世界任何角落。
  格林童话里平民房子,就是我见到的这些房子。
  
  “塔”的倒掉
  
  在卡塞尔呆了总共七天。和许多同行的人一样,我也是快要离开的时候,才对这座城市发出眷恋。以致到现在写这篇游记,我的时间依旧生活在卡塞尔的时间里。
  夜晚十一点,我眼前却是卡塞尔傍晚五点。下课铃响了,是我的错觉。柯尼希广场的电车已经开走。天光还是明亮。人们在微风中走动,喝酒,吃东西。欢乐,可是没有一点声音。
  从法兰克福归国,因为地球的自转,顺飞仅用去八个多小时。回到北京第二天,也就是六月二十二日中午,卡塞尔早晨七八点钟,一个简短的手机信息传来:
  
  昨晚暴雨,狂风,“塔”倒了。不能修复。
  
  我得到这个消息,非常诧异,怎么会呢?但是,一想,它在室外,不只是一场两场雨作用,卡塞尔的雨时刻都有。老旧的木头反复被雨浸湿,吸收水分,一定要对承重产生压力。再加上扇形兜风,如同船帆效果,缺乏有效防护,倒掉,应该是预先想到的。正因为如此分析,参加“童话”活动的人,听到这个消息,都不开心。
  自己不好对一位艺术家作品妄加猜测。但我还是把那些花窗木板,理解为一种对民族历史文化的无情记录。“塔”立在那里,是一出悲剧保留。倒了,更是一出悲剧。可是,鲁迅却说“活该!”他解释为:“喜剧将那无价值的撕破给人看。”鲁迅在“论塔”文章里,批判的是物质负面精神现象。我们今天,精神污下,其实能够认识到拯救物质文化本身,已经不错了。而任何物质,都具有它自身历史文明价值。
  我这文章就结束。自己还是想要一个淡然的希望。请允许我引用沈从文小说《边城》的一段文字:
  
  碧溪咀的白塔,与茶峒风水有关系,塔圮坍了,不重新作一个自然不成。除了城中营管,税局,以及各商号各平民捐了些钱外,各大寨子也有人拿册子去捐钱。为了这塔成就并不是给谁一个人的好处,应尽每个人来积德造福,尽每个人皆有捐钱的机会……
  可是到了冬天,那个圮坍了的白塔,又重新修好了,那个在月下唱歌,使翠翠在睡梦里为歌声把灵魂轻轻浮起的年青人,还不曾回到茶峒来。
  ……
  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
  
  沈从文一点也不粗暴,上善若水,柔韧,他似乎看得更远。明天,情感和艺术,应该比庸俗垃圾的成败量化目标更重要。
  明天的人类,比历史所有阶段人类,更需要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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