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陕北_我在陕北

时间:2019-02-20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马永丰1979年生,现在志丹县文联工作,中国散文学会会员。      一副老相      我家住炕。北方人以炕当床,亦当座。从前,除了夜里,大白天我是不会去炕上坐的:看书就在脚地上。走亲戚坐上炕在家乡是一种礼遇,我不论去谁家,任谁百般推让,甚至撕扯如打架,概不从命。有老人便会笑着说,年轻人盘了腿炕上坐不住嘛。现在却不然,早晚吃毕饭没事我就贪恋着炕。坐板凳读书久了嫌硌,干脆脱掉鞋,一骨碌上去半躺在炕上看。妻这时每怕吵了丈夫用功,蹑手蹑脚一人在地上做事。我便得意了,得意我有了自个儿的家,我是了一家之主,这炕才真是属于我的。似乎以前就因为那些炕感觉里都不属于我,我才死活不肯坐的。可躺着看书,人总容易迷糊,一迷糊即是半日,待猛一惊醒,我就恍惚觉得我大概是老了,贪图舒服,吃不得苦了。记得从前,读书每到精彩处,便要腾地从板凳上起来,在脚地上来回不停地走,一颗心是怎样地清醒和兴奋着!炕,是诱人老死的饵。
  我过去从来不喝茶的。记得刚结婚头一年我去拜老丈人,那儿也是农村,家家大人孩子却都极喜欢喝茶。我便买了好茶孝敬老丈人,他说:“你怎么不喝茶呢?喝茶好么,当老师才应该喝茶哩。”我笑笑,不以为然。又一回,去一南面亲戚家,坐定后,茶照例端上来,主人见我半天未动,再三劝喝,我于是坦言自己没有喝茶的习惯。不想主人竟笑着说,该不是因为你们陕北干早缺水吧?我当时脸刷地就红了,心想我们陕北就是再缺雨少水,也不至于连泡一壶茶的水也没有呀!心里窝火,又不好发作,端起杯子强呷了一口。那次从亲戚家回来后,我便暗暗立志要喝茶了。可终究懒散惯了的,有时竟十日八日地全无印象,断断续续,并未能从一而终。真上了瘾,是在我后来读过许多有关茶的文章,懂得了茶作为中国的一种文化,对于一个文人的重要性之后。有了自己的茶杯,茶叶包装的买,散装的也买,虽然都不是很名贵,拈一撮儿却随时都可悠然地泡上一杯。特别在每次读书前,须先备好一杯茶,然后才慢慢摊开书,一边读一边品着,完了就续上,仿佛书成了茶馆里的点心,就着尝而已。末了就想:我竟如此类似于古人!心里长长久久地陶醉着那份典雅。如今却幡然悔悟,自省我这不是在流于一种形式吗?――一种文人特有的迂腐臭酸形式,内容反倒在其次了。其实,一个文人完全可以一辈子不喝茶,但决不能因为喝茶贻误了学问没有长进。我将自己关于喝茶的糊涂归于我老了,竟受了一些个书的蛊惑和蒙蔽。喝茶本来就应该是老年人的事。
  从前矜持,也厌恶喝酒,尤厌恶酒后的种种失态。现在却喜欢酒,独喜欢酒后那一种微醺的状态。便每每邀集三五好友,各自凑一份子钱,置一桌简单的酒菜喝开。大家几杯下肚,平日里满脸的斯文就兀自扫地去了,话陡地多起来,且伴着指手划脚,显得异常亲热和无比豪壮。以前当那是惺惺作态,现在倒看出几分真性情来。真便不失可爱。我不喜欢说话,却乐得听朋友说,随着酒劲儿从喉咙里一阵一阵往上冲,心里竟是十二分莫名的高兴。自家清楚自家酒量,那就把持着只喝到六七成,然后结伴踏着月色,尽兴而归。归来也睡不着,静坐了想心思。妻怕我出事,我说你看我这样能出事吗?妻看了我笑,我也看了妻笑,我就感觉我不是我了,我成了真我。我这会儿面对着妻,尽可毫不羞涩地说出自己的小得意,大过失,可以说大话,骂不平,可以傻笑,可以默默落泪,可以暂时忘却自己的身世和抱负,放下平日里读书处世的一切心机,得着一次大放松,大愉悦。也就是这一刻,什么如梦如幻的人生况味,似醉非醉的超拔境界,我都悉数体验着了。然而,当第二日一早醒来,我又全然深切地感到我是老了:只有在老着的人生才需用酒来壮胆和麻醉呢。
  最令人懊恼的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竟不自觉地养成了一种坏毛病,这种毛病谁见了无疑都会说,那百分之百是人显老的迹象么。经常是在路上走着,就突然意识到我走路背怎么驼着呀?两只手是什么时候煞有介事地背操后去了?一颗头也只是低垂着?如此一副很悠闲又很愁苦的老相,居然走了这么久就丝毫没有察觉?!这种事近来在我身上经常发生,开始几次我委实吓坏了,终究是年轻人,怎么会在形体上一下子老得这般厉害?也试过纠正,但不管用,一不注意又依然如故。尤其糟的是,过后一旦稍加回味,你简直难以置信地发现,这一系列动作居然会在一个人身上体现得那么自然而熨帖,更居然会令当事人从中体验到过去所未曾体验过的,难以名状的闲适和满足,宛如旧小说中被人施了法术,或下了迷药。
  上帝要摊给人不幸,总是同时施与人一些小恩小惠,并以时间的流逝来淡化人对不幸的芥蒂。作为人,对这一点未曾识破的,单纯而激进地活着。一旦识破,其情形又分为两种:一种是从此看透,取了消极的处世态度;一种是不再单纯却依旧激进地活下去。我想,这大概就是我在少年时曾经看到过许多我所钦佩的师长,他们最终只是安于平庸的根源所在吧。他们在晚辈面前抱怨许多事情力不从心,是因为自己老了,好多事不得不服。我那时却就不服,一心以为人之生命是有无限张力的,有无限广阔的疆域等待人去开拓。你只要肯想,便没有实现不了的梦,或者换句话说,凡是未能实现的,都是你没有肯真正去想。我固执地认定我所钦佩而不无惋惜的人,他们根本就不算老,说老不过是慵懒的托辞罢了。后来随着年龄渐长,经历过许许多多事后,才终于发现,人活着的确是存在许多限制,当限制积累到一定量时,你就会感觉出生命主体的心理和生理都在开始变老,显出种种衰老的迹象。而多数时候,这种变化不易被人察觉,衰老也不一定要与人的实际年龄相符。
  今天,我之所以如实记录下我在生命进程中已初见端倪的一副老相,其意在安心。意在从此提醒自己。因为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一直都消沉于这副老相而不能自拔,我很痛苦,甚至为此茶饭不思,彻夜难眠。难道我这就要真的老了吗?难道我的一生也就这么快要完结了吗?我还有多少事未做啊!可再一想,人生一世,有谁愿被上帝捉弄又遭这佬儿在头顶窃笑呢?
  
  落 叶
  
  驼背二老爷来我们家的时候,我们家已经很有些家道中落的意思了。父亲工作了二十几年的煤矿业已倒闭。因为是外县来此开办的国营煤矿,倒闭后,大部分工人都被“招安”回去了,我们家却仍留守着。――再有一年我才能高中毕业。母亲说,等孩子在这儿毕了业再说吧。家里人都盼着我能考上大学。父亲从此失去正式工作,家里又没有多余的积蓄,日子过得捉襟见肘,他还得出去找活做。我说,爸,你找份轻松些的活做吧。父亲说,我都在井下钻半辈子了,成天见着太阳不习惯。他便又去了私人煤窑,仍钻在成天不见太阳的井下。我心里不好受,就加倍用功着学习。
  我从来不知道我们家还有驼背二老爷这样一位本家亲戚。父亲十几岁便离开老家出外谋生,我更像是一粒被风莽撞撞刮起的种子,很偶然地撒落在这里,然后经历萌芽和茁长。从我记事起一年里我们难能回去几次,所以对老家的人并无多少印象。驼背二老爷的突然到来,让我感到很生分。父亲母亲却像接待他们的亲祖父一样接待了他。母亲说,你爸当年就是你二老爷带出来的。那时候穷啊,都大年三十了,你爸还一个人坐在硷畔上哭。因为家里兄妹六个,你爸是长子,你爷选择了大年三十将他“另”了出来。亏得遇上你二老爷,才有了活路。
  我的父亲从来不向我提及他的过去。他是个少言寡语的人。记忆中,我常常是在父亲下班之后,骑在他的脖子上逛街,买东西吃。我好像从来都没去想过他在井下屈着身子挖煤的情形。我只觉得自己生活在一个幸福的家庭中。――直到这该死的煤矿倒闭,父亲失去正式工作。
  二老爷背驼得很厉害,家乡人管驼背叫“背锅”,真像时刻都背着一口锅,只看了都使人觉得别扭极了。驼背的人个矮。二老爷穿一身褪色的中山装,戴一顶更加褪色的人民帽,五十多岁的样子,精神头却好得很。
  吃过一顿饺子――家里已经很久都没吃过饺子了――二老爷夜间就睡在我屋里。
  我晚上照例要学习。便礼貌地铺好床,说:“二老爷,你困了就先睡吧。”他却并不睡,独自翻起我床头的一摞书。我怀疑他能否看得懂,也就不再去管他。
  过了一会儿,我听见他说:“我到外面去解个手”。我起身去陪,他直摆手,人已经出了屋子。我便仍旧坐好,一面却忍不住暗笑,撒尿就撒尿么,还解手呢。头一回听人用这样的书面语,而且是出自驼背二老爷之口,心里只觉得别扭和好笑。
  他回来后重新坐在床上,也仍没就睡的意思,反试探着想同我说话。见我桌上正摊着一本历史书在看,便说:
  “学历史好。古人说,学史可以使人明鉴。”
  我不禁吃一惊。一个驼背的农民老头竟能说出如此的话?一时便来了兴趣,转过脸去,想看看他能否继续说出个子丑寅卯。
  他却侃侃讲起了朱元璋怎样就由一个和尚当得皇帝最终开创了百年霸业,李自成又是如何揭竿而起,从一介草民做到起义军领袖最终却只坐了八个月江山。他讲这些如同亲历,如数家珍。不仅如此,他还能将其间的功过是非分析得入情入理,更进而能由此引申出一系列做人的朴素哲学。
  真是听其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相比之下,历史课上老师的讲解仅仅算是陈述历史,他们从未能将历史背后暗藏的种种玄机和给人的启示道出,而只会苦口婆心地教你死记硬背,应付考试,仿佛从来不知道我们后人学历史本来应有的意义。
  那夜我失眠了。驼背二老爷轻意颠覆了我用十几年时间接受正规教育所铸就的思想。
  第二天吃过早饭,二老爷要走了。他从兜儿里掏出五十元钱给我,我不要,他就躁了:
  “给就拿上!二老爷又不是没钱!等二老爷真老得动不了了,你再孝敬二老爷也不迟。――你嫌少是咋的?”
  我们都挽留他,他说:
  “走开了以后就少不了常来的。可今天不行,今天太平山有庙会,我得去看看。”说着,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驼背二老爷走后,我像忽然记起了什么似的,问父亲:
  “这二老爷究竟是做什么的?”
  父亲说:“赶庙会,压宝。你二老爷走南闯北地赌了一辈子了。他没念过书,可脑子灵,在社会上识了不少字。说起来也是个命苦的人。年轻时在老家娶过一房媳妇,没多久就跟人跑了,――嫌他是个背锅。那时彩礼贵,他这人性子又强,一气之下,操了把菜刀直奔丈人家,硬是把彩礼一分不少地要了回来,从此离家外出闯荡。至今也没再娶过,孤身一人,膝下又没有一儿半女。”父亲说着,顿一顿,叹了口气,“好在他这人乐观,像并不着急将来如何防老。”
  “……”
  过了没几天,驼背二老爷果真又来了。手里拎着三四斤猪肉,却嚷着要母亲给他做老家的杂面抿节吃,吃完了就在门道里坐了喝茶说话,内容多是他年轻时走南闯北遇人处事的艰辛和英武。他对我说:“我们出门在外,一定不能受气。毛主席都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没事咱也不惹事,出了事咱就不能怕事……”驼背二老爷爱说话,说话有江湖气,我多半只是听和笑,很少搭腔。但这丝毫没有阻止我在心里对他几近传奇的身世充满了说不清的痴迷与隐隐的向往,向往他乐观放达的个性,孑然自由的生活方式,甚至包括他的飘零落寞,我也一厢情愿地视其为别样的浪漫。
  他从此便隔三差五地来一回,每回手里都拎三四斤猪肉,却嚷着要我的母亲给他做老家的吃食。吃完了说会儿话便要走,说怕夜里影响我学习。――他住在前村的一家小旅舍里。
  母亲这时心里却犯起了嘀咕,她说:“你背锅二老爷该不会是想让咱家给他养老吧?唉,这怎么可能呢?咱家的光景还烂包着呢……”过了一会儿,又自言自语道:“好在时间也不长了,我们也就快要搬了……”
  时间真像母亲盼得那样快。高考过后,我去了市里一所大学,父亲母亲也同时把家搬到一个离老家更远更陌生的地方。我们都离开了那片废墟,我却总仿佛把什么东西落在了那片废墟上,久久不能忘怀。
  每日于无比优雅的环境中接受着更加正规的高等教育,心却常常不由地想到高尔基所说的另一所大学――社会。父亲、母亲、驼背二老爷,他们无疑都是这所大学里的学生。我不止一次地权衡着这两所大学各自的优劣,思索着我与他们之间的千差万别。复杂渐渐取代了单纯,成熟渐渐取代了幼稚。
  光阴荏苒,一转眼又过去六年。我大学早就毕业了,已经回到父母身边,参加了工作,并且结了婚,女儿都快满月了。
  有一天,我下班回到家,却意外地发现驼背二老爷坐在我家客厅里。我欢喜地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母亲正在厨房里忙乱着准备酒菜。我发觉二老爷背驼得更厉害了,身子比前更瘦小,气色也大不如前,我心中不胜唏嘘:二老爷真老了。
  饭桌上,我给二老爷敬酒。二老爷说:“我就是想来看看你们,这些年不见,心里怪想你们的。前段日子听说你们这里起庙会,我就过来了。”
  母亲插话道:“这回来了,你老就款款地住下吧。”
  “不了,我今儿就得走,一块压宝的几个同伴还等着相跟呢。见你们一面就好,看你们把光景过好了,我就放心了……”说完,二老爷一扬脖,将一盅酒一饮而尽。
  临走,二老爷硬放在桌上二十元钱,说是给孩子过满月的。我说什么都不肯。他便声音颤颤地嚷道:“咋了?嫌少?看不上你二老爷的钱?”二老爷还同从前一样性子强。
  我偷偷在他上衣口袋里塞了一百元钱。
  一百元钱又能代表什么呢?我的驼背二老爷又头也不回地走了,孱弱、单薄、苍老的背影模糊在我的泪眼中,从此便再杳无音讯。他就像是秋天里一片飘零的落叶,叶落归根,可那属于他的根又会在哪儿呢?
  有时候,或许飘零着也是一种幸福?
  从此,我就开始近乎疯狂地喜欢上逛庙会,心里总存着一份侥幸:说不定会在哪个压宝摊子上一眼就瞅见了正叱咤风云的我的驼背二老爷。
  这可能吗?
  你见过永远飘零着的落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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