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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的柠檬树下】柠檬树下

时间:2019-02-19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妈妈来澳洲,我一家去接她,全机人都走光了,她还没出来,正想去问讯处查问,出口处出现一个老年人的身影,推一部大大的行李车。   远远望去的那瞬间,我的心抖了抖,她老了,不是记忆中的妈妈了……我忽然感到,人生只是几张黑白照片,童年、青年、中年、老年。
  妈妈生我时二十六岁,很年轻,很漂亮,很女性化。小时候和她一起出去,总能遇上许多笑脸,现在才懂,其实都是冲着妈妈的。我至今保存妈妈年轻时几张照片,眉清目秀,柔柔的线条,波浪式头发,漂亮的身材,穿一件漂亮的旗袍。
  妈妈身体很不灵便地弯进车,我弯过身去,帮她系上保险带。忽然觉得别扭,不习惯。因为很久不见,彼此陌生了?因为从来是她为我做什么,而不是我为她?
  一个冬日的下午,我病了,老师来家探望,妈妈正搂着我,陪我睡午觉。年轻女老师站在床边感叹道:“看你,多幸福呀,妈妈这么喜欢你。”声音穿过三十多年厚厚的记忆,清清楚楚。
  初一三秋劳动,去黄浦江东面的农村。那是我第一次离家。一天上午,全班同学正在秋日阳光下捡棉花,老师叫到:“黄惟群,看看谁来了。”――是妈妈!太意外了!那天,她带我去十里路外的小镇,在镇上饭馆里,叫了许多菜,看我饱餐一顿,临别,留给我一件羊皮棉袄,袄子袋里塞满巧克力。
  黄昏落在红枫绿叶上,栏栅外公园的绿草坪蒙上一层金黄。后院,柠檬树下,妈妈坐在椅子上,用有些累的声音追忆往事。
  那年外公得重病,花了很多钱。外公本是大地主,可大地主有的是地,手里没多少现金。妈妈忍痛割爱,用她一只二克拉二十三分的钻戒抵了昂贵的手术住院费。那是她最喜欢的一件首饰,心疼得哭了。外公劝她别伤心,说要给她一万步地。那时她才二十多,不懂地有什么用,只是哭着说,算了算了,没了就没了。
  1948年,妈妈去香港,带着哥哥和刚出世的姐姐。她把所有财产都寄放在大陆一个亲戚家。可等她香港回来,财产没了,都被她的佣人,统统冒领了去,卖光用光,逃之夭夭。
  这次又是,因为来澳洲,家里的东西都送了人。
  和妈妈一起上街去商店,她不看人,不看豪华建筑,只看具体商品及价格。以为她喜欢,问要不要买,她都急急摆手,而后叹息道:“多可惜,这些我都有,都送人了。”
  妈妈飞了几千里,远道带来的一个台灯,是我出国时扔掉的。我相信,妈妈从没搞清过,什么值钱,什么不值钱。
  上世纪40年代的一个冬天,寒风凛冽,一家当铺前,站着个可怜巴巴的孩子,手拿一只戒指。一个好心肠的少妇路过,弯身问孩子:干吗不回家?孩子哭说,他妈病了,家里没吃的,想用这戒指换点钱,可当铺老板见他人小,不给当……少妇摸摸孩子的头,叫他别急,她帮他去当。临到起步,孩子吞吐道:“太太,知道你是好人,可是……要是……”少妇明白了,脱下身上一件昂贵的貂皮大衣,交给孩子。可结果,戒指是假的,等少妇踩着高跟鞋子赶出当铺,“可怜”的孩子早已不见了。
  妈妈是1950年回的大陆。哥姐为此埋怨过她多回。忙于辩解,她说,那时香港太苦,又没亲人,她带两个孩子,又有几个佣人要吃饭,没法活下去。――没法活下去,却有几个佣人。据我所知,更重要的是,她在香港看见一张毛泽东相,望着那相,她说:这人面相好,慈祥、善良,跟他一定有好日子过,于是,兴冲冲踏上了归程。可走下飞机的第一分钟起,她已浑身透发“特务”嫌疑,从此成了“内控”对象。
  她努力过,积极过:参加过妇联,教过识字班,和家庭妇女们一起收集过粪便,大炼钢铁时,把家里的打字机、铜炉子当废铜烂铁交出去。她相信脱胎换骨,相信自己需要改造。可是没用,除她自己,没人相信。
  一次次“运动”,居委会、里弄小组会议上,她一次次被思想教育,被迫写了一叠叠交代“材料”。没人会惋惜那张年轻的脸、那个年轻的生命。
  黄昏是最适合回忆的。黄昏的光线如此,岁月更如此。
  “我们那时候苦呀,”妈妈拖长了声调说,“你爸爸工资少,靠一张大学文凭,才加到八十几块。五口人要吃饭,你们要长身体,爸爸身体又不好,根本不够用,得靠别人接济。你二哥每月寄回二十元,你姑妈所有的定息都给我们,你们的学费是你大伯包的……你出世后不久,我给你爸爸学校刻蜡纸,太辛苦,得了肺病,你叔叔、伯伯、姑妈、堂兄堂姐每人每月固定资助我们……”妈妈问:“这些你都知道吗?”
  知道。我点头。这些都是我不该知道的,可我都知道。
  “棉花胎很旧了,都成一块一块,没有热气。你太小,怕你着凉,我和你爸爸让你睡在当中,拥着你……”
  记不得,也许太小,可我能想象上海的冬天,刺骨的寒流,冰窟一样的底楼屋子,一个小小的身体挤在双亲间,有一点温暖,但肩膀处还是漏进凉飕飕的风。
  记得一次,我仅有的一条裤洗了,没干,只能穿破了小了的裤子上学,很窘,觉得所有眼睛都盯着我。记得妈妈给我买过一双皮鞋,怕脚长得太快,买大了两个号码。我最怕穿那鞋走路,走不快,不能奔,不能和孩子们疯玩。还记得,和爸爸出去,他穿一双打过补钉的尼龙袜,线脚脱了开来,补丁从里面翘出,见到他干燥、浮一层白屑的脚后跟。
  妈妈常常看着我儿子,看着看着就说,真像他爷爷――从不说像他爸爸。
  “你爸爸真是好人哪,和我生活近二十年,什么都让我,从不和我吵。每天只是上班挣钱,工资发下来,自己只留一块钱。有时一月下来,连一块钱都没花掉,又交还我。”
  似看见爸爸折成小方块塞进表袋的那一块钱,到了月底,扛起右边肩膀,很辛苦地掏呀掏地把它掏出来。
  妈妈说,和爸爸结婚时,她连饭都不会烧。可不管烧出什么样的饭,爸爸从没抱怨过。
  爸爸上班的大学,离家二十分钟路程。每天早晨,妈妈陪他散步到学校,然后返身去菜场。常常,他俩靠在床上看同一本书,看过谈很久,是妈妈谈,爸爸微笑着听。遇上运动,妈妈脸上焦虑的红晕又浮现了,一次次去弄堂口,望着遥远的路尽处,生怕爸爸回不来了。
  爸爸是1970年我插队那年去世的,得的是急性流行性感冒,应该不会死,但因他的“历史反革命”、“特务”、“工商地主”帽子还没摘掉,医院让他躺在走廊里,不给用好药。
  爸爸的平反通知是他去世后收到的。妈妈拿着通知,泪流满面:“他要是活着看见多好。”――荒唐的岁月。人都死了,却为一张迟到的平反通知惋惜。――这就是历史,爱开一些残酷玩笑,给人羞辱、讥讽。
  爸爸身体很不好,孩子的事,从不过问,天塌下来,也不惊不慌,不闻不见。想象不出什么能使他关心,使他从冥想状态中惊醒。我小时候很皮,也闹。一次,妈妈被我气跑,去了外婆家。那天,中午时分,房门开了,进来的是爸爸。奇怪他上半天班就回来。他看我一眼,坐沙发上,喘一阵气,开口说,他特地请了半天假,想回来和我谈谈。
  “你知道,我身体不好,说不定哪天就走了。唯一让我放不下的是你,你还太小……我已对你二哥说过,我死以后,要他保证你的生活,抚养你成人,一定要让你读完大学……可你,不能再太任性了……”
  太沉重了。那时我才十岁。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中午,午睡时间,四周没一点声音。那以后,午后沉寂的阳光,总使我感到压抑。
  对父亲,我不很了解。他去世时,我才十六岁。
  妈妈来澳后说,国内放了一部电视连续剧,讲的是一位大民族资本家,这人和爸爸是好朋友,以前关系非常密切,还认了干亲。后来他去了北京,而爸爸自知有历史问题,不想牵连他,没找过他,但爸爸曾去找过他儿子,想把家里一条地毯卖给他,儿子没要,拿出些钱来给他。爸爸没收,气得走了。
  落魄到卖地毯了。可卖地毯理直气壮,人家不收而给他钱,他感到蒙受了莫大污辱。
  我家住的是上海财经学院宿舍,两条窄窄的弄堂,光线很差。冬天,枯了的树叶,寒风中贴着地面打旋,清冷的沙沙响。这两条弄堂里住有段祺瑞的女儿,袁世凯的弟媳妇,旧上海市司法部部长,国民党上将,教授。哪怕是一般职员,也多少有些历史背景。“文革”时,一位长我十岁的六六届大学生,突然拦住我,惊讶地对我说,听说我爸爸以前很厉害。接着,他说了两个上海大亨的名字,说我爸爸和他们很熟。我说:我从没听说过。
  秦瘦鸥,大作家,大翻译家,英文、中文都极好,第一次看见我,张口便笑曰:“你爸爸英文极好,他和复旦的副校长某某某是好朋友。”他说的那个名字我听都没听到过。
  爸爸隔离室出来那天,我们一家围着他,像对待一个凯旋归来的英雄。妈妈依着他问这问那,问到后来说:“你在里面想没想到过自杀?”爸爸笑了,扬长了声:“我怎么会自杀?我死了,你们怎么办?”爸爸是老“运动员”,经历太多,何况,他还肩负着养活一家人的重责。
  记得爸爸曾对妈妈说过他的一个女同事,与人闲谈时,这位女同事说到家里以前有过几个佣人。“运动”时,她的话被揭发出来。隐埋历史,那还了得!批斗会上,她诚恳极了,说自己爱虚荣,爱面子,喜欢自我吹嘘……就是说,其实没佣人那回事。说罢,爸爸大大感叹:“她可真是个聪明人哪。”当时我困惑:虚荣心强不很可耻?现在懂了:虚荣心强与剥削阶级或剥削阶级的生活方式比起来,太无关紧要。
  化险为夷,苟且偷生,这就是他们这批人的看家本领、是他们的生存方式。
  我记忆中的父亲,只一副落魄相。
  在家,他大多躺在沙发上,盖条毛毯,一个瞌睡,又一个瞌睡。是张老式的单人沙发,三用的。这种沙发当时少见,很特别,然而,已很旧,弹簧都差不多穿出。爸爸身体瘦小,陷在失去弹性的沙发里,薄薄一片,看都看不见。醒来,也不言语,身体不动,抬手,眼睛看住手指,指尖在空中画,不知画的是什么。没人知道,也没人问。这动作古怪,可从小看惯,习以为常,没人当回事。
  爸爸没朋友,除了亲戚,没接近的人。偶然路上与人招呼,也不见别人热情反应。他单位的活动,我也去过,他从不是主角,别人彼此恭维寒暄,他被冷冷遗忘一边。他原先一位部下,他当处长时那人是科长,以前常来往,“文革”开始后,路上遇见爸爸,比不认识更不认识。每次“运动”一来,他便眉头皱紧,苦思冥想,烦恼不堪,一个人屋里低头踱步,一副可怜发愁的样子。冬天,路灯早已亮起,很晚,才结束“交待”回家。寒风中,戴着口罩,低头看地,因喘不过气,口罩拉到鼻底下,套在下巴上,像一只驴罩。
  爸爸是个奇怪的人。
  夏天,窄窄的弄堂里,他穿一件背心,一条宽大短裤,露出骨瘦如柴的身体,躺在他用五块钱从旧货店买来的藤条睡椅上,完全无视过来往去的人,打一个瞌睡,醒来,若无旁人,看着他的食指,指尖在空中画字……
  就在他套着廉价橡皮底布鞋,穿着破袜子,脱了线的补丁从鞋后跟翻出来的同时,上身穿的却是一件正宗英国派克大衣,手提一根雕有精致狗头的拐杖,跨着他历来跨惯的大步子,大模大样。
  入秋了,柠檬树上的叶子随着秋风凋落,像一滴滴枯黄眼泪。晚霞丝丝缕缕,挂在天空,恋恋不去。篱笆外的公园里,枫叶红了一大片,草坪上,几个孩子在踢球,几声嚷叫远远传来,空空荡荡,带一丝秋日傍晚的凉意。
  我十六岁离家插队,以后很少和妈妈在一起。六年前,有了第一个孩子,我和太太把所有精力都放在孩子身上,成天成夜地抱他,为他的一声喊叫担心,为他的一声啼哭心疼。这时,我想起了自己妈妈,想起了她给过我的温暖,给过我的毫无保留的爱,想起了我小时候的骄横和她对我的百依百顺……
  我曾因多病割除了扁桃腺。手术后一次,不知为何哭了。妈妈哄我,哄不住,我似想用伤口破裂威胁她。妈妈急了,哭了起来,边哭边抱着我:“别哭了,我求你,求求你。”我哭得更伤心了……几十年来,妈妈的眼泪,妈妈的哭声,妈妈的乞求始终折磨着我……
  背着妈妈,我对儿子女儿说:“你们一定要听亲婆的话。如果你们不听她话,我会狠狠揍你们。”
  背着妈妈,我又对他们说:“你们一定要和亲婆亲近,如果你们听我话,做到了,爸爸会很高兴。”
  人生只是几张黑白照片,很快就会照完。我希望,能够尽我的力量,使妈妈最后一张照片,尽可能照得好些。
  
  黄惟群上海人,1953年生,1987年移民澳大利亚,当过报社总编辑。作品有小说、散文、随笔、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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