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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前庄后几沧桑]人前风光人后沧桑

时间:2019-02-19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离宫西山26号      住进承德离宫西山绮望楼,忽生一念:这儿像是我四十多年前的栖身之地?   疑惑间,出得楼庭后门,四下眺望,南面宫墙,北望桑坡,东临“承德市文物局”的一座古式建筑,脚下这片新复建的楼阁之地,不正是当年热河省委的西山家属院吗!我确确实实在这儿住了十八年。
  那是依缓坡建起的三排简易平房,计四十余间。我住其中一间,不足十五平方米,门楣牌号是:“离宫西山26号”。房后是一座花窖和成堆的瓦砾。昔日作为乾隆三十六景之一、供皇帝读书赏月的绮望楼,早在清朝末年彻底损毁。解放初省委在此搞临建,也算废地暂用吧?当时,国家确无财力办公益事务,连省委机关也暂住丽正门内的古建筑宫殿区。
  那时的避暑山庄,同刚解放的承德市一样,到处破破烂烂。古建筑残破失修,宫墙多处坍塌,已与宫外山野相连。狮子沟以北进市卖柴的山民,皆从宫墙豁口处担柴入市;野狼夜间也自由自在地来宫内觅食。直至1954年夏,我清早起来,常见房前有狼粪,由此还引发一次“家庭风波”――是夜,我睡意朦胧,忽被周岁小儿嚎叫声惊醒,我意识到是野狼进屋叼走小儿,即刻厉声“嗷嗷”喊叫。因为在我家乡,野狼进院叼猪时,父亲听得猪叫,就这么凶喊,狼被吓得一松口,会将猪丢下。此刻,我下意识地效而行之。“你叫喊啥?”妻子拉开灯说,“孩子掉地下了!”她下地抱起小儿,我无言以对,并给她留下话柄,人前人后常以此奚落我。
  错觉、心境都是真实的,当时忧心狼进屋的不只我一家。不过,十八年来,这间小屋留给我更多的还是美好记忆。那是国家初建、人们生活在清晨明媚阳光中的年代,有志青年求上进、求知识,物欲极易满足。我有这间锅台连着炕的十五平方米的简易房,很不错了,孩子送托儿所,食堂打饭,工余时间能读书学习。山庄里的环境幽雅,清早,我总是伴着晨光去湖边苦读,攻业务所需,也攻文化课,尤其爱看小说。离宫的夜特静,妻儿们都睡了,我伏在不足一米宽的小探头桌上(这小桌至今还跟随着我,浩然来我家也喜欢它小巧),读啊,写啊!谁会想到一个在省委组织部干部处工作的人,竟出版了一本短篇小说集,并于1956年3月参加了全国首届“青年创作者会议”。
  这间小屋,留下了多少文朋好友心碰心的欢聚、笑谈啊!本地的作家郭秋良、白鹤龄、刘章、陈映实;北京和外埠的浩然、侯敏泽、杨啸、刘怀章、苑纪久、刘振声等,还来过多名约稿的资深编辑。《人民文学》编辑王丙垠来我家,进门就惊叫:我以为“离宫西山26号”是个大院落,原来就这么一小间啊!
  我的小说《大山歌》在《人民文学》上发表后,“中青社”的编辑室主任阙道龙、编辑王维龄登门造访,他们认为《大山歌》有潜力可挖,要我充实生活写一部反映山区建设的长篇。为此还带来多篇剪报素材供我开拓思路。时值我妻出差在外,孩子住幼儿园。为商谈方便,就屈尊二位住在小屋,和我同睡土炕,一起就餐。一连几天,听我谈生活,谈人物、细节,逐章帮我结构故事;晚间躺在炕上也谈。我尽享老编辑的殷切厚爱。有时白天谈累了,我就建议上山下湖游离宫,金山亭、梨化伴月沟、四面云山,都留下了我们的足迹;每晚都去如意湖边闲坐,背后飘散着丝丝秋凉和委婉的笛声。尽管那部长篇被“文革”夭折了,我们间却留下了永存的师友情。
  离宫西山26号,今日复建的绮望楼,埋藏着我青春年华的诸多记忆。
  
  那年月,我的桑树坡
  
  那天半日无事,从丽正门进山庄,故地重游。
  出了宫殿区后门,慢步鱼鳞坡,我身不由己地驻足,久望西山那面坡。那片多年生的桑树林,嫩叶初绽,半坡鹅黄。恍惚间,桑树行里晃动着我27岁时的身影。面黄肌瘦,小腿浮肿,穿一身旧劳动服,居然还担上去两大桶水,在空闲地坐水种玉米、栽红薯秧。那水是我从500米远的宫湖里担上来的,而且要步步攀高,气喘吁吁地不知要歇多少歇。后来,随着秧苗成长,我几乎每天清早要挑几担水浇它们,真不知那会儿是哪来的力气?
  那是怎样的年月啊!我时在报社工作,和一位老同志下乡采访,路过我们老家时,父亲只用巴掌大的一块豆饼(本该做牲畜料用)招待客人,尽管上面粘满草屑,我们掰着一点点地吃,慢慢地嚼,舍不得匆忙吞咽,那叫香啊!老同志舍不得吃光,还省下些留在路上挡饿――下乡在大队食堂就餐,一天只喝三两粮的大锅汤,饿得小腿浮肿、走路打晃……
  党让渡荒自救,号召机关单位四处搞代食。报社是生产精神食粮的,天天出报,不能停摆。编辑只能业余自救,离宫管理处也大开方便之门,默许住户见缝插针种点什么,我一眼就盯上桑树坡里的空闲地,一早一晚,不惜力气。
  我像待儿女一样善待秧苗,天天来看它们。苗下施了足够的底肥,稍干了就担水浇。五黄六月,盼得玉米秧长高、窜穗、结棒;红薯秧下也见鼓包、裂痕,已结出薯块。我喜得每天中午下班都先奔桑树坡,扒开玉米棒瞧看,一掐一包汤,太嫩了,实在舍不得掰;等晚间下班我再去看,棒棒没了!也许掰棒人比我还饿,每天总是先我一步;红薯也有人偷挖了,那年月啊……末了,我只摘些红薯叶,做“苦力”吃,也算没完全当杨白劳。不过,住离宫的优越环境,我还是捞取到了出人意外的实惠。
  次年初春,妻子花高价从农村买回个小猪娃,靠着山庄里蒿草茂盛,采猪草方便,我养起猪。平时采的猪草煮熟泡在缸里,我每天早午晚喂它三顿。一来二去猪和我有了很深的感情,每到我快下班时,它总是跑到很远的坡下接我,孩子般地跟在身后,催我快喂它。吃饱了,就将它常用的破麻袋叼到窗下,铺好,安然睡去;平时我给它挠痒,它就很听话似的乖乖倒地,秋来为给它加膘,我走“后门”买些秕糠,至年底,它居然也长到百来斤。杀它时,我实在下不得手,找来一亲友,给它挠痒,它就欣然倒地,一声不叫地捆绑起它,用推车推向屠宰场,走时我都不敢看它一眼。白条肉推回来了,那年月的猪肉有多金贵,老亲近邻都送一些,又多次请同事、好友们来家聚餐,粉条子炖肉足造,大家欣喜之余,都羡慕我住山庄的优越。猪肉吃光分净,转年来了个什么“运动”――那年月运动太多记不准了,让编辑们检查“多吃多占”,人们没的可讲,都说“到张峻家多吃了猪肉”;我呢,自然要检查“国难当共渡,自己不该养猪……”
  往事难说清。久违了,我的桑树坡!
  
  古戏楼,家乡的历史老人
  
  到家了,生我养我的紫塞一村镇。
  说是家,实为弟弟的家。父母早已仙逝,本族除了一位远房堂婶,我已是最年长者。我出生的老房子早没了,成了堂弟家的菜园。多年没回来,少年伙伴又走了好几位,去了永远也回不来的地方。
  午后,弟媳要陪我和老伴去看古戏楼,说已经重修好,正在彩绘,遂欣然一往。
  古戏楼和神棚,是我们村仅有的两座古建筑,始建于清乾隆十七年(1752)。我的作品里多次提及过。古戏楼的构造,在百里山乡算得上辉煌无比。虎皮石垒砌的七尺高的大戏台,紫红台柱,四梁八檩,灰垄瓦楼顶,飞檐吊角,每角吊有风铃,风来叮当作响;内顶和四周彩绘艳美,飞天、勾云、戏文临摹,栩栩如生。后台宽大,除放戏箱、道具,几十人的戏班能搭铺居住。艺人们无不夸赞:这戏楼百里难寻。神棚与戏楼相对应,就建在楼前广场北面。同庙宇相像,一座正殿,两厢禅房。但此庙并无神像,只是唱大戏时才将南庙的泥塑神像抬至正殿,敞开门窗,意在“请”神们看戏。七天戏散,神们即回驾南庙,此谓神棚。平时神棚基本闲着。从我记事至我十五岁离村,只请过两回正经戏班。日本鬼子来了,神棚就成了日满小学校。“文革”期间神棚被拆毁;戏楼因年久破损,几乎要倒塌。少年伙伴、退休干部冷光耀、李占名等倡议,募捐集资修缮戏楼,重建神棚,我特别支持。现在古戏楼已基本修缮好。
  戏楼在村街中段,西邻河滩。当我瞧见蔚然一新的它,就像看到一尊身披艳妆的历史老人。是啊,254年了,它给予乡亲多少快乐和忧伤。因为我知道,戏台很少演戏,多为开村民大会之场所。乡、村政权更迭,乡绅要在这儿宣布;村事民约、缴粮催款,要在这儿公示;反动势力、敌伪分子无数次在这儿镇压、迫害村民。我曾亲眼见过日本鬼子将四乡交不出鸦片烟的村民抓来,在楼前广场跪了黑压压一片,并遭毒打和酷刑体罚,多次草菅人命。自从伪满小学占据了神棚,戏楼前广场也是打骂、体罚学生的操场。早晨,学生在这儿上“朝会”,给日本天照大神和伪满皇帝鞠躬、背《诏书》,背不过就遭打骂……古戏楼见证了多少民族屈辱和战乱。小学校长徐化民之惨死,村人永世不忘。
  徐在我村教书十来年,寒暑假期,他背着日伪当局,偷教学生四书,讲解中华历史渊源,也算有点民族气节。日本投降了,可他没有离开学校。那是个淫雨天气,村街上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也稀稀拉拉地过着援华的蒙古军。偏有一个骑马的蒙古兵来到戏楼前广场,去敲已经散学的神棚的门。徐校长开门出来,他不懂厉声逼问的蒙古话,害怕得撒腿就跑。蒙古兵就持枪追赶。他躲到戏楼后蒙古兵还追,他跑过河滩,跳进大河。雨季河水很深、很急,他被冲得顺流而下。那蒙古兵骑马持枪在河边紧追,他一露头,蒙古兵就开枪射击。直至他被河水淹死,曝尸沙滩……古戏楼见证了徐校长殉难的全过程。
  那是一支配合苏联红军进占热河的蒙古军,不好说军队的整体素质,反正从我们村过的骑兵军纪散乱极了。连着十几天,一次也没过齐整、像样的队伍,总是稀稀拉拉、三三两两甚至单骑过街。很难想象这样的军队怎么作战?好在日本鬼子已经投降,多都跑到海边寻机逃生,所以蒙古军才大大咧咧地行进。他们见着牛马就抢,吓得有牲畜人家,都把牛马藏进深山沟里。在村北,兵们劫杀了赵起家的大乳牛,就地剥皮拢火烧烤,砍一块半生不熟的肉就跳上坐骑,边走边用刀割着吃。随便骑着马闯进居民院落,进屋也不下马。见了喜欢的东西抬手就拿,见了年轻女人就往马上抱,吓得女人都逃进山里。一蒙古军进了李居家,一眼看见空酒坛子,就比划着要酒吃。李家没酒,那蒙古军就用枪逼喊,吓得李居挥臂搪开枪口,跑到后院,越墙而逃。后来不少人家都把临街大门垒死,从后院跳墙而入,反正蒙古兵从来不下马,总不会骑着马翻越高墙?他们杀人很随便,似乎不经什么人批准。追杀徐校长后,又在临村台吉营杀了一个当地蒙古族村民。据说,一蒙古兵强迫他做翻译,不知哪句话翻错了,就开枪杀掉。也是在这个村,一个姑娘躲藏在草垛上,一个眼尖的蒙古骑兵也爬上草垛,罪孽便在草垛上发生了……唉,不想这些乡亲们胡乱遭宰割的往事了。
  冷、李二位少年伙伴,听说我来看戏楼,急急赶来。紧握我的手,客气地说着感谢话,反正弄得我不好意思。我们登上戏台,一边瞧望美术师们登高彩绘,一边笑谈往事。光耀兄说:这戏台你最熟了,乡亲们一说起你,就想起你在戏台上逗人的表演。这话不假,刚解放时,村上组织起业余剧团,逢节日就演戏。我演过《捉蒋》的活报剧;头上蒙毛巾演《兄妹开荒》的妹妹;说唱过《英雄董存瑞》的大鼓书;也充当过“三仙姑”……多了,都是较重要的角色。父亲嫌我排戏、演戏耽误活计,骂我,限制我;我就想法“制裁”他。一次区委宣传委员老湛来村开大会,说好白天要演戏。可我有意不告诉父亲,清早就去大西沟砍柴。早饭后,剧团作演出准备时,才知道我上山了。区干部老湛着急,同伴们就如实诉说父亲如何限制我参加文艺宣传活动。老湛怒气冲冲地叫来父亲,训斥:不让张峻演戏就是反对宣传革命!今天若是耽误演出,你要负全责!吓得父亲一路小跑去大西沟找我。那天,我刚把砍下的柴捆好,就见父亲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直冲向我,我清楚他因何而来,预感到他会骂我、甚至打我;可他一反常态,小声说:柴火我背,你快跑回去演出!我转身时他又说了句:往后你演出你千万言声,我不会派给你活的。还好,那天只是把我的节目调整得靠后些,没误了演出。此后,他真的不再限制我了,甚至我一连几天到各村巡回演出,他也不阻拦,使我更加热心、踏实地参加剧团演出。后来,我能到区里正式参加革命,和我长时间积极参与剧团活动很有关系呢!
  
  “逗引”――动员
  
  就在这年暑热的一个中午,我扛着锄头刚进村,邻村一个熟人递给我一张小纸条,上面只写十个钢笔字:张峻,速来区,有要事相商。落款是杨殿臣。
  杨是同村人,当过我的老师,尤其爱好戏剧,村里的业余剧团最初就是他操办的,他特别喜欢我,常夸我心实、厚道。他当时任区政府秘书,我不知他有啥“要事”,随手把锄交给一邻居,也没和家人打声招呼,就去了离村八华里的区政府。
  进院,杨就热情地领我去伙房吃饭,饭后他和区委副书记王华同我谈话,要我当区委文书。我如实说,我愿意离开那倔脾气老父亲,可老人家不会同意的。一是我弟弟还小,我一走,没人帮他干活;二是他怕共产党占不长,有风险。
  1946年春,我村有十七八个青年参军、参干的,八月我军北撤,国民党“中央军”一来,家属都遭难了……杨说:你放心,二爷(杨对我父亲的尊称)那儿由我去动员,反正他不同意我就不放你回村!从此,他真的每晚都回村跟我父亲磨嘴皮。后来听说,开始父亲大骂,骂我也骂他。骂我没良心,缺心眼儿;骂杨少德性,不该哄骗当庄孩子,张峻走了,家里谁干活?他逼杨还他儿子。任父亲怎么吵嚷,杨也不恼,笑嘻嘻地和父亲巧对付。最后,杨答应我家部分土地由村里代耕,父亲才勉强点了头。不过,他对我参干仍是心存后怕。直至五年后,我调到热河省委他去承德看我,我陪他游离宫,他见附近无人,才小声地问我:你看共产党能长远不?要是占不长,就早点儿回家,家里饿不着你!这就是我的淳厚的农民父亲。可在当时,我的老父亲实在应对不了杨的铁心软磨,弄得我继母也唉声叹气:我家张峻终归让杨殿臣给“逗引”走了!
  继母说的“逗引”,是指当时区干部说的新词汇:动员。继母没一点文化,可她对不完全懂的名词却有她自己的“化解力”。譬如“坦白”,她都理解成“惭白”,她的意思是:人诉说自己的错事能不惭愧吗?再譬如,她把“动员”说成“逗引”,也有她的理解,即:你不愿意的事,工作人三逗引两逗引答应了。说心里话,这多年,我是很感激杨殿臣老师的。他先是“骗”我到区里,后又软硬兼施地说服了我父亲,使我成了一名年龄较小的离休干部;有时也想,假如那时他不“骗”我出来,一直在村修地球,也许成不了作家?
  其实,战争年代的参军、参干,并不都像电影里那样热烈,实情十分复杂。就我们村前后两批计30余人参军、参干,真心自愿报名的很少,除非家里特穷生活无着落的。也有个别富裕人家,怕挨斗争,才送一儿子参干做靠山;绝大多数是区村干部按上级派给的数额,在村上选准目标,再去逐个反复动员,直至家庭与个人同意为止;个别的也不避强迫之嫌。我的一位老乡叫孔昭库,家住蓝旗村,离区政府20华里。伪满“国高”毕业,文化高,头脑也好使,算盘打得好,在村当财粮委员。区委研究需要他来区里工作。说实话,他脱产离家确有困难。他早婚,已有两个小孩,十几亩地没人耕作,当时又不挣工资。区领导反复动员,他坚决不同意出来,区委书记气得没办法,一怒之下,把他关进押犯人的小黑屋。关了三天,他依然不点头。区委书记再生绝招:伙房不给他饭吃,让他妻子送饭。每天往返40华里,两个小孩扔在家里。妻子送了四天,草鸡了,反而劝他:你就先应下吧,我实在受不了啦!等有机会咱再不干。五年后,孔老兄升任县委财贸部副部长,挣了不低的工资,家眷也搬进县城,我就和他开玩笑:当初若不把你关起来,今天能够全家进县城吗?写到这儿,联想起“文革”时“革命小将”批判我们的一句话:投机革命!早早钻进革命队伍。真是冤屈了我们。当时还真没主动钻,战争年代革命是要冒点风险的。我参加工作时,四乡还有反动土胡萝卜,有的区分所被砸,我们夜里常抱着枪到房上睡觉。五区的高席珍区长,夜里挨了土匪一枪,并抢走他的手枪,为此受到严重警告处分。
  我有时想,诸多往事,多多少少被当时的某种主导观念所掩盖,所模糊,现在都该务实地还原其历史的真面貌。
  
  南河套,我的神秘鱼窝
  
  离开新修缮的戏楼,我不想从原道回街里,便从戏楼后走南河套。
  南河套变了,儿时我最熟悉的地方却感到很陌生。那条贴近庄落长流不息的伊玛图河,已经远去西山根,眼前是一望无际的稻田地,片片成方的稻畦已栽上青青的稻苗。这是弟弟当村支书时的一大杰作,他带领村民修筑起近四千米长的大坝,将多年危害村落的大河改道走西山根,既保护了庄落又开拓出400多亩稻田,家家都能收获大米,弟弟也因此享有很好的口碑;可脚下,却没了我熟悉的那条河。
  记忆中,那条河既凶残又温顺。雨季,山洪暴发,河水凶猛,冲得临河人家房屋倒塌,夜间都不敢睡觉。暑前和入秋河水较少时,涓涓缓流,清澈见底,能清晰看见河底的游鱼与五颜六色的河卵石。我十岁那年,晚春某日,我从河西亮子沟回来,脱鞋欲过河,忽见河水中粼光闪闪,定睛细瞄,是两条川丁鱼追逐上行。我沿河边追踪,一眨眼,鱼儿都不见了。我下意识地盯上不远处漫过水面的一块青石头,疑惑间挽起裤腿,悄声下河,两手沿青石的周边摸去。果然,青石临深水的一边有缝隙,正好能伸进我的一只小手,稍往里一摸,感觉手下有涩涩的鱼脊状,知道里边不止一条鱼。我欣喜若狂,忽想起父亲告诉我的摸鱼经验。他说,川丁鱼很傻,假若石窟窿里有很多条鱼,千万别下手过猛,惊扰它们;你要悄悄地抠住靠外边的一两条,然后再悄悄地撤出手,把鱼扔向岸边,再如法去抓石洞里其他的鱼,只要不猛下手搅扰它们,决不会逃跑的。我谨慎地按照父亲捉川丁鱼之法,一次一两条地往外抓,一连向外扔了十几次,直至里边仅剩下滑溜溜的小泥鳅,我才罢手。上岸拾鱼,竟有30多条,个个圆滚滚的,比大拇指还粗,脱下褂子裹好,回家洗净一称,一斤八两还多。我万没想到,青石下竟有个不小的鱼窝。更想不到的是,隔天晌午我再去摸,又是满满的一窝川丁鱼。我惊喜地保守着秘密,连着收获了五个晌午。第六天我再去,青石被人掀翻、移位,石下一条鱼也没有了。后来得知,是一伙用抬网打鱼的人给掀翻的,我恨死了用抬网的人。令我生恨的是,我无论怎样将青石按原样摆好,四下用泥沙埋严,一侧留个小孔,川丁鱼就是不钻。此事折磨我很久,长大些了,才懂得鱼儿也是有脑子的小生灵,也许它能识别天然与伪造?对此,父亲也谈了同样的看法:那块下凹的青石板,被泥沙淤埋的没有透水的缝隙,只从深处一个小孔进水,很适合鱼们安然聚居;你临时伪造的石窝,肯定四下透水,就如同八面透风的草窝棚,岂能留存住鱼儿?父亲的见解不一定十分准确,但天然与伪造总是永恒的区分,伪造也许能蒙混一时,决不会永久被认同。
  
  水坑里的炸弹硝烟
  
  我们沿着稻田边的土路向东慢行,右前方耸立着一座圆亭,亭下是大片亮晶晶的水域,那是本村苗姓青年承包的鱼塘。五年前那次回村,我曾在塘里钓过鱼。承包人讲乡情,说什么也不收我的费用,无奈,我送一条他爱吸的“山海关”牌香烟。此时,亭台上有几个年轻人在钓鱼。其中的承包人辨认出我,老远就喊叫:大伯,也来玩会儿吧!我这儿有鱼竿!我笑着客气地婉谢。遂问他道:怎么样?还不错吧?他知道是指经营:嘿嘿,凑合使吧!人们就讥笑他装孙子。
  笑闹声飘过鱼塘,我的思绪回到了这片低洼地的往昔。从打我记事,这儿就有个大水坑,终年不干,都说下边有泉眼。可那时,没人想到养鱼,每年秋来,不少人家在坑里沤麻秆;盛夏,小孩子跳进坑里洗澡、摸泥鳅,也算是乡间的儿童乐园。忘情与欢悦,最怕战乱与无知。谁也没想到,1946年农历7月间,大水坑瞬间成了伤害青少年的祸坑。
  那是国民党十三军进攻热河,我军紧急北撤。十多辆拉弹药箱的牛车,停在南胡同口的河套边。几个大兵叫来一伙乡亲帮忙,将弹药箱全都抬到大水坑里,没顾得掩埋,就追赶大部队去了。因为国民党飞机追着轰炸,在村北路边扔了两颗炸弹。区、村干部也一时没了踪影。
  弹药箱没人管,可乐坏了小孩子。有胆大者,把箱子搬出水坑,逐个撬开箱盖,木柄手榴弹箱子居多,地雷次之,还有几大箱迫击炮弹。不知谁先引头,向大河里抛开手榴弹,爆炸时窜起一股高高的水柱,招引得围观的人们哄笑。这种带有冒险性的行为,对不太懂事的孩子最有吸引力,都仿照别人的扔弹法试投,从七八岁的到十多岁的,都敢往河里扔手榴弹。一连四五天,爆炸声不断。我的一个本族堂弟,不满七岁,也抠开一个手榴弹盖,将引信线圈套在小手指上,朝前奔跑两步,猛一甩手,手榴弹只抛到十来步远的河边。还好,他掉头朝后紧跑几步就趴下了,爆炸掀起浓浓的沙尘。小堂弟爬起来,抖掉脊背上的落沙,还傻笑。远远立在胡同口看热闹的堂叔,还笑夸他的小儿子“人小胆不小”。我父亲得知此事,骂了我的堂叔,还训斥我和弟弟:你俩若去扔手榴弹,我砸碎你们的骨头!
  我和弟弟真的没敢去扔。因为第二天,我们南街孩子心目中的“大英雄”赵广良炸死了。赵是我家斜对门赵余叔叔的大儿子,长我五岁,上小学时成绩一般,却是同伴们敬仰的孩子头。谁若受了委屈,找他告状,他绝对主持正义。我找南河套,每年都有几场“南北大战”,即:街南与街北的孩子,各凑成一支队伍,晚间去南河套打群架。赵从来都是街南“大队”的队长,冲打在前,每战必胜。每当他带着队伍返回时,小孩子们齐声高喊:赵广良带大队得胜还朝……赵后来考上县城伪满“国民优级学校”,听他的同学说,班里每有集会活动,他总是在最前面举大旗。这回我们的“大英雄”又逞能了,别的孩子玩手榴弹,他独自去玩地雷。听说他从坑里捧出一颗西瓜般的铁雷,叉开腿坐在河滩,拆卸腿裆前的地雷时碰着了引信,“轰”地一响,腹腔被炸烂,两只腿飞出好远。“大英雄”盲动焚身,才震醒了众多无知的村汉,大家动镐挥锹,将余下的炸弹掩埋掉。不过,埋前还是走失了许多颗手榴弹。因为没多久,有人用手榴弹炸鱼和个别歹人持手榴弹抢劫就是例证。合作化后,生产大队挖鱼塘,久埋的炸弹怎么处理的就不得而知了。
  
  眷念的亮子沟
  
  我每次回家都想去亮子沟,终没去成,这回再不能错失机会。
  五月,绿野葱茏。弟弟很乐意陪我去亮子沟。出村途经大片的稻田地,稻畦里的秧苗大都披着晶莹的露珠。我们趟着露水挽裤腿过河,两个年逾七旬的老人乐呵呵的像儿时去赶集,说笑着直奔西山主峰下那条多弯的长沟。进沟放眼所极,容颜大变,寻不见当年的荒坡秃岭。当年我们哥俩遭敌机扫射的西山大洼,黑松覆盖,一洼墨绿;陡岭缓坡,绿浪般的山榆刺槐,茂密得进不得人。弟弟说,这条沟二十多年前就退耕还林了,每年间伐的小木材、编筐条子,是村民的大宗收入。我们沿坡脚转完主沟,坐在石碣上歇息,我不由地暗发感慨:时常眷念的亮子沟,已经是童年的记忆了。
  亮子沟的一面北坡,原属于我家的祖业,可刨荒种地,也可栽种果树。坡面还有年久冲刷的两条几丈深的大沟,沟底土肥且有泉水,能种瓜果、葫芦、望日莲;有伞状的歇凉的翠柳;夏秋常有双双对对的宽尾松鼠在崖坎上戏耍:惊起成帮的小山鸡和蹦跳的小野兔。总之,到得大沟底,就像到了快乐的园地,久呆不厌。
  记得伪满小学四年毕业,那年我虚十岁,家里无钱供我去县城念“优级”(相当高小),下地干活跟不上垄,就让我独自去亮子沟刨荒或随便干点什么。父亲还特意为我安了一把小镐,我约了一位也是在家无事干、很要好的同学,一起在阳坡开荒。十几天才刨出半亩多地,种了萝卜和荠麦,从出苗到薅耪直至收获,红萝卜长得拳头大,吃自己种的果实别有一番滋味。我们还经叔父的指点,在荒坡上挖树埯种桃、杏树,幻想着等果树成林,我们就在坡上搭窝棚,看林子,卖水果,久住山沟。没料到果苗刚露出尖尖,都被野兔子啃成栅栅,气得我俩见到野兔就穷追不舍……
  亮子沟的南坡属于王姓,王家和我家是庄亲,他们还在沟弯的隐蔽处盖了两间草屋,在兵荒马乱的日子,这儿便成了姑姐嫂子们的躲灾之所。过蒙古兵那年,不但亲邻的姑嫂们来这儿躲灾;两家的大牲口也都吃住在这条深沟。
  我军北撤那年夏天,父亲让我和弟弟赶着一黑一黄两头牛,天天去亮子沟躲藏,深怕牛被抓走拉给养,还得跟去一个人,不然,怕是那牛有去无回。父命难违,赶牛进沟后,我和弟弟各牵着一头牛,找草好的地境,让牛先吃饱,到泉边喝足水,把它们拴到较隐蔽的窄沟里歇凉。我们俩就去了好玩的地方,或是登高远望敌情。一天傍晌,我俩刚爬上主峰下的西山大洼,就看到两架国民党的飞机,沿村北的大道上低飞,追击扫射我军县大队。当这两架敌机飞回时,紧贴西山大洼,几乎快和我俩的位置平行了。我们清楚地看见驾驶员的面容,弟弟就扬着手喊叫:看啊,他嘴里还嚼东西……弟弟喊声未落,随着“哒哒哒”的机枪脆响,我们头顶处的草坡掀起一股股沙尘。我俩惊恐得一时像没了魂。不知机手是有意恐吓手无寸铁的小孩还是枪法失准?反正没伤我们一根毫毛。飞机远去后,我们惊恐之余却在身边草坡上捡到七个大子弹壳。这是惊吓后的一大获得,因为我们从未见过这么粗大的铜弹壳。拿回家后,小伙伴们不胜欢喜地将弹壳屁股的引火帽顶出,做成七支水枪,大家打水仗玩。这是后话。
  转天下晌,天阴云低,山色暗淡,后又细雨纷飞。我们先是听得远处传来“叭勾――叭勾――”带着山音的枪声。我赶忙爬上山梁高地寻声?望,只见河川对面的土梁上,有一伙穿灰军装的骑兵在飞奔。后来得知,那是狙击“中央军”进攻的我骑兵排,打了几枪又撤退了。不一会儿,黄压压的国民党兵从亮子沟的南梁直扑西山主峰。我赶忙钻进沟膛,和弟弟一起将两条牛赶进最深的窄沟,即便国民党兵在主峰的制高点,也看不到我们。但因窄沟无草无水,牛们不甘于直挺挺地闲站着,总想往沟外挣崴,不时地弄出响动。招惹得山顶上的兵们频频朝窄沟开枪,几回打在沟帮上,我们眼前的砂石哗哗地流淌,牛也老实了。
  好不容易静下来,沟口突然响起一个女人的喊声:乡亲们,都出来吧!中央军来啦!可好啦……此刻,不知为什么,中央军却朝喊嚷处连开数枪,女人哑了。谁都听得出,叫喊的人是我村被“清算复仇”对象的亲家婆。
  天色渐暗,西山上的国民党兵全撤走了。我们将牛拴在沟底的小树下,出沟回村了。街中心,一伙兵围着一个军官模样的人,在摇电话机报告着什么。我只听见“我们已经占领八达营……”不一会儿,就吹哨集合开拔了。
  目送兵们出村,我俩回到家,父母叔婶们低头闷闷地围桌吃饭。我闻着挺香,一看是我们从没吃过的大米豆饭、炖猪肉粉条,我猛吃了两碗。吃罢才知道,米饭是兵们吃剩的,猪肉是我家喂养的、预备过年时杀的猪,还不足50斤,兵们就给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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