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是怎么回事，只有死去的人才知道。逝者不会回转来告诉我们他的见解，于是，关于生活是怎么回事，那些濒临死亡者的话，我们或可以参考。在《多余的话》中，瞿秋白是这样向生活告别的：
虽然我现在很容易装腔作势慷慨激昂而死，可是我不敢这样做。历史是不能够，也不应当欺骗的。
一生没有什么朋友，亲爱的人是很少的几个。
这世界对于我仍然是非常美丽的。一切新的，斗争的勇敢的都在前进。那么好的花朵、果子，那么清秀的山和水，那么雄伟的工厂和烟囱，月亮的光似乎也比从前更光明了。
但是，永别了，美丽的世界!
中国的豆腐也是很好吃的东西，世界第一。
永别了!
瞿秋白的这段话表明，他已经完成了自己的愿望，那就是“回到自己那里”；这段话还表明，秋白的确是个智者，是个没有抛弃生活的智者。丢掉装腔作势，直面寂寞人生，是他智者的一面；爱，那么多的爱，是他没有抛弃生活的一面。他说的是“那么清秀的山和水”，而没有含混地说一句“那么清秀的山水”了事。对于即将永别的事物，秋白要一个一个地去爱，所以他说“山和水”。这才是真正的依恋啊。果然，他到最后，又补充着想起了豆腐。豆腐那么好吃，但是，永别了。
秋白才真正做到了完美：生活着，又超越这生活。
一个对生活彻底灰心从而抛弃生活的人――这样的人，当然，他也会被生活抛弃――往往也能讲出有智慧的话。我承认这些话的智慧，但由于讲话者之脱离生活现场，这些智慧之语已经不大像活人的话了。秋白却不同，他讲的是活人的话。活人的话，它背负着责任，它裹携着同情，它对活人有用。 我偏好那种理性的生活方式，尽管我有时也把自己灌得烂醉――乘着这烂醉，我说疯话，我说狂话，也许还会说脏话，酒醉后的脏话最能逗姑娘们开心。醉酒的原因，我想不外乎两种：要么是胸怀大志，要么是已经对生活失望。在我看来，这都不是理性的生活状态。理性的生活里没有大志，没有失望，没有一切含混、令人迷惘的词汇。理性的生活里只有一系列等待解决的具体问题，不必焦急，一个一个地解决，解决多少就算多少。比如，你要美化居室，你不必为此立大志，也不必为计划的难以实施而失望，更没有必要找小姐寻慰藉觅个派出所通知单位领人的结局。你要鲜花，你便买鲜花；鲜花需要插在花瓶里，你便再买个花瓶。居室的美化是一系列具体问题得以解决的结果。不但如此，就连春天――就是那个母猫求偶的惨叫响彻夜晚的季节，在这个季节，一个少女结着紫丁香样的忧愁，撑着油纸伞，在一个寂寥又悠长的雨巷，遇到了戴望舒――也是一系列具体问题得以解决的结果：春天是小河合适的水位，春天是太阳合适的高度，春天是合适种类合适颜色的植物一同生长，春天是人们合适的慵懒，春天是无数细菌疯狂生长的季节，于是，在春天，人们提防着流行病。春天，是自然完成了一系列具体的指标的结果，它在理性的把握之中，犹如生活在理性的把握之中。
理性的生活方式，并不阻止想象的发生。只不过，这里的想象具体可感。比如，我是这样想象我的死亡的：死时大约八十八岁(我的身体状况不佳，但我们的社会主义医疗事业在不断发展)；死在家里(我讨厌医院，并且我很固执，到老也很难改变)；儿孙们为我送终，我努力与删，交谈，直到我在交谈中死去(我―直喜爱交谈，儿孙的爱人们来不来由他们自己，我不苛求)；我被停放在客厅的温暖的壁炉前，如果我觉得已经足够暖和，我将要求儿孙们熄灭炉火(随着知识分子待遇的提高，加上我再多接些校对的活，过若干年，住上有壁炉的房子问题不大。温度够了，炉火就应该熄灭，否则，便是浪费)。
爱便爱，不爱便丢开。有人回忆这话是萧军讲的。是冷酷吗?好像有一点。我看主要是理性吧。
平静的生活容易培育出理性的态度，理性的态度也有利于生活归于平静。
战争状态和备战状态里没有平静的生活，对生活的理性态度因而也失去了存在的基础。此时，人们被一种看不见的巨大力量组织着，逐级上交自己的忠诚。是的，为了忠诚，人们可以抛弃亲人，自然，人们可以抛弃对生活的理性态度。此时，那些对旧生活留恋的人，那些对理性留恋的人，便陷入了苦闷。爱森斯坦――一位艺术巨人――他也需要上交自己的忠诚，他对斯大林――那看不见的巨大力量正来自他――说，我预备把《资本论》拍成电影，形式嘛，我预备采用乔伊斯的叙述形式。斯大林也许是带着微笑回绝他的，“那不是我们的任务”。
乔伊斯是何人?用一位前苏联政治局委员的话说，他的作品里没有伟大的人物，没有伟大的斗争，他宁可拿着放大镜观察粪土上蠕动的蚯蚓，也不愿深入我们的马克尼托哥尔斯客工地，他抛弃了革命斗争的宏阔场景，退回到青蛙的平静的池塘。爱森兄，拍《资本论》，足见你的忠诚，此时，你的这种非理性的念头我们也可以理解，你有你的苦衷。乔伊斯，那可是个政治上不及格的家伙，你怎么能使用他的形式。这样，斯大林就从你的忠诚的外衣的后摆处看到了掩藏不住的艺术的狐狸尾巴。
我总是喜欢在下班后独自呆在办公室里，迟迟不愿回家。我总是站在办公室的巨大的玻璃窗前，看着夕阳在这里坠下去，坠下去，尔后，这个庞大的城市就闪烁着万家灯火。
是的，那些曾经让我们的生活变得扭曲的暴力渐渐远了。
灯火在夜色中闪烁，人们在灯火下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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