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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世什么恭 艺术是玩而又玩世以恭

时间:2019-02-19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郑标(以下简称“郑”):我读完了闻章先生写的《韩羽》一书。通过读这本书,我对您有了更为详细的了解,尤其是对您童年和少年时期的经历了解得更清楚了。请韩羽先生谈谈《韩羽》如何?
  韩羽(以下简称“韩”):作者闻章是我的文友,常来我家串门闲聊,他原本对《易经》、老子感兴趣,写过两本这方面的书。我们闲聊的结果,他对画儿匠又有了兴趣,破门而入,写了这本书。算是他眼中的我吧。按踪寻迹,颇为肖似,老舍的《茶馆》里有个老太监,说过一句话,借来当作我的话:瞧瞧这个丑样儿。
  郑:在这本书里,反复提到了“土”字。“土”往往与“无知”相伴,“无知”又最宜生发出“想象”。您的《信马由缰》一书中的那位五姥姥,真逗。
  韩:逗么?那我再跟你讲几件事:我小时候,我妹妹生了重病,请了多少个医生都看不好。有人出主意说,北关里有个姓金的神婆子,会“下神”、“观香”,特灵验。我母亲相信了,就找姓金的神婆子去“下神”,你猜怎么着?病还真好了。全家高兴得没法说,这是救命的大恩人,酬谢是肯定的,只是酬谢仍不尽意,有人又给出主意了,说“就让你家二妞(我妹妹)认人家当干娘吧。以后当亲戚走。”于是我妹妹就认了姓金的神婆子当干娘。认干娘,其中还有说道哩。我家必须给“干娘”做一条新裤子,还必须是开裆裤。认干娘时,“干娘”在原来的裤子外面套上这开裆裤,叉开腿坐在椅子上。接着就由另一妇女,抱起我妹妹,头朝下脚朝上,硬是往“干娘”裤裆里塞,再从下边的开裆处抻出来。我瞧得真真的,我妹妹像挨宰似的吓得哇哇大哭。你瞧,只是一条开裆裤就模拟出了人的最庄严主题――诞生。你能不佩服第一个想出这个招儿的那个老百姓的想象力?现下我妹妹也已七十多岁了。前几年回家见了她,想起了这件事,我问她还记得不?她说:“怎么不记得,奶奶的,差点儿没把我给吓死!”
  郑:这种经历对于小孩子来说,绝对够吓人的。这算一件事儿。
  韩:再说一件事,是从光碟上看到的,是电影片《五魁》。一新娘子在出嫁的半道上,被土匪抢到了山寨里。两天后,又给放回来了。她婆婆不放心,要验证一下,她是否被土匪给糟蹋了。她用箩将草木灰筛了,撒在地上,叫新娘子把衣服脱光,蹲在草木灰上。再用鸡毛去捅新娘子的鼻孔,新娘子猛地打了个喷嚏。她婆婆说:“好了,站起来吧。”就弯下腰察看那草木灰。如果那草木灰纹丝不动,就表明新娘子没有破身。否则,就是破了身,新娘子被糟蹋过了。这荒唐么?荒唐。可又使人觉着荒唐得像似也有些“道理”。何以能够如此?就是因了这位婆婆将另外的生活经验中的合理部分(比如竹竿,将竹节部分的横膜捅开,不就上下通气了么)嫁接到了这儿,将两类不同性质的事物连接在一起,没有想象力行么?
  郑:这种想象力直接来自生活本身。
  韩:再说一件事,按过去迷信说法,妇女不生养孩子而又急于想生养孩子,就去庙里参拜送子娘娘,去拴个娃娃。怎么个拴法?凡是送子娘娘的庙外,必然会有卖泥娃娃的摊贩。参拜人先去摊子上买个泥娃娃,系上一根红绳,送到庙里放在送子娘娘旁边,意思是在这挂了号了。然后就回家等着了,说不定哪天送子娘娘就把这泥娃娃送到肚子里了,让你怀胎生养了。谁信?反正我不信。但是盼着生养娃娃的妇女是认定了,你想让她不信,三头大骡子都拉不回转的。
  郑:有病乱投医。既然信“送子娘娘”。少不得也要信那“泥娃娃”。
  韩:接着再说下去,是亡友詹同告诉我的:河南登封有个中岳庙,庙里有送子娘娘,庙外也必然有卖泥娃娃的摊贩。卖泥娃娃的是个老汉,他摊旁竖着一幅大招贴,上写:“郑重声明,只许买一个,响应政府号召,计划生育。”过去我们是艺术为政治服务。这老汉是“迷信”为政治服务起来了。老汉这一手,是迷信?是无知?还是狡黠?逗人思摸。你能想得到?你想不到,我也想不到,可这老汉想到了。
  郑:看来迷信也“与时俱进”了。但你又怎能说这老汉不是闹着玩儿?逢场作戏,却又板着面孔,一本正经,有意思。
  韩:最后再说一件事,也是詹同告诉我的,是在邱县的大集市上,熙熙攘攘的人流中,高挑着一面大锦旗,上边写着四个大字:“为民除害”。好家伙,这么大口气、这么大气势,是哪路英雄豪杰?走近一看,是个干瘦的小老头儿,你猜是干啥的?恐怕你再也猜不着,告诉你吧,是卖老鼠药的。好笑不好笑?好笑。荒唐不荒唐?荒唐。你说,他写的不对么?想想,似乎也说得通。就这似通非通,一下子使人盯上了它,再也忘不了了。你想,事隔多年了,我今天还能提起它,可说是铭刻于心。
  郑:听了您上面的谈话,您也猜猜我首先想到的是什么?我首先想到的是人们对您的作品的评论。比如有的说:“有民间艺术那种极富幻想,善于夸张的特点。”比如说:“根植于传统文人画,却化育于民间艺术。”……为什么你的这番谈话,引起了我作如是想?两者间可能有某种联系,但我一时又很难说清。我再提一个由此引起的问题:您没受过学院的专业教育是否使您更少了羁绊?
  韩:不只你有这种想法。我就曾听到过受过学院教育的画家不无羡慕地说过:“你多好呀,放得开,想怎么画就怎么画。不像我们,学了专业,反而背上条条框框的包袱,像给戴上了脚镣。”他说这话,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他是因学了专业发愁,我是因没学了专业发愁。像钱钟书写的《围城》,城里的想出来;城外的还想进去哩。
  你说的“羁绊”,也就是怕这怕那,不敢迈步。也就是个“畏”字。关于畏,我讲个三步曲:起始是无知无畏,或者叫“初生牛犊不怕虎”。后来是有知有畏,或者叫“长了犄角反怕狼”。最后是全知无畏,或者叫“从心所欲不逾矩”。这是关于“知”的三个阶段。虽然一始一终都是“无畏”,但起始的“无畏”,是一钱不值。你说的“没受过学院的专业教育,当会更少些羁绊”,也就是起始的那个“无畏”――初生牛犊不怕虎。不怕虎又怎么样?注定了的,被老虎一口吃掉。
  佛家在参悟上,也有类似的阶段,是青原惟信禅师说的。他说:“老僧三十年前未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及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人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休歇处,依前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不怕你笑话,我现在正在中间阶段转悠哩,就是“长了犄角反怕狼”。不但怕狼,连狗也怕。丁聪先生为我画了一幅漫画像,我的自跋是:“小时作画,觉着人不如我;而今作画,觉着我不如人。画了大半辈子,只是将两字颠了个过儿。”不是自谦,的确是实话。什么时候才能不怕了呢?不知此生能否有这一天?
  郑:您和电影有缘,参与拍摄过《三个和尚》等十来部动画片。你喜欢电影。又听说过,你收藏有数以千计的电影光碟。
  韩:我现在堪称“千碟富翁”了。就说这看光碟吧,一步路都不用走(指去戏院或电影院),围着被窝一坐,清茶一杯。梅兰芳、程砚秋、马连良、奚啸伯, 各路泰斗名角,专伺候着我一个。想让谁唱,谁不敢不唱。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你看我这派头,比得上慈禧太后了吧?
  郑:除了戏曲的,您还喜欢看哪类光碟?
  韩:不拘一格。经典大片也好,快餐连续剧也好,凡是我能看懂的都喜欢。前几天我看了连续剧《马大帅》,里面有个叫彪哥的,这个人物很逗。人,不能说是坏人,但又好不到哪里去,应说是不好不坏的“中间人物”。他很虚荣,总想高人一等。为此不惜弄虚作假,一门心思想赚大钱,搞大事业。但又智商不高,总是一再碰壁。他是屡碰屡败,而又屡败屡碰。都说人们现下“浮躁”了,到底是怎样的“浮躁”?我说,你就去看一看彪哥。值得一说的是,他的“浮躁”里却又夹杂着一股冲劲。且是不管不顾的冲劲,让你感到一种生气勃勃的野性。这种人是命里注定了的,不是“成者王侯”就是“败者贼”。彪哥,是时代的产物,从他身上也折射出了时代。这“快餐文化”也是蛮有看头的。
  郑:听说您还特别喜欢看“鬼片”。
  韩:大文豪苏东坡还喜人谈鬼哩,何况我辈凡夫俗子。小时候在农村,一到冬天,吃完晚饭后,大人、孩子都喜欢凑在一起,(大多是在村边上的更屋里),云山雾罩,天南海北地胡侃,侃来侃去,大都是侃到了“鬼”。也真怪,那时的老头儿,都会讲几段鬼故事。而且都是亲身经历,都与鬼打过照面。听起来更活灵活现,更“抓人”,也更吓人。我们小孩子也是鬼迷心窍了,专图个过这“害怕的瘾”。越怕越听;越听越怕。边听边往人堆里挤,憋得小肚子一鼓一鼓地,打死也不敢迈出屋一步去撒尿。
  郑:人都有这种心理。这也算是挑战自我的一种表现吧。
  韩:年岁大了,口味也变了。光是“可怕”就觉得不过瘾了。更希望从可怕里看出点别的。比如说,从“鬼”里看到“人”。我看过日本的鬼片光碟,名字叫《太平间》。大意是,一男医护人员正在太平间值班,从病房里推来一具尸体,他掀开白布单一看,是个孩子。接着又冲进来一个妇女,扑向孩子,哭喊着说:“跟妈妈回家去。”医护人员告诉她说:“孩子已经死了。”她说:“我不信,他没有死。”仍扑上去,痛哭。她一回头,医护人员看到的是:从她眼里流出的不是泪,是血。他正惊愕间,又推进来一具尸体。那妇女倏地不见了。医护人员掀开白布单一瞧,正是那位妇女。接着是女护士告诉医护人员:母子二人同时出了车祸,都不治身亡。于是观众明白了,这母亲在弥留之际,所牵挂的仍是孩子。一缕灵魂出窍,追到太平间来了。你看写“母爱”竟是如此写法,它的妙处是,始而使人疑,又使人疑而悟之。
  郑:在您看来,咱们中国的鬼故事有什么好看的吗?
  韩:我们有两部最出名的鬼故事经典,一是《聊斋志异》,一是《阅微草堂笔记》。以我个人讲,我更喜欢《阅微草堂笔记》。篇幅短小,但时见精辟之论,独到之见。“隽思妙语,时足解颐”。对鬼性(实即人性)的揭示,更入骨三分。不是有句话叫“文如其人”么,我讲一段该书作者的故事,就可以其人知其文了。我是从《清朝野史大观》上看到的。大意是;有个太监,拦住纪晓岚,非要他讲个故事才放他走。纪晓岚只好应付,想了想说:“有了。有一个人”,话打住了,一个劲地瞅那太监。太监着急地问:“快说,快说,这个人的下边还有什么?”纪晓岚说:“下边没有了。”
  郑:咱们把话题转到绘画上来。关良、马得和您,都是戏画大家,但您和关良、马得又各有区别。这方面有什么要说的。
  韩:以前,曾说过,不再重复了。只引一句别人说过的话:“天底下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叶子”,但又都是叶子。
  郑:前几年,画坛曾有笔墨之争。像您这种以夸张、变形、幽默为主的创作,笔墨的作用有多大?
  韩:以前的笔墨之争,我没有太关心。觉着这是理论家的事。现在你又提到了它,那我也说几句:笔,就是毛笔。墨,就是黑色的液体物。用毛笔蘸上黑色液体在纸上抹来抹去,出现了黑道道儿,这黑道道儿,就是笔墨。黑道道儿一人了画纸,立即成了画的神髓。这黑道道儿(笔墨)怎地这么神?就我顺便想到的两位画坛前辈说吧,一位是陈师曾,他说:能“发挥其性灵与感想”。一位是石鲁,他说笔墨中有“意、理、法、趣”。陈师曾说的“性灵与感想”和石鲁说的“意、理、趣”是一码事,都是抽象之物,是人的主观思想认识的结果。而石鲁说的“法”是笔墨运行之法,是有迹可循的客观规律。陈师曾所说的“能发挥”正是凭借了笔墨运行之法,才能如其所愿。这就是说“性灵与感想”,“意、理、趣”并不为笔墨所固有,笔墨只是载体,是它容载了“性灵与感想”和“意、理、趣”。
  郑:那么画家如何才能使笔墨容载“性灵与感想”和“意、理、趣”呢?
  韩:试以作画的具体状况来看,画家若想将自己的“意、理、趣”(每个画家各有其不同的“意、理、趣”)表达出来,必须借助于“法”描摹出具体物象。因为抽象物只有通过具体象物才能得以显现。假如,这位画家很不幸,恰恰没能从生活里捕捉到适以容纳“意、理、趣”的物象,纵使他的“法”纯熟到了家,又将如何?恐也将是英雄难以用武。如何将抽象的主观思想认识转化为可视的画中具象。这一难度早为刘勰所觉察,他说:“意翻空而易奇,言征实而难巧”。突破了这一关,才能言说“创作”,才能言说“个人风格”。
  郑:你提到“言征实而难巧”,这是刘勰对“文”而发的。那绘画中的“言”又怎么理解?
  韩:“绘画语言”与文学语言的区别是:文学是用语言塑造形象,绘画是用形象表述语言。怎样才能将“绘画语言”讲说明白,我讲一个老掉牙的传说:有一位瞎了一只眼的将军,是不是李克用?记不清了。找来三个画师为他画像。第一个画师如实地画出了他的相貌――只好眼,一只瞎眼。将军当然不惬意。第二个画师画他手拿折扇。扇子恰好遮住了那只瞎眼。将军觉着尚可,但手执折扇,少了将军气度,而且也有些造作。第三个画师画他正盘马弯弓射大雕。射箭必须闭上一只眼睛瞄准。这不仅遮了生理缺陷的丑,更增添了英武气概。如果说这三个画师的绘画意图都是为了歌颂美化这位将军,第一个画师可以说还谈不上什么“绘画语言”,他只能是用绘画技法把对象如实描摹出来。第二个画师应说是用“形象”说话了,遗憾的是,说得牵强。只有第三个画师完全达到了他的歌颂美化的目的。人们对第三个画师往往赞之为“妙思”。其实这就是绘画语言。而好的绘画语言必须是:稳、准、狠。
  这又回到了前边提到的笔墨中的“意、理、法、趣”。从这故事里可以看出“意、理、趣”实出之那三个画师的头脑中,所以才出现了三幅画像的明显差异。其运墨行笔之“法”当是大致略同。
  你提到夸张、变形与笔墨的关系。为了言说的方便,把笔墨换个说法,说是“线”吧。在对待“形”与“线”的关系上,综观中国所有绘画,无非也就三大类。
  一类是,“线”从属于“形”(如工笔画)。其行笔之 法是“描”。
  二类是,书法入画(写意画)。将写字用笔之法融于画中,其行笔不再是“描”是“写”。是以写字之法去描摹物象。仍是“线”从属于“形”。与第一类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三类是,变形画。形与线的关系颠了个儿,是形从属于线。使线彻底从形里解脱出来。从而发挥出其在绘画形式上的重要作用。也只有在这种状况下,画家才得以畅快地抒发其性情、心迹、审美情趣。
  这三类画法,无论画家还是观者,是“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各有千秋,各有其典范之作。我个人的偏爱,属于第三类。所以我要这么说,变形夸张听命于笔墨。
  当然,变形夸张还不仅是与笔墨有关连。比如为了使表现对象又熟又生,似与不似。比如为了表达画者的主观情绪褒与贬……
  郑:人们说:画中国画,画来画去,不再是画技术,而是画学问修养。学问修养上不去,画也就上不去了。您怎么看?
  韩:基本上可以说是,但还应加上一句:离开学问修养,绘画固然难以提高。有了学问修养,绘画也未必肯定地就能提高。
  何谓学问?何谓修养?过去我曾听过这样一句话:“世事洞达即学问”。这话一下子说到点子上了。学问就是能把世间事以及天地万物看得通透。怎样才能做到?就是靠积累经验。一是亲自体验的直接经验。二是从书本上获得的间接经验。何谓修养?《辞源》上说:“修以求其粹美,养以期其充足。”我且作“郢书燕说”;修养就是准确地把握分寸。在对待事物的处理上,既不“过”,也不“不及”,火候掌握得恰好。“修养”来自“学问”。也可以说,“学问”为体,“修养”为用。
  学问、修养与绘画的关系。我打个比喻:粮食好比是学问修养,酒好比是绘画。酒虽然是由粮食酿造而成,但粮食不等于酒。若要把粮食变为酒,还必须经过复杂的工序。这就是说,“学问修养”并不能直接作用于绘画,它还必须经过“复杂的工序”才能转化到绘画上来。是否转化得好,这取决于画家的经验与悟性。
  说到这儿,使我想起宋代理学家,程夫子说过一句话:“理一分殊”。为了阐述的方便,借用了佛家的“月印万川”之喻。意思是说,天上的月亮,照射到江河湖海里,江河湖海里也有了月亮。水中月和天上月本是一个,却又彼此互有差异。为何有差异?是因为水中月是随事物而生,随缘而有。也就是说,水中月的形态是由水面的波动状况来决定的。“学问修养”要想在绘画中得到体现,也必须随绘画事物而生,随绘画之缘而有。
  郑:除了绘画,你还写过很多随笔、散文、杂文,而且得过鲁迅文学奖这样重要的文学奖。可否就这方面谈谈?
  韩:我写过一些“千字文”甚至百字文。是“玩票”,不敢称“作家”。要说心得体会,一位台湾作家的话很精辟。他说:散文的通才,应是众体兼备,并总结为四句:白(话)以为常,文(言)以应变,俚(语)以见真,西(洋)以求新。我再妄加一条算是狗尾续貂:趣以玩味。
  郑:文学和绘画,两者间是否可以相通?
  韩:在低层次领域,两者不能相通。在高层次领域,两者可以相通。(但也只是规律相同,而体现规律的方法仍不相同。)
  郑:从闻章的书中得知,您年轻时也曾为画画儿而废寝忘食,很“玩儿命”。
  韩:人活在世上,都想活得好些,都想活得有价值些,这就是欲望。为了这欲望,不惜去玩命,不惜去拼搏。这也可以叫“动力”。但这“动力”固然可以使人“成”;但也可以使人“败”。
  有一天走在大街上,我对朋友说:“你看这满街上,坐汽车的、骑摩托、自行车的、步行的,南来北往,匆匆忙忙,他们都干什么去哩?”朋友说:“我哪知道。”我说:“我知道。”他说:“我不信。”我说:“我把他们分了两大类。一类是:想着法儿忙着去活;一类是:想着法儿忙着去死。”
  郑:这话很深刻,富有哲理。我为此迷惑不解:艺术,当然不仅仅是绘画,它到底在整个人生场景中占据什么位置,有多重要?您怎么认为?
  韩:艺术是什么?我更倾向于这样看法:艺术就是“玩”。说它对人生不重要,就因为它是“玩”;说它对人生很重要,也因为它是“玩”。“玩”解不了饥。不重要的理由是明摆着的。然而,它又重要在什么地方?人们有句口头语:“人是为了吃饭活着,还是为了活着吃饭?”这有点像“绕口令”,且不管它。但它说出了重要的一点:吃。但又不全面,说得全面的是告子,他说:“食、色、性也”。食,当然是吃。色(不仅是女色),是所有娱耳娱目之美好事物。这“娱耳娱目”不就是“玩”?性也,就是人的本性。这就是说人活着就是吃(物质的)和玩(精神的)。人的历史,也不妨说是吃和玩的发展史、为获取吃和玩的权利的斗争史。马克思也有关于这方面的话,他就劳动创造人类这一基本观点谈到“五种感觉的形成,这就是全部世界史的产物”时提到了“产生出能够欣赏音乐的耳朵,能够理解形态的美观的眼睛”。
  艺术就是“玩”,王国维早就说过了,他说:“诗人视一切外物,皆游戏之材料也”。这“游戏”不就是玩?
  再反过来说,只要“玩”得好,也能玩出艺术。你看庖丁解牛,干的本是脏活累活,可是他游刃有余,干出了花样,变成了“玩”,于是又玩出了艺术:“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有板有眼,有音律,有节拍。
  艺术的玩法,约略说有两种。一种是为艺术而艺术,是一尘不染的“玩”,但令人疑惑的是,世上果真有毫无现实目的的行为?一种是为人生的艺术,是具有着现实意义的“玩”,这种玩法玩过了头就会艺术从属于政治。被异化而不是艺术了。
  我们有“琴、棋、书、画”一说,这是雅玩。分别看一看,它们在玩上有什么区别?棋(围棋、象棋)重在斗智,是运筹帷幄,遵从的是客观规律。琴、书、画,重在抒发性情,纯属主观的感知与情绪,而且“嘤其鸣矣,求其友声”,还要寻求共鸣。这就是说,艺术是社会性的,而不纯属个人行为,艺术的“玩”也就有了优劣之分。衡量其优劣,就是看其是否有益于人。因而王国维又说出了如下的话:“然其游戏,则以热心为之。故诙谐与严重二性质亦不可缺一也。”
  我之所以体会到了艺术是“玩”,是我多年来在艺道上磕磕碰碰的结果。年轻时被灌输到脑子里的是:文学艺术是生活的教科书,艺术家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既然是教科书,必然教训人。艺术成了三家村的老学究,面目可憎,言语寡味,欲人不敬而远之可乎?
  绕来绕去方始明白了如下道理:文以载道,要不要?要。但它不等于“从属于临时的、具体的、直接的政治任务”,它的视野远比这宽泛得多。比如感悟人生,讴歌真善美……。但这又不是说教,而是潜移默化“润物细无声”。其惟一法门,就是以“玩”出之,以无心出之。比如有人见客,大踏步便出去,无揖让之虚礼,而诚朴谦恭自在其中。然而于无心处又要有心,你说难不难?这难处,前人也有体会。就说恽南田吧,他就曾说过:“宋人谓‘能到古人不用心处’又曰‘写意画’。两语最微而又最能误人。不知如何用心,方到古人不用心处?不知如何用意,乃为写意?”
  我之所以说艺术是“玩”,又是着重在画者在挥毫之际的心态,因为“玩”,纯粹是愉悦自己,而不计及其它。是充分地层现着“自我”。只有在“玩”中,在超脱物外的,想象活动才能得到充分地驰骋,直到忘我的痴的境地。也只有在“玩”中,性情、愿望、才、学、识才能得以最充分地流露与发挥。更敏锐地感悟真、善、美。其极致,就是玩到认真得“不是玩”。
  郑:您如何看艺术的继承与创新?
  韩:遗产继承有物质的,有精神的。比如父母下世了,留下的财物,由子女继承。这是天上掉下的馅饼。谁不乐为?大概连傻瓜也会欣欣然。精神的,比如文化遗产。不分男女老少,不问张、王、李、赵,一视同仁,人人有份。可是对这遗产,未必人人都乐意去继承,因为这须要花费艰苦努力与心血。
  在传统基础上的创新,就是和古圣先贤较劲儿。其结果一是杀出重围迈出一步;一是被牢牢困死,成为俘虏。
  试举一例,我的老友黄永厚画过一幅“郑康成家的婢子”,题跋是“婢,诗意地?居在泥淖”。齐白石也画过一幅“郑家婢”,题诗是“曲栏杆外有笑声,风过衣香细细生,旧梦有情偏记得,自称侬是郑康成。”两画皆源出《世说新语》。且看《世说新语》:“郑玄家奴婢皆读书。尝使一婢,不称旨,将挞之,方自陈说,玄怒,使人曳着泥中。须臾,复有一婢来,问日:‘胡为乎泥中?’答曰:‘薄言往诉,逢彼之怒。’”问答皆《诗经》语。
  就画跋看,白石老人着眼所在,仍是士大夫眼中的博学。黄永厚却从郑家婢的博学里看到了蒙昧,黄从《世说新语》里迈出了一步。白石老人,说句冒犯的话:仍在原地打转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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