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盆菜的滋味_盆菜

时间:2019-02-20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我们系里的同事,忽然要聚餐,小火炉也搬来,碗筷也拿来。我不明白为什么这样大的阵仗,菜送来时才知道 ――“盆菜”真的是装在脸盆里吃的。不是小盆,是一个大脸盆,铝制。端上来,坐在小火炉上,说是为保温。那脸盆好像比从前用的白搪瓷,而今已很难找的大脸盆还要来得大,而且深。脸盆上盖着锅盖,看不见盆里都是些什么菜。香味随着热气一阵阵从盆缘溢出,使人顿觉肚饿,围盆吃饭的同事,也好像一家人似的感到特别亲近了。
  等十个人都来齐,揭开盖子,哇!脸盆里真的全是菜,一层一层的,有鸡、有虾、有萝卜、有冬菇、有鱼丸……夹在口里,很烫。再一筷子夹到?猪肉,更是好吃。我一边吃,一边听起故事来。
  他们说,新界里的围村,有很多姓“文”的,据说他们的祖先是文天祥。文从北边退到零丁洋时,登了陆,就在现在的宝安附近。而一大群溃败的队伍也得吃东西,哪里有东西吃?又到哪里去找那么些餐具?村民傻乎乎的,想想,端出洗脸盆来,里面盛着各家相赠的菜,由猪皮垫底,一层一层地加上去,满满的一盆,一盆一盆罗列出来。
  我忽然忆起在哈佛读书时,读到文天祥从北方一路退下来,过零丁洋之际,已经退无可退了。那八句有名的诗是:
  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落落四周星。
  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飘零雨打萍。
  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什么叫“丹心照汗青”,他早已视死如归了!我又想起陆秀夫背着小皇帝赵?蹈海的地方,大家都知道在香港从前的启德机场附近,叫宋皇台,可惜碑上立的字,是宋王台。宋降元后,元曾封宋帝为宋王,或许“皇”、“王”二字粤语音同,乃有此误。那年我去的时候,只见这边马路上一辆辆车子飞驰而过,而那边停机坪上停着的是一架架飞机。很狭小的一块空地,安静地被围在车阵与机阵之间:是繁华中的孤独?还是热闹中的寂寞?好像兼而有之。
  我痛,至于流泪。后来知道了零丁洋也距此不远,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写成了伶仃洋,现在且天天报纸上闹着要建大桥的珠海伶仃洋新闻。
  不知谁说的,这盆菜里面没有汤,如有汤,再加上大白菜、豆腐、粉丝,就好像打边炉了。还有人说,现在有人在盆菜里放鲍鱼、放鱼翅,岂不成了佛跳墙。我却想起了爸爸来。
  爸爸爱跟我开玩笑:“孩子,不要老是想着考第一,你看,有成就的人哪一个是考第一的,都是考第二。连最聪明的苏东坡都是考第二。”然后他好像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说:“除了文丞相。唉!自有考试以来,只有文丞相是文?风流的状元,又是慷慨就义的烈士。”他说完了,我马上说,我也要做文丞相,可是我那时并不知道文丞相是谁!
  这是小学时爸爸常说的话。我考上台湾大学那个夏天,还没有放榜,爸爸就去世了,永远地去了。四年后我考研究所,学校在办公大楼外贴出大榜来。文学院录取的是最先列,而中国文学系在文学院中又是最先列。我正巧考了中国文学系的第一,那个全台大的大榜我自然也就独占了鳌头。我看那个榜时,想起了文丞相,想起了我爸爸。看榜的同学,都嚷嚷着我的名字,是今年的状元。我这时倒是已知文丞相是文天祥了。
  后来,在哈佛的博士论文,我挑了一个奇怪的题目,就是“两组北行诗的研究”。这两次北行,都发生在国家将亡之时,一是宋末,一是明末;而这两位北行的诗人,一是文天祥,一是吴梅村。
  文天祥,人人都知道他爱国,却很少人知道,前半生的文状元与后半生的文丞相的诗风很不相同。这是因为忽略了他的诗作内容,甚至忘了他是诗人。钻研文状元的诗集,才知道他原来是独爱李商隐的,所作亦时与晚唐同调,有一种慵懒之美。隐居文山之后,更是歌酒度日,不理这个世界。所吟则为“酒酣剩有诗酬唱,步倦何妨车马回”之属。突然,世变日亟,文变成了丞相;世变更亟时,丞相带起兵来。那是一二七九年的春天,文在五坡岭被俘,上了囚车,押回燕京。一路上他所唱出的歌中,我总记得这一句:游子衣裳如铁冷。在做了楚囚后,囚车里的悲歌,让人感觉刺骨的寒。到了狱中,所咏之诗中我也总记得这一句:?脏到头终是汉。
  ?脏在这里已化为圣洁了。而到柴市口,有人说就是现在北京的菜市口。赴刑场那天,他的衣带上写着一赞: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宋丞相文天祥绝笔。
  如此,他死了。
  我因为做论文,整天呆在哈佛燕京图书馆里,图书馆里很多本来不熟的人,也就慢慢熟了。有一位管西文图书的,也就是说有关中国文学、文化的西文书都归他处理,这人叫做休伯(Horst Huber)。休伯是德裔,他在德国读书时所写的博士论文,竟也是文天祥。我们刚一认识,就聊起来。他说,有人沿着文天祥北行的路线一路寻访文氏祠堂,自然也访问世界各地姓文的子孙而考证出来文天祥一家差不多全死了,并没有什么直系的后人。我说,空坑一役,他的妻子儿女多为蒙古兵所掳,最后被杀;其余也有在路上病逝的。他自己最后北行到了淮河后有这样的诗句:
  我为纲常谋,有身不得顾。
  妻兮莫望夫,子兮莫望父。
  天长与地久,此恨极千古。
  来生业缘在,骨肉当如故。
  他自己根本知道此生不会再与他们相见,才会有这样弦断声嘶的凄楚之音。
  我与休伯说到此,二人都唏嘘起来。其实,我把一字一泪文天祥的诗或文翻译成英文时,我的泪是经常落在纸上的。
  我临离哈佛来香港时,这位德国文天祥研究的专家有一天郑重其事地拿出一大包东西来,说:
  “这是我的博士论文,虽然是用德文写的,你也许看不懂。但我决定印一份送给你,你是不必要看也会懂的。你到了香港,离文天祥的零丁洋近了。啊!我好羡慕你啊!”
  去年暑假我回波士顿,到学校的图书馆去看他。他的座位边贴了一张文天祥的肖像,但却是韩国打扮。我说:“你印一张给我好吗?”他说,“好,你也送一本你的论文给我可以吗?”
  我送了一本论文给他,也拿回一张复印的文天祥像。后来,我把这件事告诉了三楼善本书室的沈先生。沈先生说:“他那一张韩国文天祥,还是我找书时看到,印给他的呢!”韩国?德国?难道文天祥不只是属于中国?
  “你怎么不吃呀?”四周是同事的呼唤声。
  “我吃,我吃,我吃得慢。”我一边说,也好像在慢慢细尝着盆菜的滋味,想着:文状元,文丞相,他并没有什么子孙传下来,一边把盈眶的眼泪逼回去。
  
  【童元方】台湾大学中国文学学士、美国奥立冈大学艺术史硕士、东亚研究硕士、哈佛大学哲学博士。曾任教哈佛大学,现为香港中文大学翻译系副教授。中文著作有《一样花开――哈佛十年散记》,译作有《爱因斯坦的梦》、《情书:爱因斯坦与米列娃》与《风雨弦歌:黄丽松回忆录》。英文著作有:Two Journeys to the North: A Comparative Study of the Poetic Journals of Wen T’ien-hsiang and Wu Mei-ts’un, (《文天祥与吴梅村――两组北行诗的比较研究》)译作有明代女子曹静照,马如玉以及清代女子吴规臣、梁德绳的诗,收在Women Writers of Traditional China(《中国古代女作家选集》)一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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