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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淹没的城市 迁都【被淹没的城市】

时间:2019-02-20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时间是盲目的引路人。   我是个陷入泥沼的男孩,终于有一天,我浮上了这座被淹没的城市泥泞的街道。这以前的一千多年里,比斯库平的木质人行道上只有鱼儿在漫游,朝阳而建的房子被加索卡河的淤泥笼罩于黑暗之中,花园里的一切在寂静的水下恣意生长,百合花、灯心草、曼陀罗,等等。
  人的出生不止一次。幸运的话,你会在某人的怀里重新回到这个世上,如若不幸,恐惧会用那长长的尾巴撩着你的颅腔,把你在另一个世界唤醒。
  我慢慢地从那湿软的地面蠕动出来。此时我看上去就像是出土的图拉人,像丹麦的格鲁巴人,又像那个人们修路时从弗兰茨?约瑟夫大街上挖出的男孩,当时他脖子周围围着六百多颗鸟蛤壳珠,恰似戴着顶泥冠。周身滴着泥沼中渗出的深棕色泥炭汁,也似裹着泥土胞衣。
  我第一眼看见的,是一个人跪在酸土坑中,挖着什么。我的突然出现令他陡然一惊。起初他以为我是比斯库平亡魂中的一员,或是人们传说的那个想打通地球,从一端走向另一端的男孩。
  十多年来,考古学家在比斯库平进行了仔细发掘。他们不断地把那些石器时代的文物从棕色的软泥炭中小心翼翼地挖出来。那条曾把比斯库平和陆地连接起来的海堤大道被重新修建起来,路两旁是清一色的橡树。那些构造精巧的无钉木屋、城墙和塔式城门也被重新翻建。二千五百年前那条挤满商人和工匠的熙熙攘攘的木质街道,也从布满淤泥的湖底露了出来。后来,当兵的来了,他们端详着那些保护得完美无缺的黏土碗。他们大把大把地抓着那些玻璃珠、铜手镯和琥珀手镯然后把它们在地上摔得粉碎。他们心满意足地迈着大步,将这座美丽的木质小城巡视了一番,这里曾是一百多户的家园,随后,他们把比斯库平埋葬在沙堆之中。
  姐姐的藏身之处早已容不下她了。贝拉那年十五岁,连我都认为她是个美人,两弯浓眉,一头秀发又粗又密,黑得像浓浓的糖浆,粗大的辫子像背部隆起的一条肌肉。贝拉坐在椅子上,妈妈边替她梳着辫子,边感叹道:“真是一件艺术品。”我当时的身材仍然很小,还可以躲到碗橱里蒙着的墙纸后面,把头倾着挤在呛人的石灰膏和横梁之间,睫毛忽闪忽闪的。
  从躲入墙内的那一刻起,我就明白,死人虽然没有了任何感觉,可一定还有听觉。
  门砰地一声被撞开了。门合页处木头被撞裂,合页也发出撕心裂肺的声音,就像冰块经不住人们大声呼叫,砰然断裂时发出的声音。爸爸嘴里发出一些我以前从未听见过的声音,然后是一片死寂。妈妈一直在为我的衬衫钉纽扣。她把纽扣装在一个豁了边的小碟里。我突然听到小碟子在地上打转的声音,然后是纽扣撒出来的声音,如同一颗颗小白牙。
  不详之感向我袭来,从后脑勺涌向双眸,就像是脑袋被刺穿了。不祥的感觉从腹部袭到腿部。我大口大口咽着气,要把这种感觉整个地吞下去。墙里弥漫起浓烟。我挣扎着从墙里面爬了出来,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大火。
  我想走到爸爸妈妈的身旁,去摸摸他们,可是我无法动弹,我不敢踩上他们的鲜血。
  转瞬之间,灵魂便从躯壳里逃了出去,好像它为这一刻已等得不耐烦了:妈妈的脸已变得认不出来了,爸爸被摔得浑身扭曲成一个肉团,只有两只手的形状还依稀可认。
  
  
  
  
  历史是超道德的:各种事件发生就发生了。但记忆是道德的:我们有意识地记住的就是我们的良心所记住的。历史是死者的书,由集中营管理员保管着;而记忆是被哀悼者的名字,在大厅中被人们高声念出来。
  历史和记忆共享着发生的事件,就是说,它们共享着时间和空间。每个瞬间都是两个瞬间。我想起鲁布林的学者,他们看着自己神圣和心爱的书被人从塔姆迪克学院二楼扔到窗外的街上烧掉――那么多的书,大火烧了二十个小时。当学者们在人行道上抽泣时,军乐队奏起进行曲,士兵们扯着嗓子高声唱歌,以盖过这些老人的哭声;他们的哭泣就好像士兵的歌唱。我想起在洛兹的犹太人居住区里,士兵们把婴儿从医院的窗户扔出来,楼下的士兵用刺刀“接住”他们。游戏没玩好时,士兵们就大声抱怨,因为鲜血顺着他们的长长的衣袖流下来,弄脏了他们的制服,而犹太人正在街上惊恐地尖叫,他们的喉咙叫得发焦。一位母亲觉得女儿重重地压在她胳膊上,虽然她已看见女儿的尸体躺在了人行道上。深呼吸的人们被窒息了。死去的人们用死来证明自己的存在。
  我寻找着恐惧,它就像总也挡不住脚步的历史。我读遍了所有的资料。我想要了解细节的急切心情惹恼了一些人。
  在伯克瑙,一个妇女把从照片上剪下的她丈夫和女儿的脸压在舌头下,用这样的方法来留住他们的形象。(如果什么都能藏在舌头下该多好。)
  夜复一夜,我不停地沿着贝拉从我父母的房子走出去的那条路走着,为的是寻找她死去的地方。这成了我的使命。我搜集事实,试图用微小的细节重新构成这些事件,因为贝拉可能已经在这条路上的什么地方死去了。在街上,在火车里,在兵营中。
  刚结婚时,我想如果让亚力克丝走进我的生活,如果我放进一丝灯光,它就会把整个地方照得通亮。起初,事情的确是这样的。但逐渐地,这点灯火熄灭了,变冷了,什么也照不亮,地面上连个白色的小点也留不下,但这并不是亚力克丝的错。
  随后,世界一片寂静。我又一次站在水下,靴子牢牢地粘在泥里。
  他们是来自奇斯还是布尔诺还是哥罗诺还是布罗迪还是利沃夫还是都灵还是柏林,这有什么关系?那银器或一块亚麻桌布或破裂的搪瓷锅――母亲传给女儿的带红条的那个――后来是给一个邻居用了还是让一个他们从来不认识的陌生人用了,那又有什么关系?一个人先走还是后走,是上火车还是下火车时被人带走了,是从雅典还是阿姆斯特丹还是朗多姆,是从巴黎还是波尔多,是从罗马还是的里雅斯特,是从帕祖还是比阿罗斯脱克还是萨洛尼卡被带走的,那有什么不同?他们被人是从餐桌旁还是医院病床上还是树林中抓去的,那又有什么不同?结婚的戒指有没有被人从手指上捋下,金牙塞有没有被人从嘴巴里撬掉,这又有什么不同?这些我都不太关注;但是――他们是沉默还是在诉说?他们的眼睛是睁开还是闭着?
  我无法把痛苦从死亡的一瞬转移开。我被迫关注着那历史性的一秒钟:那萦绕于心的三位一体画――罪犯,受害者,证人。
  但树木是何时变成的石头,泥炭是何时变成的煤,石灰岩是何时变成的大理石?是渐进的每时每刻。
  每个瞬间都是双重瞬间。
  亚力克丝的发梳放在水槽边,贝拉的梳子;亚力克丝的发夹,在陌生地方找到的贝拉的发夹,被用作书签,或放在钢琴上支开乐谱;贝拉的手套出现在门口;贝拉在我背上划着字,亚力克丝在夜间轻轻地触着我;亚力克丝扒在我肩头轻声道晚安,贝拉在提醒我就是贝多芬熬夜也不会超过十点钟。
  我没有属于父母的东西,对他们的生活我也知之甚少。而贝拉的东西,我有间奏曲,有《月光》,有其他忽然间回到我记忆里的钢琴曲;贝拉的音乐从偶尔在店里留声机放着的唱片上传来,从夏日某一天打开的窗外传来,或从汽车收音机里传来……
  第二联奏一定要比第一联奏慢一根发丝――就一根发丝那么一点……
  但亚力克丝把我从噩梦中叫醒时,我正搓着在雪中久站后血色全无的双脚。她用自己的脚搓着我的,她那柔滑、瘦削的手臂搂着我,窄窄的木床上,我的大腿下,木抽屉里全是从头到脚被绑着的有呼吸的尸骨。毛毯被拽走了,我很冷。我永远暖不过来了。接着是亚力克丝那结实扁平的身体,她爬上来时我像是背上了一块石头,她的腿搭在我身上,爬着,把我翻过来。黑暗中,我皮肤紧绷着,她的呼吸喷在我脸上,她小巧的手指捏着我的耳朵,像一个小孩捏着枚硬币。她安静了下来,像影子一样的轻,她的头枕在我胸前,腿放在我的腿上,窄窄的臀部,还有梦中触到的冰冷的木床的感觉――恶心――我的嘴由于恐惧而紧紧闭起。“接着睡吧,”她说,“接着睡吧。”
  千万别相信传记。人的一生中有太多的无形事件,像我们的梦一样不为人所知。什么都无法将梦境展示;梦中的死亡做不到,醒来也不能。
  阿索斯在大学的老朋友中,我依然与之保持联系的只有杜伯一家。一年中总有几次,我坐电车向东行至终点,唐纳?杜伯在那儿接我,然后我们一起驾车去他在斯卡伯洛峭壁上的家。有时亚力克丝和我一起去,她喜欢杜伯家的牧羊犬。她和玛格丽特?杜伯带它去俯视着清澈的安大略湖的山崖那儿去散步。我和唐纳跟在后面,优美的景色常使他分心,他讲着地理系的事,随时会跪下去查看地上的石头。一个秋天的傍晚,我走在距他至少十码远的地方,忽然发现他倒在地上。过去一看,他仰面躺在草丛中望着月亮。“今夜从这里看去,月球表面的天海多么深,就在五大湖的边缘。你几乎能看到矽酸盐从年轻的大地内部蒸发,升腾到火山口。”
  每年,杜伯家的后院都要被雨水侵蚀掉几英寸,直到有一年夏天,他们建在绝壁边当时空关着的犬舍在一场暴风雨后消失了。玛格丽特认为住在这里研究土壤科学太过分了点,她丈夫勉强同意搬到内地。一天晚上,亚力克丝的父亲来看我们,她把这事讲给父亲听。医生问:“这悬崖受侵蚀几千年了,怎么还有人在绝壁上造房子呢?”“爸爸哟,正因为它们受侵蚀已有几千年了。”聪明的亚力克丝回答说。
  每个瞬间都是双重瞬间。
  一九四二年,当犹太人被塞到地下并盖上一层土时,人们爬进黑暗的拉斯考,惊魂不定。地下的动物也从睡眠中醒来。在二十六英尺的地下,它们在灯光中又获生机:游泳的鹿、浮水的马、犀牛、大角野羊、驯鹿。湿漉漉的鼻孔颤动着,皮肤中渗出氧化铁和锰,散发着地下岩石的气味。“在寂静的夜里,在拉斯考听莫扎特是多么快乐。”在这个法国岩洞里有位工人这样说时,奥斯威辛的地下乐队正伴着千百万人走向地狱。到处的土地都被挖开了,裸露出的是动物和人。岩洞是大地的庙宇,是头盖骨一碰即碎的柔软的部分;岩洞是灵魂的坟墓,真理从地下发出声音。在德尔斐,神谕从岩穴中显扬出来,在这片神圣的墓地,大地在冒泡,在说话。
  德语把比喻全数消除,把人变为物,而物理学家则把事物变成能量。从语言/公式走向事实:从指意走向爆炸。第一块砖砸碎了水晶夜大街的窗户后不久,物理学家汉斯?德凌关于相对论写道:“如果一块砖蛰伏的能量被释放,我们该好好考虑这个城市将发生什么……它足以把一个百万人口的城市夷为平地。”
  
  亚力克丝不停地把灯打开。我坐在傍晚的昏暗中,渐渐构思出一个故事,这时她回来了,周六的超市呀,拥挤的电车呀,白天的事情呀,全是我没能经历的,接着就――打开所有的灯。“你为什么总坐在黑暗中?为什么不开灯?雅各?开灯呀!”
  我花了半天时间咬破痛苦而达到的瞬间,在一只点亮的灯泡下消失了。阴影悄悄溜走了,直到亚力克丝毫无羞耻感的活力又一次进行干涉时才出现。她永远无法理解,她确信那是为我好,让我回到这个世界上,把我从绝望的魔爪下抢过来,拯救我。
  她是这样做的。
  但每当失去一个回忆或一个故事,我就失去了更多的自我。
  
  (选文均出自小说《漂泊手记》,译林出版社1998年版,本刊未作任何改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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