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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有片青稞地】青稞片

时间:2019-02-20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屈胜文1962年3月生于河西走廊。先学写小说散文,后专写新闻通讯,曾在新华社解放军分社、新华社陕西分社供职多年。高级记者,中国时事报道研究会副会长。现任西安晚报执行总编辑。
  
  想起了那匹黑马
  
  “我一直对不爱马的人怀有一种偏见,认为那是由于生气不足和对美的感觉迟钝所造成的,而且这种缺陷很难弥补。有时候读传记,看到有些了不起的人物以牛或骆驼自喻,就有点替他们惋惜,他们一定是没见过真正的马。”这是周涛先生的见解,读起这段话的时候,我想起了我曾经遇到过的一匹黑马,那是一匹真正的马呢。
  我之所以称它是黑马,不仅仅它通体透黑,而且它是我们生产队大牲畜中,唯一的马。那些骡子、毛驴和黄牛,像鸡群陪衬鹤一样陪衬着它,使它看上去更加高大威猛,神勇而不可侵犯。那时候,我放学回来就去放它,骑在它光滑的背上,我觉得我是最勇敢的骑手!
  那时候,我还觉得黑马是属于我的。尽管我清楚地知道它是生产队的集体财产,并且是集体财产中唯一的马,可在我心里它是我的好伙伴,是我能说悄悄话的知己。对它的那种亲近感是其它牲畜所不能比的。每当人们抽打磨道里偷懒的驴和那些犁轭里耍滑的牛,我都认为那是扬善惩恶的举动。但他们那怕是呵斥一下驾在车辕里的我的黑马,我就以为他们的行为,一定是处于妒恨和报复。
  我说这话是有原因的。黑马桀骜不驯的性子,在生产队里除了我和许老三外,谁都不敢靠近它,更不要说骑了。我的一个本家叔叔,是方圆几个大队都出了名的“大胆子”和“大气力”。他能把队里最调皮的骡子抱起来放倒,但对黑马却一点办法都没有。有一次在打麦场上,几个小伙子将黑马的笼头拽住,让叔叔骑上去,谁知他们刚一松绳子,黑马就嘶鸣着,腾空而起,旋转着将骑在身上的人摔了下去,要不是场上铺着厚厚的麦草,我叔叔肯定会受伤。
  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第一次靠近它时,心里一点都没感到害怕,好像知道它不会对我无理。我抚摸着它宽大的额头、毛茸茸的嘴唇,捋着它垂在长长脖子上的鬃毛。它温顺地微微上下摇晃着头,似乎要让我的手摩挲的面积更大一些。村里一些成年人也有模仿我的样子想和它套近乎的,但每次不等他们靠近,黑马就腾起了两个后蹄,气得他们直骂自己连个娃娃都不如。
  黑马性子虽烈,套大车时却很配合。只要赶车的不用手上的长鞭子打它,每次套辕它都很听话的倒退着将身子恰到好处地调进车辕里。这种时候,我的黑马在车辕里无法跳腾,那些在它面前丢了面子的人,才敢靠近它骂些脏话。也有人趁机小人似地抽上它一鞭子。但抽过它的人,都是我和我的铁杆小伙伴们的仇人。我们会在他常走的小路上,偷偷挖个坑,灌满屎尿后,伪装得和别处没有两样,然后藏在一边的庄稼地里等着看他受到惩罚。为此,我的屁股没少挨父亲的巴掌。
  其实,父亲心里也很喜欢黑马。黑马还是他从祁连山的牧场要来的呢。生产队的大牲畜每年春种一结束,都送到山里的牧场请人代放,到割完麦子要耕地了,才从山里赶回来。那一年,山里放牛的不小心,队里一头牛摔下山崖死了,就将他的一匹老骒马顶给了去赶牛的父亲。老骒马又瘦又老,村里人都埋怨不划算。当生产队长的父亲却说大家目光短浅,没看到老骒马肚子里还有个马驹吗?果然,秋耕结束后,老骒马产下了黑马。到黑马能吃草料时,老骒马死了。父亲就让心比较细的许老三照顾黑马,待我放学后,再由我牵着它到田埂上啃那些青草。
  黑马长成一匹四肢强健的骏马后,生产队发生了一些事情。那一年,来了“社会主义基本路线教育工作组”。到我们队的是县城百货大楼的支部书记,姓高,大家都称他高组长。因为要到各家轮流吃派饭,所以我也认识他。在我的印象里,他喜欢穿雪白的衬衫,高高挽起袖子的胳膊上,戴着块金灿灿的手表。他来后,村里人三天两头就被集中在麦场边的大树下开会。我牵着黑马走过时,偶尔能听到他慷慨激昂的讲“阶级斗争抓上去了生产自然而然上去了”一类的话。父亲回到家就跟妈说那是“白吃五谷胡放屁”。记得麦子黄的时候,那种会更多了,白天开,晚上也开,有时还开到了我们家。我在睡梦中被浓烈的旱烟味呛醒后,常常听到父亲和高组长在争吵。高组长要我父亲“交代问题”,我父亲则说这种时候不抓夏收搞什么斗争才叫问题。我那时还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但相信父亲绝没有问题。可看到那么多人沉默寡言,没有人站出来为父亲说话,心里就特别难受。
  那些日子里,我常常将自己心里的郁闷和烦忧,诉说给我的黑马。黑马无言,却会用它那双水一样沉静天空一样深邃的大眼睛定定地看着我。随后,弯着身子,让我跃上它无鞍的光背,向遥远的天际奔驰过去,将耳边的风甩在后边,将道上的尘土甩在后边,也将心里的沉重甩在后边。在我的心里,它不仅仅是一匹马,还是一团燃烧的希望的火焰。
  我坚信黑马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物种,正如我奶奶说的,它通人性。我每次骑它,它似乎知道我个子还没长高,都要将长长的身子弯一下,好让我很顺利地跨上它光滑的脊背。有一次,我不小心从它身上摔下来,跌落在它已经抬起的前蹄下。在那一瞬间,它竟收住了要落下的带着马蹄铁的蹄子,直到我的身子滚到一边。我就想,人有时候心肠还不如马呢。
  不过,村里人很快就开始讨厌高组长了。再吃派饭时,主人就指着桌子下钻来钻去的狗或争食的鸡,骂它们不干好事还白吃食。高组长也不好再到各家去了,就天天到一户对他好的人家吃饭。到麦子快打完时,上面可能知道这样的教育不受农民欢迎,来通知要工作组撤回。村里一些人知道高组长第二天上午要走,商量好要在他走时羞辱他。父亲劝不住那些人,就悄悄让高组长在天没亮时提前离开了村子。
  后来,我参军离开了家乡,也离开了我的黑马。而黑马也在生产队分地到户时,分到了许老三家,不久就在孤寂中老死了。但我不论走到那里,只要遇到马,都自觉不自觉地想到那匹黑马。在见识并骑过伊犁巩乃斯的马、甘肃山丹军马场的马、内蒙古锡林郭勒草原上的马后,我更加坚信我的黑马是所有马中最棒的骏马:它高高扬起的的头颅,棱角分明而透着力量的一条条肌肉,一亮一灭丝绸般闪着漆光的毛皮,还有四蹄腾空向前飞奔时高高飘起的脖子上的马鬃和尾巴……都显得那么高贵而又富有亲和力。只是它生在了我们那个乡村,误入了驾车拉犁的行列。我甚至这样想,要是它置身在辽阔与苍茫的草原上,它一定会像作家张承志的《黑骏马》中的钢嘎?哈拉一样,在赛马会上跑第一,它的声名也会在整个草原,以至草原以外的地方隆隆地流传……
  
  心中的青稞地
  
  20多年前,在河西走廊,在我祖辈居住的那个乡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人们,包括我的父辈,似乎像习惯朝雾和晚霞那样习惯了贫穷。而贫穷,也像幽魂附体似的,跟着我的爷爷,跟着我的父亲。生活的犁轭,已经磨钝了他们的思维,磨木了他们对贫穷的感觉。初尝人生苦味的我,却在那些年,无时不感到贫穷像长在田埂上荨麻草,蜇扎着我的心灵。母亲为了那个能给我在学校当午饭的蒸馍,像男人一样在大队的砖窑上挥汗如雨;父亲为了那口能多卖几个钱好还账和给我们兄妹几个交学费的猪,像乞丐一样哀求猪场收购员给个好等级;我第一次进城坐公共汽车,因为一身的寒酸遭来车里不少鄙夷的目光和售票员的呵斥……所有这些与贫穷连体的事情传达给我的屈辱,就像荆棘拧成的鞭子,过早地抽打我的自尊,让我的内心流血。那时候,我惟一的愿望就是寻找出路,逃离那片生我养我却几乎一贫如洗的土地。
  我和我的那些同窗,犹如红了眼的将所有筹码押在孤注一掷的赌局上的赌徒,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高考上。说实话,在那时候,在那样偏远落后的乡村,除了拼死考上大学,你也想不出还有第二条光明的路可走。
  然而,连续两年,我都试而不中。本寄望用考大学的方式实现对贫穷的突围,不料却被失败的潮水淹了个半死。一时间,我如同掉进狭窄而深直的井里的幼童,孤立无援,恐惧绝望,甚至连自由地呼吸都感到困难。我多想倾诉,我多想呐喊,可在那个没有选择,只有命定的乡村里,谁又明白你的的语言,听懂你的喊声?因此,很有些日子,我都沉默寡言。母亲后来说,当时她和父亲真担心我那个样子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记忆里,那种苦闷和绝望一直持续到第二年夏天,我被分配去看守生产队的那块青稞地。 我们那儿主产小麦,青稞在农作物的种植面积中只是点缀,常和豌豆套种作为大牲畜的饲料。 豌豆一结荚,小娃们偷着到地里摘豆角。怕糟践青稞,队里就要派人看着,一直到收割。往年这种轻闲活都有老人或妇女承担。那一年,不知队长出于对我名落孙山的同情,还是对我只有16岁的孱弱身体的不信任,把这个活儿分配给了我,还讳莫如深地说了这样一句话: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啊!
  坐在绿油油的青稞地边,我反复想这句话。高考的路已走不通了,难道命中注定,就要像爷爷像父亲一样,一辈子让贫穷揪着鼻子和土地较劲?就要像村里人一样,无奈的面对贫穷,除了像蚯蚓一样在泥土里根一样的寻找活着的食物外,再没有心思去探寻贫穷以外的事物?我看着身材、穗头高大的青稞,希望它们给我答案。可它们默不作声,稠密而齐整地站在田野里,只是让我的眼睛和思想,久久地停顿在沉静的绿色里。
  那些日子,我天天在青稞地边,看着它们一天天透着风骨的节杆,在阳光下正扬花灌浆的穗头,绵长如秀发又似马鬃的穗缨,心绪渐渐安静下来。有风的时候,青稞在远处吹来的微风中,荡起层层绿色的波浪,让我看到风的走向。有雨的时候,绿毯子般的青稞在绵绵斜雨中,散发出甘冽湿润的特有馨香,让我感到它的力量。我开始试着将我的心思倾诉于纸笔。我找来村里所有能找到的废旧报刊,像干渴的青稞地渴望浇灌一样,阅读甚至背诵那上面所有我笔力达不到的文字。
  青稞地变得一片金黄的时候,我开始在省报和地区文学刊物上发表一些小文章。金灿灿的青稞被镰刀割倒的时候,我接到了地区文联要我参加即将召开的文代会的通知。那一天,来送通知的公社文书一脸狐疑:全公社只一人去开会,为何不是我的书记却是你?恰好这时候田埂上有一条蚯蚓爬过,我一脸坏笑,操起一根坚硬的青稞杆将它一戳两截。变成两条蚯蚓,肯定没有想到一个笑吟吟的人,会来这一手,顿时乱作一团,失去了前进的方向。而我在这时候,心里却清楚地看到了要走的路。割倒的青稞被捆成一个个麦捆,站立在寂寥的地里,等待着拉到队里的场上去打。我却没等到地区的文代会召开,就离开河西到陇东去当兵。
  原来,第一年高考落榜后,父亲就找公社武装部长让我去当兵。可那一年武装部长没兑现承诺,父亲依仗自己当过志愿军立过功,在一次全公社的社员大会上,把武装部长狠骂了一顿。谁都想这一骂,当兵的事更是墙上挂门帘――没门了。不料这一年征兵时,却让我过关入了伍。离家的那个晚上,我一个人悄悄来到青稞地边。冷冷的月亮把大地照得如同白昼,望着那些哨兵似的立在裸露地里的青稞捆,心里说不清是欢喜还是忧愁。我的高中同学那时候已复员回来,我也在队里挣了三年工分。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有个诗人叫海子,但六年后他写的《远方》,分明就是写我那个晚上的心情:“遥远的青稞地/除了青稞 一无所有/更远的地方 更加孤独/远方啊除了遥远一无所有……”
  岁月如舟,似水的时光将我渡到二十多年后的停泊地时,我已在衣食无忧的都市阶层中扎下根来,我的后辈理所当然成了土生土长的城市人。那个河西走廊的乡村只是我的籍贯和我去探望不愿进城居住的父母的地方。按说那里的人和事,已和我没有了太多的关联。然而,记忆里的贫穷却挥之不去,仍像利刺一样,甚至于某一个夜晚,突然将睡梦中的我扎醒。每当这时候,我就想起那片青稞地。我能清晰地看到,遒劲张扬、气宇轩昂的青稞在风中舞蹈。几十年来,是心中的这片青稞地,在无数个辗转反侧不能成眠的夜里,缓释了我藏匿幽深的痛苦……
  前年夏天,我去西藏开会。我发现我对青稞的眷恋,已到了一种无以复加的地步。祭神的五谷斗里插着的那些染成彩色的青稞穗,青稞炒熟后磨成面粉加酥油茶揉拌捏成团状的糌粑,还有空旷蔚蓝的天穹下连绵起伏的青稞地……那些所有与青稞联系在一起的事物都让我激动不已。
  在去山南雍布拉康的路上,我看到汽车的右侧有一条河,既不宽阔也不汹涌,但她却美得像画家笔下的河流一样,清澈见底,潺潺有声。河流的两旁是种满青稞的平缓的山坡。一阵风从山丘的背面窜过来,便看见青稞向波浪一样荡漾起波纹。我让司机停下车,我们走进青稞地,大口地呼吸着青稞散发出的那种特有的清香。山南地区的首府泽当镇,传说是西藏历史上第一块青稞地的诞生地。我想,在这样的地方耕种,远处是群山,青稞地尽头就是深邃而陡峭的山坡,心情该是怎样的开阔,反正我在那一刻是感受到了天高地阔的味道,那就像打开了你的心灵,让你能看到并感悟到比在城市里多得多的生命真谛。
  那天回到宾馆,我看到央视正在播“人民西藏四十年”的新闻――旺堆老汉的21亩青稞地。堆龙德庆县祖祖辈辈种青稞的旺堆家,围绕青稞发生了一场不大不小的争论:21亩青稞地明年究竟还要不要种这么多。旺堆很小的时候就跟着爷爷下地种青稞,在他的记忆里,青稞既是全家人的口粮,也是主要收入来源,像家里需要点儿盐巴、酥油什么的,都得拿青稞去换。就连他与老伴当年订亲,送的彩礼也是青稞。那时候一亩地只能打200多斤青稞,现在每亩青稞能打700到800斤,好的时候能打千把斤。一万多斤青稞一家人怎么吃也吃不完。旺堆征求三个兄弟的意见,结果在一家青稞加工企业当技术工人的四弟坚决支持大哥继续种青稞。他认为青稞会变得越来越值钱,种青稞肯定划算的。他还特意带大哥到厂里参观,让大哥亲眼看到打了一辈子交道的青稞如何经过清洗、打磨、提纯,采用真空冷冻技术后,价值一下子翻了几十倍。最终,旺堆老汉决定青稞还要接着种,家里的21亩青稞地以后就是“聚宝盆”。
  那天夜里,我久久不能入睡。思绪越过喜马拉雅山,飞到河西走廊我的家乡。村里人早已不种青稞了。我好几次特意在夏天回去,都没能看见那绿毡毯般的青稞地。父亲说,土地一分开大牲畜宰的宰卖的卖,老家的人不像藏民一样用青稞做糌粑,所以就都不种青稞了。我接触过的村里那些叫不上名字的年轻人,他们每年都辗转在远离村庄的城市打工,干最累最脏的活,一日三餐低劣的饭菜,赚取常常是付出与获得并不相等的血汗钱。他们靠这种方式,改变贫穷,让自己的穿着和生活在村里有一些亮色。这样的日子里,我不知道他们的心里是不是也像我一样,需要一片能够倾诉苦涩、安妥灵魂的青稞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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