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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里根总统送外卖|卡特总统

时间:2019-02-20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陈 九 祖籍河北,北美颇具影响力的华文作家和诗人。其作品题材广泛,文字生动情感充沛,常见于海内外各大华文媒体。陈九当过铁道兵,建筑工人。1982年毕业中国人民大学获经济学学士学位,1986年赴美留学,获国际事务和信息系统管理学硕士学位。现为纽约市政府资深雇员,居住纽约。
  
  我是警察我怕谁
  
  不久前去宾州探望儿子,他在那里参加一个少年写作营。刚停好车就听到一声大喊:陈九,你怎么在这儿!一抬头,原来是刘春宁,十多年前的老邻居。那时我们都是单身汉,住在纽约市的科罗那,一个西语移民聚集地。那里租金便宜,当年不少华人艺术家都在那儿住:诗人翟永明,杨炼,画家何多苓,艾轩,何宁,还有雕塑家魏天渝,钢琴家施壮飞,很多。我们大家常聚在一起开派对穷欢乐,借酒撒疯载歌载舞,共度过一段漂泊生涯中的美妙时光。
  老友重逢格外惊喜,忙询问分手后的经历。春宁说他在花旗银行工作,做项目主任。我说我在纽约市政府一个部门分管数据,目前正协助市警局更新他们的数据系统。“警察局?”春宁叫起来,我恨死他们了!来的路上刚吃张罚单,罚款不说还非给我记点,好说歹求都不行,美国警察真是惨无人道。惨无人道?我不禁莞尔。俗话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听我聊几句和美国警察互动的经历如何?
  乍到纽约警局还真有些紧张。这里出出进进净是人高马大之辈,个个腰间挎着盒子枪。这种枪是特制品,弹夹长装弹多。狭路相逢你比对方多一发子弹就主动。我的使命是帮他们改进数据库系统,以适应政府不断调整的作业规范。我刚到他们就张罗着为我办工作证。我说急啥,可他们说要马上办,好像不办我就无法工作。工作证上有我的照片,还有警徽标志,虽比不上真正警察的金属警徽,但也看着威风八面。就这个东西让我从另一个侧面见识了一把美国警察。
  几个月前从佛吉尼亚州度假回来,经过跨越哈迪逊河的瓦利桑诺大桥时,正赶上大堵车。儿子吵着要上厕所,他越叫我越烦,脑子一热,索性从旁边车道绕到前面插队,想尽快下桥。没想到有辆警车正在我试图插队的地方守株待兔,像约会一样等我。
  警察严肃示意让我停车。我真沮丧到家,恨不得把车倒回去,让一切重来。慌乱中太太提醒,你不在警察局工作吗,给他看看证件。你是说,给他亮证?没错,不亮白不亮,咱又不骗人,怎么处理是他的事。我于是把随身携带的工作证递过去,心砰砰跳,拼命想着该如何回答人家的提问,仿佛这证件是假的。
  让我跌破眼镜的是,那位警察根本没说话。他把工作证还给我,转身跑回拥挤的车道,嘟嘟嘟吹着哨,无比神圣地拦下所有车辆,接着对我大喊,开过来开过来。我不明白怎么回事,没敢动。他跑过来用力敲我的车头,啪啪作响,喊着,先生,跟着我跟着我。太太叫起来,走啊,人家给你开道呢,傻不傻呀你。我这才反应过来,原来他是优先让我下桥。我受宠若惊地开过去,后面有人对警察怒吼,凭什么他先走,这不公平。警察的回答干净利索:闭嘴,他是当班警察。
  我是警察?嘿,我是警察了。一路上我把这情景重温了一遍又一遍,生怕遗忘,怎么想怎么透着舒坦,都荡气回肠了。打那以后我食髓知味,总把工作证像护身符似地带在身上。
  有一次我在长岛铁路道格拉斯顿站附近发信,发完后想也没想调头往回开。那条路是双黄线不准调头,更有甚者,一辆警车刚好打此路过,被我挡个正着,嘎地一声来个急煞车。紧接着警笛就响起来,命我停车。这回我不那么慌了,把车停在路边。一位胖警察面带怒容走向我,你怎么开车?把驾照和车辆注册卡拿出来!听上去大有赶尽杀绝之势。我递上三张卡,除了他要的两张还有我的工作证,工作证放在最上面。他一楞,接着表情就变了。你小子真够呛,下次注意点儿。我连忙道歉,对不起兄弟,我的错。他挥挥衣袖,未留一片云彩,撤了。
  一次两次算懵的,如果屡试不爽呢?这次更绝,是在与纽约一水之隔的新泽西州,连纽约之外的警察都护着同行。自被“突击发展”为警察后,不免有优越感。平凡生活中的任何一丝特殊都可能让人陶醉。那天去新泽西的纽瓦克机场送朋友,走错了路,找不到高速的入口,却闯进一个安静社区。我急着摆脱困境,当车接近停车标志时,一踩油门就冲了过去。只听呜地一声,一辆警车魔术般跟在身后。我没在意,准备故技重演,给他亮证。谁知马失前蹄,那天竟忘了把工作证带在身上。这下可急出一身汗,拼命解释我在纽约警局工作,是你的同行云云。人家问:
  证件呢?给我看。
  忘带了,真的忘了。
  对不起,这是罚单。
  我还能随便胡说吗?
  没说你胡说,有话对法官讲去。
  他面带嘲讽地把一张黄色罚单交到我手上。交通罚单中,黄色最严厉,我必须出庭接受法官裁决。除了高额罚款,少则三个点,多则五个。问题是,点一多保险公司就涨保费。美国社会是个网,牵一发动全身,活得越小心网就缠得越紧。
  这下我可傻了。心说活该,你算个鸟警察,顶多是个临时工。证又亮不出来,还敢到外州撒野,看你今后还狂不狂!出庭那天,我还是带上了工作证,外加我在警局这个项目上得的奖状,充满侥幸诚惶诚恐地走进法庭。排队登记的人们大多是少数族裔,法警对他们十分严厉。有位老兄说西班牙语声音很大,警察警告了他。过一会儿他又大声,警察转身就要拷他,他左求右求才算了事。轮到我,我把罚单连同工作证一块儿递给办登记的女秘书。她看着我的工作证,困惑地问,你是警察?我在纽约警局工作。你跑到这儿干什么?不是你们让来的吗?那你,跟我来一下。
  她把我带到一位西装革履的绅士面前,匆匆对他说,搞错了,人家也是警察,这是友军误伤。那位先生接过我的证件看了一眼,马上面带微笑走上来,给我一个拥抱,吓我一跳。他边道歉边呼唤着,麦可,麦可,开他妈什么玩笑,瞧你办得这事。一位警察走过来。我一看,正是他给我开的罚单。当他闹清怎么回事后,尴尬地说,这不赖我,谁让你那天不带证件。我赶紧借坡下驴,对对,赖我。你做得对。那位绅士这时说,法官得签个字才能取消罚单,走,我去把他叫出来。
  法庭上,法官正在审案。绅士把我和麦可带到法庭侧面,对法官不断做手势。法官让下边人等着,然后走过来。该死的,没见我忙着审案吗。绅士向他解释发生了什么,法官转身对我说,真对不起,让你还跑一趟。你住哪儿?道格拉斯顿。这么远跑过来,你知道什么什么人,那个乔治棒球队的投手,就是你们道格拉斯顿人。还有环球制片厂创办人原先也住那儿。可惜我不懂棒球,既没听说过更记不住这些名字,只顾装腔作势地与他周旋。对对对,一点不错。你对那儿挺熟嘛。
  走出法庭已是满天星光,我有些月朦胧鸟朦胧的困惑。几天之内从老鹰变菜鸟,再由菜鸟变回老鹰,生活竟像一部峰回路转的轻喜剧。我在路灯下给家人拨电话,想告诉他们罚单的事已搞定,可是占线。再拨还占线。嘿,你看看,话到嘴边说不出来的滋味很难过,像烟瘾犯了摸不着烟。我恨不能对着路人大喊一嗓子,二十年后又是条好汉。或者,我胡汉三又回来了。要不干脆咱这么着:我是警察我怕谁呀!
  没喊成,电话这时接通了。
  
  给里根总统送外卖
  
  人们用闯江湖这个词时往往借它的意,豪情万丈,前途未卜,破釜沉舟,或历尽沧桑。按此含义,凡在陌生环境中图生存谋发展者,均属闯江湖之辈。生活本身充满闯的味道。可到底闯没闯呢?我是说,可曾有过闯这个动作?像破门而入强行通过或深入禁区,都是典型的闯。禁是不许深入是通行,冲突只有撞出火花才无愧一个闯字。我说的就是一段闯的往事,真正的闯。本想用‘闯军事基地’,‘闯安德鲁斯空军基地’之类的题目,可听上去太过直白缺少诗意,干脆以江湖二字替之。
  故事主角除了我还有一人,徐小平;就是国内目前如火如荼的人生规划师,青年学子们的‘苏格拉底’,新东方教育科技集团董事的徐小平。那时我们都刚到美国留学,碰巧假期在华盛顿的同一家中餐馆打工。我晚来几天尚未找到住处。徐小平说要不要挤一挤,住到他那里?我感激地点点头。初来乍到马上有地方住,跟突然飘雪立刻有寒衣穿一样,只有漂泊在外的人才能体尝那份温暖。
  餐馆老板是位退伍老兵,个子不高但很魁梧。他也真不容易,英语只会一句‘哈哇又’,直译就是‘你好’,剩下全不会了。客人进门,他鞠躬哈腰,一声‘哈哇又’加上个里边请的动作,就算功德圆满。无论客人再说什么,全由带位小姐打点。他管这叫流水作业。就这两下子,愣在英语世界里创出一片天,从华埠一间小小外卖店,到眼下这家金匾大字的正宗中餐馆,其中的艰辛不难想象。但话又说回来,坎坷可以使人坚毅,也会让人冷漠。给他打工薪水低不说,外卖范围非要扩展到治安混乱的拉丁区,几个外卖郎被打被抢,他却依然不为所动。
  徐小平一天对我说,九兄,咱恐怕得换个地方。假期有限,挣不到钱再出点意外可得不偿失。先看广告打电话,你又有车,送外卖时咱去面谈,顺便把事办了。那回来太晚老板不会骂?骂就骂,就说遇到打劫,看他说什么。小平的话确有道理,这几天我也考虑,留学生打工合情但未必合法,我们穷学生又买不起保险,且不说挣钱多少,万一出事后果难以想象。自住进小平的半地下室,我有车他没有,上下班我们同进退,有事也商量着办。换工作理所当然要统一行动,说干就干。
  我买来报纸,小平负责过滤广告。干这事他在行,字里行间竟能悟出老板的性格人品,餐馆环境,像个算命先生滔滔不绝头头是道,让你目瞪口呆。不仅如此,诸多平凡之事经他一侃,国内国际天上地下,顿成经典。餐馆有个国内刚来的学生,因思念女友而痛不欲生。每有闲暇必坐下写信,菜单上纸巾上,逮哪儿写哪儿痴情可鉴。大家好言相劝,唯徐小平不屑。他对写信者一声怒吼:饭都吃不上,还谈个狗屁情爱。有本事把人家姑娘接来,也算你做回爷们儿!这招儿真灵,那小子像戒毒一样从此不再写信,面貌为之一新。中文里有欠骂一词,有时是粗口,有时不是。
  不过愚者有得智者有失,正是徐小平对一则来自乔治郡广告的坚持,让我二人险做枪下之鬼。我对他说,乔治郡太远,路又不熟,算了吧。他说不行,正因为远雇人不易才会多付钱。我来看路你只管开车,咱非去不可。后来我觉得那真是宿命,一场冥冥之间安排好的惊险游戏。我怎么竟相信一个不会开车的人能替我看路,殊不知他们对路的感觉跟你是完全不同的。我们匆匆出发,饱含期待。
  正值晚春。春日近晚就不再是大家闺秀低首垂眉,早变成野蛮女友,该脱就脱该喊就喊。绿是丰满的风是撩人的,恨不能把所有欲望全都唤醒,然后共舞。我们的车在巴尔笛摩快速路上疾驰,没有空调就摇下车窗,任春风吹上我的脸,荡漾起我们的谈话,既有自作多情也有信誓旦旦。谁说漂泊光是寂寞,也有自由放荡,像挣脱羁绊的马,想去哪儿去哪儿,要怎么撒欢就怎么撒欢。这时徐小平嘟囔了一句,好像,好像刚才那个出口……
  我心“格登”一下,晚春嘎然而止。好像,八十迈时速时你告诉我好像,还是刚才的。到底是不是?是。你早干什么来着,你不是自报奋勇看路吗?可。行了,什么都别说了,实话告你,我拿驾照不满两个月,车又是花一百美金刚买的烂货,我说不来你偏来,人地两生,要是再抛锚,咱,这是到哪儿了?鬼晓得。就知道你不晓得!
  我只好等待从下个出口回到原处,再从‘好像’那个出口出去,接着往下走。我密切注视前方路面,神经像满弓一样紧绷在寻找出口上。突然,目标出现,我立即打开方向灯准备右转。就在车涌入出口的瞬间,我觉得该出口大大与众不同,一是没编号,美国所有高速公路出口都有编号;二是没车,远远望去引道上毫无一车;三是一个巨大招牌上的文字独特;还未看清写的什么,车子已大刀阔斧扑了过去。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上船容易下船难,高速公路行车正是如此。一出来我就发现不对,引道很漫长,远远长于一般的出口。我感觉不像出来,倒像进去了。前不接村后不着店,想倒回去技术又不行。道路顷刻变成一种强制,像飞机对旅客也是一种强制一样,所有个人意志全等于零。也罢,别无选择就是最好的选择。我索性加大油门,管他前方是什么,有本事你是大海是悬崖,是炮兵阵地,老子还不信了。
  车速很快,非常快。也许急于揭开迷底,或要抵消潜在的惧怕,车子逼近一道高大门闸时我竟忘记减速。门闸不宽是敞开的,好像有人守卫。徐小平突然大喊停车,紧接着就是几声英文巨吼‘停,我开枪了’。打那天起我才知道,有种喊声叫震撼。那是生命全部能量浓缩一点在瞬时爆发,其原理与核子弹如出一辙。晚了,我的车刹那间已风驰电掣般闯了过去,卡喳一声停在门闸里边,煞车的嘶鸣与惊魂齐飞。十几个戴白色钢盔的海军陆战队员迅速包围了车子,一支支黑暗枪口指向我们二人。如果照张俯视图,我们是太阳,枪支就是太阳光芒,千万别走火的光芒。
  真无法形容那种感受,灵魂出窍的迷惘。眼前一架巨大的兰色飞机梦幻般闪烁。此时此刻,强悍的陆战队员们,你们要干什么?难道每个迷途者都必须接受类似战争的洗礼?自动步枪,手枪,金属探测器,还有巨大的狼狗,莫非这都是真家伙?车门打开后备箱打开,凡能打开的都打开了,连同我们自己。查吧,要钱没有,要外卖一个。我们是学生,是研究生,不信看学生证。硕士博士,中餐外卖,还有量子力学和宫保鸡丁,当所有这些乱七八糟被风马牛不相及地联在一起,他们先是困惑,接着便哈哈大笑。一个年轻士兵问,知道这是哪儿?我们摇头。安德鲁斯空军基地,看看,那是空军一号。嘿,上尉,他扭头对身后一位军官调侃道,送外卖愣送到里根总统这儿来了,提醒总统别忘付小费,人家可是物理博士。
  由一辆警车开道,这位司机老兄怕是生平第一次为百元破车开道,我们招摇地回到来时的路上。小平和我沉默良久,然后突然爆发,笑成一团。给美国总统,哈哈哈,送外卖,哈哈哈哈。笑啊笑啊,谁都没留意,泪水洒了一脸,春风也吹不干。
  很多年后一个冬日,在一艘美丽而懒惰的加勒比海游轮的甲板上,我遇到个退役的海军陆战队员。他说他警卫过北京秀水街的美国驻华使馆,最后是从守卫华盛顿附近的安德鲁斯空军基地的职务上退役的。他还说,他是上尉。
  安德鲁斯空军基地,不就从巴尔笛摩快速路转下去。
  不,那是早的事。911后修了条专线,不再走那儿了。
  那条路原来很容易进去,我朋友把车一直开到空军一号前。
  你朋友真幸运,要是他911之后进去……
  进去又怎样?
  开枪,肯定开枪,这是规定。
  ……
  我们,见过面吗?
  你是说你和我?不会吧,为什么?
  海天之间云峦苍缈,上尉的口气是疑惑的。我欲言又止,算了,就让他疑惑着吧。
  
  我是美国伐木工
  
  面对美国地图,请随我的手找西佛吉尼亚州的布兰克镇,就这儿,阿巴拉契亚山脉的腹地,这里群山环抱人烟稀少,山上密密麻麻长满青一色的橡树。如果你还摸不着头脑,那支脍炙人口的歌曲“乡村路带我回家”总听过吧,唱的就是西佛吉尼亚。这是美国第二穷的州,就是它,曾为美国近代工业发展提供了无数低廉的生产资料。即使今天,它仍是美国煤炭和木材的主要产地之一。
  那是1987年,我在俄亥俄大学读硕士学位。学校坐落在一个叫雅典的小镇,距俄亥俄河不远。河西岸是俄亥俄州,东岸就是西佛吉尼亚。暑假将至,我们正在忙着找工作,好用一个夏天挣出全年的生活费。作为留学生,严格说是不许打工的,我们只能找那些付现金的活儿,餐馆,收银,修建等等。当时的美国社会不像今天这么苛刻,移民局不管,老板又乐得付低薪,愿打愿挨的机会总是有。
  原计划去辛辛那提一家体育馆修房顶,月薪千五管吃住。大家就准备启程,可报上的一则广告改变了我的命运。广告说西佛吉尼亚山里需要伐木的临时工,须有操作机器的经验,月付现金三千,也管吃住。嘿,我一看就提气,两脚都离地了。我是铁道兵出身,什么机器没用过,车钳铣刨,抽水机空压机,风枪风钻,连大马力的“移山80”推土机都开过。我连忙劝大家一起去伐木,挣钱加倍还够刺激,深山老林,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去看看美国座山雕是个啥模样?
  没想到他们几个面面相觑,说万一遇上狗熊怎么办?我说狗熊怎么了,天上飞的地下跑的就没吃过熊掌,遇上正好。可他们还是不肯,说没有使用机器的经验,还说我也是说说而已,不会真去。就这句话把我将住了。我说行,大家兄弟一场,就此别过,等我给你们带回酱熊肉吧。第二天清晨,门前草地上的露水尚未退尽,我开着那辆破旧的诺亚牌轿车,直奔西佛吉尼亚深山而去。穿林啊海海海海海海,跨雪啊原原原原原……边走边唱,连头都忘了回。
  田野散发着麦草和牛粪的气味,离远了闻,连牛粪也是香的。不久,车子转入崎岖的山路,这条路很漫长,转来转去,波浪般上下起伏,我仿佛在一条漂在海面的丝带上航行,让人不禁感慨。没想到路也会如此缠绵,思念般一波波倾吐,无止无休。看来什么东西只要长就会软,越长越软,玻璃要足够长也能弯成圈儿你信不信?我信,你要是那天跟我一块儿上路也会信的。
  伐木场建在山腰,说是布兰克镇,其实离镇子很远。一个叫马克的大男人,个子大头大,鼻子大眼大,连屁股都比一般人的大,叼着根自制卷烟问我,你叫什么?陈九。陈狗。不是狗,是九。是狗。算了,你就叫我陈吧。陈。哇,总算绕过这个弯儿,老外愣发不出九的音。可他下面的问题着实有些没头没脑。
  你外面停的什么车?
  什么车?轿,轿车。
  废话,我知道轿车。什么牌子?
  雪佛兰,诺亚牌。
  好!好!你录用了。
  录用了,怎么就录用了,开机器的经验呢?来的时候我连夜查汉英词典,把用过没用过的机器名称都做了笔记,准备今天露一手,给他来个灵魂出窍。怎么,问也不问,合着我白熬夜了。接下来才闹明白,美国的山民同样是民风古扑。他们喜欢以开什么车分类,马克说他是雪佛兰人,意思是除雪佛兰外他不开其他车。他最恨福特,连他女儿未婚夫登门拜见月丈大人,就因为开的是福特,被他撵了出去。我暗自庆幸,这辆诺亚是几周前从毕业的老生手里刚买的,以前我也开福特。
  第二天一早,我随伐木工人进山。我是这里唯一的东方人,个子最矮体重最轻,但也最秀气,起码我自己这么看。马克的小女儿雪丽为我们煮咖啡,她看去比我小十来岁,像高中生。马克有四个女儿,除雪丽外都嫁出山了。我们举着咖啡,坐在马克驾驶的履带车上前行。森林之晨很静,空气把我们的交谈和笑声洗涤得无比清新。我望见雪丽站在门口,一点点变小,直到变成一只小蚂蚁。
  我很喜欢男中音刘秉义多年前唱的《伐木工人歌》,其中一句是“伐木工人志气高,手中油锯不停地叫”。油锯是用一部小型发动机带动的锯,像个行李车,可以拉着走,美国人伐木也用这个。我对马克说,让我试试。他断然拒绝了我。动锯的人看来都是师傅,他们懂得如何锯锯多深,树会像哪个方向倒什么时候倒。这至关重要,除了安全,树倒下的角度和位置直接关系到下面运输的效率。如果树倒在相反方向,得花多大气力和时间才能正过来,有时甚至就放弃了。我再次要求试试,当年修铁路的时候……话没说完,马克说,好,你就试这棵小的吧。
  我推动油锯,请记住这个时刻,我是真正在美国用油锯伐过木的。油锯挨上树,剧烈的震动让我左摇右晃。没想到橡木跟我过去锯过的松木完全不同,松木很脆,锯放上就往下走。可橡木韧性太强,尤其新鲜橡木水份足,锯子上去就跳,你真得有把力气压住才行,不一会儿我就一身大汗,呸呸呸地吐着嘴里的锯沫。马克叫人换我,我说不行,非锯倒不可,这么棵小东西再锯不倒我立马卷铺盖滚蛋。我不顾一切往下锯,树都倒了还没停。马克拉住我,只听喀嚓一声,树缓缓向路边倒去,周围人咦哈咦哈地叫喊起来。我看过刘晓庆演的电影《北国红豆》,讲伐木人的生活,树倒的时候伐木工喊的是“顺山倒喽”。看来喊什么是语言问题,喊不喊是本性问题。只要是人,走进森林就会叫喊,哑巴都会喊,究竟为什么说不清。
  黄昏时工人们回家了,马克也走了。我独坐门前吹口琴,这琴跟我十几年,伴我东奔西走度过多少寂静时光。林海涛涛琴声如诉,涛声漫过琴声,琴声穿越涛声,除了希冀和幻想,我觉不出一丝孤独。漂泊者最忌讳过度自恋,总觉得自己可怜,不如随遇而安,把一切看成是上苍的恩赐。我静静消磨着这份清闲,任思绪游荡。这时,我突然发现厨房里有灯光人影,怎么,是雪丽。
  还没回家啊?我问。
  这就走,给你做了三明治,你爱吃芥茉酱还是沙拉酱?
  都爱吃。
  最爱吃什么?
  我,最爱吃我妈做的酱牛肉。
  噢,你要教我我也会做,会的。
  说完她真地走了。我望着她的车一点点变小,直到变成一只小蚂蚁。
  很快我就和工人打成一片,同工同饭,但抽不同的烟。那天伐木时,我示意马克把手上的烟让我抽一口,我看别人都这么干,可他不给。再要还不给。最后他无奈地说,这是大麻,你抽不惯。我一惊,本以为他们自己卷烟是为了显示牛仔的酷,原来是大麻,这是毒品怎么敢沾?我马上想到另一件事,他们太能喝酒,喝起伏特加威士忌不要命,什么也不吃,一杯杯地干,看着他们的身体一段段软下去,变成烂泥,再摇着船,不,是开着车回家,如果那还可以称作车的话。
  我也善饮但不喝洋酒,为这我特意跑到一百多英里外的帕克斯堡,那里可以买到茅台酒,当然,还有酱油,我答应教雪丽做酱牛肉。这天我把茅台啪地搬上桌,大声说,这是最棒的酒,快来呀。他们刚伸手,我说等等,这屋子有天花板吗?众人诧异,喝酒干天花板什么事?怕你们喝着喝着飞跑了,中国古代有个美女叫嫦娥,就喝这种酒飞到月亮上至今未归。至今?他们瞪大眼睛。若在学校跟美国人开这种玩笑,应者寥寥,美国人重专业而轻广博,越有知识越不关心遥远的事。但这里的人喜欢听我讲中国的趣闻,雪丽甚至让我带她到中国看看,我没吭声。
  除原木外,伐木场也生产方木和板材。我们不必每天进山,加工木材也是日常工作。先将原木按种类和口径分类,橡木分红黄白三种,前两类比较普遍,而白橡木很难遇到十分珍贵,锯开的抛面象牙般洁白细腻,打磨后竟有玉石之风,令人嘘唏。木材加工完全是机械化的,原木推进去,出来的是方木或板材,直接运到晾木场存放。加工中产生的木屑全部回收,压成块儿等待出售。马克说他想建个木屑板生产车间,肥水不流外人田,可惜缺少资金。望着他朴实的目光,我突然感到另一个美国正在眼前呈现,它靠我更近,没有都市的喧哗,却不乏自然和坦诚。
  那晚好月亮,我刚躺下。窗外沙沙作响,我知道又是鹿群来寻找食物。这里的鹿很多,各式各样,来来往往旁若无人。本以为鹿只吃草,跟羊一样,可当它们走近人类,就逮什么吃什么。我亲眼看见一只公鹿把我吃剩的半个三明治吞下去,让我目瞪口呆。我甚至怀疑,如果它们长久吃人的食物,宫保鸡丁,麦当劳,会不会早晚也用两条腿走路。伐木生涯马上就结束了,我还没见过狗熊,这让我十分焦虑。答应给人家带熊肉,熊都见不着还带个屁啊。我正冥冥遐想,突然一声呼喊划破夜空,鹿群哗地散去,是个女人。坏了,听着像雪丽。
  我和几个临时工立刻奔出门外。月光下,雪丽浑身泥水衣衫凌乱对我们招手。我冲上去急匆匆地问道,
  怎么啦,出什么事了?
  马克喝醉了,把车撞到树上受伤了。
  他在哪儿?
  就在前面拐弯儿的地方。
  你知道他醉了还让他开车?
  他非要开呀。
  那时我到美国也就两年,不习惯事事拨打九一一。再说这深山老林,救护车何时能到谁说得清。我拉起雪丽就跑,她的手冰凉,一点点暖和起来。我们开着那辆破诺亚轿车,在一片树林里找到酒意尚酣的马克。他的雪佛兰已完全撞烂,一条腿卡在错位的车门和方向盘之间动弹不得。他见到我笑着说,哈哈,天花板,你他妈太逗了。我迅速用当兵时学的包扎术把衬衣撕成条,再用树枝将他的腿固定。快,雪丽你指路,我急促地说,咱们去镇上医院。好。雪丽只顾点头。
  告别伐木场时,我没见到马克,他出院后在家休养,无法上班。那天我锯倒的最后一棵树恰好是白橡木,象牙般的光泽在夕阳下吟唱着。我把地上的锯沫装了一小袋揣进怀里,然后挥手向大家说再见。晚霞正浓,整座山都深厚起来。
  山路弯弯波浪般上下起伏,像思念一样,随风飘荡。
  
  巧遇胡因梦
  
  我并不认识胡因梦,她更不认识我。谁都知道她是知名艺人,当年琼瑶剧的女主角,又是文坛怪杰李敖念叨了一辈子的百日前妻。我在电视上见过她,长得美,迷人的美,当然记得住。男人记一张漂亮脸蛋儿只需十分之一秒,何况胡因梦。
  没想到我竟在纽约巧遇了她。不是粉丝看刘德华张曼玉演出的那种遇到,热力四射隔空叫喊,而是世俗式地面对面遇到,一张桌子吃饭那种遇到,安安静静平凡人间,没有谁介绍,我们握手交谈,透过汤水冒出的薄雾说笑。那一刻如果你碰巧从窗外走过,没准儿会误以为我们是老友相逢。
  那是胡因梦《死亡与童女之舞》一书在台湾出版不久的一个秋日早晨,是个周末。四岁的儿子醒来说要吃大饼油条,全家人连忙匆匆洗漱,衣裳袜子满天飞地驾车到纽约的第二中国城法拉盛,王子街上有间“人人小馆”,油条豆浆做得地道。
  很幸运,我们等到一张靠窗的桌子。在这间紧凑的店堂内,此处可算是唯一的世外桃源。眼前的豆浆豆花散发出袭人香气,我看着儿子笨拙的吃相,打开报纸读起来。窗外如洗,这是个经典的纽约华人的周末早晨,中式早餐加一份中文报。
  这时,有位侍者带着一男一女走来,问我太太,能让他们在这儿挤挤吗?太太说行。我这才发现,店堂已十分火爆了,每张桌旁坐满人,吃的东西也相差不多,油条豆浆,看上去有些像食堂开饭。等座位的人已排至屋外,店门微启,似有若无的凉风扑朔迷离地吹来。我放下报纸,看这对男女走近。男的个子不高,相貌平凡,身上的夹克衫或许大了些,让他更显矮小。女的却优雅动人,高个子好身材,浅咖啡色的中式大襟外套镶着黑边,这种款式的服装已不多见,所以显得格外卓而不群,她戴着一副无框眼镜,笑容可掬地在我斜对面坐下来。
  这不是胡因梦吗,我心中一震但未露声色。不知什么心理,不知你们大家是否都这样,越是名人我越要显出你有啥了不起的样子。我就不说破,不让你有被追宠的感觉。其实现在想来太小儿科了,人还是朴实些好。难怪我常常感到孤独,一半是因为自我封闭造成的。我佯作不察依旧读报,却用余光频繁扫射胡因梦的举动。她与夹克男偶有交谈,视线则一直停泊在我儿子身上。儿子恰是讨人嫌的四岁,吃到一半跑去玩耍。我呵斥道,回来,把饭吃完。小家伙不知所措地望着我。
  这是你儿子?胡因梦问。
  是,这小子太淘气。
  让他去玩吧,他好帅啊。
  胡因梦说话时目光女性得一塌糊涂,语调丝绸般细致,充满舞台感,让你觉得此时正进入拍摄现场,摄影机架在屋角,导演的吼叫在天花板回荡。就这样,我们开始了交谈。她问我来自何方,我说北京。她说听出来了,进门就听到你的京片子。其实京片子是个旧词儿,现代北京人已很少用。你呢?我反问。她和夹克男相视一笑,转过头说,老家沈阳。她这么一说倒让我想起李敖那篇短文《画梦》,据李敖说,胡因梦身上有满洲皇族血统。既然是满洲皇族,当然是沈阳的老家。我不禁跟她聊起沈阳这座古城,太原街,钟楼街等等。她听后略显茫然地补充说,她生在台中,祖籍是沈阳。嗨,可不是,她在台湾长大,怎么会了解沈阳的街道呢。
  于是从沈阳说开,才发现她走过不少大陆的风景名胜,有些地方甚至连我都尚未去过。略感意外的是,当我们聊起天津,胡因梦的表情立刻生动起来。她提到几条街道的旧称,现在竟是她对我说起街道,好像都在当年的租界地内,那里过去多居世家官宦,如未住过,怕很难知晓这些饱含身世感的名字。
  你在天津住过?我问。
  嗯,老辈人住过。
  天津有我姥姥家,是我非常熟悉的城市。我们的交谈由此进入状态,气氛也像桌上的豆浆豆花冒出热气。胡因梦学说天津话“干嘛去”,显然学得不很像。天津话可不那么好学,除了腔调外还得有天津人的粗犷语态。像她这么心有千千结的才女气质,怎能说好天津话。看我的!不小心我人来疯的老毛病没按住,蹿了出来。我学的天津话不仅地道,还充满幽默和文化感,逗得大家哈哈大笑。胡因梦的笑是灿烂美丽的,就是无意中在眼角绽开几缕深含不露的沧桑。
  接下来空气安静了。大概生人聊天儿都这样,说太多怕失身份,谈话往往是鱼翔浅底,漫不经心地间歇式移动。现在是停顿时分,上个节目演完要等下个登场。我回到手中的中文报纸,天啊!才发现上面有篇文章竟是介绍胡因梦的新书《死亡与童女之舞》。你不得不信,世上就有这么巧的事。我暗自惊讶,随手把报纸摊在桌上,目不斜视,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胡因梦果然中招。她拾起报纸,“我能看看吗?”请请,只管看。我心说这就是让你看的,不为你看还不放在你面前呢。“这本书写得不错”,我冒出一句。几天前我在法拉盛的世界书局翻过这本书,很有些印象,所以才敢这么说。
  真的吗,怎么不错?
  她把男人描写得如此透彻,看到最后我都恐惧了。
  恐惧什么?为什么恐惧?
  这样了解男人的女人,世界对她已无边界,不令人担心吗?
  有什么可担心的?
  担心被一下看破呀。
  我们交谈时,胡因梦时而看我,时而远望,微笑点着头。当说到担心被看破时,她情不自禁笑出声,脸上泛出几许红润,与其是羞怯不如说是豪迈。当然,我们提到大师李敖,就是她不提我也会辗转提到,要不还有什么意思。我说李敖这个人除了妙笔生花,更敢言别人所不敢,甭管怎么说,几年牢狱生涯不是盖的吧。胡因梦收起笑容,沉默了一下,说了句话让我难忘:“其实他内心是很脆弱的,很脆弱的。”她听上去有些喃喃自语,目光凝聚在前方一个虚拟物体上,手中的茶杯拿起又放下,仿佛在割舍什么。我只有沉默,在她面前,这个关于内心的话题太过沉重,我怎能信马由缰随便插嘴。内心像内裤,不是谁都能看见的。
  窗外开始纷纭,车鸣渐渐喧嚣起来。太太去追跑远的儿子,匆匆背影似乎向我启示着什么。看来早餐该结束了,再不结束就做作了。巧遇名人毕竟不是老友相逢,这里有本质区别,前者似蜻蜓点水,后者像旧鸟归巢,怎能同日而语?我起身告辞,胡因梦也客气地和我握手再见。我冷不防打开书包翻出纸笔递到她面前:
  胡小姐,给我签个字吧。
  啊,还是看出来了。胡因梦一声轻叹。
  她的签字清秀挺拔一点儿不拖泥带水。最后一笔甩开来拐个弯,透出一股自信和洒脱。我注意到,她名字中间那个字是因为的因,不再是绿草如茵的茵了。这一字之差,让人朦胧感到一个女人对生命的不同期许和岁月历程的足迹。我把胡因梦的签字给等在门外的太太看,“她就是胡因梦,电影演员,也是李敖的前妻。”“真的?我说怎么有些面熟。长得真美啊。”太太长舒一口气说。
  是,真美。你只要欣赏她,她就从天边滑落,走到你面前。李敖这句话真说中了。
  
  美国查税猛于牛
  
  子曰“苛政猛于虎”,征税是政的一部分。当年造反的陈胜吴广和怨死的范喜良都与征税有关。人死了,像被老虎吃了,因此苛政猛于虎。现代社会不兴老虎吃人了,更不许造反。取而代之是罚款封门外加关监狱。后两条我尚未亲历,头一条咱在纽约是经过考验的。那感觉让我想起老虎,说老虎并不准确,毕竟这无关性命。那就公牛吧,连踢带顶。后来有人为此还谱了曲,叫斗牛士之歌。
  那是个报税季节。美国报个人税的截止日期是四月十五日,以此倒推三个月,均属报税季节。这年我家做了点儿小生意,结果光赔不赚,留下不小的亏空。为确保得到联邦退税,我特意花钱雇了执照会计师帮我填写税表。我嘱咐他,兄弟,今年我可赔了,看能退点税不?会计师也是华人,可回答我时用英文不含中国字儿,翻译成北京话应该是:哥们儿,擎好吧您呐。
  还不错,个把月后果然收到联邦政府的退税。一看吓一跳,四千块零三毛八,咱小门小户,从未见过这么多退税。我下意识环顾左右,像小时候偷王二家的枣。说实在的,从那一刻起我心就不踏实,担心这笔钱再被要回去。我太太问,见过钱吗,你见过钱吗?现在看来很多倒霉事儿并非本该发生,而是愣让你念叨出来的。命中原没有,念叨来念叨去,老天爷一烦,给他给他,省得搅我清梦!几个月后的深秋,我们居然“如期”收到国税局的查税通知,查税就是对你税表中的某些内容提出置疑,让你当面说清。换句话说,要揭你个底儿掉,鸡蛋里边挑骨头。
  我慌忙去找那位会计师,解铃尚需系铃人,他应该最清楚此刻我该怎么办。这位仁兄看了通知,问我生意的帐目是否清楚,每笔收支可有发票?我马上说有。别的不敢说,你问我今年多大我一时答不上,因为那得现编,人越大越不爱说真实年龄。可帐我记得一清二楚,所有活动均有单据。他听后说,当然又用洋文,好,把所有发票准备好,到时候我亲自陪你去国税局见他们,看他们怎么说。
  从会计事务所出来,我有两种感觉交相辉映,一种是放心,你看,咱有发票咱怕谁,美国这地方是“理”仪之邦,国税局怎么了,国税局也得讲理不是。我能证明收少支多赔了钱,能证明的事你不信也得信。另一种感觉是感激涕零,瞧瞧人家,虽然不说中国文,但一张口就亲自陪咱去,多够意思。有他陪着咱还怕啥?人家是专业的,越不说中国文越专业,懂什么呀你。
  那天一早,我提着一包发票,会计师也提了个大包,我一直没闹清他包里到底装的什么,因为他始终没打开过。我俩信誓旦旦,步履如飞跨进联邦大厦。等待查税的人很多,我们绕到后面,找座位坐下。发票带来了?会计师问我。带来了。是按时间顺序排列的吗?是。他说话的嗓门儿突然低沉,给人一种地下党接头的感觉。不知为何我也受了影响,也压着嗓子与他答对。那天恰巧我又戴了顶鸭舌帽,就是电影里特务常戴的那种,空气中顿时充满神秘。
  过了好半天,一个白种中年汉子唤我名字。他看上去四十多岁,灰白头发,身材不高但很干练。陈九,谁是陈九?我连忙站起来,我是。进来进来,带会计师了吗?带了一块儿进来。我的会计师这时倒格外安静,一声不吭跟我走进中年人的办公室。我们刚落座,中年人把手中的原珠笔往桌上一扔,啪地一声说,好,来了就好。东西都带来了?我心说,什么东西?密电码还是联络图?我手里只有发票,连忙打开书包把一捆儿发票摆在他面前。他捡起那支笔,用笔尖挑开发票看了看,“就这一年的?”是,就这一年的。这听着怎么像给地主老财交租子啊。
  “不不不,我要五年的。”中年人升高调门儿。
  “五年?你没说过啊。再说我生意也没做五年呀。”
  “你是家庭生意,与个人财产相联。我要看五年的个人资料。”
  “可,可可,我没保留这么久的资料。”
  听到这儿中年人笑起来,那笑容无比真诚甜蜜,让我不知该感动还是忧虑。只见他回到电脑,霹雳啪拉打印出一张纸,然后用那支笔在纸上画个圈儿,“我就要这个数儿,你若答应咱就两清,否则就一张张查发票,连查五年的。”我低头一看,他画的圈儿里是个数字,四千块。我惊愕地望着他说不出话,憋了半天才冒出一句,我,我是有单据的。你为啥不把这一年先查了,然后咱再说话?我话音未落,中年汉子的脸顿时赤红,变得激动起来,他用极高的频率射出一串话,让我产生强烈的被秋津丸的鱼雷击中之感。致远号中弹,船体开始倾斜,船头下沉了。邓管带,咱怎么办?他的话大意是,我每天要见像你这样的人千千万,一张张查还不查到猴年马月。我怎能随便糟蹋纳税人的钱干这种毫无意义的事,你说吧,四千块,接受还是不,不接受咱就换个说法儿!
  哇塞,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啊。那一刻我深深体会到邓世昌邓管带多么伟大,被鱼雷击中还能全速向吉野丸撞去,虽功败垂成也石破天惊。不行啊,咱不行。牛皮不是吹的泰山不是垒的,我用目光向会计师求助,他却木然地望着我沉默不语。我开始泄气了,今夕何夕此地何地,这里是比联合国还大的联邦政府,居然上演秀才遇见兵的古老游戏。我强忍悲愤命令自己冷静,退四千零三毛八,还四千整,还剩三毛八,这太不讲理,太窝囊了。可又怎么样呢,日子得过生活得继续,漂泊到天涯海角讨生活,孤单不是一个人的意思,是无助,无助懂吗?我点点头,好,我接受。
  接下来是一幕政通人和的轻喜剧。下一个节目,相声。表演者,侯宝林郭全宝。中年汉子此刻取代了侯宝林的位置,并逼我做他的郭全宝。他朗声大笑,不住地说我是聪明人,嗯,你真很聪明。说着还站起来拍拍我的肩,像书记要发展我入党似地饱含期待。他打印出另一张纸,和蔼可亲地让我签字,这儿,对对,就这儿,签吧。我刚要签,突然抬起头色厉内荏地说,好,四千块全包括了,不能再添加其他费用。中年汉子赶忙强调说,我保证,绝对都包括了。我深为自己感到悲哀,奶子都让人摸了,还装出一付死要面子平起平坐的样子。当年李鸿章签马关条约时,肯定也是这样对伊藤博文厉声说,好,台湾割给你,不能再要别的了。
  秋风吹过。我和会计师走出那座大厦时,一群仓皇的落叶像逃亡者从我们脚下掠过。望着会计师离去的背影,我突然意识到,在整个查税过程中他竟未发一语,无论中国文还是外国文。为此我打电话问他,他破天荒地用流畅的中国文对我说,我不好说话的呀,我执照会被吊销的呀。这结果还可以的呀,否则罚得更多的呀。他还说,这样好了,我给你半价,一百块,一般陪客户查税都收两百的呀。
  很多年后,在一个电视节目上,我再次见到那个查我税的白种中年人。他已升任什么什么长,不小的官儿,正在向记者介绍国税局的一项新政策。我问太太,你看这家伙多大岁数?五十多岁吧。嗯,差不多,他应该是属牛的。什么,连他属牛你都知道,怎么回事,你认识这个老外吗?我静静地盯着电视,没说话。
  做男人的,不是什么都能说出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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