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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火,绣:毛爱连唱越调火粉绣楼

时间:2019-02-20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有人写过一篇散文,说一群被避孕套避掉的人(的灵魂)组成社会。他们没头颅,以乳为目(疙瘩眼),脐眼当嘴(斗鸡嘴),方方正正地在大街遛达。他们无男女之别,故大街不修男女厕所,只修厕所,左出右进。故而没有妇联。他们每人都有一种先天性疾病,怕碰到橡胶制品,粘上就昏迷。他们最恨妓女,后者是避孕套主要的弱势消费群体。
   花火绣是一个镇。说它是个镇,却看不到镇的威望。楼什么的都没有,有街。长的街很长,是公路的一部分。头顶太阳能罩住的房屋盖在路旁,剩下的房子星散各处,像天上落下的陨石,牧区就这样。“镇”其实在镇政府的牌子、公章和公笺名头上,要不谁也不知道这是镇。
  
  一
  
   我经历过奇特的事。十一二岁,随父母去五七干校发展。那是在林彪北去头一年,理查德?尼克松西来前两年。干校在红山水库边上,而水库一眼望不到边,跟我后来见到的兴凯湖一样的浩渺无涯。我和一个姓张的大人――张什么,忘了――划一只小船进库里。那时近晚,天地一并瑰丽。虽然我至今不知“瑰丽”作何解,但一定是那天的样子。上船后,世界在几分钟内变了样,庄严纯净,根本不像凡庸的红山水库,而像中华人民共和国天堂省省会。大块的天底下是大块的水,都没杂质。刘禹锡诗:水面无风近琉璃,就这。它们澄明而射澄光,像玻璃罩子。水面的澄光中有碧蓝,波纹一轮一轮推广,像火苗分层燃烧。书说,人死亡前会遇到最美丽(疑为瑰丽)的景色,一点不错。张谁谁划着浆,向水库里划,而不往岸边划,我们就在岸边。他划着,不停讲话。他在干校没人搭理,平时讲话拉我旁听。放驴啦,浇菜园子时候。他只独白。蹲着独白咳嗽,直腰、掐腰,声音越来越大。他常提到的名字是季米特洛夫,说他是他的化身。还有加米涅夫、布哈林、伯恩斯坦、考斯基。他比较恨这些人,报社的人多数是这些人,我爸除外。他蔑视的前三名有高尔察克、邓尼金和王翠凤。我十一岁已对这些联共(布)与联共(孟)的名字烂熟于耳。过十多年后,知道这些人不是干校的。加、布是列宁死敌,伯、考是欧洲第二国际的人,高与邓是俄罗斯白军将领。前几天听人说,布哈林人格高尚,高尔察克是乌克兰的民族英雄,立了铜像。王翠凤是否得罪过列宁?没什么线索。季米特洛夫乃保加利亚共产党首领,擅长演说术,王翠凤有可能是他的华裔妻子或女厨,为一块牛排向纳粹出卖了季老,向日本军部出卖小林多喜二、喜多郎、森喜郎和工部员外郎。
   小船在荡漾,嗖嗖划向水库中心。现在想起来这是个问题,天就黑了,为什么往水深处划呢?我小,不酌量这些事,甚至推想天黑透后水中的美景,在船里呆一夜更妙哉,凉快。突然,炸雷响起,不像天上雷,像水中雷。电光从水面钻上天,四外皆出恶相,黑云浊浪打滚。我傻了,张谁谁抱脑袋哭,呜呜呜。雨如急箭打在脸上,小船里头的水一会儿就淹了脚脖子。张双手向外舀水,根本舀不过来。船快要沉了,天黑得见不到张谁谁,听到他哭着(鼻腔堵塞)问我:
   你会游泳不?
   我刚要说会,他说――会又有什么用呢?记住今天吧,来年今日是咱爷俩儿的周年。呜呜呜……
   说着船翻了。我俩刚好趴在翻过来的船底上,我趴前边,他趴后边,分配得挺好。我觉(幻觉)船在行走。船扣过来还能行走?没听说过,姑且认为它走吧。雨还下,像鞭子“啪啪”抽脊背。我脸贴船底板,手摸木头接缝,它是方块而不是长条拼成的。我明白处境危险,但不怎么怕,放现在吓也吓死了。你看吓死的都是大人,没小孩。中医说小孩子命火旺,胆经勃发,不知道怕。“怕”其实是相当高级的心理活动,人到二十五岁之后才启动“怕”的程序。所以小孩不知道怕。上房、爬火车,什么都敢干。我当时想什么现在忘了。雨后来不下了,张谁谁在水里站了起来。他站我面前,身姿十分高大。这把我吓坏了,仅次于闻雷。他怎么会站水中露出一米多的身高呢?我以为我们俩已经淹死了。进入生活的另一部分――地狱,那儿不拘水深水浅。
   下来吧,他说。
   我哪敢下去。他拽我胳膊,入水,一脚踩在地上(沙滩,流沙淤泥像牙膏从脚趾缝细腻钻出)。地狱原来是这样。张说:上岸了,阿弥陀佛。
   我小时候不爱讲话,其实有一肚子话要问:这是天堂还是地狱?刚才怎么回事?进地狱都要坐船吗?
   张在前面走,我后面跟着。雨后的天空非常明净,夜空如同一个筛子,露出无数星光。筛子外面有更亮的天体,从筛子眼挣扎进光。我们上坡,我偷着回头看一眼,水上静了,布满星星。
   他咳了一声坐地,脱衣服拧水,没脱裤衩。我也咳了一声坐下,脱衣服拧水,我没裤衩。他见我没裤衩,又咳了一声,转身脱裤衩拧水,穿上全部衣服。我穿上裤子小褂。他垂下头,好像看自己屁眼儿,哭起来。起初――吭吭吭,哭不上来,像用一瓢水引洋井。接着哇地哭了――啊啊啊,声音拉很长,渐弱,至无声,气全吐尽了,但少一拍,吸气。更大的哭声――啊啊啊。抬双脚拍地,憋的。我在心里计数――1、2、3……8、9,一共九个数,他迸发号啕。那时我正跟干校吹长笛的俞小飞学习西洋乐理。
   我心想,他咋不说季米特洛夫、王翠凤了?他收声之后,我问张谁谁这是哪儿呀?他说你站起来看看。
   我起身,喔!这不是咱们学校吗?辽建三团人民子弟学校,亮灯是打更老头那屋,边上柳条围的乒乓球室。喔!数学老师姚嗣屋里也亮灯。他是上海人,瘸,喜欢鸟,连捕带吃,架火烤,可能正掳麻雀毛呢。大浪把我们卷到这儿来啦?太好了,离我们下水的地方十里多远啊!如此短暂结束漂泊生涯,我竟有些留恋,不过地球还是比地狱好。我说我回家了。
   张谁谁拉住我,今晚的事谁也别跟谁说,跟你妈你爸更不能说,行吗?
   行。
   绝对不说。
   绝对。那时我刚跟俞小飞学会“绝对”这个词,这么快就用上了,真让人高兴。我又说了两次:绝对,绝对。
   你知道谁送我们回来的吗?
   谁?什么谁?不是趴船上漂过来的吗?
   不!他站起身前指:乌龟,乌龟大仙送我们上岸。他向水库鞠躬,时间长极了,把鼻涕都控出来了,呼隆哗。他直腰醒鼻涕,又鞠躬,左手按我脑袋鞠躬,我顺便看他鼻子,一点点出泡。
   这是我经历的奇特事件之一,船翻了,龟驮我们上岸,让我们又多活了这么多年。水库有许多龟的故事,是另外的话题。过了三四年――我家从红山水库回到赤峰市,学校换到赤峰二中――我悄悄跟别人说这个事。神秘地,一点一点透露。但没人信,谁都不相信这是我的经历。从那时起,我得知生活有一个特性:越是真话越没人相信,而且毫无理由地不相信,就不信!人们信,只是喜欢信而已。比如信一些荒唐的事情,水变油什么的,不相信真相。
   我跟木兔子、小瑞之流讲这个事,他说荒唐。我第一次听到“荒唐”这个词,从发音和木兔子的表情就知道这不是什么好词,跟“烂脖梗子”差不多,跟他打了一架。
   从龟背回到陆地那天晚上,我回到家。我家离水库不远,是干校分的土坯屋,全家住。前边一栋和左右邻居都是单身,后来我跟我爸也到炸药库住单身了。水库边的邻居有蒙根仓、大海,好多人。他们20多岁,晚上坐在高岸唱苏联歌曲,晚风吹衣,女的把辫子散肩上。有一首歌现在还记得:在那遥远的地方,那里云雾在荡漾。微风轻轻吹来,吹起一片麦浪。这是a段,舒展辽阔。下句说上句的事。不像现在的歌词,相互不挨着。b段特好听,你是――,每日每夜――里,永远――永远地盼望――盼望远方的友人――寄来,珍贵信息。顶针续麻,中文译配的好,会安排字站脚的位置。头一句直达高音C,作曲很少这么弄,敢干。后三句阶梯下行,每句踩头半句肩膀头,非常和谐,说出人心无限微茫中的一点美。歌说――你是,每日每夜――里。让人猜不透,“你”是谁?歌里没说。咱们歌都“我是,每日每夜――里”。他们的歌“你是――”。这是乌克兰歌。
   2006年,在北京跟郭雪波、静之吃饭,那天晚上下雪。静之用美声唱这首歌,声波像把空气吹破了,我一下想起红山水库。水库高岸,住单身的人归属广播电台和机关学校,有一位孟老师刮完脸全是青的,我不由想起青面兽杨志,孟老师为什么不姓杨?好几次想问他。他走路脚尖往里拐。我回到家,见我妈趴炕沿抄别人的学习笔记,我爸躺炕上,手抱头自言自语:林彪到外蒙古干什么去了?隔一会儿,又问,话同样。他当时精神病时好时坏,赶驴车从新城往五连拉水,一天一趟。我姐用碎花布缝一只脚踢的口袋。我甚想嗖地窜上炕,大喊:我没死,乌龟把我驮回来了!没敢,非挨揍不可。
   一个九死一生的人如此轻捷迈门坎回到家里,没人哭,没有拥抱,没有评说,是多么大的浪费。他们甚至没抬眼看我。我妈说饭在锅里,又说把鞋扫一扫。你对一个从惊涛骇浪返还的人仅仅说“饭在锅里”?为什么不问在乌龟背上颠簸是什么滋味?我决定用不说来惩罚他们。后来,我觉得我在那天晚上飘然进屋过于空灵了,不像是人,而如鬼魂。我问我妈,你见过鬼魂吗?她说没有。我又问,如果一个人淹死了,他的魂会在夜晚微笑回家吗?我想好了,假如她说不可能。我说我就是。但她说,呸!连吐三口唾沫用脚踏三下。离水库这么近,你怎么说这样的话,想让淹死的鬼魂进咱们家里吗?呸呸!
   这只是我经历的奇特事情之一。还有好多。有的牵涉别人名誉,不说了。在翻船这件事上,还有一些细节。张谁谁趴在龟背后半部分,说了好多话。他以为要死了,把不敢说的事全说了,说他犯过的罪,还有一些反动话。此后,张谁谁见我如同陌路,不理我。再往后,他疯了。可能他担心我把反动话说出去,压力太大,比现在演艺明星压力都大,疯了。我怎么会说呢?跟谁说?我告诉我爸张谁谁搞四清调戏妇女,骂最高领袖,我爸一定问我――你怎么知道,我不就露馅了吗?张和我爸在一个排,都是干校有问题的人。我爸被封“内人党魁”与“大叛徒”,张的庙号忘记了,好像是什么方面的异已蜕化分子。
  
  二
  
   下面是我最近经历了的事,比以前的都奇特。
   今年夏天,我去长沙开一个名为“美术长沙”的会。这个会从北京请了好多美术家和美术评论家,包两架飞机,空中开新闻发布会。会只是一个开幕式,在博物馆门前开了一下,我没听清主持人(汪涵)到底说些什么。议呢?会议主要是议嘛。此会没什么议,大家会会。其余的议在叫什么“库”的酒吧接续,自愿出入,我没参加。我住的酒店叫“景天大酒店”,长沙人称“老景天”,有别郊区的新景天。新景天我也住过。
   说,会上没什么事了,我上街买一些土产,鸭肉小点心,去邮局给我老婆寄回。回来路上买了包白壳壳香烟,没牌子,上印“为人民服务”。卖烟女郎说内装都是中华烟。
   我出门打开烟盒抽出一枝,心想这句话――内装都是中华烟,15元一包。绿灯亮了,过马路。奇特的事从这一刻发生,持续好几个月。
   刚才说,过马路,我把烟揣进兜里。猛见几个人向我小跑过来――不是一个方向,从不同方向――从我左手方向、右面和对面,我以为是穿越马路的人,有人过绿灯经常小跑。他们向我跑过来,跑得不快,像掩饰自己的跑。四五个人全穿黑西服(长沙人穿短袖)、黑衬衣,脚下皮鞋很亮很软。
   我一跃冲过马路。跑步这么多年,瞬间加速能力强。这几个人围拢来,招手。我想跑呢还是应对他们?老景天酒店就在对面,我不能往外跑,不熟悉长沙地形。当年国军日军长沙会战打得很苦的。停下,我慢慢向后退。打架如果一对多,背要靠墙。腹背不可同时受敌。记得我身后是一处店铺――休闲养汉馆,要不就叫养生汗蒸馆。我缓缓退到大玻璃窗下面,靠窗有一把晾晒的拖布。脚踩拖布一提,棍脱出。我把木棍拄在胸前,如田间农民,接待这几个真相不明者。
   嗨,他们跑近。嗨什么嗨?一人伸手与我握,不握。他们分明来抢棍子。
   恭喜你!他伸臂拥抱我。我右手握棍,左脚踢起另一头,指他们,别过来。小时候,我练过几天不成样子的武术,包括棍。刚才这下叫起势,吓唬人,表示自己不虚弱。
   他们四五个人全有惊喜的笑容,一模一样,骗子。我略微想了一下棍术要领――扫、挑、拨,戳、砸,够了。
   恭喜!恭喜!你成为中国大陆第三个被Jaroslav公爵夫人基金会选中的人类代表。
  什么基金会?
   请把棍子放下,雅罗斯拉夫公爵夫人基金会。
   棍子是祖传的。我怎会冒出一句“祖传的”呢?破拖布把,我祖先――蒙古语叫“德顶门”――怎么往下传这破玩意?你们干嘛?
   是这样,我们只是荣幸地通知您的当选。
   交多少钱?
   跟钱没关系,至少现在没关系。他手里拿出一个B5规格的手提电脑――奇特的事情从它开始――我们使用了全球定位系统,为Jaroslav公爵夫人基金会选择人类代表……
   我代表不了人类。
   我们首先按指令选择了中国中南部,长沙,这些指令由卫星发布。最后一个指令在16:43分发出,长沙解放路与怀民巷交叉路口的男性中国公民,就是您。
   啪拉、啪拉,他们鼓掌。
   我看看。他把电脑屏幕转向我,一张卫星地图。推近:街区,我在上面:调出立体图,我正看香烟。推近:脸和香烟白壳壳上的“为人民服务”。
   他们不像黑社会的,整洁谦和。黑社会进步得不能这么快。他们谦恭地盯着我手里的棍子。
   让我干嘛?
   我们可不可以坐下来谈一谈?
   坐吧,我指地下。
   这……,可不可以到附近的咖啡厅坐一下?
   我领他们去老景天酒店。
   酒店大堂堆满新潮美术家、评论家和家眷。他们随身携带的女眷身高脚长,个子比一般人高出一头,瘦如纸盒箱子拆了拼凑的,胸腚都太平。一个记者说画家自卑,太自卑了,找高个女友拉架子壮胆。我说画卖1000万一幅还自卑?记者说两回事,画家自卑。我不知画家为什么自卑,因为光头(后颈横肉褶)、细胳膊细腿大肚子?我眼前的画家是画粉色大光头那拨人,表情不着边际,像田鼠在洞口透新鲜空气。境外热钱把垃圾画炒成天价撒手跑了,这批画砸在买家手里三百年不再有人问津。他们的女眷们腿长,移动不灵便,手停胸前但没杯子,在酒吧养成的习惯。面庞长期微笑而惨淡。这个会议没有议事室,大堂替代。他们微笑着、猥琐着,构思自己下一个手势或说什么话。一位六十多岁的潮人剃莫希干发式。前后一绺两寸宽栽绒般头发白了一多半,剃光的头皮不青反紫。连光头也是年轻人剃着好看啊,精壮。他穿中式小褂,挎兜装不少东西下坠。
   我们坐大沙发里,我把五公斤重、约有烤馕大的人造水晶烟缸拉到身旁,一会儿搏斗用。
   他们首领说,我们尊重你的意愿。
   我说我忘了是什么事,你们用卫星把我罩住,费这么大事让我做什么?
   首领递名片,我叫牛必得,请指教。他手指甲修剪整齐。相声演员王平说,指甲有泥人品肯定不好。牛必得双眼看我,神色专注。他的助手们穿戴得体,都像见过世面。骗子现在都成这样了吗?
   你说吧。
   牛必得谈吐清晰平静。我惯于以说话是否清晰平静判断这个人的思想混乱还是整洁。对,思想应该整洁。一个人的语调、节奏和语气,几乎可以代表修养的一多半。这只是我的看法,没征求别人意见。那一些前言不搭后语,说说不知自己说啥,无由添加口头语,说话眼神空洞,爱用反问句问别人的人都像身体里的自由基,用腾格尔的口头语说――什么玩意儿?
   牛必得说:卫星定位选中您只是这件事的开始,我们按基金会的指令在执行一个计划,并充分尊重你的个人意愿。
   让我到海地当总统吗?不去。
   计划中没有这一项。我们的计划是请你参加一个活动。活动内容并没有硬性规定,参与并截取生活的一些片断。截取也不对,在时间面前我们什么也留不下。
   别谈哲学。
   是的。我们用不同方式选择一些人到中国一个偏远地区生活一段时间。选择的方式有自愿报名,或者小行星莫里斯九号穿过黄道73度时到腰脱门诊看病的患者,或者新闻联播播出最后一条在超市买牙膏的人,或者在火葬场偷花篮倒卖的人,或者买陶瓷马桶跟售货员吵架的人,或者被他们国家抛弃的诗人……
   这是谁的创意?
   公爵夫人。或者穿条绒裤子不穿袜子的人,或者厌倦自已工作的麻醉师,或者每天凌晨二点起床散步坚持六年以上的人。
   组织他们干什么?
   其实,他们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基金会不限制。
   你们从中获得什么?
   刚才说过,我们只是执行基金会的指令。雅罗斯拉夫公爵夫人说:让不快乐的人快乐,让快乐的人更快乐。这算是宗旨吧。但这太难了。不快乐的人太多,不快乐的理由也太多。有的人不快乐是因为高速公路侵占了他的耕地,每亩只给400元钱。怎么让他快乐?请他抽“为人民服务”的香烟他也不快乐。
   我拿烟卷看,里面真是中华烟。
   请他吃饺子就快乐?不,把耕地还给他才快乐。让快乐的人更快乐,这更难。例如他快乐是因为考上了北京大学,怎么让他更快乐?除非让耶鲁大学录取他。英国公布的全球大学排名榜,中国大学无一所上榜,耶鲁排第一。有一个办法,先说北大录取他是假消息,然后告诉他是真消息。我们知道有很多人快乐,但不知道他们各自为了什么快乐,也没有办法用我们的能力使他们快乐。
   有一位穿红衣的侍应生走来,他圆桶帽子和裤子镶着金边,轻声对我:先生,把您手中的木棍交给我们保管好吗?
   噢,我一直拄着这个养汉馆拖把的棍子,挑、扫、戳。我说送给你做个纪念吧。
   侍应生接棍,用打火机把我的烟点燃。
   我说你们想把我弄哪儿去?
   内蒙古东部丘陵草原有一个地方,叫花火绣,时间为一个月,费用由我们承担,你不需要承担任何义务。
  到那儿干什么?
  牛必得犹疑一下,我只能说您到那儿生活,按您的意愿生活。
   还有什么人参加?
   伊朗诗人扎伊诺。然后你陆续见到其他的人。
   我说我很高兴参加你们这个完全没有功利性的活动,向雅鲁泽尔公爵致敬。
   雅罗斯拉夫公爵夫人。
   夫人,她结婚了?
   夫人刚刚办完第十五次婚礼,她今年八十九岁,夫婿是戈尔巴乔夫的舅舅,一位乌拉尔风格的银匠。
   她……
   她是捷克人――我替您回答。夫人继承了一大笔遗产,在印度阿鲁纳恰尔邦修了四座完全小学,藏语授课。她向英国王室捐赠了白金汉宫第七十四到一百四十一级大理石台阶。
   很好,雅各布斯基夫人要召见我们吗?
   雅罗斯拉夫公爵夫人永远不见被赞助人。
   她的钱还有余裕吗?
   您指的是……
   我认识三个牧区孩子,大学毕业在乡政府工作。他们没钱送礼,至今转不了正。请夫人把贿款垫上。
   这种开支不在计划之内。
   我的采暖费你们能给交吗?
   我们负责您从居住地到花火绣的路费和在花火绣期间的生活费,包括通讯费、交通费,不包含其它消费。
   算了,我的采暖费不要了,随你们花。在花火绣每天的生活费是多少?
   每天300元人民币。
   拿来。
   拿什么?
   钱。
   噢,我们会在您到达花火绣时给您。现在请您回答几个问题。如无异议,请在这个协议上签字。
   问吧。
   您是人类吗?对不起,捷克法律规定只有人类才能接受基金会以现金方式的资助。
   我很高兴第一次有人问到我的类别。我是人类,或叫灵长类,什么纲属目,我记不清了。
   没关系。您的性别?
   男。
   您眼睛和头发的颜色?对不起,这属于必答问题。
   下面会不会问我头发的根数?问的话,我不去了。
   不会。
   黑色。
   您的脏器完整吗?这是医疗保险所需要的。
   没阑尾,也没有松尾芭蕉。
   他查表格,没松尾芭蕉这一项。您的姓名?
   我把身份证给他看。
   噢。边上一人打开手提电脑搜索。噢,您去过图瓦。2007年7月6日,您在小叶尼塞河边撒过尿,方向是东南47度角。你在德国超市买过三包喂狗用的核桃米。
   我确实在斯图加特买过核桃米,竟然是喂狗用的?我已煮而食之。连这样的信息也会有。我去看电脑屏幕,英文。
   西班牙文。他说。
   你们怎么会有这样的资讯,是谷歌吗?
   不是,我们有自己的搜索工具。
   那我说我是周武菊呢?
   您……说的,他摆弄键盘――如果是广西羽峰县的周武菊,他因破坏军婚罪获刑三年,他得过肋膜炎。他岳父是陕西蒲城人,私自腌制食用猴肉导致半身不遂。
   太好了,世上竟有这么好的搜索工具。查谁呢?我想查的人太多了,当然我不能查国家领导人。你查一下××,他是我在赤峰最好的朋友。
   ××的资讯有3,2056条,他去年的收入是十七万三千五百元,没有上税记录。
   ××昨天刚跟我通完电话,说没钱了,要上吊。
   ××最近在赤峰新城区买了两套住宅。他去年因为附睾炎住院治疗,感染病毒是肺炎衣原体。
   你查一下奥巴马得没得过性病。
   对不起,我们不能告知在世的名人资讯。
   腾格尔有什么资讯?
   对不起,不能回答你。这里面显示黑格尔在斯图加特住过,你曾去过他的故居,看他的帽子。你还有什么问题?
   我想知道的太多了,李白是不是羌族人?巴赫怎么会一星期步行七百公里?中国在美国白宫有多少间谍?我楼上女邻居的丈夫好像是两个人,双胞胎兄弟。海豹油真能驱逐低密度胆固醇吗?作曲家鲍罗丁是化学家,他对化学有什么建树?
   这个搜索工具像剥洋葱的刀子,可以去掉许多人的包装。我见过一个人把脚丫泥晒干了卷到烟卷里吸食。还有,我妈的同事把自己父亲骗到义县火车站上车走了。所有的隐秘像淤泥沉积在河床底下,而河水在上面流淌。我突然明白,如果了解熟人的全部隐秘,你没办法面对他们。你知道了以后,你将独自扛着这些烂事,烂事每天在心里过一遍,污染你。当然每人也做过一点好事,这些事他们自己早早说出去了。
   身体状况?
   我就我所知而言还算健康,而哪一种酶到底怎么样,甘油三脂在搞什么,我不清楚。
   下面的问题你可以不回答:职业,对NBA的看法,近亲有无阿尔茨海默症的病人,有无晕眩史,宗教信仰,喝过尿吗,会使用哪几种乐器,见没见过破伤风晚期患者的凝固性微笑……
   凡是可以不回答的我都不回答。我跟牛必得――雅罗斯拉夫公爵夫人基金会签了协议。在不违犯中国现行法律法规和不给任何人类及动植物带来伤害的前提下,加入这个活动。参加此活动不意味赞同雅罗斯拉夫公爵夫人的婚姻观和基金会的观点与作法,不通过本次活动提供任何产品。牛必得说回答这些选答问题其实没有实际意义,看人的诚实度。
   他们――总共四个人。有人穿蓝西服而不是黑西服,里面白衬衣。有一个人没穿西服,着T恤,上写一行小字,只有像我这样毫不花哨的眼睛才看得清:太平天国是中国的灾难。我问牛必得:你们是雅鲁藏布江基金会的人?
   我们不是雅罗斯拉夫公爵夫人基金会的人。按惯例,基金会的人不能着手执行,要雇佣第三方操办,由他们和另外一家中立公司担任监事。我是上海美兰默兰咨询公司高级合伙人,这两位是我助手。另一位是监事,南京宿马会计师事务所事务官,即办公室主任。“太平天国是中国的灾难”站起来鞠一躬。
   喧哗。一个穿短裙的中年妇女拎拖布头,一手扯门童红袖子,门童朝这边指。“太平天国是中国的灾难”跑过去,掏出十元钱给短裙中年泼妇:我们买下这个木棍。
   泼妇仰脸,拖布头卖给你们算了,一根布条一毛钱,五元,便宜你们了。
   女人得到十五元钱。她在大腿胃经走向的肉上蹭钞票水印头像,对着阳光看。她对她的同乡发出大笑。
  
  三
  
   花火绣在西拉沐沦河南岸,这一片属于昂努德草原。
   你如果来自傲慢的大都市或繁荣的如同垃圾堆开花的小城镇,到昂努德来,会觉得自已的人生有一点点失败。怎么到这里来了?荒凉,一片望不到边的土地。这里没有让能人施展能量的空间。没有组织部,没麻将馆,没足疗阁。最落后的是这里没妓女(我妈读支女)。人要是下边老实了,上边(头脑)大体也老实了。不设立官职,人们上下都老实了。周文王设百工(官)是人类社会生活最大的发明,比AK-47还厉害,比避孕套的发明更厉害。有人写过一篇散文,说一群被避孕套避掉的人(的灵魂)组成社会。他们没头颅,以乳为目(疙瘩眼),脐眼当嘴(斗鸡嘴),方方正正地在大街遛达。他们无男女之别,故大街不修男女厕所,只修厕所,左出右进。故而没有妇联。他们每人都有一种先天性疾病,怕碰到橡胶制品,粘上就昏迷。他们最恨妓女,后者是避孕套主要的弱势消费群体。
   花火绣的娱乐场所只有一个练歌房,起名“唱歌室”,是一个种西瓜的汉族人开的。人们不去唱,晚上袖着手隔玻璃窗看谁唱。没人唱。花火绣的人在家里和荒野唱歌。诺金(税务员)说:人拉屎才进屋拉,唱歌还要进单独的房子里吗?唱歌室的老板很惭愧,仿佛侮辱了歌,见人就说“瞎闹,瞎闹呗。”昂努德草原的宽阔,让人眼睛的视野有了用处,你能察觉你能看多远、多宽,这在城市办不到。这里的大地,从哪一个角度看都是与天空连接的黑色的泥土。地上没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除了草和动物,没其他东西。没有工厂这类垃圾产业。土地还活着,它们翻身、睡眠、休息,在青草的生长中奔跑。你觉得土地是一个健康流汗的农民。南方好多土地已经残废了。贵州产矿地区的土地已被污染害得瞎了。
   花火绣是一个镇。它说它是个镇,却看不到镇的威望。楼什么的都没有,有街。长的街很长,是公路的一部分。头顶太阳能罩住的房屋盖在路旁,剩下的房子星散各处,像天上落下的陨石,牧区就这样。“镇”其实在镇政府的牌子公章和公笺名头上,要不谁也不知道这是镇。
   我住哪儿?按牛必得的电子邮件,住在税务所。牛必得说期间将发我电子邮件。他把我的经费(牛必得坚持叫稿费)汇到镇上的信用合作社,税务所的宿费(含伙食费)已由他们垫付了。
   我无端地感到高兴,不因为给稿费,税务所粉红色瓷砖贴面的房子像新娘站在荒野,上空大朵的白云像被它买断了,只在税务所屋顶飘泊。不锈钢伸缩门液晶电子显示牌红字是:2049年10月星期六祝您愉快。我喜欢这种幽默。
   我拍门,一只白猫跑出来。它的黑尾巴像从黑猫身上截下安装的,对我叫一声。我说雅罗斯拉夫唱妇随,白猫吃惊地跑了回去。出来一个女人,没尾巴,打开门说,都来一个人了。
   这话有意思,不问你是谁、你找谁、你贵姓?说都来了一个人了。一共要来多少人呢?进税务所。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他们周三齐税。我没看清女人长什么样,从后看,她腰肢扭摆生风,声音有刚过完性生活之后的欢愉。
   嗨,旅伴!一个人站门口招呼我。他高大威严,脸上带热烈的笑,是外国人。胳膊粗,金毛在逆光中如蒙一层绒。我还没反应,两只手被他握到手里。我可以叫你礼萨吗?
   我不叫礼萨。手从他手里抽不出。他呼吸粗,长的像中亚的高加索人,很自信。
   可不可以叫你波斯波利斯、马尔盖、乌尔米耶,这三个名字随你自己选,是伊朗的城市和湖泊。
   这是那个伊朗诗人。你不要给别人起名字,这在中国不通行。我不明白你的汉语为什么说得这么好。
   我是你见过的最好的人。我叫扎伊诺,出生在伊朗的伊斯法罕。你听说过吧?伟大的伊斯法罕,古代波斯的首都。礼拜五大清真寺、伊玛目广场、阿里卡普宫都在那里,是伊斯兰建筑的杰作。但伊玛目广场建于17世纪,礼拜五大清真寺建于阿拔斯一世时期。
   你好,扎伊诺。
   洛特夫拉清真寺的圆顶一天之内颜色出现不同变化。
   扎伊诺,你有什么禁忌,现在告诉我。我不希望我们之间有什么不愉快。
   扎伊诺思索。他四十多岁,红T恤、灰裤子都是中国产的,手上戴四五个纹样特别的白银戒指。他想了半天,喜欢女人算恶习还是美德?
   嗯,你还有什么爱好?
   吃饭算爱好吗?我喜欢看星星和草上的露水,喜欢喝一点点酒。作为穆斯林是不应该喝酒的,但我不是穆斯林。嘿嘿,伊朗到处是波斯人,还有塔吉克人,库尔德人,但我是阿泽里斯人。我喜欢你的坦率。这是我的猫,我每天用芝麻油抹它的胡子,胡子开始红了。
   猫坐着看我,胡子像螃蟹爪那么红,它倒像波斯人。我觉得扎伊诺是很好相处的人,单纯。
   鲍,我可以叫你鲍吧?握手的时候,我的手告诉我你是幽默的人,但从你脸上没看出来。我的手还说你很细心,说你夜里要撒三次尿,对吧?我的手说你善良但思想迟钝。
   扎伊诺,我的手说我想睡一觉,它说睡完觉再聊。
   我的手也这么说。你如果在梦中梦见海蓝色的穹顶,那是伊玛目清真寺的正门。而你梦到的桥是卡珠大桥,它分两层,对吧?有很多门,其实它是双层拦河坝,都在伊斯法罕。
   我还没梦到呢。
   睡梦中,我梦到的是扎伊诺的猫变得超大,它的红胡子上站不少人,分四五排,一根胡子站一排人。弹三角琴拉巴扬,唱《毛主席来到咱们村庄》,有歌唱也有呼麦。猫的眼睛变成了LED屏,切换这些人的表演。其中有一个人我认识,他原来在赤峰广播电台录音组工作,因为没录上胡耀邦视察赤峰在会议室的讲话而被调到转播台烧茶炉子。我问这是央视春晚吗?猫说是,从尖牙喷出冷烟火,胡子上的人踩着溜冰鞋顺胡子拥入猫嘴撞寒山寺的钟,中国驻塞浦路斯等国使领馆人员致人民电,祝贺虎年春节。真是春晚,猫没骗咱们,明年是虎年。猫和虎,同纹同种,一衣带衣,是本家。钟声响完,猫耳朵里跳出西伯利亚虎、孟加拉虎、苏门答腊虎和马三立。一个耳里出俩。咱们给大伙说段贺岁相声,三只虎点头。马三立说:山东阳谷县出了个武松。三只虎捧哏:但那里的人不爱养猪。马三立:武松他嫂子熬菜好。三只虎:潘金莲她妈吃低保。这个梦不怎么好,属于语言类节目。我又梦到一座花园。一座白色大理石台基高5.5米,被抹去四角,四角耸立40.6米高的白色圆塔。我做梦能梦到准确高度,醒来就不行了。中间一座塔嵌着土红色的凹廊,背景的蓝天穿插渗透,下面的水池长满青草。我在梦里甚至想起了扎伊诺的话――卡珠大桥、双层拦水坝。那里有桥?
   这时醒了,有人敲我的玻璃,那个女人,手往北指。
   我跑出去,女人拉我袖子往后院跑。诗人死了,她说。我们这儿从来没死过诗人哪?你快去看看。
   到后院,一片菜地。长腰的马蜂在萝卜开的小蓝花上扑腾。诗人呢?扎伊诺仰面朝天躺在墙跟向日葵下面,这就是死了吗?我伸手探他鼻息,有还是没有不清楚。揪一片向日葵花瓣在他鼻下,不作为。翻眼皮,瞳孔还是黄的,仔细看像月球表面的照片,灰中带蓝,有起伏的丘陵。
   死了。女人喊,吓我一跳。
   他来的时候是死的吗?
   什么?女人反问我。
   我悟出我问的是句蠢话。诗人死了多长时间?他至少跟我说话时还没死,也没垂死。他说什么来着?卡珠大桥、清真寺顶上一天之内发出不同的光。你听到他说这些吗?我问女人。
   女人点头。证明咱们不是做梦。他给我起三个名,他说他是我所见到的最好的人,对吧?
   女人用高出三个八度的尖声喊:他被毒死了。
   被谁毒死?
   喜鹊!
   喜鹊把伊朗诗人毒死了?自从我走进这个院子就没听人说过正常的话,这句是最离谱的话,喜鹊把人毒死了。
   女人跺脚、拍大腿,用赤峰南部农村出殡的行腔吐字方法哭道:完喽!毒死个人喽!你个王八羔操的喜鹊王三!你缺老德喽!阴曹地府登记了你的名喽,不行!
   她一激灵跑了,从地头抄来个蓝塑料舀子,进厕所舀了三分之二容积的屎尿,约450毫升,捏扎伊诺的嘴成方型,灌进去。这一切在连贯的毫不犹豫之间完成了。我的意思是我即使想拦也拦不住这个女人,她太熟练了,像灌过一千个人。中国女人的屎尿进了伊朗诗人肚子(进不进肚子取决他是否活着、吞咽肌是否工作)。扎伊诺胸腹开始耸动。进去了。
  太好了!女人眉开眼笑,又去取。我说你别灌了,呛死他。
   反正他已经死了。
   不行,我从惊呆中缓了过来(我惊呆的时间比一般人长一些),不能让这个傻×娘们儿胡整。我把浇地的胶皮管子抄起来,拧开龙头冲洗扎伊诺。拉他到矮墙上,头朝下,冲洗,压他后背,扎伊诺吐一滩。接着冲洗,他睁一隙眼睛。我发现他右手抬起来,拳攥着,掰开,有一纸团,上写道:I have low blood sugar problem。
   在英语浩如瀚海的词汇里,我就认识这几个单词。又读了一遍,没错,这是“我有低血糖病症”,因为我就有低血糖症。在德国旅行,我兜里也有这些英文单词,不过是写在卡片上塑封的。
   你去熬红糖水,端过来,快!
   女人比兔子跑得还快,一会就端过来红糖水。她用两个玻璃杯把水折凉,给扎伊诺喝。刚喝,吐出来,又喝又吐,剩下的都喝进去了。
   扎伊诺喝完爬起来,看自己的湿衣服。这是什么?比遗精还难看,他说。走两步,他又吐起来。
   再去熬红糖水。
   我掰两片向日葵叶子当手套,架扎伊诺回他的房间,屋里有浓郁的印度香气。他自己取出葡萄干吃,说,好了。我有低血糖症。但我为什么会吐呢?喷射性呕吐,这是脑膜炎的症状啊,他说。
   我告诉他我的梦境。
   你梦到的是泰姬陵,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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