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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路88号 [解放路369号]

时间:2019-02-20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高高的城墙四面围着,似乎聚拢了一股子王气,城墙上面可以跑马,城墙下面垂柳依依,住在城里的老百姓不自觉得有股子骄傲劲儿。一下火车正对着的就是解放路,面对面两排铺面,很繁华。我姥爷刘学义开的白宫西服店在解放路369号.
  对面是中国人民银行,青色的砖墙,高高的台阶,金属推拉门,每天下班响亮地合在一起,把夏天在台阶上面乘凉的人们关在外面。银行旁边一个侧门,汽车能直接开进去。西安解放时常拉警报,飞机扔下的炸弹把青色的砖墙炸出一个个边缘焦黑的大洞。
  南隔壁是个煤厂,门面不大,院子倒有几亩地大。一排铺面的后门也都开到这个院子里。院子放煤,常有板车进出拉煤。各家铺面也都在院子里放些东西,就这样,院子还是大的很。
  北隔壁是个元宵店,总看他们用冰糖核桃红绿丝油面拌了馅儿,再用木板拍啊拍啊拍得实实的,用刀切成小方块放在大簸篮里,里面铺了厚厚的元宵粉,一面摇一面在馅上撒水,方馅子就摇成圆圆的圆宵了。
  老板娘姓崔,温和漂亮,亲自煮元宵。这条街上的孩子去吃,总会不声不响地给多盛一个,放在桌上。孩子们总是格外喜欢她,不知是不是看在圆宵的份上。
  也有炸圆宵,现吃现炸,金黄着盛出来,香脆的很。常去玩,崔大娘长崔大娘短地叫,就给盛个圆宵,更常去了。
  那时的圆宵馅格外好吃,现在好像再没有那么好吃的圆宵了。
  跟现在的圆宵店一样,生的卖熟的也卖。那时没有塑料袋,带走的用纸包上,上面放个红纸印的字号,喜庆的很。纸绳只两下,交叉扎好,跟包点心似的,提着就走了。
  圆宵店旁是家叫半生园的酱肉馆,卖酱肉酱鸡酱鸡爪子。5分钱能买5个鸡爪子,啃半天呢。
  半生园常在大院子里杀鸡。一个大竹筐,鸡们挤撞着,从小小的菱形孔里瞪圆小眼睛,惊恐万状地看外面。
  专门杀鸡的伙计,蹲着,从筐里抓起鸡,在脖子上抹上一刀,也不接鸡血,挥手扔得老远。鸡扑腾个弧线落在地下,血流光,头一歪,死了。杀鸡的还蹲着,一割一扔,只一会儿,竹筐里空了,全在地下,围成个扇形,他直起腰。
  早有只大铁锅里烧好了热水,别的伙计提了死鸡烫进锅里,翻两翻,拿出来,几下就掳得光光溜溜。
  孩子们守着看,完了在拔下的鸡毛里捡来捡去。去我姥爷的西服店要些碎布,放个麻钱缝了,再找根粗粗硬硬的鸡翎管剪开做成键子,挑许多好看的毛夹在书里,键子天天插得漂漂亮亮。
  半生园隔壁是王云光镶牙所。王云光是南方人,瘦高个子,细心干净。找了个胖媳妇,生了个姑娘也胖乎乎的。
  过来过去的,总是看大玻璃窗台放了许多的牙模。都说王云光牙镶得好。于是总有人大张着嘴仰着头坐在椅子上,让他围着那张嘴忙来忙去。
  大玻璃窗台上的牙模越来越多,上下牙模合在一起放着,像张呲着的嘴,发出一种召唤,来呀来呀,缺了牙的,快进来呀。
  王云光忙上一天,却好管个闲事。煤厂大院子角上有个厕所,有时街上的人也去,他说这样没人管可不行。于是他常把厕所收拾得干干净净,遇到街上来上厕所的,就问人家收一分钱。
  有一天傍晚遇着个内急的,奔来就往厕所钻,说出来给钱,他拉着不干,说什么也让人先把钱掏了。
  整条街的人都笑他,说他能干,管着人上下两个门的事情。
  解放路上还有个洗皮货的店。不知用什么办法把皮子洗了,然后撒上一种白粉,晾在阳光下,用力拍打干净。于是总能看见他们在大院子里咬牙切齿地“啪啪”敲击个不停,像跟谁有仇似的。
  店里收了很多活,路过能闻着一股怪味。
  阴暗的店里挂满长长短短动物皮毛做的东西,有种阴森森的感觉,人都不太敢去串门。
  白羊皮袄穿久了变成灰哧哧的颜色。交给皮子店洗完拍完,再打完,一看,雪白的小卷羊毛又柔又顺,像是刚从羊身上脱下来的。
  那时流行二毛皮的皮袄,据说是用出生刚一个月的滩羊羊羔皮加工而成,薄而柔软,轻巧坚韧,洁白如雪,有句话说二毛皮子九道弯,是说它的毛穗长而且曲折多弯。
  身上穿件二毛皮袄,是很荣耀的事情。脱下二毛皮袄呢?
  忽然想起一个笑话,有个家是内蒙的人,说他们家乡的人好客,酒喝得迷迷糊糊了,领客人去羊圈挑羊,好款待他。叫这只,你,过来,把皮袄脱下来让我看看你胖还是瘦,呀,不行不行,一身的骨头。那只,你脱下来我看看……
  解放路有家颜记馄饨馆。老板是个大胖子,中等个子,理个平头,他娶了两个老婆。
  娶小老婆那天,一条街上的人全去贺喜。长袍马褂,披红戴绿,孩子们叫着闹着。
  那天,他的大老婆倒骑着小毛驴,脸上抹着黑,在后面跟着。
  小老婆管着家,大老婆什么都依着她,倒也相安无事。好像他没再娶第三个老婆,否则谁去倒骑驴呢?
  颜记的馄饨皮薄肉嫩,汤汁鲜美,是难得的美味。
  
  一大早,我姥爷的徒弟们都按部就班地忙活起来,出出进进的,让每天一开始就生机勃勃。
  姥爷去城墙下面安安静静地打一遍太极拳,再和别人推一会儿云手才回来。徒弟们赶紧把做好的早饭端了上来。新来的徒弟总要先打三年杂,生火烧水做饭扫地,干得好,才能上缝纫机。
  吃完早饭,姥爷就该到前面接活了。
  姥爷新娶的老婆,我后姥姥金凤英穿着旗袍从屋里出来,谁见了,眼睛都会亮一下,人漂亮,旗袍更漂亮。
  我姥姥是生第三个孩子时得产褥热死了。抓了十副药,还没吃上两副,就过去了。孩子没养活,也跟着去了。算是有福,比活着的两个少遭了多少罪。她丢下的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大的八岁,是我大舅,小的四岁,就是我母亲。
  白宫西服店主要做西服,也做旗袍,金凤英是活广告,天生的旗袍架子,削肩丰臀,她便只穿各色的旗袍了。
  那时给官太太们做旗袍。上门去只一看,不能量,回来就做,做好了送去一试,正合适。
  也有挑剔的人,上上下下说这儿肥了那儿窄了,姥爷左看右看不能再改了,再改怕是越改越糟。也不辩解,答应下来,回来让徒弟顺着边不放线走一遍空针。再让送去,人一看,一排子针眼,改过的,再一试,合适了。
  
  姥爷带的徒弟一大帮,能学出来的,也就数得上的几个。
  我大舅渐渐大了,金凤英凶他,他不怕,顶了嘴还逃学。姥爷成天忙,闲了就是个打,不管用。最后说,你要是上学,明天还去。你要不上学,从明天起烧火做饭干杂活。第二天起来一看,我大舅已经烧好水做好了早饭。姥爷叹口气说,你呀,受苦的命。
  自己家人带不出自己家人,姥爷找他一个朋友,让我大舅跟他学手艺去。
  跪着拜了师傅,让别惜打。
  打不少挨,手艺还早着呢。也习惯了,不都这样吗?
  都说教会了徒弟,饿死了师傅。姥爷常讲一个做钹的故事,钹是种乐器,红白喜事里最常用。徒弟学了很多年,也会做了,就是做出来敲的时候两只的声音不太一样。
  于是徒弟出师后还年年拿重礼来给师傅拜年。有一年师傅不在,他便向师娘请教。师娘听了他讲做的过程,就问他,你淬火时是一个一个淬,我怎么看你师傅是两个夹在一起淬来着。
  徒弟恍然大悟,从那以后,再不来了。
  先忍着吧。
  我大舅最终也没有熬到开始学手艺。他有一天早上蒸馒头,边烧火边打瞌睡,锅烧干木笼屉也给烧着了,吓得趁师傅没发现就跑了出来,没敢回去。后来去另一座城里当了工人,离开解放路369号那年,他还不满十五岁。
  
  金凤英总让我母亲跟她睡。母亲小名叫最云,是她亲妈给取的名,意思是最美丽的那朵云彩。母亲和金凤英打颠倒,每晚睡在她脚头。金凤英把脚伸在我母亲怀里,让给她捂脚。她的脚是缠过又放了的,半大,脚趾是折的。
  没生孩子前,金凤英没在人前面打过母亲。不高兴了晚上睡下在被窝里掐她,衣服穿的少,跑又没处跑,还不让出声。她常常不高兴,于是母亲身上便常常青一块紫一块,总也没个好的时候。
  母亲临睡总想,今天不知会不会挨掐,不敢脱衣服。
  放了学回家,住锅里看看,有饭就吃一口,没饭就饿着。姥爷白天接活,晚上还要干活,忙得很,顾不上管我母亲。偶尔见她,问吃了没,给一毛钱让买饼子啃。
  后来姥爷叫母亲认了个干妈,她看见母亲身上的伤,总会叹着气给拿些好吃的出来。也给我母亲篦篦头上的虱子。
  回家金凤英看看母亲的头发,一声不吭取来推子,给剃了个光头。她给别人说,这样就省得长虱子了。
  到小学毕业,母亲一直剃着光头。
  母亲不说话,挨打了不哭,咬着牙忍着。小小的她脑子里成天反反复复地想怎么个死法,上吊跳河还是喝毒药?
  母亲给大舅写了封信,她说她活不下去了,她以为那是她最后一封信,她把它写给了这个世上她最亲的人。
  大舅把母亲接到兰州上学,她慢慢大了。再回西安,金凤英拿鸡掸子打她,她一把夺下来。金凤英给姥爷哭诉,说我妈从没叫她一声妈,满腹委屈。母亲梗着脖子,说她妈死的早,没叫过,不会叫。
  我小时候去西安,金凤英一大早用半大着的小脚急急地跑出去给我们端豆浆油条。母亲还是不叫妈,只是看不出有什么仇恨的痕迹。看书上那些侠义之士报仇,十年中耿耿于怀,十年之后虎视眈眈而来。其实仇恨也是需要毅力的,很多事都会随着时间而烟消云散,包括仇恨。一个人一辈子都做坏事,其实同一个人一辈子都做好事一样有难度。金凤英同这世上的很多人一样,做了许多坏事,但也做过好事。
  母亲不叫妈,可她把仇恨搁在了风里。
  
  母亲离开解放路369号前的五六年里,不停的在洗尿布。而金凤英一个接一个男女夹花生着孩子。
  我二舅很聪明,一个天才似的人物。很多年里,在他的眼里,我母亲就是个傻子。有一年,我已经工作,他突然对我说,咦,你母亲其实挺聪明的呀。我惊觉,是这句话仿佛突然让我看到母亲那些年傻子般的黑暗生活。
  是的,母亲的童年过着傻子般的生活,或者说,她童年时,在别人眼里就是个傻子。
  她在学校里整天不说一句话,成天坐着,像长在凳子了似的。因为剃着光头,从来不敢上厕所,害怕同学说她是男生上女厕所。
  母亲的童年没有跑过没有跳过没有玩过,她只能像个傻子般满面忧郁地走来走去,拼命地洗着尿布,洗得慢了就是一顿打。她只有倔强,这却只能带给她更多的痛苦。
  炉子上放个烘罩,洗完了把尿布衣服放在上面烘干了才能睡。守着守着,母亲打起瞌睡,烤糊了又是一顿打。
  母亲没有睡醒过,她可以以任何姿态入睡。常常是上学路上,走着走着就睡着了,一头撞在电线杆子上,鼓起个包。
  有一天,门咣的一声响,大舅的身影撞进门来,母亲怎么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大舅把母亲从那个家里带了出来。母亲慢慢留长了头发,梳着粗粗的两根大辫子。她会笑了,笑起来漂亮极了。
  母亲常常梦游,半夜起来,在外面台阶上坐半天,流着眼泪吹冷风,回来倒头又睡了。
  “小白菜呀,离地黄呀,三四岁上,离了娘呀”,母亲听不得这歌,一听泪就下来了。那么多的眼泪,像是把过去憋着的眼泪都补回来。
  许多年过去了,母亲偶尔还作恶梦。
  这一切,我聪明的二舅从不知道。那时,他只是个孩子,快乐幸福的长大。他记忆中这个同父异母的姐姐从不说话,目光呆滞,傻子一般。他因为聪明更被宠爱得目空一切,他以为他从没错过。
  离开解放路369号时,母亲该上中学了。
  
  看姥爷裁衣服,折起来,一把尺子,略一量,哗啦啦两剪子,好了。
  现在教服装裁剪的书,眼花缭乱的图,密集而复杂。我常想,就算姥爷活着,怕是也看不懂吧。
  姥爷的尺寸,全在脑子里,不用算,也没有什么计算公式,这里尺寸是多少,脑子里装着固定现成的数字对应,就在那里量上多少,准没错。
  这套手艺,要学会了也难。因为没什么道理可言,就是多年经验的结果。哪个行当都有天才,姥爷是天才的裁缝。
  有人说天才干什么都可以成功,可是天才也要有能够去干的机会。于是,姥爷一辈子,只是个天才的裁缝。当然,有人说这也不容易了。
  解放路369号白宫西服店,曾经是古都有名的老字号。
  
  一天夜里,解放路369号白宫西服店进了贼,在后墙上挖了个洞,偷走了三台缝纫机的机头。
  学徒都住在店里,晚上赶活睡得晚,快天亮了有人起夜,这才发现了后墙上的洞,把一家人都叫了起来。
  这两天,除了来做衣服的,就是白天来了个卖线的。卖完了又东拉西扯的坐了半天,手扶着缝纫机机头问是多少钱买的。一想就是他。当下几个手脚利落的徒弟直奔他家,敲开门,果然,把机头找了回来。
  像不像一个现代版的掩耳盗铃的故事。
  
  家里儿女们都会踩缝纫机做衣服,却都不太会裁。母亲离开老家前,也常盘纽子锁裤边踩机子。
  我二舅最聪明,学习极棒。他从来不去学校,天天在阁楼上自己看书。阁楼上一张床一张桌子,全被书埋着。
  老师开始不答应,他就提几个问题把老师难住,弄得老师不敢管他。
  姥爷便想把手艺传给他。二舅手一挥,眼一瞪,说你这有什么可学的。姥爷气得说不出话来。
  过年时,姥爷把他的衣服裤子料扔给他,让他自己裁。
  二舅拿着布料上阁楼,拿件旧的比划着,就裁了。姥爷到底还是不放心,过了一会儿,装着上来取东西,拿着看了一下,没吭声,走了。
  二舅更得意洋洋了,说,有什么难的,不就立体几何在人体上用一下吗?
  二舅具备当一个天才裁缝的资质,可他看不起这个行当,他站在我姥爷肩膀上,有着更高远的志向。
  姥爷勉强不了他,他知道,他的手艺将绝迹于这个家族,只能由外人继承了。
  
  姥爷手艺好,他不存钱,不置房子不置地,说是省得将来麻烦。挣几个花几个,养着一家老小,日子还过得去。手艺人不像生意人,生意人把钱看得重,因为要拿钱挣钱。手艺人,动弹一下就是钱,对钱的态度当然洒脱。
  姥爷一向朋友多得很,总是结了伙去下城里的大馆子。吃完了去听说书,他记性好,只要听一遍,就可以说给人听了。他的朋友们开玩笑说,你要是说书,保证台上的这些饭碗全砸。
  姥爷还好喝上两杯,却不贪,每天中午,先上酒,喝两杯,才吃饭。
  他这个习惯一直保持到七十三岁那年,喝完吃完,睡个午觉就再没醒来。
  他的儿女徒弟包个戏班,在解放路连演了三天。专门让说书的,连说了好多段。送葬那天,亲戚朋友徒子徒孙曲曲拐拐的在解放路上排了有半里长。
  姥爷这下可以听个够了。
  姥爷走后一周,金凤英也走了。她陪伴了姥爷一辈子,习惯了在他的身边。合葬了。
  西安到处是帝王坟,姥爷的墓地买在皇帝陵的下面。我和母亲去给他上坟,帝王脚下,芳草凄凄,我跪拜在青草之上,倒一杯酒,姥爷我来看你了。他躲在青草背后,不说话。
  
  解放路369号的白宫西服店早已销声匿迹了。宽阔的马路,密密麻麻的楼房和车辆,还有摩肩接踵的人,有谁会记得它?
  在它的上面,盖起了高楼,在一层又一层上面,又有多少喜怒哀乐的故事弥漫开来。我闻到它的气息,混杂其中,若隐若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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