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官都是心软的。老百姓是这么认为的，心软到看个电视都动心，都泪花花直涌的人，心真残不到那里去。在基层待久了，或者说在真正的民间待久了，心真的会变得很软。软，是真善美的底线，这是我的想法。
巴山在汉水以南，越接近南方，米酒味越浓。在巴山那几年，心思软得不行。看她的风景，是绿茵茵的，潮气得很；听她的民歌，曲曲的调子，婉转得心里发空；与她的人交往，凡是变成朋友的，一辈子记得你的生日，特别是三十六岁――那年我还是个县委小秘书时，正月里接待返乡游子，一帮成功之士，连续几天迎来送往，忙得自己生日都忘了，到了那天向晚，突然接到一个同学电话，说约了一个饭局，有多年未见的同学从外地回来了，务必出席。等到了场子才知道，是一帮高中同学给我备了三十六岁的生日晚宴！不消说，一场大醉，醉入亲情，醉入友情，醉眼看同学们，个个都是亲人。酒后畅谈，天南地北海吹，也说到人事的艰辛，泪水就涌上来，说都不容易啊，这世道要混出个人样，不脱层皮门儿也没有！
多少年来，我总以为南方的水乡泡软了我的心思，等到了北边，到了秦岭山中，那里山大林密，南地北态，世俗多数走北方的习惯，想这下心肠会变硬些罢――不消说，天真得很，心思还是常常发软，看山，山是慑人心魂的，许多惊天的想法，在秦岭的俯视下，人的意志便矮了许多；看水，水是一路飞花，似乎从不想平静一会儿，水声和浪花搅得人心发紧；看林子，林子老得不知历史从哪里开始，每棵大树都能教你一辈子的人生经验，容不得理清自己的思路；看人，南生北相，一脑门儿的边地情急，胡天高远的眼神中轻易读不到一丝温情；看路，古子午道的艰险自不必说，它的栈道至今还留存在悬崖峭壁上，杨贵妃的荔枝梦并不能掩盖漫漫古道的落寞，即便是210国道，过去也只是更多地把艰险的跋涉留给历史的记忆，而它湮没于原始林中的鸟道，我们读到的，多数是秦岭的匪事和背枋人的叹息。在秦岭山中久了，太多的压抑叫人老是背负着沉重，不敢稍有松懈。
下乡的途中，我曾惊异于几位老领导稠密的心思，每每看到放学的农村孩子走在乡村弯曲的公路上，他们多数时候是会停下车，尽可能带上几个，有时候小小的车内，能塞进七八个一身灰土的娃儿，这时候，一切与交通安全有关的事项都让位于一份不由自主的感情，除此而外，你能说出其它的什么？你只能默默感动。我也是因之学了他们，遇到放学的孩子，能捎上尽量捎上，特别是冬天，宁可自己下车在路旁等候，先把回家的娃儿们送一程，寒风扑面，天地雪白，寂静的山里世界中，只有自己的心是热乎着，不消说，多少天自己都会生活在一片感动中。一次出县出差，天下着小雨，路途中遇到一个躺在路边的老人，我们停下车，发现老人受了伤，满脸是血，不消说是刚刚出了车祸，而肇事车辆已然逃逸。我们小心地把受伤的老人扶上车，赶紧送到附近的医院。救治中医生和护士一直向我们流露出监视的眼神，似乎怕我们逃掉。我心中忽然也有了点儿阴影，救人而被讹的事情经常听说，果然，等老人的家人赶到医院，首先不问老人的伤情，却问是谁撞的，当他们从医护人员的眼神中认定是我们所做时，一把抓住我的胳臂，双眼现出愤怒的光芒，那光芒是我平生所从未见过的。所好老人是清醒的，连忙说不关他们的事。我们走了，没有得到老人家人的一句谢意，甚至是哪怕是一丝感激的笑意。但我心中是舒坦的。如果我不那样做，显然，我会不安很长时间。还有一次，周末，回安康的家休息，晚上八点多走到邻县一个地段，遇见一起车祸，堵了很长一溜车，两个年轻交警正在处理着，我们的车在车龙的后面等了有二十多分钟，久久没有前面的消息，其实这段路是挺宽的二级路，应当不至于这么久地堵车的，我就下车到前面去看看，一看便很生气，原来交警在和肇事的卡车司机做着笔录，而路边上就是被撞倒的一个老太太，卡车的大灯明亮地照着眼前的一切，围观的人，交警，蜷曲在地上的老人，我。起先我是以为可能撞死了，等到我近前仔细一看，老人还在呻吟，我就对交警发了火，对他们吼道：先救人嘛！人还是活的嘛！你们会不会工作啊！交警对我的发火起先一愣，接着是不屑的眼光，依然做着自己的事，我又吼道：“听到没有！先救人！”这时我的司机，小声对那不理睬我的交警说，这是刘县长！接下的事情就简单了，两个交警立马跑过来，抬起地上受伤的老人，把她小心地放进路边停着的警车里，立时拉响着警笛向县城方向去了。我不知道那个老人事后的情况，但我很长时间都在愤慨那两个交警的作为，他们是那么年轻，也许刚参加工作时间并不长，可他们对生命的麻木让我怎么也不能接受。尽管他们并不知道我是哪个县的县长，但就是这样一个小小的官的名头，立马改变了他们的作为，我既庆幸，也悲哀之极！
盘桓乡里，与许多乡民见面，认识，聊天，询问一些什么，回答一些什么，每有灾情，下到村里，田边，说着安慰的话，做着安慰的事，每每，乡民对党和政府的感激，会惹得我们泪水蒙上眼睛。有时，在一个老婆婆的哭声中，我们也会蹦出哭腔，或摇着手，说不出一句话来。前些年，秦岭山中年年大灾，山河破败，人民流离，前途黯淡，面对灾情，我们只能没日没夜地行走在山里，行走在民间，仿佛我们唯有不停地走，那灾情才会降低一般，也仿佛唯有这样，好日子才会从头再来！有一年一个偏远的乡发大水，进山的道路冲毁了，里面音讯全无，当我们市县一帮人步行一整天进去时，看到所有的人都是泥人，所有的耕地都冲成了光板，除了集镇的高处还有房屋站立着，沿河的农舍全趴在泥沙里，一幅难民图叫人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和乡上同志见面，都哭，和村里人见面，也哭。那时，任何语言都是多余的，唯有眼泪说明一切。事后，我们也曾笑话过那位乡党委书记，快五十的人了，哭起来像婴儿，其后在汇报灾情过程中，每到动情处，就放声大哭，最后硬是出不来声音了，直打手势，那泪水还是长流不止。我们分成几个小组，背着从县城带过来的粮米、油盐、消毒药品和治红伤的膏贴，深入到散落在七沟八岔的村组。我带的那个组到了最边远的猴子坪，这是1935年秦岭地区最早的红区，红四十七师在此建立了第一个苏维埃乡人民政府，不用说，这也最贫困的地方，革命时期，因了红色政权的建立，也是死人最多的。我所看到的景象，是见所未见的，巨大的洪水把几十年来人工建设的一切都改变了，回到了从前的原状。山民们栖息在临时搭建的窝棚里，从废墟中抢出来的似乎只有几只锅而已，锅里煮着从水冲后的地里扒出来的还未完全成熟的洋芋，没有盐，我们带来的盐正好派上用场。山民们对此十分感激，盐似乎比一切的救助都重要，老人们说，有盐就好，有了盐，啥都能将就了！那天的晚饭，我们和山民席地而坐，共同吃着水煮洋芋，那是有着强烈泥腥味的一顿饭，边吃边安慰受灾的人们，语句哽咽，不知说清了什么，老人们却反过来安慰我们说，没啥没啥，你们来了就好了，比起民国强多了。年轻的村支书哭起来，一个白胡子老汉就训他说，你们是没受过苦哇！早年闹红时候，国民党一口气杀了猴子坪一十八口壮汉子，哪个哭了！哭也没用，还是要杀。老汉倒是叹息那个冬天，一个红军的官躲在山上的岩洞里养伤，一场大雪封了上十天，没吃的没喝的，山下又扎着陕西警备旅的队伍，等天放晴了，敌人也走了，农会的几个上到山上，人早死了，冻成了冰疙瘩！我印象中县志上有这样一段记载，是个营级干部，带了一帮人在猴子坪创建根据地的。我的泪水哗哗地流出来，不为故事的悲壮，为自己惭愧。多少年了，秦岭山中，类似猴子坪这样不适宜人居的地方还多，生存生活全靠天，而我们县上同志竟然是第一次到这个村来，还是因了受灾。老人说，路远啊，你们来一趟不容易！
其后的几年恢复重建，这山中的小乡我们是作为重点的。能迁的，动员迁出去，不想走的，尽量挪到高处，动员了部门、企业帮建，县里的干部们捐了款，也捆绑了一些资金扶持。天高地远，山里的日子慢慢好起来了，只是每每我下到这个乡，当汽车穿越秦岭的原始老林，寂静的氛围和道路的颠簸，总是让天空大地不能平静时，我内心便有一种想哭的冲动，理不清为何而哭。只是想哭。为一只惊慌中飞过车前的无名的鸟？为坡地上向我们张望的老乡？为一头沟边上静静饮水的黄牛？为重新覆上新土并长出庄稼的耕地？历史如这山林，生长着，毁灭着，我们手握权力，背负责任的人们，你在这老林子中留下了什么？！
我们的县委书记是个农家孩子，三十岁以前是苦出身，就是说三十岁以前没有过过好日子，那种衣食无忧的日子。当年为了报考地区的师范学校，住不起旅店，只好睡在教室的课桌上，用报纸当被子。工作后，又要照顾几个读书的弟妹，一个人的工资根本不够化，只好长年地在菜市场上买回最便宜的萝卜、卷心菜、豇豆等，泡成酸菜，顿顿都是酸菜就饭。奇的是，他至今还喜欢吃一口酸的，不像有些人，早年困难时候吃伤哪一样东西，多少年想起都发呕！比如我吃不得红苕，那是早年吃伤了胃口。这位书记爱说一句话，我最见不得穷人受苦受难，也见不得穷人哭。他的心是软的。软得有时不像是个县委书记。当他还在做着县长时，每每下乡，最爱到五保户家中和学校去看看，看到五保户病痛着了，他的泪水就会上来，要么掏出自己的钱，叮嘱村干部给买药，附近如果有村医，必定立马要叫了来，看着给人诊治清楚，配了药才会舒一口气。在学校，看到农村的小小年龄的寄宿生，开饭时吃着自带的霉菜，心里就受不了，说这怎么长身体呢？农村娃儿还没走就输在起跑线上了嘛！以后，在他主政的几年里，多方筹资，也多方统一思想，实现了五保户集中供养达八成以上，全县农村寄宿生吃上了营养餐，去年又率先在全省实现了中小学学杂费全免，而这个县至今仍然是国家级的贫困县。前些天，和他一起下到金川镇，晚上散步到镇上的小学，见年龄不大的寄宿生们早早地上床睡了，便好奇地问，怎么睡这么早呢，晚上可以上上自习嘛，旁边的镇长无意间说了句，下午饭吃得太早了，早睡免得饿哩！原来，农村的小学是从来不吃早餐的，中午十二点吃一顿，下午五点多吃一顿，下午饭到第二天的午饭竟然间隔了近二十个小时，他当即说，我们要研究要研究，对我说，可以考虑在营养餐的基础上，再增加一顿早餐，加一块钱，两毛钱的豆浆，八毛钱的鸡蛋。我们都说可以，还可以考虑动员干部给学生捐点款，为了孩子，大家还是愿意的！这事就这样定下来了。从明年春季开学启动，在原来营养餐的基础上，每年全县再新增六十多万元的投入，可以动员干部捐一部分。他说，事情怕有心，有心就是再困难，该挤出的钱还是能挤出来的。他就是那种，行车走在乡下，见了学生必定要捎上一程的，逢年过节必定要到敬老院与院民们共吃上一餐饭的，听说干部欺负了百姓，必定要追究个水落石出的，再忙每周都要到农家乐吃一餐酸菜包谷糊糊的。他还是一个农家的孩子。心软。叫你不能不跟着他一起软。
这些年，秦岭山里的变化大了。过去的老林子，通上高速公路了。过去的旧村舍，被城里人稀奇得八宝经了。在山里盘桓，总该留下点什么罢，这点小心思，支撑着一个个大主张。我们抓得最紧的，便是招商引资了。三四年时间，引了三十多个亿。一个过去老是排在全市末位的小县，如今连续三年获得市上的一等奖。渐渐地，我们下乡有了底气了，老百姓的赞扬多了，客商的笑脸多了，年终总结工作，实在话也多了。感慨时候，也有泪飞飞的，那是什么滋味都有。最怕有人调离时的送别，无端地惹得人在大庭广众之下落泪，说是做秀吧，心是堵着的，说点什么前程远大的俏皮话吧，轻佻得不行，走的不轻松，留下的也不轻松。感情是个试金石，关键时候装不出来。
最叫我泪花飞扬的，是我抓一个村的旅游开发。那是三年前的事了。与所有秦岭大梁下平平常常的村落一样，它是不起眼的，四面被山围着，中间几百亩的平缓地，村舍散落在山边，水边，岩湾下，林坡上，一年四季只种一季包谷，套种些洋芋杂豆，喂猪只图吃腊肉，用钱进山或砍或挖，人老几十辈，村中没出过一个大学生。但它的林子是深而密的，它的山是奇而秀的，它的水是幽而清的，加之高速公路从村外经过，并留下一个出口，这就使得它有了做旅游的价值。县上千方百计地引来了开发商。起初，村民是表现出异乎寻常的热情的，表示给予客商最大的优惠，并参照高速公路建设标准签了土地转让、房屋安置合同。但当客商正式进来后，一些干部便动了心思。什么都要抬价，而且打着群众的招牌。过去签的合同不算数了。反正你如不答应涨价，我就拦你的车，堵你的路，叫你没法施工。客商见了我，大呼上当，一度时间想走人不干了。这是县上引进的第一个大型旅游开发项目，倾注了县上主要领导的心血，也是我包抓的项目，处理不好，影响太坏。我曾陪着县委书记三次进村开群众大会，面对面地和群众对话，讲政策，讲前景，也讲诚信的意义，希望群众理解和支持这个项目。但很长时间，问题层出不穷地提出来，项目施工陷入僵局。有一次，我单独给群众开大会，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在我讲话时，突然战抖抖地站起来，走到我面前，指着我的鼻子，狠狠地说，我看你这个县长，长得还是光鼻子华脸的嘛，咋么说的话不中听，你就是个汉奸嘛，把我们便宜卖了！全场一时大静，立即又一片嘈杂，我脑子里一阵火车的轰鸣，我听不到人们在吵什么，但我从他们的表情上读出了对我的不满甚至愤怒。事后我了解到，由于项目施工中，一条公路要从老太太家的自留山通过，那山只是一片细毛毛的灌木林，但老太太在谈补偿时非要照树点，拇指粗的一小棵树，也要陪十几元，如果算下来，就是好几万块，这显然行不通，一开口子，全部项目都乱了。于是老太太就拦车拦人，不叫施工，还睡在铲车前，叫喊说，我反正七十多岁的人，活也活够了，看哪个敢动我老婆子！价钱谈不下来，会场上就冲我发了飙。那几天，我满脑子都是“汉奸”这个词，想着想着，心里很闷，很气！群众的不理解，一些基层干部的从中作梗，让我一度很灰心。不久，省上一家媒体，又登出一篇大稿子，说开发不顾群众利益，这里面有没有暗箱操作啊，还点了我的名字，说我怎么怎么说的，又是怎么怎么说的，一些群众在采访时也说了不合实际的话，上级领导也打电话，善意地提醒。一团乱麻，一个沉重的包袱，一盆盆的脏水，一个逼上梁山的项目！所好的是，如今这个项目进展顺利，企业和群众的利益得到很好的解决，也被列为省市重点项目，一切阳光灿烂??记得最后一次，受县委书记委托，邀请开发商一道与群众开大会，弄清了是非，也批评了乱作为的干部，形成了决议，群众还当场把开发商聘请为名誉村长，表示今后更好地协商，共同发展。我很高兴。那天，我第一次破例在村上吃了一顿饭，此前，我曾发誓不喝村上一口水，不抽村上一支烟，主要是生气――我们几个干部都喝醉了。那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在我半醉时，颠颠地跑到村长家，硬要给我敬酒，说了一屋子的道歉话，说大人莫记小人过，我是一时气糊涂了，说了伤人的话，你是我们县长么，可不能记我老婆子的气啊！边说边给我作揖，甚至要跪下去的样子，我连忙扶住老人，说怪我们干部，没有把话讲清楚，讲清了就好了嘛。又说要相信政府，政府都是为群众服务的，怎么能做坑群众的事呢！可能是有了醉意，我的眼泪下来了，自己倒没有意识，事后跟我一起去的干部说，刘县长，你怎么哭了呢！
情愿面对群众，因为真情，眼泪飞飞，伟大的泪水，叫人有了伟大的情怀。不要笑话泪水，它一定的，会叫你善良、真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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