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杉溏物志|杉本贵志

时间:2019-02-19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鱼殇       杉溏村的太大子终日搬一把木椅横在堂屋门前,眼瞪瞪望着对门的虎形山发愣,恁怪的。众人走过门前,熟悉的不去打扰,摇摇脑壳走了,不熟的仿佛要看出个究竟,就用言语去探他,他竟不吱一声,无法,还是摇摇脑壳走了。
  太大子原本是蛮威风的。他清楚地记得正是某大报发表社论《鼓起干劲,力争上游》的那会,刚刚踏进三十岁的门槛。身体从里到外都充盈着活力,有的是劲;眼睛精亮亮,走路兴冲冲,一天到晚憧憬美好的明天,宣传着共产主义的指日到来。驻点的公社刘书记,和他谈得来。一次在大队做报告:“毛主席教导我们,‘青年人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世界是我们的,也是你们的……’杉溏要跑步进入共产主义,领头的是关键!太大子这种青年,就是毛主席希望的那种青年……”这时,旁边有个干部模样的人提醒刘书记:太大子还不是党员。刘书记理也不理,一掌重拍在桌子上,说:“反正,铁定了的!太大子,好好干,‘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
  太大子受宠若惊,脑壳鸡啄米似的点个不停。瞬即,举起左手,高呼:“‘鼓起干劲,力争上游!’‘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用六个月时间,跑步进入共产主义!……”会场顿时激昂起来,刘书记捏着胡子坐在主席台上笑眯了眼。
  太大子三十而立,果真立了起来,仿佛杉溏大队是他的,他就是杉溏大队。太大子正如刘书记所说的那青年,果真没让他失望,把杉溏大队的工作开展得风风火火,杉溏大队的名气便似坐了直升机一般。这下,红旗插遍杉溏大队,太大子常常出现在各类大会小会的主席台上,一律是胸佩红花,口若悬河,口水泼溅,高举左手,出尽了风光。
  刘书记说,这青年是毛主席说的那种青年,有几下子。有几下子么?太大子掌管杉溏大队不到三个月,成绩大大的有:一亩地产3000斤粮食,10万斤红薯,一棵白菜300斤。杉溏大队人人能读书作画,个个能写诗唱歌,夜夜有电影,餐餐有鱼肉。
  餐餐有鱼呷,却要了太大子老婆的命。杉溏大队红旗满天,少不了检查的领导,参观的同志,牵线线似地来来往往。太大子书记家无疑是第一站,地里的产量,嘴上能汇报;读书作画写诗唱歌早就操练了,早就预备了;唯有这餐餐有鱼肉,不好对付。太大子极聪明,想出一个法子:呷剩的鱼骨头留在碗里,不丢!检查的、参观的每回来,老婆便极默契地配合,端着碗好似呷得差不多了,剩下些鱼骨头。然后,把嘴一抹,就收了碗。很生动,让人很艳羡。
  有一回,又是检查的、参观的牵线线来,又是太大子老婆很生动地演戏。不同的,检查的当中有一位省里来的首长。首长双目有神,很是威严,紧盯着太大子老婆浮肿的脸和手中端着只盛了一抓饭的饭碗,饭边上是一堆颜色深黑的鱼骨头。太大子老婆望一下首长,又望一下端着的碗,本想自我解嘲地说一句:“餐餐有鱼肉,都厌了!嚼一点鱼骨头,有味。”果真筷子就夹了几块鱼骨头往嘴里塞。首长没有说话,阴阴地走了。
  当晚,太大子也阴阴地走回家中,下午被首长重重地训了一顿。回家不见老婆,灯也不亮,气不打一处来,吼:“臭婆娘,死到哪去了?”老婆没有出来,也没答话,只从里屋床上传出喔喔声。一看,是喉咙里卡有鱼刺。忙喊人,想办法,无用。郎中也来了,仍无用。三日后,“臭婆娘”在时断时续的喔喔声中死去。
  自此,杉溏大队的太大子再无了精亮亮的眼睛,有的是一对死鱼般的眼睛,终日眼瞪瞪地望着虎形山,虎形山脚下有他呷鱼呷死的“臭婆娘”。
  
  狗欢
  
  有一年春天,杉溏院子天地间吹起一股春风,队上的田地包产到户。农民当家作主,种什么,怎样种,自己说了算。一时间,到处是忙碌的身影。院子里要数平生和老国干得最为起劲。平生文文弱弱,一肚子墨水,包了队上一口水塘。塘里养鱼,水中放鸭,科学喂养。老国却五大三粗,但嘴笨手不笨,犁田打耙刈草锄地……无活不干,无活不精。闲暇时,还背一套木匠家伙串户过村做几张桌椅,打几个高矮橱。平生和老国都干得很欢,日子过得也欢。
  很欢的平生和老国偏偏一直处得不欢。平生埋汰老国:是头笨牛,笨得连屁都放不出!老国看不起平生:哪像个人样?一肚子坏坏水水,往鱼鸭嘴里灌洋玩意,鱼鸭都不是原来的味。这小子,若在“抗日”时准是个汉奸!两个人背后的话都或迟或早传到对方的耳朵里,一传一传,传到耳朵里的话难听得要命。两个见了都不搭腔,黑青着脸,你瞪我一眼,我吐你身后一口痰,仇恨万丈。两个大男人都在家小面前立了个“三不”的规矩:一不准去搭理对方;二不准去踩对方的门槛;三不准去拢对方红白喜事人情世故的场。
  于是,平生和老国处处较着劲。前脚老国买了14英寸的韶峰黑白电视机,后脚平生就捧回了金星牌的,箱盖上明标着44厘米(17英寸);上午老国请了乡邻的客,吃的是肉,下午平生喊乡邻坐拢桌子,摆的是鱼;上月平生起了屋,下月老国盖了楼。逢年过节,平生一家穿戴新崭崭,老国一家大小里里外外都是十成新。吃罢团年饭,平生老国几乎是同时点起鞭炮,“劈叭咚劈叭咚”,比谁的响,比谁的响得久,耳朵尖尖地听着,眼鼓鼓地瞪着,心里细细地盘算着。
  平生和老国较着劲,害得老国的崽大兵和平生的闺女小红一出了学校门,便不能搭理,便不能手牵手,便不能肩并肩。其实,大兵和小红在镇中学读高三蛮要好的,又互相关照,班上同学都起哄:是一对!苦就苦在回了家,好就好在能上学。恼火的要算平生家看鱼塘的那头德国黑盖狗黑熊,老国家看门护院的本地纯良母狗小花。两狗的工作干得欢。白天黑夜,黑熊屹立鱼塘,凶猛无比,窃贼大多抖抖索索,不敢拢边,有胆大的尚未得逞,脚上必定留下几个印记。小花丰收季节守着老国家一晒谷坪黄澄澄的稻谷,麻雀鸡鸭一粒都衔不走,跟随陪伴熟人亲邻又温若水样。黑熊小花干得欢也处得欢。它们不管两家的规矩,频频约会,山川田野,留下它们感情的印记。平生和老国各自训着自家的狗。黑熊小花听得茫然。训后,仍一如既往,甚至变本加厉,它们玩得更欢。平生和老国各自狠狠地骂着自家的狗:“狗娘养的!”黑熊小花就疑惑:“我们是狗,当然是狗娘养的!”就各自调笑自己的主人,抓一下,舔两下,又汪汪笑几声。主人恼怒极了,抽出打狗棒一顿乱打,黑熊或小花就如离弦的箭离窝出走,相约在草木青青的山脚或流水潺潺的小溪边,互相抚慰,互相倾诉,虽遭呵斥毒打,它们心情仍是开心欢悦。
   平生和老国简直是没有办法了。想卖,一是舍不得,狗干了不少事;二是谁也不想先卖,两人较着劲,谁也不想认输。于是,黑熊小花一如既往干得很欢,处得很欢。
   不久,竟出了事。事不算大,竟告到了乡政府。原因是那个春光明媚碧草青青的上午,黑熊和小花玩得太欢,春情荡漾,亲热得了不得,控制不住,做起爱来。恰被老国看见,这等于当面羞辱他,老国气直冲脑门顶顺手抄起一根木棍,使力打过去,黑熊没料到,反应还算快,腿上虽挨了一棍,只受了些小伤,一跳一跳,走了。再说老国的羞辱,在杉溏院子有个乡风乡俗,不是人家母狗主人提出,公狗无端交媾人家母狗算捡了便宜羞辱了人家主人。尤其一见是仇人家的公狗,且在光天化日之下,就分外眼红。平生本觉理亏,而捡了冤家仇人的便宜,不但不怪黑熊,还奖赏黑熊一碗肉饭。瞧着黑熊受伤的小腿,冒火:这不是欺侮我平生么!便领着一家老少要和老国家大动干戈,好在乡邻劝了,打不成。第二日,平生就去乡政府告状要老国赔礼赔钱,开口便是千儿八百,乡政府司法干事老刘疑疑惑惑问:“咋,千儿八百?”平生肯定着:“至少这个数,我那宝贝可是德国的黑盖狗!”老刘摊上这狗事,又觉好笑又觉难办,就坐着纳闷。公母狗交媾,交就交了,按乡风乡俗,本是平生家的狗没道理,平生家赔个不是也算应该。事不大,老国打断人家狗腿,按民事纠纷赔偿理所当然。
  正在这时,一男一女年轻人领着一公一母狗民直奔老刘办公室来。男青年是老国的崽,女青年是平生的女,公狗是平生家的,母狗是老国家的。男女青年一进来,手牵着手肩并着肩眉来眼去欢声笑语;公母两狗鱼贯而入,亲昵热情,汪汪欢叫。老刘瞪大眼睛问:“这又叉出哪一枝?”男女青年各自把手中的红本本晃了晃,老刘眼尖:“结婚证。”老刘“哦”的一声,又瞧瞧地下并排站立的公母两狗。
  老刘站在乡政府门前的草坪上哑然失笑:“这不是扯平了么?”太阳很好,公母二狗汪汪欢叫,随着男女青年的欢声笑语消失在公路尽头,久久地回响。
  
  牛魂
  
  杉溏院子九根爷年岁最长,脾性最怪,火气最大,活儿最多。一天到晚看不惯院子里的青年人,动不动自个儿跟自个儿较劲,发脾气,唠唠叨叨没完。若哪个不识时务去碰九根爷,一顿好骂泼天而下:“你个兔崽子,忘了本啊?!你爷爷的爷爷,你祖爷爷的祖爷爷,你的老祖辈冤啊,生了你这个没出息的!你忘了本啊!对得住哪个?要晓得,庄稼人不能没有牛啊,庄稼人更不能对不起牛啊。要晓得,牛是庄稼地里的魂呀,没魂庄稼地里就生动不起来呀……”
   九根爷骂人,没一个敢回。一院子里的人都晓得九根爷的德性,他爱牛爱得要命。三扇两间正屋,一间是九根爷住,一间九根爷用来堆牛草,关六头牛不成问题。牛栏起得老高,砌得也讲究,比正屋都强。九根爷一辈子爱牛、伴牛。冷了,牛栏里堆好厚好厚的干草;热了,替牛洗澡,梳刷,还在一边扇打蚊子。冷不得,也热不得,更饿不得。九根爷边放牛,边割牛草,怕牛吃不饱。每回放牛回来,九根爷都背着一篓子的牛草,鲜鲜嫩嫩。九根爷天天离不开牛,牛过得舒畅,他心情就好,就要喝几盅米酒,在牛栏前边喝边看牛,心里就美,喝酒就有味,吃起饭来也香,睡起觉来也甜。逢九根爷高兴,你去碰他,他绝不发脾气。有的年轻人就逮着这空儿,奚落九根爷:“九根爷,九根爷,你是不是特喜欢牛身上的臊味,牛屎的臭味?”九根爷竟一本正经:“你个兔崽子,你是不懂的,我特爱闻牛味。”年轻人疑惑:“牛味?”九根爷就笑:“不懂吧!不懂回家闻闻。”回家当然不会去闻,也闻不出。杉溏院子只有九根爷会闻,只有九根爷爱闻。
  九根爷逢人就赞牛:“好牛就一定会拉犁儿,一声不吭耕呀耘呀,一片片泥土翻过来,整过去,秋收后硕硕果实,欢欢喜喜。”九根爷说到这里就停下来,仿佛泥土翻动后的一股股气息浓浓地灌入他的鼻孔,他嗅了嗅,深深地吞进肚里,全身舒畅得要命。接着又讲起来:“牛啊,庄稼人的命,庄稼人的神!在生,舍得出力,地里才长粮食;死了,又献出了身,竟做得好菜。它忠啊,义啊!有几个人当得它。它一生吃的是草,干的是活,效的是忠,献的是义。”九根爷讲着讲着,又停下来,用手去抹眼泪。
  早晨,九根爷在后,几头温驯的老牛在前,一步步走上草坡,走进树林,早晨的太阳染红了他们一身。晚上,九根爷把一盏酒盅,唠唠叨叨陪牛说话儿,牛昂起头睁着眼在听九根爷无尽的心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都是这幅定格的古老的画。
  九根爷爷爷的爷爷,那时没牛,给地主放牛。想牛,望穿秋水;买牛,攒不够钱。九根爷爷爷的小妹,九根爷的姑奶奶,替九根爷家挣回一头小牛,她进了一户人家做小。小牛真调皮,蹦跳着,呻叫着。爷爷说,那头小牛真逗,谁见着都想摸一下小牛的头,毛发光亮,膘肥体壮,肚儿溜圆,“哞”地叫一声,清清脆脆。叔爷爷二十出头,也极欢喜小牛,常常牵着小牛走上草坡,走进树林。一日,在树林里遇到邻村一个砍柴的姑娘,不想,各自看一眼,便看到了心。从那时起,便天天以放牛为借口,小牛作掩护,山脚、树林、河边、田野,都留下两个年轻人的脚印。这是好事,不好的是邻村姑娘的兄长横竖一个理:娶走小妹,我不管,送一头小牛就行!到底爷爷家没把小牛送过去。叔爷爷为此不吃不睡,满山川田野里跑,叔爷爷病了,一家人绝不怪小牛,也不恨那姑娘的兄长,只恨那日子的穷苦。牛是无罪的,牛是庄稼人的宝,庄稼人的盼头。
  到九根爷手里,田地分到家了,日子已好过许多,栏里关着一头老黄牛。有了老黄牛,九根爷仓里有了余粮,房里有了老婆,走廊上有活蹦乱跳的“免崽子”。一晃数年,牛也默默,九根爷也默默,屋里却闹起来了,添了闺女,添了儿媳,添了孙娃。“南边”更闹腾,杉溏院子里有许多男女青年壮劳力都去那边捡“金元宝”,有许多人家嫌牛碍了手脚,牛必缠着个人,就卖了牛,弃地南下。九根爷一家一家去劝:“莫卖牛,莫卖牛!”“莫卖牛,我怎脱得开身?”有人反问。九根爷郑重地回答:“我替你看。”有人就笑,“有这事?”还是把牛卖了。也有人信,果真把牛交给九根爷看。牛多了,九根爷清晨早早就去割牛草,忙得很。一到春耕,九根爷忙得不歇气,张三李四王二麻子等等各家都等他牵牛去耕,他忙得更欢。那一段时间,他气色不错,精神焕发。
  不久,不知谁家弄了一台耕整机,也能把田整得稀烂,突突突地在田里翻转着,又快,惹得许多人欢呼雀跃。有人便从九根爷家牵了牛回来,去了牛市上。九根爷急了,逢人就说,那铁牛,能翻角角落落吗?能犁深犁透吗?能耗烂耙匀吗?……九根爷掰着手指头,硬要说出一百个不满意。院子里的人也不和九根爷争,该卖牛的仍旧卖。
  九根爷阴郁了许多,常常和牛唠叨:“那些个兔崽子,吃亏的时候还没到!”
  有一天清早,九根爷丢了魂似的,满旷野山川里跑着喊:“哞――哞――,哞――哞――”九根爷那头老黄牛不见了,昨天夜里还说上话儿哩!又喊人四处去寻,无踪无影;托人到乡派出所报案,十天半月,杳无音讯。九根爷仍到处去喊:“老黄,哞――哞――,老黄,哞――哞――”声音喊得嘶哑,徒劳。日思夜想,心急如焚,九根爷就病倒了。病倒在床,九根爷仍不忘吩咐家人去寻找老黄牛。
  九根爷的儿子旺宝送他去医院治病,治了不见成效,一日病似一日。旺宝心痛不已,非常愧疚,本想说出来龙去脉,却张不开口。旺宝曾多次劝爹把老黄牛卖了,光卖牛肉都能卖个好价钱,也省去爹费时费力费神。春耕时,喊一台铁牛“突突突”几个小时就完,又快,又花不了几个钱。爹大怒,要拿栗木敲他的脑壳。无法儿,那个深夜,旺宝喊人便偷偷地把牛牵去卖了。
  不久,冷冷的一个深夜,九根爷病情加剧,脸煞白流汗,把旺宝叫到床前:“旺宝,我要走了……我看见老黄了,老黄一身血淋淋,老黄冤呀!你要懂得,牛是庄稼人的魂呀!答应爹,再……买……”话未完,九根爷竟去了。
  旺宝声嘶力竭地哭喊。
  送走九根爷的第二天,旺宝买回一头小牛,哞哞地叫,活蹦乱跳,蛮逗人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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