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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给友人的信【给文学友人的两封信】

时间:2019-02-19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谢有顺 福建省长汀县人。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著有《活在真实中》、《话语的德性》、《先锋就是自由》、《此时的事物》、《从俗世中来,到灵魂里去》等著作多种。曾获第二届冯牧文学奖;青年批评家奖等奖项。现居广州。
  XX:照片看了,我喜欢在树林里那张,感觉有新东西。
  你的小说《XX》,之前看了,杂志发出来后,我又看了一遍。没来得及给你说看法。总体感觉,不错,只是你这样的写作变化,未必适合你。就这篇小说,我有一个不满足,就是你在写作的时候,还是有一种写作的架子,无法贴上去写――无法贴着人物的感觉写,或者说,你写的,和你这个人生命中最本质的部分,关系不是很大,至少,你没找到二者之间的精神契合点。整个感觉,是你在一个遥远的地方指挥你的人物,你和你所写的,有明显的疏离感。这种感觉我未必表达得清楚,但你也许能明白。
  由此,我想起《红楼梦》第四十八回里写的一件事。香菱姑娘想学作诗,向林黛玉请教时说:“我只爱陆放翁的诗‘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说的真有趣!”林黛玉听了,就告诫她:“断不可学这样的诗。你们因不知诗,所以见了这浅近的就爱,一入了这个格局,再学不出来的。”后来,林黛玉向香菱推荐了《王摩诘全集》,以及李白、杜甫的诗,让她先以这三个人的诗“作底子”。林黛玉对诗词的看法,自然是很精到的,只是,我以前读到这里,总是不太明白,何以陆放翁的诗“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是不可学的,直到新近读了国学大师钱穆先生的《谈诗》一文,才有了进一步的了悟。钱穆先生是这样解释的:“放翁这两句诗,对得很工整。其实则只是字面上的堆砌,而背后没有人。若说它完全没有人,也不尽然,到底该有个人在里面。这个人,在书房里烧了一炉香,帘子不挂起来,香就不出去了。他在那里写字,或作诗。有很好的砚台,磨了墨,还没用。则是此诗背后原是有一人,但这人却教什么人来当都可,因此人并不见有特殊的意境,与特殊的情趣。无意境,无情趣,也只是一俗人。尽有人买一件古玩,烧一炉香,自己以为很高雅,其实还是俗。因为在这环境中,换进别一个人来,不见有什么不同,这就算做俗。高雅的人则不然,应有他一番特殊的情趣和意境。”这话说得真好。
  我扯远一点,从我所熟悉的当代文学批评来说,个中的“俗”,何尝不是如此?很多的文字,貌似高雅,有学识,其实骨子里是俗的,因为这样的文字,换一个人说,也能说得出来,不见得有什么不同。按照钱穆先生的看法,“这就算做俗”。是啊,说的都是公共的大道理,思想路径是公共的,甚至连文风也是公共的,“背后没有人”,如何能够造就出有个性和生命的批评?假若批评只是字面上的堆砌,却不呈现作者这个人,从中我们看不到作者对人性的细致体察,也看不到作者自己的胸襟和旨趣,那么,这样的批评,就只能是作品的附庸。它表面上看,是文字背后没有站着一个人,往深处看,其实匮乏的是智慧和创造力。
  中国人的写作,自古以来,就要求把自己的生命、自己的人生摆进作品里去。在一部作品里,看不到有人的存在,便为失败。这样的文学观点,如今并不为一些现代人所接受了,人与文分开来看,已经成为一种主流。然而,笔墨毕竟是从一个人的胸襟里来。胸襟小,要让笔墨里的气象是大的,总没有可能。王维的诗,看起来都在写物,但他最杰出的地方,就在于他写的物里有“我”存在;杜甫的诗看起来都在写“我”,但他最可贵的地方,就在于他写的“我”里有物作为证据。读《论语》,可见孔子为人、做事的真实面目,所以太史公说:“读孔氏书,想见其为人。”作者在文字中,毕竟是藏不住的。今天批评界的许多虚假,其实都出在批评家身上,他们习惯于在自己的文字里隐藏自己。一种是不敢说出自己真实的感受和判断,一种是根本没有自己的感受和判断可言。前者是故意的隐藏,后者是没有把自己摆进去,带来的结果都是虚假;而虚假在文学写作中,是最大的俗。
  上面的拉杂看法,其实我在一篇文章中也表述过,和你的作品未必有关,但我写出来,给你一笑。
  我在评XXX的散文时,用了一个“散文的后面站着一个人”的题目,发在林建法主编的刊物上,题目我自己是喜欢的。当时我写的时候,还没有读到钱穆先生的话,新近读到,觉得我在这一点,和他一致,心里高兴。
  天热,保重!
  谢有顺 2006年7月27日
  XX先生:
  您好!
  感谢信任。您近日给我寄来的关于您的大作《XXXX》的资料,连同您言辞恳切的长信,我都认真拜读了。
  我们虽然并不认识,属初次联系,但我对《XXXX》一书,并不陌生。二00五年春天在济南召开的中国小说学会年度小说排行榜评审会议,我也是评委,参加了那次投票,我记得很清楚,大作榜上有名。我当时虽没来得及读,但听其他朋友介绍过,知道这是一部花费了您许多心血的优秀之作。您如果愿意馈赠,我当然很感谢。只是,短时间内我还读不了,因为八月十五日左右,我要到美国、加拿大访问,九月初回来后,我得去上海――我刚考了复旦大学中文系的在职博士,必须到上海读一段时间的书。而我之前的外语水平有限,接下去的一年时间,主要任务是苦读外语,估计文学阅读和研究,都要搁一段时间了。
  想来,这也是一种无奈。三十好几了,再进学堂,应对各种考试,说不吃力是假的,但做理论研究的,有学位比没有好,我不能免俗,只好尽力而为。这也是我们做理论研究的和你们写小说的之间的不同――写小说的人,显然要自由得多;理论研究人员则需要更多地依托于资料室、图书馆、大学学府和学术交流。
  您在信中所述对文学界的某种失望之情,我颇为理解。现在的文学界,浮躁、炒作、人云亦云、盲目吹捧的现象严重,这是有目共睹的,它的背后,受消费文化的力量所左右,需要警惕。但真正的写作者,大可不必将这些放在心上,表面的浮华,终究是要烟消云散的。被时间所留存下来的,一定是那些有价值、出新意的作品。
  与此同时,我也觉得,先生对批评界似有一些误解。大作《XXXX》并非像您自己所说,被“埋没”了。从您给我的资料看,有二十几位文学界的重要人士写了文章,发了言,开了两个研讨会,上了中国小说学会的长篇排行榜,且大家对这部作品的评价都挺高,“一部扣问灵魂之作”,“是部大作品”,“革命年代的身体见证”,还谈到了它的“文学史意义”等等,――试想,这些年来,能有这么多人写评论,能获得这么高评价的长篇小说,一共能有几部?如果这样的作品还算“埋没”,那其他的作品又算什么呢?有更多的作家,写了好作品,还远远享受不到您这种待遇,这也是一个事实。不说其他,就说和您同一 年上排行榜的格非的长篇小说《人面桃花》,我个人对它的评价是很高的,可出来之后,也只寥寥几篇文章论到这部小说而已,关注的人,远不如您的《XXXX》多。但我注意到,格非的状态很好,并不受这些影响,相反,他一直沉下心来写这一系列的第二部――我觉得,这才是一个作家对抗文化困局的最好方式。
  其实,先生可能没有想过,做评论家,也有诸多的不易。国内每年要出上千部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就更是数不胜数了,还有散文、诗歌,要求每个评论家,阅读其中的大多数作品,并对自己阅读的作品都作出评论,这不仅是不可能的,也是残忍的。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能有这样的精力和能量。批评也是一种写作,一种独立的、有生命的写作;批评家呢,只能照着自己的兴趣和能力进行阅读和写作,这是常识。
  就我个人而言,无论是阅读还是写作,都只能是出于我的心灵选择,我不可能为了把场面上的活做好,为了把朋友们的作品读完,一天到晚把自己弄得疲于奔命。相反,我需要更多的时间,来阅读自己想读的典籍。孔子说,“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他的意思是,古代的学者是为了自己修身养性而读书,为了更好地完成自己的人格塑造而研究学问,可现在的学者呢,是为了别人而读书和研究学问。现代人何尝不是如此?我们有多少时候,是在为自己内心的需要、为自己人格塑造的需要而读书的?太少了。多数的时候,我们(包括很多文学批评家)读书,仅仅是为了应付我们在工作和生活中所遇到的具体困难,为了应付人情,为了还债――这样下来,或许照顾到了方方面面,但在人格、心灵上的光辉,却有日益黯淡的危险。
  真正的批评家,必须从这种被动的局面突围出来,才能获得独立的眼光,才能写出有心灵质量的篇章来。因为学问的正大一途,实在是事关生命,通向人心。王阳明把这样的学问称为是“根本的学问”:“吾教人致良知,在格物上用功,却是有根本的学问。日长进一日,愈久愈觉精明。世儒教人事事物物上寻讨,却是无根本的学问。方其壮时,虽能外面修饰,不见有过,老则精神衰迈,终须放倒。譬如无根之树,移栽水边,虽暂时鲜好,终久要憔悴。”
  追索和践行一种“根本的学问”,必定是寂寞的,正如您的写作,如果是和这个时代作着相反的见证,也要有面对寂寞的准备一样。先生可能没有想过,比起我们做理论研究的人来说,您的小说被冷落的遭遇,实在是算不得什么。你们的作品出来,至少还有人评论、推广,我们的评论作品出来,卖个五千册已是天文数字了,又有谁去评介和在意呢?但即便如此,我并不灰心,因我知道,自己不是为了一种外面的浮华而写作的。写作在许多时候,更多的是一种心灵的慰藉、精神的觉悟,是一种自我援助。
  苏东坡写信给谢民师时说:“文章如精金美玉,市有定价,非人能以口舌论贵贱也。”强要别人去论贵贱,反而失了为文之隐秘快乐了。请相信,真正好的作品,并不会被埋没的,即便暂时被冷落,总有一天,它也会大放光芒。文学史上,这样的例子举不胜举。真正重要的是,您自己是否对文学还怀有坚定的信念。
  今天的文学界,多有不正常,这是实情,然哪个时代的文学界就正常了呢?李白的时代,不也歧视天才?曹雪芹的时代,不更是没有为文之宽大境遇?至鲁迅的时代,貌似自由多了,但内中的险恶,却非我等能想象得到的。因此,我从来反对一些人,永远都在想象一个写作的黄金时代,以为在那个“黄金时代”里,他就能写出真正的好作品。这是一种自欺欺人。写作的黄金时代永远不是在远方、在未来,真正的黄金时代,就是当下――只有当下才是真实的。你此刻孤独就永远孤独,你此刻写不了就永远都写不了。一些人总是迷信“生活在别处”,写作也在别处,好像写作仅仅和外部环境发生关系,而无关心灵。他们为写作预设了条件,比如说自由发表和出版呀,物质环境变好呀,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呀,等等,他们虚拟了许多写作的条件,一旦现实不能提供这个条件给他,他就不写了,或者有理由胡写。但真正的写作不是这样的,真正的写作遵从内心的召唤,捍卫语言的尊严。英国女作家维吉妮亚?伍尔芙说:“我们同时代的作家们所以使我们感到苦恼,乃是因为他们不再坚持信念。”――没有信念,何尝不是今天的文学所面临的最大的精神困境?要说不正常,这才是最大的不正常。
  而我要说的是,世间本无正常,一切的正常,惟存自己内心而已。心乱了,一切皆乱;心若清明,万事通达。
  因此,文学的知己,外面求不得,惟有向心内求。况且,真正的知己,本就罕见,要不,贾宝玉和林黛玉之间,就不会生出那么多事来了――他们活着,不就是为了求得一个情感上的知己么?《红楼梦》第三回,贾宝玉摔了玉,林黛玉伤心掉泪:“今儿才来,就惹出你家哥儿的狂病,倘若摔坏了那玉,岂不是因我之过!”读到此,脂砚斋有批语云:“我也心疼,岂独颦颦。……他天生带来的美玉,他自己不爱惜,遇知己替他爱惜,连我看书的人也着实心疼不了,不觉背人一哭,以谢作者。”后来我读到一篇评《红楼梦》的文章,作者接着这事说到:茫茫大地,千古知己,岂非宝玉、颦卿二人。伯牙子期亦是;太白子美亦是;纳兰后主亦是;而雪芹脂砚亦是。脂砚之背人一哭,是幸有雪芹识之。吾掩卷之放声一哭,尤伤世间竟无人识的。“芳华易凋,良木易摧。”阮籍无路可叹,墨子歧路言悲。于知心解意处求一知己,难矣!――通读先生之信,是真想求得这样的知己,我也是这句话,“难矣”!然而,知己难求,却仍要孜孜以求,这是先生所给我的一种启示,它让我相信,求的本身,是有意义的。
  只是,不要对这个时代抱太高的希望,以安静、沉着的心,继续写,才是正途。至于别人怎么看,不要放在心上。“猿吟鹤唳本无意,不知下有行人行。”让它去吧。
  从信中觉得先生是一个性情中人,并且为文郑重,故我也坦率地说出以上的真实意见――郑重之人,一直是我所钦佩的。梁漱溟说,中国人常常有逐求、厌离、郑重这三种人生态度,若能经“逐求”和“厌离”,再跨入“郑重”,即为人生之化境。“我之所谓郑重,实即自觉地听其生命之自然流行,求其自然合理耳。郑重即是将全副精神照顾当下,如儿童之能将生活放在当下,无前无后,一心一意,绝不知道回头反看,一味听从于生命之自然的发挥……”我个人,从梁先生的话中,得了启发,所以,这一两年来,无论阅读还是写作,都有了诸多调整,好使自己成为“郑重”之人。而要跨入“郑重”,就要“将生活放在当下,无前无后,一心一意,绝不知道回头反看”――这话对写作者,尤为及时。一部作品写完,就像鸽子放出去了,让它自己生存去吧,不必一直“回头”,免得把“当下”也耽误了。您意如何?
  您比我年长一倍,我是后学,但不知不觉乱说了这么多,实在是班门弄斧,让您见笑了。就此打住吧。
  欢迎您来广州作客。并祝夏安!撰丰!
  谢有顺敬上
  2006年8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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