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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意杭州 我眼中的杭州诗意

时间:2019-02-20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谢鲁渤 山东莱芜人,现居浙江杭州。文学杂志编辑。著有散文集《独洗苍苔》、《兔子打猎人》、《夕阳流水之间》等。      在黄龙洞下了轿子   
   文怀沙一九五一年替上海棠棣书店主编一套“中国古典文学研究丛刊”,约请俞平伯谈《红楼梦》。虽然其时担任北大教授的俞先生认为自己从事的工作就是整理《红楼梦》,却没有时间来做这件事。文先生给他出了个主意,把旧作《红楼梦辨》重新修订一遍,再增补些近年发表的新作。俞先生觉得这样也好,遂整理出一部十三万字的书稿,更名《红楼梦研究》,于次年九月交付出版,没想到销路不错,两月间印了六版,总数达两万五千册,毛泽东也读了。
  毛泽东读俞平伯先生的书,应是出于对《红楼梦》原著的喜爱,不见得一开始就是想因此掀起一场运动。据文怀沙先生说,读过俞平伯《红楼梦研究》后的毛泽东,甚至还找来统战部的李维汉、徐冰等人,建议将俞先生增补为全国人大代表。五十年代初的俞平伯是“红”过一阵的。
  引火烧身的其实是俞先生的另一篇文章,发表在一九五三年三月号的《新建设》杂志上,题为《红楼梦简论》。导火索则是李希凡、蓝翎的文章《关于〈红楼梦简论〉及其他》,刊登于一年半之后的山东大学学报《文史哲》。这篇文章和随后发表在《光明日报》的《评〈红楼梦研究〉》,被毛泽东认为是“三十多年以来向所谓《红楼梦》研究权威作家的错误观点的第一次认真的开火”,是“很有生气的批判文章”,而“事情是两个‘小人物’做起来的”。声势浩大的“红楼梦研究批判运动”由此拉开帷幕。
  我曾看到过一张照片,拍摄于一九八O年五月二十日,画面的正中是俞平伯,左右两侧分别为蓝翎和李希凡。那一天是《红楼梦学刊》编委会成立,在会后的餐桌上,两个当年的“小人物”向“所谓《红楼梦》研究权威作家”俞平伯先生举杯敬酒。近三十年的岁月倥偬,早先那场运动的真相已然大白于天下,基于政治因素的是非论争,也早已尘埃落定,对立双方人为的恩恩怨怨,尽在不言中。现在想来,五十年代的俞平伯在《红楼梦》研究上的跌宕浮沉,就像是一面多棱镜,折射出了他一生中太多的偶然。
  对俞平伯的红楼梦研究著作,我读得很少,喜欢的还是他的散文,尤其朱自清作序的那本《燕知草》。书是上海开明书店一九二八年出版的,“书中所写,全是杭州的事”。俞平伯十九岁那年去英国留学,却仅在伦敦住了半个月,就回国了,此后的六七年间,基本上都在杭州。俞先生写杭州,一如朱自清所言,有一种“温暖浓郁的氛围气”,文字功底,现在的浙江作家无人堪比。难怪当年文学研究所的吴庚舜说,俞先生编选《唐宋词选》,注解部分能当作散文来读。
  早年的俞平伯好读传奇小说,并不喜欢《红楼梦》。“我从前不但没有研究《红楼梦》的兴趣,十二三岁时候,第一次当他闲书读,且并不觉得十分好。”但是远赴英伦的那一趟“雪夜访戴”式行旅,海上航程单趟就要一个多月,同行的傅斯年是个红迷,一聊起这本书就兴致盎然,受其感染,俞平伯“方始剧谈《红楼梦》,熟读《红楼梦》”,以打发越洋漂泊的寂寞时光。
  俞平伯后来的《红楼梦辨》,实际上是由他和同乡好友顾颉刚先生关于《红楼梦》的通信整理而成。从英国回来的第二年春天,对《红楼梦》意犹未尽的俞平伯开始和顾颉刚书信往来,延续数月。随后俞先生辞去了杭州省立第一师范国文教员的职位,又打算去美国留学,却因远洋客轮水手罢工而滞留。在无奈等待的日子里,二十二岁的俞平伯耗时三月,以通信为基础撰写论文,在杭州完成了自己一生中最早、也是最多是非的红楼梦研究专著。
  虽然因《红楼梦研究》惹出了一场轩然大波,但是作为政治运动,一九五四年的红学事件从根本上说,俞平伯只是一个首先被打开的缺口。他自己当然是不服气的,“我的书,这一来就一抢而光了。塞翁失马,安知非福。”他所在的文学研究所领导何其芳,也并不认同,“批判俞先生的人,艺术鉴赏还不如俞。《红楼梦》后四十回让俞先生来续的话,比高鹗要好。”何其芳在当时说这样的话,是需要很大勇气的。
  曾经写过一篇短文,题为《杭州的诗意》,说五四新文化运动以后,“杭州在二十世纪的早期,几乎成了新诗人的云集之地和滋长白话诗的温床”,除了俞平伯先生,还提到了朱自清。一九二O年暑假后,由蒋梦麟推荐,朱来杭州省立第一师范任教,他的一本新诗《不可集》就是在一师编成出版的。
  俞平伯在杭州有颇多佳话,某年瞿秋白来杭,约俞平伯去黄龙洞见胡适,俞认为瞿是共产党人、无产者,不会坐轿子,而自己走不动那么远的路,需要坐轿子,便说分头去。等俞先生下了轿子回头一看,瞿秋白也坐了轿子来了,俞先生连说,好笑,好笑。
  俞平伯六十年代初说的这件事,像是无意中给十年前对自己的批判下了一个寓言式的注解,读来令人忍俊不禁。
  
  为什么说苏曼殊是杭州历史文化名人
  
  说苏曼殊是杭州的历史文化名人,我想恐怕是因为他的坟在杭州孤山的西泠桥畔。以我的孤陋寡闻,尚不知曼殊和尚短短三十五年的生命,有哪个重要阶段和杭州的历史与文化密切相关。苏曼殊的母亲是日本人,他生前曾经十一次前往东瀛,五分之二的生命在那里度过;一九一八年逝于上海,六年后,才由友人将其迁葬杭州。究竟是孙中山出钱,陈去病经办,还是柳亚子等人集资而为,两种说法各有其出处。
  但苏曼殊肯定是喜欢杭州的,因为他有诗曰:“春雨楼头尺八箫,何时归看浙江潮”。其时他应该在日本,而且已出家做了和尚,所以接下来的两句是:“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做了和尚的苏曼殊,出入日本寺庙,想必知道日本普化尺八的祖庭是杭州护国寺。
  苏曼殊是其父苏杰生在日本横滨经商时,与日本女人若子所生。出生时母子二人并不被苏家认可,直到他三、四岁时,才被领回广东老家。再次东渡,已是十五岁,靠表兄林紫垣的资助,前往留学。说苏曼殊是广东中山人,不过是随了父亲的原籍。严格说来,漂泊一生的苏曼殊,落拓江湖、四海为家,很难说何地是其真正的里贯,把他和杭州联系起来倒也未尝不可。
  在辛亥革命前后,杭州是一处风云之地,许多革命志士频繁出入其间。苏曼殊作为那个时期最先觉悟的知识分子之一,与这些人物结交甚广。譬如秋瑾女士就义后,他曾为其遗诗作序。两人后来都归葬于西湖,恐非巧合一言能蔽之。但苏曼殊主要不是一个革命活动家,其革命的“激烈”,更在于文学上。他所加入的南社,是中国近代史上最大的一个进步文化团体,前期与辛亥革命的关系非常密切,先后成员多达千余,其中的苏曼殊和李叔同人称“南社二僧”。两人先是在上海的《太平洋报》共事,报纸停刊后,李应邀到杭州,在省立两级师范学堂任教,加之杭州又是南社雅集之地,苏曼殊自然会常来,“何处停侬油壁车,西陵终古即天涯”之句,想来应是他谒钱塘苏小小墓后的留诗,也是对自己飘零身世的感怀,相伴西湖的念头隐约流露。
  在我看来,杭州这个城市,骨子里还是很文人气的。虽然一九O九年秋天南社成立时,选择的集会地在苏州虎丘,但若是摆在杭州孤山之类的地方,我以为也非常合适。对于南社这样一个学者型文化社团的气质而言,杭州可能更接近些,也更宜于南社中那些狂生奇才、学者名士们张扬个性。这些从诗文词曲、琴棋书画、金石篆刻到医卜星相、花木盆景、辟谷养生,几乎无所不具、无奇不有的南社人,八斗五车的才学是一个方面,生活方式上呈现的则是另一个方面。当年苏曼殊和李叔同所在的《太平洋报》编辑多为南社人,办报之余,经常出入酒肆歌廊,或使酒骂座,或题诗品伎,颇具晚明东林复社人的遗风。
  苏曼殊与杭州的关系,应该是一种精神默契;苏曼殊对杭州的悟性,非现时文人的功利心态可比。苏曼殊虽为出家僧人,于佛门却是几进几出,实乃半僧半俗之人。有说他十二岁那年因生父过世、嫡母不容,遂在广州海云寺出家,受赐法名博经,别号曼殊,三年后去日本寻母而离寺。其实不然。在十五岁留学日本前,苏曼殊在上海姑妈家寄食了两年,学习中英文;从日本回国后,先是在苏州吴中公学和上海《国民日日报》教习撰稿,后去香港投靠兴中会陈少白,因误会而遭冷遇,一气之下,才跑到广东惠州一间破庙削发为僧。数月后,不堪青灯黄卷,偷了已故师兄博经的度牒,悄然离去,从此以“博经”自命,号称“曼殊和尚”,开始浪迹江湖的流离生涯。苏曼殊特立独行,是真正的性情中人,在修佛与心性之间,始终徘徊挣扎。
  这样的性情中人,让人想起另一个与西湖精神默契的文人张岱。其人也曾浪迹江湖、广结人士,“大江以南,凡黄冠、剑客、缁衣、伶工,毕聚其庐”,更自称“少为纨绔子弟,极好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张岱的一部《西湖梦寻》,认定了杭州是他这一切所“好”之地。张岱历明清两朝,苏曼殊亦横跨清代和民国。
  苏曼殊放浪形骸、落拓不羁;美食美色、无一不好。既流连于烟花青楼却守身如玉,亦痴情于诸多女子得“情僧”雅号而终生不娶。苏曼殊任性豁达,不计生死,自题诗曰:“契阔死生君莫问,行云流水一孤僧。无端狂笑无端哭,纵有欢肠已似冰。”这样的一颗诗魂,也只有在杭州西湖可供人凭吊了,可惜在六十年代的所谓“西湖大扫除”中,“西泠桥畔两苏坟”被一并铲除,如今恢复了钱塘苏小小的墓冢,孤山后却空有苏曼殊坟茔的遗址。
  一个人和一个城市,不在于是否耳鬓厮磨。在杭州做了一辈子文人,或许与这座城市的历史文化毫不相干;而飘忽如云的苏曼殊来去匆匆,倒是西湖不可或缺的一笔。苏曼殊当然是杭州的历史文化名人,哪怕他的灵魂依旧流落在荒草萋萋的鸡笼山上。
  
  七十年前的五千元
  
  在杭州住了几十年,始终没有去过“风雨茅庐”,虽然也曾从郁达夫一鳞半爪的文字中想象过它从前的模样,又听说后来被占为民居,休整前成了派出所的办公用房,现在已恢复旧貌,却到底还是没有见识过。
  自古以来,居者有其屋乃人之常情,郁达夫当然也不例外。“自家想有一所房子的心愿,已经起了好几年了……总觉得衣食住行四件大事之中的最低限度的享有,是不可以不保住的。”郁达夫这么说,也这么去做了,迁居杭州后办的最重要的一件事,便是建起了“风雨茅庐”。
  房子是一九三五年建造的。此前的郁达夫,也一直想着在杭州建房。林语堂先生来杭时,郁达夫陪他逛了半天吴山,所谈的话题中,就包括“集资买地,来造它一个俱乐部的事情”。并且还算了笔账:“大约吴山卜筑,事亦非难,只教有五千元钱,以一千元买地,四千元造屋,就可以成功了。”
  七十年前的五千元是个什么概念,我说不上来,听郁达夫的口气,不像是个令人咂舌的数目。我也不知道当时的一千元能买多大一块地,但郁达夫说花四千元要造的屋,却是个俱乐部。按郁达夫、林语堂他们的盘算,这大约是用以文人雅集的会馆一类,场地应该不会太小,五千元就能搞定,想想都觉得爽。
  在吴山造俱乐部的事情,后来并没有付诸实施,否则杭州的城隍山上就多了个人文景观。郁达夫记述这件事情的文章,写于一九三五年暮春,到了这一年的夏天,他的“风雨茅庐”就破土动工了。自己的住房,到底比俱乐部要紧些,何况其时郁达夫的婚姻也确实急于遮风蔽雨了。
  此前的郁达夫,已在玉皇山后买下了三十亩地,花了一千七百元钱,这也是让现在的杭州文人羡慕不已的。郁达夫拿这块地,置换了位于大学路场官弄六十三号的一块地皮。据王映霞回忆,“风雨茅庐”到一九三六年春天完工时,“足足花掉了一万五六千元”,也就是说,相当于在吴山造俱乐部三倍的钱。
  杭州大学路地段现在的房价,每平米在一万以上,杭州的作家,即使能出手百万购置房产,最多也只能在此买个一百平米的中等套房,不管怎么换算,七十年前的郁达夫要拿出这样一笔钱,恐怕也绝非易事。他自己就说过,“在这一年之中,为买地买砖买石买木,而费去的心血,真正可观”。虽是“东挪西借”,但他自己也承认,一位做建筑事业的朋友先来说,“你若要造房子,我们可以完全效劳”;一位有一点钱的朋友也说,“若通融得少一点,或者还可以想法”。看来文人也还是需要交些有钱的商人朋友的,似乎现在的情景,也大抵是这样,有人干脆直接混到那个圈子里去了。
  事实上“风雨茅庐”建成之后,郁达夫真正居住的时间并不多。从一九三六年正月去福建谋职,先是奔波于闽杭之间,后抗战爆发,杭州沦陷,他又辗转去了南洋,一九四五年在苏门答腊被日本宪兵秘密杀害,客死异乡。抗战胜利后不久,已和郁达夫离了婚的王映霞,就把这房子给卖了。“风雨茅庐”没有了却郁达夫安居杭州的心愿,只给这个城市添了一点人文故迹。
  我现在的住处,也在杭州大学路附近,与“风雨茅庐”仅一箭之遥。每次去吴山,我都会想,七十年前郁达夫和林语堂究竟要在什么位置花五千元造个俱乐部,却总是不想去看看“风雨茅庐”。五千元的俱乐部不过纸上谈兵,一万五六千元的“风雨茅庐”却实实在在,七十年前的账,现在还真不好算。
  
  乡关惭愧说杭州
  
  施蛰存先生的第一本书名为《江干集》,是一本短篇小说集,一九二三年自费出版,列入“维娜丝丛书第一种”,由上海维娜丝学会发行,署名施青萍,印数仅为一百本。
  时年施蛰存在杭州,刚从私立之江大学自动辍学不久。上海的这个维娜丝学会是个什么样的组织尚不清楚,从名称上推测,应该属于那种研究文学艺术的群众团体。维娜丝有艺术女神之说,把施先生的集子列为丛书的,又是这个学会中的文学会。若是摆到现在,想来是不允许出书的,但那个时候好像没有非法出版物一说,不是书局或出版社也能印行文艺作品。
  其实现在的情景,大致上也差不多,也能自费出书,不过须有一家正规出版单位才行,这个“自费”款项,除去印书成本,还包括给出版社的部分,而施先生当年是不必付钱给维娜丝学会的吧?
  我在前年也出过这样一本书,也是由群众团体下的一个“创作委员会”出面操办的。不过这个群众团体是作家协会,带点官方色彩。这本书的出版对出版社来说,亦属自费。好在不必自掏腰包,由创委会负责筹了点钱;但经费有限,印数也不多,和施先生相比,也就是百步和五十步之差。
  施蛰存的一百本《江干集》,按他自己的说法,其中二十本送了亲友,余下的八十本,委托给了上海的文明书局代售,也是走了关系的,因为有个同乡在里面做门市部经理。文明书局地处南京路,位置很好,比在杭州推销更有利。然而过了几个月去打听,说是只卖掉了十来本;又过了半年,因经营不善,书店歇业了,那个经理也不知去了何处,剩下的书不知所终,账也无法结。施蜇存说,“连一个铜板也没拿到。”
  去年我在单位附近的书店里,看到了和我一起出的那套丛书中的一本,大约也是作者委托给店里代售的,卖得怎样我没打听。回来后找出了我自己的二十本书,在一家散文网站上发了个帖子,说愿意免费赠送,条件是阅后写一两百字的批评。随后收到不少索书跟帖,我也把书一一寄出;再后来,果然得到了许多反馈,都不只一两百字,有人还写了专文,令我感动。书是给人看的,有人看,看了还能对作者说几句真话,比拿几个铜板更值。
  也许没人会知道,我的这个想法,其实是从施蛰存先生那里来的。施先生在他那本《江干集》的书末,印了一则“敬求读者赐予批评”的启事,并附有“江干批评”的印花。对于给这本书“任何一方面赐一切实之批评”的读者,他将奉赠年内出版的下一本书《红禅集》,但每份批评必须贴印花一枚。
  施蛰存印行《江干集》的时候,还是个未满十八岁的少年,虽然在书末的启事中说他对这些作品“不能自决其价值”,请读者评说“拙著之成功与否”,但少年心气还是很高的。其时戴望舒、杜衡、张天翼等人已在杭州成立“兰社”,施先生有一天泛舟西湖,与之相遇,写诗记叙说,“湖上忽逢大小戴,襟怀磊落笔纵横”(杜衡原名戴克崇),后加入兰社,更有“携手江干四少年”之句。这种少年心气在今天是难得一见了,虽然二十好几的人还自称“男孩”、“女孩”也未尝不可,但批评显然是听不得了,更不要说因批评而赠书。市场造就的一代,其根须只怕是漂在水上的。
  因为《江干集》,杭州成了施蛰存创作的起点。施先生有诗曰:“乡关惭愧说杭州”,单独看似乎不好理解,诗的前一句是“橐笔江湖无里贯”,连起来意思就明白了。施蛰存生于杭州,自然是杭州人,但四岁时随家迁居苏州,成年后则“浪迹海隅”、“旅食异乡”,因此“每填表格,于‘籍贯’下,虽写‘杭州’,实滋惭汗。”文人的心思,到底缜密,但对施先生来说,杭州不只是他的出生地,也应该是他文学的“乡关”。所以有“乡关惭愧说杭州”之句,恐怕还在于他晚年的认识:“这一集中的作品,文笔和风格,都在鸳鸯蝴蝶派和新文学之间,是一批不上不下的习作,所以我不认为它是我的第一本正式的文学创作集。”足见有境界的文人,就是到了耄耋之年,仍不失少年心气。
  上个世纪的五十年代,施蛰存经常来杭州,除每年清明祭扫祖坟,住得最长的一次,大约是一九五六年的夏天。其时上海华东师大工会安排他到九溪屏风山疗养,逗留了半个月。屏风山疗养院与当时的浙江大学三分部,也就是早年的之江大学仅一箭之遥,时年五十出头的施先生徜徉其间,一定在松风江涛中看到了自己十七岁时的身影。
  
  经亨颐:“我底心痛煞!”
  
  杭州两级师范学堂开校那一年,经亨颐尚在日本留学,该校监督王孚川先生前去商量,希望他能受聘出任教务长。经先生以学业未成为由婉辞,他知道原本要聘的不是自己,而是已经毕业的几位前辈,未获应允才来找他。王孚川只好求诸浙江同乡会来公举一人,结果还是落到了经亨颐头上。同乡会一经决议是不能不服从的,经先生只好赶程回国。
  做了一年的教务长,经亨颐重返日本复学。此后两年,杭州两级师范先后换了六个教务长,都不合适,学生中还有人记得经先生,说他该毕业了,时任监督徐班侯遂拟急电一封,又把经亨颐召回了杭州。
  经先生在杭州住过十二年,基本上都是在这所学校办教育,两级师范学堂后来改成浙江省立第一师范时,他已做了校长,直到一九二O年回老家上虞创办春晖中学。经亨颐当年的去职,在杭州是一个大事件,以致引发了后来震惊全国的“一师风潮”。对于爆发在上一年、标志着现代中国觉醒的五四运动来说,紧随其后的杭州“一师风潮”无疑是最迅捷、最猛烈的呼应,其时在杭州亲历“一师风潮”,几乎就相当于在北京投身五四运动。在此前后的经亨颐先生,用他自己的话来说,真是“我底心痛煞!”
  一九一九年五月六日,也就是北京学生运动爆发第三天的中午,经亨颐在杭州一家叫做“西悦来”的餐馆,和年初刚刚受聘为北大教育系教授的蒋梦麟先生吃午饭。蒋先生是陪同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研究院的杜威教授来杭讲学的,在美留学期间他曾师从杜威先生攻读哲学和教育学。估计五月四日那天,他们正在赴杭路途中,尚不知北京发生的事。席间翻看报纸,读到“京师学生滋事,章宗祥被殴毙命”的消息,经先生觉得“此事关系甚大”,即以他担任会长的浙江教育会的名义致电国务院和教育部,“切勿操切!”次日晨,蒋梦麟即因学校的事,先行匆匆离去,经亨颐预感到北京学生事件必定会在杭州引起反响,遂“集各校长商议办法”,一连数日,寝食不安。
  这期间,杭州气候突异,“?风猛雨,雹打如拳,校舍倒坏”,恶劣的天气使杭州各学校暂时好像没有什么动静,但是很快,到了十一号,就传来消息说省会学生次日将上街示威游行。第二天一早,六点钟,经亨颐就赶去学校,听说一师的学生黎明即已悄悄从后门上街;到了九点,全城中等以上学校的学生几乎倾校出动,声援北京学运,气势非常浩壮,一向以学生为本的经先生深受感染,在当天的日记中写道:“余出助呼万岁,直至下午三时始回原处”。
  和蔡元培一样,经亨颐也一向视教育为治国之本,在革新教育方面,当时就提出过“与时俱进”的思想,人届中年但锐气不减,行事泼辣,用时为一师学生的曹聚仁先生的话说,是“依着自己的理想去做,不十分计较利害关系”,杭州人则以本地俗语给他起过一个绰号,谓之“经毒头”。经亨颐赞同学生自治,重用以白话文讲授国文、人称“四大金刚”的陈望道、刘大白、夏?尊和李次九,原本已被维护旧势力的官厅视作“离经叛道”,这次和学生一起上街,就更遭人攻讦了。那些天,外界纷传其“好事,鼓动学生”,曹聚仁先生说,“那一时期,经先生在杭州教育界,变得那么孤独,许多聪明的校长都疏远了他。”其实不仅是疏远,甚至公开宣称“经氏不去,我辈不得安”。
  到了五月末,声援北京学运的气势进一步高涨,杭州学界开始罢课,一师的学生更是“全体出校”。因不愿与学生为敌,主张维持,经亨颐说,“省长处匿名控余者甚多,听之而已。”但官厅很快就颁布了特别训令,提前放假,学生表示是罢课,官厅则以放假为名,干脆遣散了学生。五月二十九日,面对一师“终日沉静”的校园,经先生不禁在日记中叹道:“西子湖头学生之爱国热,将暂闭幕矣!”心底的疼痛,油然而起。
  然而真正让经先生说出“我底心痛煞”这句话,还是在次年的三月,趁着学生“放假”,官厅罢免了他一师校长的职务。当然也暗示过他,如果辞退“四大金刚”,可考虑保留其职位,但经亨颐是“一点也不退却的”。只是没有想到,当返校的学生得知他们的校长遭到弹劾时,立刻就掀起了一场“挽经运动”,随即发展成一股新旧文化和新旧思想兵刃相见的学潮。说兵刃相见毫不为过,三月二十四日,省教育厅再度下达“休学令”,将数十名警察派驻一师,遭到学生们的坚决抗争;二十九日晨,五百名武装军警包围了一师,欲强行解散学校,引起了更大规模的流血冲突,波及到整个杭州学界。
  若是单从一师风潮的最初指向来看,其结果是取得了胜利的,虽然经亨颐年初就被推举为白马湖春晖中学校长,去意已定,一师校长由姜琦接任,但在全国教育、新闻和社会各界的声援下,由教育部出面调停,浙江官厅最终不得不撤走驻校军警,收回解散一师成命。然而经先生的心痛,却不在这个层面,他在三月十九日写给一师学生自治会的信中说,“我底愿望,我底责任,本来还没有做起!……那里知道成了前尘梦事!……我底心痛煞!”可见经先生为之心痛的是他的教育理想,是“秋风黄叶,使我依依不能去”的杭州。如今这个城市还知道经亨颐的人,恐怕不多了;但是忘了这个人,她将会留下一段空白。
  
  在楼外楼吃饭的芥川龙之介
  
  杭州本地人去楼外楼吃饭的恐怕不多,一是杭州的餐饮业蓬勃,市区可供选择的店家众多,二是杭州人热衷新口味,对老牌的西湖醋鱼之类缺乏兴趣,若非图个名声,又恰好陪客人游湖在孤山下弃舟登岸,一般不会想到楼外楼。我在楼外楼吃的最近一顿饭,已经是十几年前了。
  那次在楼外楼,是陪同一个来杭访问的日本作家代表团。向外国人,尤其外国的文化人介绍杭州饮食,楼外楼当然是首推。吃什么也许不重要,关键是承载了一百六十年历史的老菜馆,在杭州还能找出第二家吗?
  时间过去得久了,那天的晚宴究竟吃了哪些菜,早已记不得了;日本人作客礼仪繁多,加之席间又是赠书又是谈论文学,一餐饭吃得很规矩,临到散席时甚至忘了问问楼外楼给对方的印象。
  后来我想,即便当时问了,那些日本作家很可能也只是说点客套话。他们中间没有谁来过杭州,对中国江南一带的饮食,也完全无知,没什么能说的。这倒无可厚非,问题在于,他们对此似乎并不关心,整个晚宴过程中,这些作家竟没有一位提到过他们的同行,那个日本大正时代最具代表性的作家,早在一九二一年就到过杭州,并且还在楼外楼吃过饭的芥川龙之介。
  当然,在座的中方陪同也无人提及。我那时还没有读过芥川龙之介的《中国游记》,只知道他的一篇《罗生门》。但芥川的《中国游记》自一九二五年底出版后在日本影响很大,日本的作家要来中国,起码该翻一翻吧?不过这么说,好像有点严于对人宽于律己了。
  近日淘碟,找到一张《河童》。这是我看到的第二部根据芥川龙之介小说改编的电影,前一部是《罗生门》,在国内算得上众所周知。此小说正是在芥川游历中国的那年,由鲁迅率先翻译发表于北京的《晨报副刊》,时为五六月份,其后芥川差不多也正好到了北京,应该能看到。至于在这当口译介芥川的作品是否与他来中国有关,我现在还没有依据。
  芥川龙之介是在一九二一年三月三十日的晚上乘“筑后丸”抵达上海的,海上行程九天。在上海逗留了多久不太清楚,但《中国游记》中的上海部分,却是写得最为详尽,篇幅占全书三分之一强。离开上海的第二站,就是杭州,时间上显然已经四月底五月初了,“火车的窗外,始终是长着油菜和紫云英的田野。”
  民国十年从上海坐火车到杭州,几乎要走上一天。芥川下车时,“已将近下午七点钟”。订好的下榻处是西湖边的新新旅馆,从旅馆的窗户望出去,隔着里湖和一座孤山,芥川是看不到楼外楼的。
  况且芥川住的房间,在旅馆后面的一个角落里。套用现在的话来说,不是湖景房,连西湖也不能看见。这也许影响了芥川的情绪,导致了他对杭州的印象不佳,总是发着牢骚,说西湖“与其称之为湖,不如说近似于发过大水之后的一片水田”;一面在俞楼说曲园先生“多少有点俗气”,一面在岳庙说“秦桧不知遇上了什么恶缘,中了下下签”。他对西湖的描述,篇幅倒是不小,读来却像是走马观花的一日游,离杭前夜,因了枕头上趴着一只围棋子大小的蜘蛛,更是说“西湖也实非令人满意的去处”。
  比较而言,在楼外楼吃饭时的芥川,倒还有些兴致。坐在枝叶葳蕤的槐树底下的餐桌旁,看湖水在脚边荡漾,不停地拍打着石驳岸的间隙,对柳树下的垂钓者从水中拎出一条鲫鱼很是受用,连堂倌在湖里洗涤抹布和“拔了毛的鸡”也不觉得是污染湖水,反倒“产生了一种进入小说场景的心绪”,想起《水浒传》石碣村里的阮氏兄弟了。至于那天的吃,只是一笔带过,“一边喝着老酒,一边用筷子夹食生姜煮鲤鱼”,兴致依然在旁处,不时与同行者对另桌的两个年轻女人品头评足,说“中国的女人三十岁以前,看起来都像小姑娘似的”。
  从当时拍下的照片上看,芥川的侧影颇似陈宝国。另桌那穿黑白(所谓黑白大约因为照片是黑白的吧)格子布衫的女人正侧脸看他,露着一只左耳。芥川肯定注意到了这只耳朵,他一向觉得女人最美的是耳朵,说“我对中国女人的耳朵怀有不少敬意”。女人旁边坐着个小孩,背对芥川,这个已经能坐着自己吃饭的小孩,却被芥川看成是“一个婴儿”;而小孩的父亲在他看来,“长相颇似无想庵先生”。无想庵指的是日本小说家武林盛一,在上一年的五月来中国度蜜月,也到杭州的楼外楼吃过饭。
  在楼外楼吃饭的芥川龙之介,比我在楼外楼陪同的那些日本作家,率性好玩得多了,虽然他在八十六年前的西湖留下了太多的牢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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