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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算术:算术

时间:2019-02-20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七岁那年秋天,我从三天三夜的高烧中缓过劲儿来,舌头像一块发涩的橡皮。我失去了对食物的兴趣。   屋门响了,停停妈妈过来了。她的声音小而飘忽。她站在床前,让我感到不自在。她跟我妈妈商量怎样才能让我开口吃点东西。我觉得全是白搭。她忽然想起什么,语调透着兴奋。瞧我这记性,石榴都熟了,我去搞几个过来,让孩子开开口味儿。她像来时一样轻轻踅了出去。
  我稍稍有些心动。
  一股特有的气味出现在床边。她们连逗带劝,又托又拽把我弄起来。我倚着被子,头靠在后面。停停妈妈双手像两把钳子,“咔嚓”一声把一颗洗干净的石榴分成两半。她把石榴籽儿剥进小碗,妈妈用汤匙送到我嘴里。我开始还有些勉强,但到底抵不住美味的诱惑。妈妈用毛巾不时擦净我口角流出的汁液。她们看着我开心地笑了。我头脑清爽了许多,身上仿佛有了力气。我吃掉两只石榴。停停妈妈说,孩子,不能吃多了,你的肠胃还弱。
  我记不得在病中吃掉几颗石榴,从此再也忘不掉它。它的籽儿像牙齿,像星星,像露珠,无论什么时候想起来,都让我舌下生水。
  我跟停停上了学前班,每天一块上学,一块回家。春天,一起在我家香椿树下写语文。妈妈摘下鲜嫩的香椿叶,让她拿回家去;秋天来了,我们在她家的石榴树下做算术。停停妈妈挑熟了的摘给我们。等到全部下树时,再装满花书包送给我家。
  第三年秋天,我们升到二年级。停停妈妈因为生病住进了市里的大医院。住在村东的停停爷爷,按街坊辈份我叫二爷的,把她接了过去。她不再每天跟我一块上学、回家。她爸爸好像没有在医院伺候石榴阿姨。我偶尔碰到他几回。他总是骑着那辆轮胎沾满灰泥的自行车,生锈的车把上挂着脏乎乎的帆布兜,里面装着锤头、托板和抹子,穿过我家门前的小街往市里去,天黑了才回来,有时还要晚一些。他们家的大门终日关闭着。
  那天晚上,我们一家坐在香椿树下吃饭。爸爸妈妈有一句没一句扯到停停妈妈身上。我问石榴阿姨怎么了。妈妈眼神怪怪地看着我,小孩家多嘴。我听他们悄声低语,石榴阿姨又有了。我想起近一段时间,镇上不断有人在停停家门前活动。他们来找石榴阿姨。他们不下自行车,一条腿搭在台阶上,瞅瞅门上的铁锁,嘀嘀咕咕不情愿地离开……。我妈妈对爸爸说,人走背运真是没法儿。前年比这个时候早点做了一个,今年又赶上了。哎,形势多紧,有的不是时候。
  我听得懂他们的谈话。对生活在乡下的孩子们来说,那些根本不是什么秘密。广播一开就是计划生育。挂着红布标语“突击一个月,把外孕彻底拿下来”的面包车,不是停在当街,就是停在村委会门前。镇干部在街上走来走去,有时跑来跑去。村干部们好像做错了什么,低头拖着步子跟在后面。学校围墙上,歪歪斜斜写着“于江海娘不去带黄(戴环),在家偷生他爹……”一类骂人的话。
  妈妈撵我回屋写作业。她忽然冒出一句,出门不要乱说啊。
  过了几天,我忍不住问妈妈,停停跟她妈妈什么时候能回来。她说,快了,石榴熟的时候。啥时候石榴能熟啊?一个来月吧。
  我记住了妈妈的话,更加留心石榴的长势。放学了,我不回自己家,先跑到停停家门口。我坐在水泥台阶上,心想说不定能碰上他们回来。我扒着门缝往里看。堂屋门窗紧闭,表面蒙满灰尘,显得又脏又旧。院子里冷冷清清。鸡没了,狗没了,卧在花墙上的小猫也不见了。月台下的轧井旁,孤零零搁着一只水桶。一只小鸟在井台上跳来跳去,飞上桶梁磨蹭尖嘴儿。石榴树枝青叶绿,挂果稠于往年。我的口水又涌了上来。妈妈说石榴结得多是喜兆。我相信她说得没错。
  星期天,我吃罢早饭跑到街上,一眼看见停停家门前站着几个人。一辆中型面包车停在门口。石榴阿姨回来了。停停回来了。等我定睛细看,是多么失望。两扇褪色的紫漆大门,像以前一样紧紧关着。是镇干部们来了。他们被挡在了门外。
  村委会六只高音喇叭一遍又一遍点着一些人的名字,要他们在十二点以前,跑步到镇卫生院普查,其中就有停停妈妈。广播里反复讲,如果再不上站,就要采取措施了。
  过了一段时间,那几个人好像等不及了。一个穿灰夹克的人在门上狠狠敲了几下。黄胶鞋顺着门框摸索。他随后蹲下来,把手伸到门下。几个人凑上去。他们大声嚷嚷,好像在争论什么。忽然,不知道怎么弄的,他们竟然把右边那扇大门卸了下来。他们都很兴奋,嚷嚷声更大了。他们把连着的两扇大门靠到过道的南墙上。他们拍着手上的灰土,嘻嘻哈哈进了院子。
  他们注意到我跟了进来,马上发出厌烦的信号。一个身材高大的人说,你进来干什么,出去。我怯怯地说想看看石榴。他的语气变得和缓,馋了,还得两天呢。他接着问,你知道他们家里的人去哪儿了吗?我想了想说知道,停停在他爷爷家。他看着我的眼睛,信任地点点头。跑个腿儿吧,他说,把他们家的人叫过来。回来,给你够一棵石榴。他的脸上浮出笑容。这人挺好。
  石榴不熟,不要。我答应替他们跑路,把停停爷爷找来,顺便看看停停在家里干什么。
  我跟停停跑在前面。她爷爷我邻居二爷脚步慌张地跟了过来。那些人站在院里,看着我们走进来。我拉着停停站到轧井边。停停偷眼看着他们,不敢轻易走动和说话。我绕着石榴树转了一圈儿。东向的一枝挑着几颗石榴惹眼地伸出来。一颗在上面,两颗在下面。下面的红透了。我看了一眼停停,像她腮红。
  那个身材高大让我去找二爷的人,一手插在裤兜里,一手捻着一根细竹棍,跟二爷谈话。他的嗓门粗重,声音一会儿高一会儿低。二爷阴沉着脸。那人问他,他一般不回答,回答也是这两句:不知道,人家没告诉我……。那人有点不耐烦。他指着二爷的脸说,你不要把我们当傻子。以为这样能蒙混过去,你就错了。二爷干脆沉默下来。
  那人走上月台,走到堂屋门口。他用竹棍拨拉了一下门上的铁锁。铁锁响了两下。他走到窗前,把脸贴上去,手搭起凉棚。他对凑上来的人说,电视没了。立柜……也没了。……就剩一张硬板床了。看来死心啦。
  那人走下月台,对二爷说,现在给你一个期限,三天时间……。二爷说,我去哪找?那人说,这个应当是我问你,你反倒过来问我。二爷说,我找不回来。那人说,你找不回来,谁能找回来?二爷说,她们跟我有啥关系,隔家门另家户了。那人说,你怎么能这样说话?跟你没关系,跟街上推车卖豆腐的有关系?她是你儿媳,叫你爹呢!你有义务把她找回来。我们还一趟一趟来找,你倒成没事儿人了。二爷说,我上了年纪,走不动了。二爷说话时,不看对方,眼睛一直冲着月台。他的脸色一会儿泛青一会儿泛白。
  月台上的小花墙边,站着那个穿灰夹克的年轻人。他理了发,脑后发青,顶发见棱见角,又短又平。他手里玩着两只石榴,正在扔起来接住,接住扔起来,就像电影里玩把戏一样。他不关心那个人跟二爷的谈话。他的脑袋像鸡啄米一样上下点动。其他人远远看着他,也是一上一下点头,脸上都挂着随心的微笑。   二爷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对扔石榴的平头大叫,哎,你干啥摘我的石榴!
  平头开始没注意。二爷又叫了一声。他下意识地扭了一下头,慌忙接住落下来的石榴。他一手攥着一只,表情古怪地看着二爷,不知怎样回答是好。
  所有人都把目光集中到二爷身上。院里安静极了,连树叶掉下来都能听到。我的心一阵狂跳。
  那个身材高大、膀阔腰圆的人开口了。他追问二爷,你说什么?
  二爷理硬生生地重复,他干啥摘我的石榴。
  那人立刻回了过来,这还用问,他愿意。说着向二爷走过来。
  二爷不满意这个理由。愿意,凭啥?又不是他家的。
  那人盯住二爷的眼睛。你想知道?理由很简单。他想放松放松,因为找人找累了,况且有人不配合!
  二爷的声音小了下来,他不对。
  没什么不对。对得很。那人的声音抬高了。
  二爷嘟哝了一句,人犯了法,石榴可不犯法。
  这句话显然刺激了那个人。他几次张开口,都没有说出话来。他耐着性子忍住,不再跟二爷争辩,而是把右手举起来,伸出食指冲着他。老头,我觉得有必要给你讲个故事,让你明白一些事理。他咽了一口唾沫。这个故事叫,老鼠掉到油缸里――光油了你了。二爷撅着嘴黑封着脸。那人说,别看你这么大岁数了,不一定听过这个故事。二爷瞪着那个人。故事说啊,有个人喂了一只羊,这只羊啃了邻居的麦青。邻居见了,用砖头赶打他的羊。主人很气恼,找到邻居家里来说事儿。他问你凭什么打我的羊。邻居说,你的羊啃了我家麦青,毁了我的庄稼。主人说,我不管我的羊啃没啃你的麦青,我就问你凭啥打我的羊。老头,你听听,这叫什么话。光闻人家打羊,不问人家为啥,这不是混蛮不讲理是啥!二爷的胸脯起伏得更厉害了。
  那个人讲故事的时候,村支书外面走进来。他赶得有点急,站下了还在发喘。他听到了故事的结尾。不等二爷说话,他插嘴了。摘你个石榴咋了,有多大个事儿。石榴不是让人吃的?二爷说,是让人吃的,可他凭啥糟蹋。支书说,你老三媳妇要是上了站,叫人家来人家也不来,叫人家要人家还不要呢。二爷说,我没请他。支书说,少说两句吧,不就是两颗石榴,当我吃了还不行嘛。他对那人说,高镇长,不要跟他一般见识,走吧。二爷这才正眼看了一眼那人。镇长说,走,你啥也不说就让我们走。你跑来就为了替他说这句话?这么走就算啦?他儿媳妇呢?支书说,继续找,继续找。镇长气不打一处来,找鸡巴啥找,找了七个月了,火星上也该找回来了!村支书满脸堆笑,是是地应和着。
  二爷如果不再说什么,他们也许就离开了。他们以前来过多次,嚷嚷一阵子就走了。可是,不知那天二爷犯什么邪了,一直在嘟囔,这成什么了,撬门别锁,还有没有王法!
  实际上他们正在离开,边说边走到门口了。二爷这句话绊住了他们的脚步。他们回头看着二爷,又期待地看着镇长。镇长其实也在慢慢地往门口走,他闻声停住,又返了回来。他的眉头拧成一个疙瘩,额上渗出汗来。他往后撩了一下衣襟,发现下面两只纽扣没有解开。他一边解扣子,一边不紧不慢地说,老头,你是成心不撂手了。我问你,你那两颗石榴值几个钱?支书赶紧过来打圆场,走吧,走吧,别跟他一般见识。镇长双眉倒立,狠狠瞪了他一眼,厉声说,你就识俩字,走吧,走吧,一边儿歇着!镇长的声音太大了,院子里起了回音。支书冷不丁怔了一下。我的身体一激灵。停停惊叫一声退到了花墙边。
  二爷梗着脖子,谁也不看,面朝堂屋一动不动站着。
  镇长把扣子解开了,露出里面枣红色的毛衣。他宽厚的胸脯被紧紧裹着,显得更加结实。
  你提到我们撬门别锁了,你提得很好。我承认他们不对。我代表他们给你赔个礼道个歉。镇长的语调变得平和。你一直说你的石榴,我们就把账算算。该赔偿你的我们赔偿。村支书一脸迷惑。一颗石榴卖多少钱,老头,你说个价儿。你不说,我说。一块钱不少了吧。一块钱一颗,算黄金石榴啦。两颗,两块。他面向身边的镇干部,树上有多少颗,估个数儿。黄胶鞋说,能有多少,百十来个撑死了。平头哼了一声,没有那么多,三十个不少。镇长说,不要亏他。按一百颗算,再加上一倍,不就是二百颗。老头,二百颗,算你二百块钱。不亏你吧!
  二爷脸色和缓许多,他时不时瞟一眼镇长。镇长突然把话锋一转。你的账算清了,下面算我们的账。他冲着平头,给他算一下,看他儿媳妇不上站的罚款是多少。
  平头早已把两颗石榴放在花墙格子里。他上前两步开口了。省计划生育条例规定,不接受孕情检查的育龄妇女,每推迟一天处以五元以上二十元以下的罚款。你儿媳妇已经七个月没上站了……。镇长插了一句,按高限算,这样就平等了。平头微仰起脖子,嘴里念念有词,二三得六,六七四十二,四千二。
  镇长满意地点点头,示意继续下去。
  省政府关于罚款标准有个解释,就是对不按规定接受节育或补救手术的,每拖延一天处以十元以上四十元以下罚款。镇长又插了一句,还按高限算,这样就更平等了。平头使劲仰起脖子,除了念念有词,还不时翻一下白眼。三四一十二,一千二…--一千二,二七一十四,一七七,七加一见八,好了,八千四百。八千四加上四千二,一共是一万二千六百。
  镇长紧绷的脸上有了笑容。老头,说不亏你就不亏你。你的石榴树按十年盛果期说,满打满算是二千块。这是我们赔偿你的。你该拿一万二千六百块。除去二千,还剩一万零六百块。这是你欠我们的。这个数截止到今天。明天就不是它了。明天还得加六十块。说到这里,他突然加重了语气,既是对二爷,也是对所有人说,都听清了,这个一分一厘不能少!
  支书瞅着二爷,眼里流露着埋怨。明明拿不出钱,逞啥强哩。转而央求镇长,他不懂政策,算了吧。
  镇长一把将支书搡开,厉声道,还有点形样儿没有!我们是做买卖的,要你讨价还价。吃鸡巴啥药了!他对镇干部说,账都算清了,树就是我们的了。还不动手干啥!抄家伙,把石榴卸了!
  镇长话音未落,镇干部们就行动开了。他们冲进厨房,冲进屋棚,从中找出竹竿和木棍,有的立在树下,有的站上花墙,挥舞长短家伙,朝石榴树上一阵乱棒。树枝断的断,折的折。石榴像下冰雹一样。有的飞到墙上,有的撞上门窗,破的破,裂的裂。胶鞋把一只杌子放上井台,踏上去玩命敲打,一时用力过猛,差点没有摔下来。平头把够着的地方都敲光了。他扔下竹竿,像足球运动员一样到处追撵滚落的石榴。石榴在他脚下喀嚓喀嚓破碎。石榴籽儿飞溅,地上一片稀烂。停停缩着脖子,满眼含泪,贴着墙根跑出院子。我鼻尖冒汗,双腿发软,远远躲开,又害怕又想看。
  支书背转身子,自说自道,这就放心了!这就放心了!
  石榴树变瘦变秃了,上面不剩几颗石榴了。两个镇干部站在花墙上,还不停手,想把它们全都敲下来。
  镇长喊了一声,下来吧,费那个劲儿干啥,刨掉算了。
  镇干部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要不就是累了。站 在原地没动。镇长指着他们,再次命令把树刨掉。镇干部听清了。他们又一次冲进了厨房和棚屋。里面又是一阵乱响。灰尘又一次冒了出来。这次他们掂出了镢头、铁锨和镐头。胶鞋头上还顶着一绺蛛网。平头脱下外套,搭在压水手柄上,拉了下袖管举起了镐头。横埋在树下的青砖被倒出来。两个年轻人抡起镢头。一个是顺手,一个是左撇子。他们左右开弓,噗哧――,噗哧――。镢头吃土很深,没几下周围就倒起一堆湿土。两人上来替换,把土铲走。他们动作更快。铁锨不时撞在一起,发出沉闷的声响。他们退下,抡镢头和镐头的人又上来。半袋烟功夫,两尺见方的深坑挖成了。镇长一脚蹬在树上。树晃了晃没倒。他们上来继续刨。胶鞋找到一把斧头,在南墙根石板上蹭了几蹭,掂到树下。他让别人闪开,双腿跪下,抡起斧头砍向树根。砰――砰――,砰――砰――,新鲜木片四散飞开。他绕着树根砍了一阵退出来。镇长打算出脚,这次没轮上。平头早等不及了。他猛地飞起一脚。石榴树经受不住,它甚至来不及摇晃,闷声不响倒下去,哐啷一声,砸翻了空水桶。
  倒下来的石榴树,突然变得很大。
  门外响起汽车喇叭,接着进来十几个人。他们互相招呼着,很过瘾的样子。
  镇长让他们把倒地的石榴树拉到街上。他们一拥而上,抓住枝杈往外拖。树在门口卡住了。胶鞋又掂着斧头过来,噼哩啪啦一通猛砍。几个镇干部站在门外,用绳子捆住树根。树还是出不去。他们喊着号子,一齐用劲,终于呼地拉出门外。两扇大门拽离了门框,哐哩哐当砸下来。
  镇长说,用绳子捆住拖在车后面。
  平头问,拉回去?
  镇长说,拉回去有啥用。拉上去街里转转。多转几圈儿。
  他们把石榴树拖在车后。
  院子里一片阔亮。
  树没了,地上更不见一颗完好的石榴。一切该结束了。
  镇长理了理外套。他跟着往外走,走了几步,又停下了。他好像想起了什么,不由自主地回过头来。他的目光碰上了村支书的目光,也碰上了二爷的目光。他叫住正往外走的镇干部,让把外面的人都喊进来。
  二十多人又涌回院里。
  镇长说,还差一万零六百块罚款。看看还有什么能顶账的,一块拉走。
  两个年轻人来到西耳房门前。他们把火拄伸进锁头,稍一用力,铁锁和搭钌耷拉下来。里面放着杂物和粮食。靠西墙排着三只大缸,门边堆着几袋玉米。真是凑巧了,那天镇上在村里收公粮。广播催了一遍又一遍。镇长让把玉米一粒不剩全都拉走。
  二爷跟支书差不多同时说,交了。
  镇长说,现在不是说征购,是说罚款。他问支书,要不你替他垫上,省得拉粮食。支书不说话了。
  对话之间,镇干部们动开了。他们先把堆在地上装满玉米的口袋抬出来,然后打开泥封的缸盖。屋里一片“慢点儿慢点儿”的应声。胶鞋走到压扁的水桶前,把左脚伸进去,又伸进镐头,把它弄回桶的模样,掂进了储藏室。他们用它往外灌粮食。他们灌满好几口袋。里边刚灌满,来不及束口,外边的抢上去小跑着往车上扛。他们把三只缸都扳倒了。水桶刮缸底难听死了。一个镇干部跑出来,弯着腰,捂着口鼻,不住地打喷嚏。我数了一下,大小一共十六口袋,快把工具车装满了。
  工具车装着玉米,后面拖着石榴树,尾部冒着浓烟,沿着两条大街转了三圈儿,最后开进了收购点。一会儿,平头回来了。他对镇长说,一千六百多斤,四毛三。已经给粮站交代了,让他们直接把款送到镇里。
  他是在大门口给镇长说这番话的。镇干部有的上了面包车,有的步行往收购点。镇长上车前,不忘对二爷说,这事儿没完。你还得找你儿媳。你不服气儿也得找。找不回来,不上站、外孕罚款接着算。另外,给你说一声,真要是外生了,超生二胎罚款至少是六千块。你看着办。
  支书往前凑着,想跟镇长说话。镇长不理他。镇长坐进面包车,平头把车门砰地关上了。
  面包车开走了。车后腾起~股烟尘。支书迟疑了一下,也走了。他再没有回头。
  十五年后的冬天,停停出嫁了。我在城郊一座二层小楼的婚房里,意外看到了那些石榴。它们跟红枣、花生、粟子、核桃、小石子混在一起,盛在一个藤编笸箩里。一些红枣、花生……小石子缝进了红被子。石榴的外皮失去了应有的光泽,蕊柱也掉光了。它们一同被遗忘在角落里,却死死抓住了我的目光。停停应该看到了,但愿她不会因此想起自家曾经的那棵石榴树。
  我是想到了。
  那棵石榴树被拉走的当晚,我跟爸爸妈妈有一段对话。
  他们说刨就刨,说拉就拉?
  爸爸说,他们说刨就刨,说拉就拉。
  为啥拉着树和粮食转圈儿?
  游街,爸爸说。现在不兴人游街了,就拉着他们东西游街。跟拉着他们一样。让他们丢人。
  为什么要游街?
  给别人看。
  为啥给别人看?
  让他们害怕,不敢违反政策。
  那些被踩烂的石榴,许多籽儿掉在地上,能长出小树吗?
  妈妈说不能。
  它们要是没有踩烂,放到箱子里能成熟吗?
  爸爸接住话茬儿,那要看它们从树上落下时,熟到什么程度。要是快熟了,放一段时间就能熟透,要是很生,就熟不了。
  永远熟不了?
  永远熟不了。
  ……
  想到再也吃不到停停家的石榴,我心里一阵难过。那顿饭吃得无滋无味。
  饭后,爸爸领我去看爷爷和奶奶。走在漆黑的街道上,我拽着他的胳膊仰望夜空。爸爸叮嘱我好好走路,别跌倒了。我答应着,依旧抬头凝望。
  他知道我看星星。
  我是看星星。
  它们越来越多,越来越亮。
  它们是石榴籽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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