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许是荷园最欣喜的日子,一副盛妆已足以让它自豪得最早醒来,海涛声舒缓地越过沙岭,带着晨曦漫过每一片荷叶、每一朵花和每一支苞蕾。荷园的楼台、水榭、牌楼在氤氲淡淡散去里露出了精致的辉煌,为荷园的主角作了精巧的点缀。
蓦然间,从沙岭上透过树叶的阳光投在那只池鹭的瞳孔上,它下意识地眨动了一下眼,把温软的光线散在眼睑里,双翅展开,趔趄地倾斜了的身子,优雅地滑向空中。身后,十几只同伴和一群夜鹭先后飞起,阳光为它们拉开一天的晨幕,“窥鱼翘立荷香里,慕侣低翻柳影中”,这又是一个令它们记忆犹新的时候。
池鹭几声单调的鸣唱在北荷塘上如起伏的频率拂动,郁郁的馨香凝结在空气里。放眼去数,那些莲花或一个、或二三个、六七个,叶上叶下、隐的现的,已很快混淆了数目的概念。它们自觉地组成了洁白的花群,在湛绿的荷叶里形成强盛的反差。重重青盖,千娇照水。以手轻抚一下花蕾,感觉花瓣的厚实和花苞的松软,里面正孕育着绽放时的精神。那已开的花是今晨最早绽放的吧,每一瓣仰开,内合的瓣沿由里向外成尖状,一层层围向花心。每一片又坚挺着,不放过每一丝光焰的亲吻;每一瓣又犹豫着,把根部的微黄藏得深深,给自然的只是洁净的白色,人间给予它几十个美丽的名字,此时,无论称呼它们是芙蕖、菡萏、六月神,还是玉芝、凌波仙子也都不为过。
荇菜沿塘边铺展,簇拥着荷梗。荇花点点,莫不是荷花仙子嫌叶下过于平淡,撒下的片片金箔。“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美荇丽人之处,让古诗人心旌荡漾亦不难理解。有香蒲丛丛,柔长的叶伸开来,拂着荷叶、荷梗,现一副讨好神态。赭红的蒲棒一支支隐在翠叶偷窥荷的美艳。扶着玉石栏上温软的石莲花,俯身看荷。初出的荷叶卷成一个并不鲜亮油润的尖指,更像古人遗下的箭镞,斜斜挂在绿梗上,八百年前,南宋诗人杨万里偶然看见一只蜻蜓落在小荷上,随意吟出“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的诗句,赞美自然的生机。此时,这嫩叶上却停的是一只豆娘,那豆娘纤细的腰身,透明的双翅贴在湖蓝色胸背两侧,尾尖浅绿点又如双眼,也许在静听荷叶深处心上那一只的轻歌。
有将展的荷叶,左右叶边向里裹卷,叶中刚刚舒开寸许,如深闺仕女的画卷,无人时轻轻展看。展开的荷叶显然在荷塘里成为气势,大大方方遮掩了水面。大小或如小伞、或如绣锦、或如团扇,方位又高高低低、错错落落,向左、冲右、向上、倾侧,百态千姿。贴水的叶面浮在水,湖水浸在叶上洗去荷叶一夜的慵倦,小鱼如针游上叶面,愿将此作床小憩或许还能连一段晨梦。
荷叶的梗干青翠挺直,摸去竟有小齿扎我,指尖慌得缩回,叶中自然成凹状,叶边或挺或伏。叶脉在阳光下透过叶背,细细数来像二十三条放射线,每条上端又出两脉再连细脉,直至叶边。叶心尚见露珠,逐一看去,多则五六粒、少的一二颗。更有散开细碎的几十珠。又见一粒在叶,随叶的倾侧偏离叶心,另一叶中则有一珠内点有残土,如美玉中瑕疵,定是方才那只喜鹊飞过,抖落了爪尖的香泥。李白曾在荷塘“攀荷弄其珠,荡漾不成圆”,欲折荷赠佳人,别有一番情调。古人将荷上露珠比作凝脂、比作碧玉、比作珍珠、泻银,似多浑浊。此时露珠清澈透明,权作荷花仙子玉姬之泪,更为贴切,天宫森严,王母心冷,仙子只有夜来荷塘赏花,洒下不能与人间共欢之泪。莲蓬忽隐忽现,近前的一只青莲蓬下悬杏黄蕊须,有小小蛛网拉在一侧,凝珠挂上小网的每一根银线,黄蕊余香会引来飞虫,那蛛又躲去了何处?
午间的阳光已被海涛声打得细碎撒在海边,三只白鹭由假山下黝黑的石块上飞起时,蝉早已耐不住寂寞,放开了碎玉般歌喉。嗓音频率密集如拉不断的藕丝,轻扬下荡,随着湖边的柳丝飘散,藕丝又渐渐细弱,正欲寻觅时忽地中断,不见方才芳音出处,如仙子伸出莲花指轻轻弹断了藕丝。白鹭在东塘上悠闲地巡视,哪一朵如心如拳的荷苞开放、哪一支如笔如焰的荷蕾叶、哪一葶如针如戟的荷叶出水,都没能躲过它们的眼睛。石栏边的那朵它们刚刚看过,粉色的十八片花瓣旋上三层,团拢如一花灯,瓣上的红上深下浅,细看有条丝状。花灯的孔幽深黯红,中有鹅黄小莲蓬,蓬面十余小小突起深黄,难以悉心数清那上百束杏黄雄蕊,柱头密集绕莲蓬一环白蕊。绽放的花由瓣尖向下是由红到白地润开,把最具引诱的色泽展露在外,几多花瓣上有茶色斑点,或是仙女来赏荷时的泪痕、已不得而知。
荷花沉在叶的碧浪,隐不住它们红艳的衣袂;荷花浮在绿的柔毯,化不开它们浓烈的美瓣。白鹭飞过映荷桥,荷桥如月跨越环渠,带起一群灰鸽嘤嘤飞过,飞越荷塘降落树丛。岸边的苇丛轻盈地摇动,每一片苇叶把鸽声揉碎。水中鱼草一丛丛,或整圈半旋、或左弯右盘,乌青的细叶像风之长尾,抑或雉之美羽。锦鲤硕大,游曳草中、盘桓荷叶下。水阔处,吻尖一点现出一圈涟漪,环环波纹由明晰到细微,以独有的方式填补荷园空旷处景色。
白鹭飞过七孔桥,桥如玉带连接湖中岛,西岸一道烟柳外,荷池相连如一幅八百米荷花长卷,搜寻天下一百五十余种美荷在此扎根,你可一步步独赏荷中精品。人类的构思是崇尚至美,荷在人类手中由藕莲、子莲和花莲三大系统、数百种培植成千变万化的美花。单瓣的、重瓣的、重台的,粉色、红色、白色、淡紫、间色,汇聚奇花异彩。看那沂蒙颂,蕾如红桃;一丈青,花似皎月;娇容醉杯取意于贵妃,红瓣重重叠叠;惜红衣更是奇中之首,淡紫的花瓣百余片你如何数得清楚。造物主与人类把最适宜阔大绿叶的艳丽色彩给了荷花,不能不说是最好的选择。人类对植物的审美常有着共性,因荷的美,中国植荷的历史就定在了遥远的七千年前。两千五百年前,郑国和陈国的痴男怨女寄情于景,写下“山有扶苏,隰有荷华”、“彼泽之陂,有薄与荷”的情诗,被长须的孔老夫子收集在册欣喜若狂地镌刻在竹板上。
历代文人墨客咏诗作画搜索枯肠得其形态之美、色彩之美,凭心而论,诗家画手又怎能穷尽荷的生动神韵之美,哪怕只是一花一叶。最早以荷表达心态的应为屈原,他愿以芰荷为衣,芙蓉为裳,以示超凡脱俗。九百四十多年前,当北宋才子周敦颐写下“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名句时,荷气质的高贵、尊严、脱俗、洁净空前凸显,深得文人士大夫认可,提升了它的纯正在精神的意义。荷竟于此进入了人类真正的物质与精神世界,再不得生分。
看来几只白鹭已被这个家园里每一个成员熟识,当它们分别停在荷叶、石栏还有那鹤雕阔背上时,那些灰褐的池鹭、夜鹭不屑转身迎接它们,连游人也是司空见惯的成员,不足以打破它们在水上静心诚意的守候。水榭旁的睡莲平静浮在水面,与周边高挺的荷形成高与低、艳与素、张扬与静呈的对照。一方水域,睡莲的白花小巧玲珑,花基粉色,黄蕊灼灼,四层花瓣向上展开如指;莲叶层层相叠,平铺在水,老叶多绿在下,新叶赭红在上,微掀的叶背露一角紫铜。叶的一侧一缺口,状似马蹄。我更愿是仙子酒醉一时愠怒,戏剪成缺。更有淡红、紫红、橙黄花朵各具其美。湖水由缺口漫上叶,又簌地退下,露出叶面蜡质的琥珀色亮光。这冰肌脱俗、楚楚动人、素有水中女神之称的睡莲,竟在这里默默为荷花仙子作了映衬。
一抹夕阳的余光从荷花仙子白玉雕像脸庞上消弭,荷叶里千百只黄蜻蜓飞起。蜻蜓的羽翅伸开,看不见一丝的扇动,其实它每秒50次的震颤已让人们目光产生错觉。它们飞翔是自由的,仅凭感觉的细微风向、气流调整着飞行,变幻莫测、飞悬难定,在荷蕾、叶尖,在浮草、栏杆,侧翔、倒飞、直降、停留,随心所欲,水中的投影瞬息间已远去不寻。
燕子三五沿水乡庄园南向飞过,一只野鸭和六只小雏在凉爽的荷塘一角忙乱起来。它们或斜身扇动翅膀,把水珠杂乱地弹向荷叶、挂满荷花;或俯身入水即刻仰首,水从头的两侧流下,洗去身前臆想中的污浊。有小鸭踏上荷叶,蹒跚着前后走动,低头用扁嘴追逐游上荷叶的小鱼。静听叶下,鱼群喋喋声响打破了晚间荷塘的宁静。
在月下赏花需要宁静的心态,当月光撒在荷塘、洒在醉荷亭旁的莲池,在荷边的脚步也不愿踏出声响。此时的荷叶仍然心情展开承接月华。横塘月满,水净星移。月色下,荷叶的绿已不能分辨出,人们只是凭借白日形成的感觉承认叶的绿。红花也不能认定,唯有白荷仍是明晰的亮丽。那自作多情的捧花的手需要隔开距离,怜香惜玉般吸吮清淡的荷香时,荷花未必愿意随和人意。上世纪的二十年代末也是七月的一个月夜,朱自清在清华园的一方小塘边散步后,信手写下赏荷的名篇。天宫不知有无荷塘,在那里他还写荷不?忽见一支凋零的白荷,残花尚立,落在叶上的花瓣如玉片零乱,让人有些心痛。如黛玉来见,又会泪珠溅荷。好在男儿心肠硬些,走过不再留几多忧伤。
蓊郁的湖心岛黛黑的树丛挂上了一层薄薄的月色,一二声鹊噪从林中传来,玲珑的荷风塔在灯彩里散发几处金辉,在黯淡的天光背里格外雅致。这里金塔应是释迦牟尼的化身,三十个世纪前,释迦牟尼一诞生,便站在了巨大的莲花上,在菩提树下觉悟成道,绕树而行,步步生莲。佛祖坐于莲花之上,清净庄严,从那时起莲便成为佛国净土的象征。一尊金塔,对于荷园来说似应有一个深邃的内涵。
水乡庄园的串串灯笼红透,荷香在柳丝摇曳的红彩绿影里漫溢。也许荷花是造物主专为人类创造的,千百年的与人类相融,将人类审美意识、人类崇尚和美幸福的愿望一并揉入它们的遗传因子。一代又一代,在与人类的情感沟通中达到了至善至美,创生了一个自然之美和人性之美相结合的灵性之花。
月色下的荷园变得朦胧的静谧,那浅山、那林带、那荷塘、那鸟虫,已在恬静的呵护下睡去,海滩涌动的阵阵涛声执著地越过沙山穿过密林挤进窗棂,最惬意的是在那有节奏的舒缓声里入梦。此园名“中华荷园”,在南戴河海滨,有荷三百余种。
选自2010年5期《散文百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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