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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游(上)|仙游天气

时间:2019-02-20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王羲之结束了异乡异客的生活,现在和家人团聚一起。他还有了自己经营的一处庄园。园中有花,池中有鱼,架上有书,壁间有琴,几上有笔,可赏、可钓、可读、可寄、可一抒心中逸气。更有子孙绕膝,尽享天伦之乐,他的心情是相当舒展的。官场经历中的失意和烦恼,因为内外孙铜铃一般的笑声和天真活泼的举动而被他抛到九霄云外。每天,他做完自己的日课――临池习字以后,陪着他们读书、背诗、学书。还经常地带领着孙子孙女在自己的庄园游玩,自由地“迷失”在其中茂密的树林里。她发现了趴着一动不动的小刺猬,他看见了蹦蹦跳跳的小青蛙,小鸟啁啾,伴人歌唱。整个世界和它的树木都在孩子们欢笑的眼球中旋转……然后,暮色降临,一天就这样结束了。
  日月如驰,人也流动起来。孙绰、李充这些老朋友先后离开了会稽,在建康担任了更加重要的职务。支遁云游四方,他说自己是“近非城中客,远非世外臣”,落得逍遥复逍遥。前些年又居于吴县(今江苏省东南部)的支硎山,他说他爱那里幽深清远的风景。有山,还要有水,方才“孤哉自有邻”,支硎山的边上即是汪洋三万六千顷的太湖。谢安也于升平四年(360)出山,做了征西大将军桓温的司马。好朋友虽然不能像往日一样经常相聚,但是却时不时地来信,关心他的起居和生活。王羲之回信告诉他们自己的生活状况,说是“足娱目前”、“足慰目前”,请他们放心,并勉励他们“惟愿珍重,为国为家。” 云无心以出岫。朋友们接信一看,墨花素笺,禁不住眼睛一亮,继而惊叹,羲之的字越写越洒脱而且神妙了。那是他心灵最自然的流露和笔下最真实的技巧。从传世的《远宦》、《丧乱》、《九月十七日》等帖来看,“一画之内,变起伏于锋杪;一点之内,殊衄挫于豪芒”(孙过庭语)。随心意、随直觉、随手腕,但又不越出理性控制的轨道,有呼应、有避就、有变化,给人落英缤纷目不暇接之感,确实达到了艺术上的新的高度。不少专家甚至还认为这些杂帖才是正宗的“王字”,远胜于天下第一行书的《兰亭集序》。比如《丧乱帖》虽然只有八行六十二字,却写得雄奇、跌宕,一气呵成。文曰:
  
  羲之顿首,丧乱之极,先墓再离荼毒,追惟酷甚,号慕摧绝,痛贯心肝,痛当奈何、奈何;虽即修复,未获奔驰,哀毒盖深,奈何、奈何;临纸感哽,不知何言,羲之顿首、顿首。
  
  从文中可以读出,这是王羲之回答朋友询及山东琅琊祖墓遭受战乱被毁又修复的一件尺牍。时间约为永和十二年(356),时桓温北伐收复洛阳,山东复归平静。可是,王羲之因为无法“奔驰”,前去祭扫祖灵,所以“哀毒益深”,“临纸感哽,不知何言”。“书初无意于佳乃佳”――正是此帖的一大特色。
  宗白华说,那是因为“最深的心灵与他的环境世界接触相感时的波动”――美就是这样产生的。比较文学家的说法,又不一样了:“天下之有意为好者,未必好。而古来之妙书妙画,皆以无意落笔,骤然得之”(张岱语)。横说竖说,都行,只要在理,我觉得。
  在王羲之过去的朋友中,也不乏“人一阔,脸就变”的。羲之归隐以后,人家躲着,再也不来凑热闹了,我们也是再也看不到他的身影了。分手是正常的,各有各的前程要趱奔。只有支遁还是过去的样子,飘然而来,飘然而去,像天上的一朵云。也不知道他到王羲之的庄园来了几次,住了多久。《世说新语》倒记载了这么一则逸事:支道林到会稽来,见到了王子猷兄弟。回去之后,有人问他王氏兄弟近来如何?他回答说,我见到了一群白颈子的乌鸦(晋人喜穿皂衣),咿咿哑哑都忙着在学会稽话。小孩子口齿伶俐,可塑性大,一接触会稽方言,很快就讲得十分地道了。有时他们还会嘲笑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哑哑声”说不好会稽话哩,逗得支遁、王羲之眉开眼笑合不拢嘴来。
  归隐庄园,摆脱了君臣关系的约束,没有了同僚之间庸俗的周旋和应酬,人也变得自由自在起来,可以“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朋友来了,有好酒;不来,三杯两盏,自斟自酌。看着没有星月的夜晚,风在林梢雨来去。闲下心来,还能听到河边传来的一阵阵捣衣声。孤独,或者寂寞,总是难免的。对付寂寞,陶渊明的办法是“乐琴书以销忧”,王羲之则“学而悟者忘餐。”以平常人之心,过平常人生活。对王羲之来说,退出了官场,也就是退出了名利场,权力场,人情冷暖,人面高低,名位利禄,什么都不在乎了,都可以不要了,只要一样:无灾无难,身体健康。
  在庄园里,王羲之身边经常聚集着一些新朋友,他们都是书法的热爱者,有本地的,也有外地的。有时,有人慕名向他请教书法或求字,他虽然珍重自己的笔墨却从来不摆名人的架子,一一满足他们的要求。他之为人,当然是清高的。他傲岸权贵,却不轻视平民。愿意和来人在藤椅上闲坐品茶、讨论书法。路过庄园的农夫遇到他,他也和他们聊天,聊家常、聊收成……于此,我们是可以感觉到王羲之其实有着深广的同情心与亲和力。下面是王羲之答复不知名者的两封信:
  
  君学书有意,今相与草书一卷。
  
  飞白不能乃佳,意乃笃好,此书至难。
  
  在这两封信里,王羲之都提到了一个“意”字。他平日论书,往往喜欢用意字。何谓意?情意、意气、心意、随意、立意、意趣、笔意、新意,恐怕都是所要表达的内容。王羲之在《笔势论十二章》中云:“每作一字,须用数种意”即是。细审信中的意,因为是回答请教者的,从对方的笔迹中看出的“意”,也许还有性灵的意思。在王羲之心目中,书法是一种高难度的艺术,既有学问、见识、眼界、胸襟等要求,还有手上功夫与技巧,不是每个人都是可以成就为一个书法家的。而性灵却是一个人成为书法家的必不可少的素质和基础。魏晋名士以风度相高,表现这种风度的书法也是潇洒蕴藉,自然就具有了一种超俗出尘之意。所以,后人有人认为写字贵有“意”,“意”难识而“法”易知(方孝孺语),这可能是王羲之的本意所在。
  我一再提到王羲之的庄园,实在是早已成为历史陈迹。一千六百多年了,沧海桑田,现在恐怕连凭吊的地方都难找了。不信?且读唐代诗人刘言史之诗:“永嘉人事尽归空,逸少遗居蔓草中。”时间的巨手把一切都抹得干干净净了,只有记忆却无法抹去。我们记得他的家在会稽郡的剡中(今浙江嵊州),也是从王羲之身后走来的谢灵运、李白吟咏不辍的剡中。王羲之曾言:“从山阴道上行,如在镜中游。”它的边上应该是鉴湖,或称镜湖,乃集山阴、会稽的三十六源之水而成,东西二十里,南北数里,萦带郊野,白水翠岩,互相映发,有若图画。谢灵运诗曰:“异音同至听,殊响俱清越”(《夜宿石门诗》)。走进山中,那鸟声、风声、山禽声、野虫声、松声、泉声,声声入耳,多么动听。大诗人李白在以安陆为中心的漫游时期,曾说自己“此行不为鲈鱼脍,自爱名山入剡中”(《秋下荆门》);以后隐居庐山的时候,还常常思念着剡中,说是“云山海上出,人物镜中来”(《赠王判官时余隐居庐山屏风叠》)。这人物当然包括了书法家王羲之、诗人谢灵运等等这些大腕。
  剡中是美丽的。
  王羲之的庄园,就坐落在这片明山秀水中。说起它的规模当然比不上西晋的石崇,也不及后来居上的谢康乐。谢灵运曾作《山居赋》,他的别业在始宁(今浙江上虞)。诗人之笔,让我们如历其境:“田连岗而盈畴,岭枕水而通纤”;他的北山居宅,则“面南岭,建经台;倚北阜,筑讲堂;傍危峰,立禅室;临浚流,列僧房”;环境既具自然山水之胜,而又兼得人工建筑之美。王羲之的庄园虽然小些,却也有山、有水、有茂林、有修竹,还有田地、农场,远远近近,一片一片的样子,规则,也不规则,种了果树,桃花红、李花白,他还喜欢白鹅,猜想也是养了一群的……诗意使栖居成为栖居,有了无穷的意味和无限的亲切。
  三国魏晋时代的士族世家,除了他们的特殊地位和身份,“求田问舍”,还是十分重视经济基础的。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都是大大小小的地主。自给自足的庄园经济是那个时代的一个特点。可以想象,如果没有雄厚的物质基础,每天饿着肚子,没精打彩,无论如何,名士们也是潇洒不起来的。陶渊明最穷,总还有“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归园田居》),不然,哪里还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那份雅兴。也许,就像会稽人鲁迅说的,“早已在东篱边饿死了。”
  正是因为吃穿不愁,有了更多的闲暇日子,王羲之说他自己可以 “遍游东中诸郡,穷诸名山,泛沧海,”“并行田视地利,颐养闲暇,我卒当以乐死”(《晋书?王羲之传》)。按照我的猜想,他“穷诸名山”一定是去过天姥山、天台山、雁荡山、四明山的,“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亦如是。”――在游山玩水中发现山水的自然之美――寄心松竹,取乐鱼鸟,实现澹泊之志――进而思考书法的艺术美――这种快乐和幸福是过去没有体会的。“道”之存在,“道”中之味,也只有在“无为”与“无心”的登山临水中真正体会到。他对自己,也对朋友说,这样就是快乐和幸福了。用痛苦换来的快乐和幸福。如果变成“顽石”就更幸福了,可以对混浊的政治,卑鄙的人事不见不闻,无知无觉。
  亚里士多德说:“人的本性谋求的不仅是能够胜任劳作,而且是能够安然享有闲暇”。而谋求闲暇,是以行田视地利为基础的。那时,艺术品还没有成为商品,不像今日的书画家,一经炒作便身价百倍,都成了腰缠万贯的“富翁”。王羲之虽然写得一手好字,名声也大,但是,书法和名声却当不得饭吃的。明知不能当饭吃,仍然热爱书法,当作日课,这就是一种纯粹,是真正意义上的书法家、精神上的“富翁。”他是贵族,当然不能亲自去种田;他又是地主,是靠收租和好的年成养活全家。他不以“躬耕”而自我标榜。王羲之说的是大实话,不虚伪,不做作――这也是我特别欣赏他的地方。
  魏晋时代所谓的名士风度,其实是很注意外在形象的。他们在大庭广众面前,往往只露出“冰山一角”,即便是天大的喜事还是天大的灾祸从不形之于色,让你摸不着底子。阮籍和朋友一起下棋,忽然传来老母病死的消息,他听后面无表情,照样下棋。棋毕回到家中,却大碗喝酒,然后?抑失声,迸涕交挥,直到大口大口地吐血。谢安也是这样,听到淝水大捷的消息声色不动,棋罢回家过门槛时高兴得竟把屐齿都折断了。“谢安折屐”――那是文学史上非常有名的典故。李白诗说:“吴风谢安屐,白足傲履袜”;苏轼也有诗:“新诗到中路,令我喜折屐。”王羲之的一生似乎没有这样的矫情和做作,没有伪贵族气。
  俗话说,无官一身轻。王羲之现在真的可以优游山水,忘情世事了。自从他三十多岁走上仕途,在官场寄迹二十多年,最美好的年华都给了从政,回顾旧日往事,那一件件、一桩桩、一幕幕不都是这样:“你用聪明智巧对付人,人也要用聪明智巧对付你,你用武力刑威压迫人,人也要用暴力反抗你。你也有为,他也有为,大家都无所不为,从这里便生出争夺残杀权谋诈力虚伪和罪恶,于是社会人心日趋于紊乱,无法挽救了”(刘大杰《魏晋思想论》)。这样的政治是他所厌恶的。“万物以自然为性,故可因而不可为也,可通而不可执也”(王弼《老子》注)。百官各尽其能,万物各适其用。耕田的耕田,织布的织布,建筑的建筑,尸祝的尸祝,使每一个人都能发挥他的聪明才智。无为而无所不为。他觉得,如果圣人当政,就应明白这一点。他明白了而“圣人”没有明白,说明当政的也不是圣人,这是可悲哀的。屈子行吟泽畔,痛苦的也就是没有人明白他的心志。现在,他想既已归隐就应避开“浮云”,忘却朝政,可是还要念念不忘,真是不可救药了。有时他也责怪自己,觉得这是一种瞎操心,操碎了心,也是白搭。
  在剡中,他又结识了道士许迈。他本来受家庭影响,信奉道教,现在得了宽余,显得更加虔诚了。
  道教是中国国教。东晋时代出了一个葛洪――道教史上划时代的人物。他认为“玄”是万有的本体,“来焉莫见,往焉莫追”,看不见,摸不着,他它却是产生天地万物的东西。这也难怪许迈为什么要改名许玄的原因了。葛洪著有《抱朴子》,宣扬神仙不死之术。人之长生,寿无穷巳的办法就是炼丹服药。他说:“夫金丹之为物,烧之愈久,变化愈妙。黄金入火,百炼不消,埋之,毕天不朽。服此二物,炼人身体,故能令人不老不死。”据他说,还有一种“九转金丹”,即使是凡人吃了,三天之内便可白日飞升,飞升到神仙的世界里去。神仙过的是什么一种日子?“饮则玉醴金浆,食则翠芝朱英,居则瑶堂瑰室,行则逍遥太清”(葛洪《抱朴子?对俗篇》)。这样的日子,哪里还有什么人生的烦恼和不称意的。这样的日子谁不向往呢?不过,在王羲之的精神信仰里,除了道教,还有老、庄的道家思想。现在,他觉得应该重新审视自己的人生,过一种新的生活。享福人福深还祷福,说白了,就是想不死。
  说不死的惟有道教。你看,许迈于山中炼气,登岩茹芝,有异功,“一气千余息”(《晋书?许迈传》),足于天然,安于性命,就像山中的活神仙。王羲之与他结为世外之交,经常地和他一起探讨人生、养生和长生的问题,清坐相对,整日忘归。天地之大,似乎只有他们两人而已。许迈说,灭了名利,除了喜怒,去了声色,既无物诱,又无名累,把情感调整到清虚静泰少私寡欲的位置,做到宠辱不惊,生死不惧,不就是神仙嘛!不过,真正要成仙的,“盖假求于外物以自坚固”(引自葛洪《抱朴子?内篇》),则非炼丹不可。羲之若有所悟。后来,许迈又写信告诉王羲之:“自山阴南至临安,多有金堂玉室,仙人芝草,左元放之徒,汉末诸得道者皆在焉”(《晋书?许迈传》)。――那好像是远方的一种召唤。于是,他又不远千里,一路寻访,过天姥,越钱塘,涉九溪十八涧,登浙江第一高峰――天目山(在临安县西北二十五里)。过去他没有闲暇,现在有了。那一路风光是值得慢慢地走慢慢地欣赏的。那时,许迈结庐隐居在天目山。羲之访他,有时不遇,松下问童子,说是师傅采药去了,不知归期而只知在此山白云深处――让人心里揣着一份想像。
  天目山分东西两支,山顶各有一水池,好像天之双目,故有此称。袁宏道曾说:“天目幽邃奇古,不可言。”王羲之要比袁宏道早到千余年,天目山无阁、无庵、无寺、无人居住,显得更原始,更幽邃奇古,更不可言状。山上尽是野生的草木藤蔓、无数的虫鸟,黝暗的绿翳,清新欲滴的空气,有生长亿万斯年的“活化石”――银杏,有霜皮溜雨四十围的大树,有若万匹缟素的淙淙飞流,最难描摹的却是云海,云卷云舒,奔腾如浪,或山尖出于云上若浮萍,或众山皆沉海底若暗礁……仰望天空,端的是神仙出没的地方。山上腐殖质高,长满了石芝、木芝、草芝、肉芝、菌芝,那是被道家称为五芝的仙草,他和许迈采撷了,一起服食,他也相信可以长生久视的了。史书上说,许迈 “自后莫测所终,好道者皆谓之羽化矣”(《晋书?许迈传》),他不是驾鹤而去,而是自己变成一只白鹤飞走了。种种奇异的见闻,都被王羲之记录下来,“自为之传”。两个人的交往是传奇的。可惜,这些文字没有流传下来,结局像许迈,有点神秘而且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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